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緣

父親的專業是醫學教育,然而他最愛的卻是營養學。20世紀50年代,我家的墻壁上掛著十張食物營養成分圖,包括了數百種葷素食物。一有空閑,父親就望著這些圖出神,時不時還講解給我聽。
父親在醫學院講課,臺下的學生數以百計;然而講起營養學來,聽眾卻只有我一個。我那時才進初中,哪里懂得這些,不過父親并不在乎我懂不懂,只要我在聽,他就滿足了。現在想來,父親感興趣的并不是主流營養學,而是“經濟營養學”。
我至今記得他自問自答的幾個問題,比如:“為了獲得相等的卡路里,吃什么食物最合算?”答案是:“吃米飯和面食最合算,所以你要多吃主食。”又比如:“吃海參與吃豬肉,哪個更合算?”答案是:“當然吃豬肉合算得多。因為二者都攝取蛋白質,價格卻差了許多倍。”再比如:“吃時鮮蔬菜為什么不合算?”答案是:“時鮮蔬菜與長老了些的蔬菜相比,營養成分差不多,價錢卻貴得多,所以我從來不買時鮮蔬菜。”
不過父親的“經濟營養學”在自己家里行不通。老媽也是醫學院教授,她提出異議:“吃是一種享受,不僅要講營養,也要講色香味形。時鮮蔬菜就是好吃,為什么非要等長老了,咬不動了再吃?”
我對父親“要多吃飯”的教誨也心存不滿,因為幾乎每餐飯,我吃飽了還要被父親硬壓著多吃半碗飯,只是我不敢講出來而已。始料不及的是,沒過多久我想多吃半碗飯卻吃不到了。
父親的“經濟營養學”徹底無法踐行,卻還時不時望著墻上的食物營養成分圖出神。老媽再也不能忍受,在她的嘮叨聲中,父親終于把它們扯下來束之高閣。老媽的理由很充分:“餓著肚子最想吃的雞鴨鵝肉魚蛋,圖上全有,卻統統吃不到,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在饑荒年代,父親的非主流營養學與時俱進為“饑餓營養學”。那時候的人要么浮腫,要么消瘦;父親的體重急劇下降,從一百五十斤跌到不足一百斤。父親說這是由于營養不足,要靠消耗自身組織來補充。
我們都很擔心,他卻安慰說,人體有自我保護機能,總是先消耗比較不重要的皮下脂肪和腹腔脂肪,再瘦掉肌肉,以便保護心腦肝腎等最重要的器官。
當時父親的非主流營養學,轉為想方設法讓家人多攝取一點營養。比如逢年過節難得限量配給幾條小魚,父親竟連魚肚腸和魚鰓都舍不得扔,而是洗洗煮煮吃下肚,說是能增加蛋白質攝取量。
當時報上登了不少推薦增量法煮飯的文章。傳統煮飯是一斤米加一斤二兩水,用大火煮開,再以小火收干。增量法則是先把一斤米干蒸半小時,然后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時。增量法每斤米能出五斤飯,出飯率比傳統方法高一倍,讓人有填飽肚子的感覺。當時我正在發育階段,填飽肚子的欲望實在強烈,就提議家里也用增量法。沒想到父親不加理睬,我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報紙上提倡的,還能有錯嗎?”見我提出依據,父親不能不理不睬了,就問我:“你在學校里學過米的主要營養成分嗎?”我那時已經上高中,就說:“學過,是碳水化合物。”父親說:“對,米里的碳水化合物又稱淀粉。你想,一斤米的淀粉就那么多,不管用什么方法增加體積,淀粉又不會多出來。煮得爛糟糟的,增加的不都是水嗎?這樣的增量法,與多喝一杯水有什么不同?”父親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增量法在我家無疾而終,但是讓家人多得到些卡路里,還是父親“饑餓營養學”的重要任務。大饑荒最嚴重那年的除夕,父親教書的學校一年到頭難得會餐,幾百人狼吞虎咽吃掉一頭豬,垃圾堆丟棄了一攤骨頭殘渣。晚上父親領著我去那里,發現幾乎所有的骨頭都被啃得干干凈凈,根本就沒有任何肉粒殘存。我看不出這些碎骨頭還有什么“剩余價值”。父親卻不放棄,仍在骨頭堆里翻尋,終于從底部翻到四根長骨頭,高興地說:“找的就是它們,還好沒碎!”拿回家一看,那些骨頭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么可吃的?父親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使勁猛砸,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里面滿滿都是脂肪,叫作黃骨髓。”父親命我取來細長的小匙,把骨髓掏出來;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夠不著了,再用筷子掏,從四根骨頭掏出來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父親把撿來的骨頭洗干凈,放到煮著大白菜的鍋里,再把剛掏出來的黃骨髓,挖了滿滿兩勺加進去。如同變魔術般,鍋里頓時彌漫出油脂的香味。能讓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三十喝上好湯,父親挺得意的。我問父親:“食堂這么多人,怎么就沒人想到把骨頭砸開呢?”父親說:“哺乳動物的四肢長骨里有黃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里有沒有人懂這知識不好說,但是經手這幾根骨頭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營養學知識,你要好好學習。不過像增量法煮飯那種似是而非的東西,還是不能學。”
大饑荒過后,我考上大學生化專業。父親很高興,因為生物化學與營養學有許多內容交叉重疊。從那以后父親就不怎么對我講他那套非主流知識了,不過他還是念念不忘要實踐他的營養學。
父親退休之后,幾次講想去飯店或大學食堂當營養顧問,要在菜譜上注明每道菜的營養成分,包括蛋白質、脂肪、碳水化合物的含量及熱量,讓顧客和學生吃得明明白白。
父親在三十年前能有如此設想,是相當超前的。現在超市中許多食品,包裝上都標示營養信息,這與父親的想法不謀而合;然而在菜譜中標示營養成分,現在還是不多見。
營養學最終沒有成為父親的專業,反倒是八十五歲高齡時離開了人世。我想,他是知道現代人物質生活越來越好,再不需要他的營養學啟蒙了,含笑著去了天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