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土壤

范墩子

小說是一門語言的藝術，優秀的小說家都在擺脫舊有的慣性，創造著新的語言。不僅僅是生活在變，就連語言自身也在變化著，它在適應著我們的心靈、聲音、嗅覺、良善、道德，以及那份虛無縹緲的幻想。

創造新的語言，也就意味著創造新的思想，新的載體，新的寫法。也可以理解為，在小說的宮殿里重新虛構一個世界。我們往往相信面前的現實，但大多時候，虛構總比現實顯得更為真實，更接近人性的本質。

當小說家沉浸在虛構世界里面時，就會忘卻外界所有的聲音，甚至也會忘卻自己。留在他面前的，只有他筆下的人物，以及表達本身。每位小說家都渴望在筆下抵達那個虛構的世界，以求同現實世界達成和解。

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里，認同了福樓拜的說法：小說家是一位希望消失在他的作品后面的人。消失在自己作品的后面，就意味著寫作的旨意來自神靈，或者來自那些難以被常人捕捉的思想。昆德拉還談到：所有真正的小說家都聆聽這一高于個人的智慧，因此偉大的小說總是比它們的作者聰明一些。

人們相信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在小說里能夠觸摸到真實的人性，因而，小說家就不能用小說來撒謊，來欺騙讀者。小說是匕首，刺穿現實，然后放大現實，以此來撫慰人們受傷的心靈。小說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束光。

所有偉大的小說都是在認識人性，或者說，是在重新闡釋人性幽微處那尚未被人們理解的部分。其載體就是人物，人物身上的痛苦和精神困境。小說家的一生，盡管創造了很多的人物，但這些人物合起來，其實就是另一個自己。

小說家就是一名冒險家，在荒原上奔跑，前方永遠也沒有盡頭。冒險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帶著一份執著，一份勇氣，在幻想里掙扎，在現實的背面剖析。緊接著，就是一次次的完成，完成創造，完成和現實的對話。

現實是小說的土壤，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從現實中逃脫，這也就注定了小說家的命運，時而在現實中觀望，時而在超現實的領域里幻想。別妄想完全丟掉現實，也別妄想躲在超現實的胡同里完全理解現實的部分。

在虛構世界里，小說家都是自戀的，他只愛筆下的人物和創造出的句子。小說就是在表達自由，尋找自由。小說家也只對表達負責，對塑造的人物負責，對語言負責。小說家只是一名藝術的匠人，他背負不了那么多的道義。

小說是自由的，也是表達自由的，但并不意味著小說就沒有任何的約束。相反而言，小說需要約束，需要某些方面的限制。比如結構的約束，情感的約束，甚至還有韻律的約束。小說就是一種約束的藝術，受限的藝術。

更為重要的是，小說需要閱讀的喚醒，需要與偉大的閱讀始終保持著聯系。閱讀會喚醒那些沉睡在體內的念頭和靈感，也會喚醒對小說的熱愛。讀偉大的小說，未必會寫出偉大的小說來。但有一點是確信的，抱著三流小說不放的小說家，注定寫不出一流的小說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