作為一門自20世紀80年代建立的新興學科,世界(海外)華文文學經(jīng)歷了作家作品介紹賞析、學科正名、邊界劃定、學科方法與問題型構等一系列理性化過程①。學科的規(guī)范化既指知識對象的系統(tǒng)性、科學性型構,科學劃分學科內容、歸納操作方法、闡明問題意識關系到學科知識的內涵確立,也跟學術主體的規(guī)訓密切相關,因為學科專業(yè)問題必須通過訓練有素的學者承擔。由于初期介入華文文學研究的高校教師普遍缺乏對口專業(yè)背景,個人機緣成為刺激學術跨界的重要因素,有的學者身處僑鄉(xiāng),甚至跟海外親屬保持密切聯(lián)系,擁有近水樓臺的便利,有的曾經(jīng)居留臺港澳,對于臺港及海外僑胞的生存遭遇與文化狀態(tài)有感同身受的直觀體認,這些優(yōu)勢條件促成了學術興趣的擴張與轉換。基于主體生存的跨界融合,導致草創(chuàng)期的華文文學研究具有鮮明的親歷特征,也產(chǎn)生了融合經(jīng)驗、注重感受的個人化風格。在此種生態(tài)機制下形成的學術傳統(tǒng),長期規(guī)約著學科的發(fā)展格局。審視代際學術的生成與演變,既要客觀評價第一代學人對學科拓荒做出的具體成績,又要以歷史眼光看待他們所面臨的結構性困境,因為它不僅關系到學科自身的歷史傳承,而且也關聯(lián)著學術思維與視野的代際新變,以及問題空間的進一步開創(chuàng)。
一、世界華文文學學科的建制緣起
世界華文文學學科建制化過程始于中國的改革開放,“改革開放擴大了中國文學的眼界,加強了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溝通往來,使一向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中國文學進入世界學術文化發(fā)展的主流,從而使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開展成為可能”②。梳理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演進脈絡,從臺灣文學、香港文學進入當代學術領域,內在地呈現(xiàn)了當代文壇與學術界對大陸視域的突圍過程,一方面世界文學通過臺港文學中介進入大陸,另一方面中國文學也借助臺港澳走向海外,參與跟世界的雙向互動。不過受制于研究對象、史料、方法的匱乏,這一學科仍然面臨諸多條件的限制。
根據(jù)教育部制定的學科指導原則,暨南大學面向研究生招生與培養(yǎng)簡章將臺港和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納入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二級學科范疇,成為與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文化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國當代文學/文化研究并置的專業(yè)方向。專業(yè)是“高等學校或中等專業(yè)學校根據(jù)社會專業(yè)分工需要所分成的學業(yè)門類。中國高等學校或中等專業(yè)學校,根據(jù)國家建設需要和學校性質設置各種專業(yè)。各專業(yè)都有獨立的教學計劃,以體現(xiàn)專業(yè)的培養(yǎng)目標和規(guī)格”③。可見專業(yè)是一種分門別類進行高深專門知識教學活動以培養(yǎng)符合社會需求的人才的制度性安排,與高校教育宗旨密切相關。眾所周知,世界華文文學的理論向度與生存主體同現(xiàn)當代文學具有根本性的區(qū)別,由于它分享了中國文學的意義向度和闡釋方式,因此早期針對臺港澳展開的文學批評通常被當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分支看待。與相對成熟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比較,世界華文文學學科建設雖然延續(xù)至今已有四十年,面臨的若干問題并沒有得到完全有效的回應,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所能依憑的,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通用范式(paradigm),因為中國文學面臨的思潮演變、社團流派、文化制度、國民性批判、大眾啟蒙等現(xiàn)代性課題,未必是華文文學亟須處理的關鍵,歷經(jīng)主體生存語境的跨界變遷,語言、種族、身份、文化、認同、地位等這些議題對于海外華人更為迫切而實際。由此生成的言說內容與方式,塑造了世界華文文學的美學特征和思想氣質,進而在相關研究中轉換為與自身密切關聯(lián)的學科范式。
事實上,世界華文文學的學科命名經(jīng)歷了復雜而漫長的變動過程,至今仍在各高校的課程設置中未能獲得公認的統(tǒng)一名稱,有的學校采用世界華文文學,有的學校采用海外華文文學,有的學校則將臺港澳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并舉,使用“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旨在與大陸文學相區(qū)隔。以學科命名為表征的不確定性,印證了新興學科必然不斷面臨知識型構的條件。學科規(guī)范化指向知識對象的系統(tǒng)化與論證過程,與此同步興起的科學精神則構成了知識持續(xù)生產(chǎn)的方法。熱衷于探尋科學方法的內格爾曾指出,“科學試圖發(fā)現(xiàn)并以一般的術語系統(tǒng)表述各種各樣的事件發(fā)生的條件,而對這些起決定作用的條件的闡述就是對相應的事件的說明。只有通過區(qū)分或隔離研究題材的某些性質,只有通過確定這些性質相互間所處的那種可以重復的依賴模式,才能實現(xiàn)這個目標”④。而這種“可重復的依賴模式”,必須通過陌生的對象加以驗證,才能證明其作為方法的有效性,從而讓認知達到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的理性化目標。
由于面向臺港澳和海外華僑華人的教育定位,暨南大學成為國內率先開創(chuàng)臺港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學科的高校,曾敏之、秦牧、潘亞暾、饒芃子等學者成為率先投入本領域的先行者。潘亞暾先生之所以不可忽視,體現(xiàn)于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學教學與研究的開創(chuàng)性功業(yè),在信息溝通、文獻收集、開疆辟土、打通關節(jié)等方面身先士卒,其關注視野從臺港文學擴張至東南亞華文大區(qū)域,推動學科內涵不斷延展。盡管其學術人生可能留下諸如此類的缺憾,但也反映出新興學科在發(fā)展過程中面臨的具體困難,說明從知識定型到詩學體系與學科范式完善,離不開建立于主體實踐基礎之上的學理反省,這是由潘亞暾個案引出的一個極具討論價值的問題。
二、服務高校教學的批評宗旨
與知識拓展的壓力
跟其他來自中國大陸沿海省份的華文文學研究者一樣,潘亞暾介入臺港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研究得益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因緣際會,順應當代中國改革開放、走向世界的歷史大潮,借助血緣、地緣、文緣關系轉化為文學與文化的關注,并嘗試將相關知識納入高校文學專業(yè)教學體系。
潘亞暾(1931—2014)生于福建南安,早年在僑鄉(xiāng)泉州接受教育,其父潘葵村畢業(yè)于燕京大學,1934年于菲律賓馬尼拉創(chuàng)辦曙光學校,招收華人子弟。由于親友散居南洋,潘亞暾自幼主要受母親影響,少年時期喜歡文學,青年時代赴港就讀于華僑工商學院文史系。1950年夏,由港轉穗,先后畢業(yè)于華南文藝學院和中山大學。1957年因于《作品》發(fā)表《他不是老油條》而被打成“右派”,畢業(yè)后分配至貴州大學任教,1978年調黔南師專任教。同年暨南大學復辦,因師資調配和學科發(fā)展需要于1980年奉調廣州,任教于暨大中文系,先后開設“香港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課程。他曾介紹轉向臺港文學教學與研究的原因,主要有感于長期以來的封邊鎖國,大陸讀者對港臺及海外華文文學缺乏起碼的認識,因此決心做些溝通、引進、交流工作。而他之所以從香港文學入手,因為他曾在香港求學,在港同窗戚友眾多,加上家眷定居香港,常有機會前往探親,“研究香港文學可謂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⑤。
從無到有的學術實踐,奠定了早期華文文學學者在學科建設領域的開創(chuàng)之功,又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相關研究呈現(xiàn)出介紹與描述的基調。因此,潘亞暾的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體現(xiàn)出文情傳遞、面貌展示的教學宗旨,學術路徑則展示出由個案批評、區(qū)域文學現(xiàn)狀介紹到文學史書寫的演進邏輯。
作為先行者,潘亞暾無疑是全身心投入臺港文學研究的一位。據(jù)他自己粗略統(tǒng)計,先后發(fā)表的各體文章達一千多萬字,大部分作品發(fā)表于港澳及作家居住地的報紙副刊,除本名之外,經(jīng)常署樂融融、悠悠、明月、清風、潘真等筆名,意在避免造成發(fā)表過于頻繁的印象,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其評論之勤。僅以香港文學為例,他曾于1999年透露,自從關注香港文壇以來,二十年時間里已有系列“三打”,如“三打詩人”“三打才女”“三打論文”“三打小說家”“三打散文家”等多種⑥。如《三打詩人》收入三十六位詩人評論計五十二篇,同時收有十八篇澳門詩評。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出版《香港作家剪影》⑦,其中文章先后發(fā)表于《中國建設》《臺港文學選刊》《華文文學》《作品》《南風窗》《汕頭文藝》《泉州文學》《文藝報》《文學報》《文學知識》《廣州文藝》《長江》《華夏》《人民日報·海外版》《羊城晚報》《廣東致公》《黔南報》等,以及香港《鏡報》《當代文藝》《文匯報》《星島日報》《星島晚報》和美國《時代報》、菲律賓《世界日報》《菲華時報》等⑧。評介作家涉及曾敏之、劉以鬯、廖一原、舒巷城、夏易、施叔青、金依、海辛、張君默、白洛、陶然、東瑞、陳浩泉、張詩劍、陳娟、何達、余光中、犁青、黃河浪、西西、也斯、陶里、王心果、吳其敏、鄭德坤、小思、林真、彥火、謝雨凝、華莎、阿濃、胡菊人、黃繼持、黃維樑、梁羽生、顧鴻、石人、亦舒、何紫、徐訏等,加上后來的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專評,幾乎囊括了香港文壇的重要作家,對象之廣,無人出其右。潘亞暾對香港文學進行的這種全方位打撈,為他后來撰寫香港文學史奠定了豐富的史料基礎。
數(shù)量甚豐的作品量說明潘亞暾精力旺盛,加上其立志開創(chuàng)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文學交流局面的抱負,個案評論成為實踐文學認知和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他充分利用暨南大學面向海外的獨特便利,先后邀請大批臺港澳及海外華人作家來訪,為師生開設文學講座。如20世紀80年代末相繼邀請著名作家、學者陳映真、顏元叔、林耀德、施叔青、陳若曦、尤今、云鶴等人訪問暨南大學,馬來西亞作家云里風、戴小華等前來交流時,中馬兩國尚未正式建立外交關系。潘亞暾的評介受益于友誼的積淀,早期針對曾敏之、徐訏、劉以鬯、施叔青、陳若曦、西西、也斯、陶里、楊牧、尤今、鐘肇政、黃維樑、小思等作家進行的評述,都是開一時風氣之作。以潘亞暾對劉以鬯的追蹤關注為例,可見其知人論世之原則。他早在1983年即結識劉以鬯,在劉氏指引下結識大批香港作家,后來采寫訪談,總結劉以鬯的基本特征“廣結英才、扶植新秀、銳意創(chuàng)新”⑨,后來撰寫《劉以鬯論》,從文學觀、小說內容、創(chuàng)作手法、文學研究等幾個方面入手,全面分析劉以鬯的文學世界,認為劉氏在群龍無首的香港文壇稱得上“無形之盟主”⑩,90年代中期,他又重讀《酒徒》并進行細致分析,認為這篇小說堪稱“詩的小說”,是“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化”的杰作。同時高度肯定劉氏在東西方文化溝通交流方面發(fā)揮著“立交橋”作用,預言劉以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堪稱香港文壇泰斗”11。這些判斷極富前瞻性。
不論是由個案推動的關注領域擴張,還是以闡釋為主的作品評論,潘亞暾的評論與研究顯然服務于高校教學目的,因此也決定其注重情況介紹的寫作傾向,文風平實素樸,娓娓道來,如吐家常,幾句話把作家形象、性格勾勒出來,栩栩如生。而以介紹作家作品為主的知識講授,本身強調作品美學的知、情、意傳遞,不太在意學術維度的范式化追求,甚至對學科知識化提煉還有明顯的疏離。在信息閉塞、史料闕如的時代開展華文文學研究,資料獲取途徑不得不借助被動的提供,由此產(chǎn)生了一大批基于人際交往的評論。此類評論并非完全沒有學術意義,有利于讀者對作家獲得一種整體感受,當然局限也很明顯,個人因素的參與很容易主導評論的價值傾向,礙于人情關系不便表達異質性意見。潘亞暾曾經(jīng)聲明自己的評論遵循“鼓勵優(yōu)先”的原則,印象批評必然導致整體參照體系的缺失,因此得出的結論便不可避免受到旁觀者質疑。
無論如何,與臺港及海外華文作家的交往擴張了潘亞暾的文學視野,一方面讓他對港臺文壇“現(xiàn)狀”積累豐富的感性認知,作家作品如數(shù)家珍,另一方面使他深切地感觸“外面”的文學世界無限廣闊,亟須開疆辟土,不斷介入新的文學空間。隨著知識邊界在主體面前無限延伸,潘亞暾亦投入無邊的征程。他曾檢討回顧評論數(shù)量之大,但質量不高,目的在于鋪路搭橋,以弘揚中華文化為己任,略盡綿力而已12。他對比大陸學者與港臺學者的學術差異,認為自己這一代“大陸研究者學養(yǎng)高、素質好、責任心和使命感強,能吃苦耐勞樂于奉獻,較傾向傳統(tǒng),局限性大些。臺港澳地區(qū)研究者則大多留過洋,受西方文化影響多些,資訊豐富一些,善于從中西文化碰撞角度來考察、分析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13。說明他對自身局限存有清醒認知,雖然很多文字讓人感覺他喜好張揚,自負遠多于自審。
作為“征服知識”的象征,潘亞暾后來的學術道路以文學史撰寫為基本指針,兼及百科全書的編撰參與。1986年,他應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復之邀,為中國社科院高級進修班做《港臺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狀》的專題報告,講稿在《香港文學》(1986年第8期)連載,由香港文學、澳門文學講到臺灣文學14。此為后來他主編撰寫《臺港文學導論》“香港文學”部分及附錄“澳門文學巡禮”的主要來源。海外華文文學部分后來整理為《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狀》(199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系統(tǒng)介紹新加坡華文文學(第一章)、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第二章)、菲律賓華文文學(第三章)、泰國華文文學(第四章)、印度尼西亞華文文學(第五章)、美國華文文學(第六章)、加拿大及其美洲國家的華文文學(第七章)、歐洲的華文文學(第八章)、大洋洲和非洲華文文學(第九章)。他之所以介紹現(xiàn)狀,原因是“從研究現(xiàn)狀入手,既可追尋歷史脈絡,又可探討未來的走向,便于把昨天、今天和明天結合起來研究,將橫向掃描與縱向審視綜合起來,擴大視野,增廣見聞,提高認識,及時交流,互通信息,有利于推動世界華文文運,也有利于各地華文文學繁榮發(fā)展”15。本書后記完稿于1991年元旦,算得上國內全面介紹當代海外華文文學的拓荒之作。16
受視野與學術積淀限制,真正體現(xiàn)其水準的可能還是他與汪義生合著的《香港文學史》(獲第11屆國家圖書獎),此項工作是潘氏早前香港文學研究的延續(xù),直接因素則是1987年鷺江出版社的出版計劃,邀請他負責《香港文學概觀》(另外有黃重添《臺灣新文學概觀》、陳賢茂的《海外華文文學概觀》)撰寫,潘亞暾與汪義生合作的《香港文學概觀》于1993年順利出版。后來又應出版社之邀“重寫文學史”,約定香港回歸之前完成。如作者所說,《香港文學史》與《概觀》的最大區(qū)別,是改變以往“概述”與“作家作品論”兩大塊的寫法,突出了史的線索,從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著手分析各種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雖然立論不乏偏頗與盲視,但在體例和具體呈現(xiàn)方面,《香港文學史》算得上相對成熟的文學史操作。此后潘亞暾出任《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學大辭典》主編,《海外華文文學大系》散文卷、雜文分冊主編,意味著他承擔正統(tǒng)知識的規(guī)范化生產(chǎn),也標志著他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領域重要地位的確立。
三、文學史撰寫情結與學術意識的沖突
全面檢視潘亞暾的學術生涯,不可忽視的貢獻是他對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學作家作品的大力推介,由他主編的作品有《菲律賓、泰國、新加坡華文詩選》(1989)17、《金庸、梁羽生通俗小說欣賞》(1993)、《尤今作品精選》(1993)、《菲華小說選》(1993)、《潘銘燊作品評論集》(1994)、《香港散文選》(1995)、《輪椅上的戰(zhàn)歌——印尼華文作家黃裕榮文集》(1995)、《三月·鈴語——香港女性散文選》(1996)、《臺灣八大家散文精品集》(2001)等多種。如果用傳統(tǒng)的標準來評價,作家作品集也許談不上學術意義,但是毫無疑問構成了學者使命承擔的重要內容,甚至因為其非學術屬性,反而具有更加純粹的文化意義。費希特曾說:“只有關于人的天資和需求的知識,而沒有關于發(fā)展和滿足這種天資和需求的科學,這不僅會成為一種極其可悲的和令人沮喪的知識,而且同時也會成為一種空洞的和毫無裨益的知識。”18可以說,追蹤、探索并歸納出內在規(guī)律,滿足讀者對文學需求的認知,就是文學研究者被賦予的使命。但是這種滿足因為讀者對象專業(yè)要求不同,具體需求也分為不同的層次,對于國內高校學生和一般讀者而言,他們首先要接觸的是海外華文文學中的優(yōu)秀之作或代表意義的作品,它們必須經(jīng)由專業(yè)人士借助專業(yè)手段而獲得,這是作品文集編選的文學史意義。
此外,他結集出版《世界華文女作家素描》(1993)、《海外華文文學名家》(1994)以及關于馬華文學的《后來居上》(1998)和《新加坡作家作品評論集》(2002)等論文集,繁雜的視野證明他對華文世界的積極參與,但也消解了他對具體問題的深入思考可能。尤其是他80年代即開始倡導儒商文學,引來學界非議頗多。
究其實,儒商文學也不可一概而論。潘亞暾意在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文學研究領域,但受知識結構局限,始終未能找到切入社會文化研究的角度。一方面他確實看到海外華文文學的生存境況,不論華文教育、華人社團發(fā)展,還是華文媒體的經(jīng)營,皆離不開華人實業(yè)家的經(jīng)濟支撐,而且不少華文作家擁有相對雄厚的財務實力,在文學社團里擔任要職,另一方面卻忽視了文學與商業(yè)之間的內在差異,甚至把諸種身份混為一談。他在“儒商系列”中涉及的諸多對象,如東南亞的林健民、姚拓、云里風、司馬攻、云鶴、周穎南、夢莉、邵建寅等,港澳的馬萬祺、金庸等,他們內心對于企業(yè)家和文學從業(yè)者的不同身份認知是相當清晰的,而且“儒商”的稱謂認定也相當復雜,并不等于文化商人的混雜。商業(yè)與文學結緣雖然造成喧囂的場面,但也正如他曾經(jīng)所說,要克服非文學化傾向,“例如,舉辦什么研討會,坐在主席臺上盡是高官與財主們,專家們反而沒有發(fā)言的機會,豈不成為笑話,而過多地為高官、財主們樹碑立傳,也會使我們的研究工作變質,同時也會使一些研究者墮落為文霸、文痞、文丐、文奴、文妓,敗壞我們的聲譽,所以我主張發(fā)揚坐冷板凳和守冷攤子的精神,也就是要有獻身精神,要有文人風骨,要講求學術尊嚴與學術美德,不能為名為利,卑躬屈膝,斯文掃地”19。從側面說明潘亞暾對金錢異化文學有一定的認知和警惕,而且他曾經(jīng)坦陳發(fā)表數(shù)量甚巨的評論,稿費悉數(shù)用來招待朋友,舉辦文學討論活動,表明他對金錢始終保持淡泊、豁達的態(tài)度。然而缺乏學理支撐的儒商文學介入最終成為他的累贅,自90年代后期創(chuàng)立儒商學會并自任會長,標志著作為學者的身份轉換為社會活動家,也不再有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問世。
簡言之,潘亞暾是一位嘗試開創(chuàng)華文文學大局面的學者,憑其能力與情懷,也部分地實現(xiàn)了他的目標。然而由服務高校教學這一職業(yè)思維所養(yǎng)成的文學史撰寫情結,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對學科問題的自覺追問。學者必須超越作家介紹和作品鑒賞的文學史意識,才能真正思考學科專業(yè)與社會文化之間的深刻互動。文學作為生存主體實踐的精神表征,必然從生存體驗出發(fā),又回到生存問題。世界華文文學是什么,因何發(fā)生,到哪里去,能做什么,這些基本問題實際上總是以元命題的方式,融入主體精神世界與文學表述之中,相關研究必然尋找恰當?shù)慕嵌壬钊脒@些問題空間,才能通過探討文學實踐的途徑打撈出超越文學的價值。
從學科方法開創(chuàng)、知識型構的角度說,學科建設顯然不能停留于對現(xiàn)成知識的描述,必須不斷開創(chuàng)新的問題空間,維系學科本身的思想活力,同時與其他學科一起對話,實現(xiàn)新的知識型構。這種對話意味著學者必須不斷給作為思考者的主體尋找思想的批判對象,而在世界華文文學形成完備的學術共同體之前,這個對象就是另外一個反對自我的自己,只有將自己納入這一漫長的反思過程,才能不斷告別自我,實現(xiàn)精神成長。
如果將潘亞暾的貢獻與缺陷皆歸因于時代,顯然并不客觀,卻又很難否認時代對個體生命的擱置,畢竟知識儲備與學術技能的積淀主要在人的青年時期完成。對于開創(chuàng)新學科、新領域的學者而言,最大的困難不是來自研究對象本身,而是缺乏與之一起探討的同時代人。站在學科發(fā)展的轉換關口追望潘亞暾的背景,只見他一路前沖,孤軍奮戰(zhàn),步入無地而獨自彷徨,他的喧囂與寂寞,自信與盲目,無比自然地集結,如此繁華,又如此凌亂。
余論
學科層面的學術標準至少涉及兩個方面,一是專業(yè)知識通過常識化積淀形成完整的系統(tǒng),并且在其中貫穿本學科的方法論與學術精神;二是話語共同體建立,為學術問題探討提供有效的話語空間,相關知識與觀念更新依賴制度化運作而保持生命活力。以潘亞暾為代表的第一代學者在學科拓荒方面的貢獻,以及體現(xiàn)于科學探求方法與學術意識的局限,啟示了華文文學學科建設的基本路徑,開拓詩學研究以提升文學問題的學理歸納與反省能力,是知識型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饒芃子教授曾多次撰文討論詩學建構的重要性,她認為應該將海外華文文學放在新的文化背景中考察,研究這一特殊文學領域蘊含著的各種詩學問題,獲得理論層面的研究成果推動學科發(fā)展。
學科建設的使命承擔與自足性尋求的焦慮,立足于族裔、語言、區(qū)域的知識對象定位,華文文學的存在意義也在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之間彰顯,說明跨界知識的現(xiàn)實指向和理論空間具有類型性普遍價值。詩學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走向深入的理性訴求,對于海外華文文學具有不言自明的積極意義。與此同時,服務高校的教學與研究又是學科建設的基礎,二者雖有融合,但又存在諸多差異,要處理好二者之間的張力關系,實現(xiàn)教師與學者的身份融合,也是學科推動教學的必然過程。
【注釋】
①從學科命名來看,早期常用“海外華文文學”,緣自“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鑒于臺港澳文學的屬性認知變動,學界傾向于將“海外華文文學”單獨剝離。“海外”作為一個顯示相對性的概念,逐漸被臺港及東南亞國家所常用的“世界”所替代(“世界華文文學”簡稱“世華文學”),但在中國內地的高校系統(tǒng)中,不少學校仍然沿用“海外華文文學”這一稱謂,如暨南大學出版社出版有《海外華文文學教程》,而國家級學術團體“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秘書處設于暨南大學,召開多次“世界華文文學大會”,二者經(jīng)常通用,本文亦不做區(qū)分。
②許翼心、陳實:《作為一門新學科的世界華文文學》,《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和研究》1996年第2期。
③《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第29頁。
④[德]歐內斯特·內格爾:《科學的結構——科學說明的邏輯問題》,徐向東譯,譯文出版社,2002,第4頁。
⑤⑧潘亞暾:《香港作家剪影》,《后記》,海峽文藝出版社,1989,第342、344頁。
⑥潘亞暾:《三打詩人·跋》,香港文學報社出版公司,1999,第348頁。
⑦《香港作家剪影》1986年完稿,1989年出版。
⑨潘亞暾:《創(chuàng)新 培苗 橋梁——訪香港老作家劉以鬯先生》,《華文文學》1987年第3期。
⑩潘亞暾、汪義生:《劉以鬯論》,《暨南學報》1988年第1期。
11潘亞暾:《劉以鬯與香港文學》,《語文學習》1996年第1期。
121319潘亞暾:《最是繁華季節(jié)——三岸文學研究交流比較》,見《最是繁華季節(jié)——潘亞暾選集》,花城出版社,2014,第107、116、117-118頁。
14《香港文學》連續(xù)刊載到臺灣文學為止,他在附記中介紹,本文有關海外華文文學部分,“委實不好意思多占用《香港文學》版面,容筆者以后另文介紹”。見《香港文學》總第28期,1987年4月。
15潘亞暾:《海外華文文學現(xiàn)狀》,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第9頁。
16差不多同期完成的還有賴伯疆的《海外華文文學概觀》(花城出版社,1991),陳賢茂主編《海外華文文學史初編》,鷺江出版社,1993)。潘亞暾主要側重于“現(xiàn)狀”,即以20世紀七八十年代海外華文文學為主要內容。
17本書系潘亞暾與菲律賓云鶴、新加坡賀蘭寧共同主編,潘氏負責泰國華文詩選并統(tǒng)稿,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出版。后附有潘亞暾撰寫的編后記《椰風蕉雨最關情》,交代緣起,并對各國情況及入選作者情況進行介紹。
18[德]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 人的使命》,梁志學、沈真譯,商務印書館,1984,第38頁。
(龍揚志,暨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