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郢計劃

張揚

一

2014年11月21日，這天上午，鐘宇在家人聲聲叮囑中轉身步出了家門，屋頂上的天空灰藍而深闊，初冬的陽光透過清冷的空氣投放著暖意，幾片樹葉擦著擋風玻璃轉了幾圈飄落在地上。由城市去往鄉村的路上，冬景蕭瑟，視野里交替出現著樹木、田地以及阡陌。四十多分鐘后，鐘宇將車停在長豐縣楊廟鎮鎮政府院內，與幾位鎮干部簡短寒暄后，由其中一個人陪同前往馬郢社區。窄而突兀的水泥路延伸在雜草荒村中，與春季漫天飛絮的楊樹相比，此際枯寒殘敗，樹杈間窩著空癟的鳥巢。臨近一片小麥地，簇簇青苗映入眼簾，鐘宇脫口而出：“韭菜長得這么好！”陪同的人糾正說是冬麥，鐘宇尷尬地笑了笑。在城里長大的他對于農作物知之甚少，駐村后才仔細地辨識莊稼以及雞冠花、車前子、拉拉藤……野芳幽香混合著泥土氣息籠在鼻尖，人也仿佛精神了。

供職于合肥市公共資源交易監督管理局的鐘宇，作為合肥市第六批選派干部，掛職長豐縣楊廟鎮馬郢社居委第一書記兼扶貧工作隊隊長時，四十歲不到。這一年恰是馬郢被列為安徽省級重點貧困村，肩負任務而來的鐘宇尚未有清晰的計劃。位于江淮分水嶺的長豐，析自壽縣、定遠、肥西、肥東四縣部分地區。作為長豐縣楊廟鎮的一個普通行政村，馬郢已轉為社區治理。類似張大郢、王小郢，馬郢的郢是江淮之間常見地名。春秋戰國時期，楚國都邑幾經遷徙，凡其遷徙之地均被命名為郢，《史記·楚世家》記載：“（楚考烈王）二十二年，與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因楚國遷都壽春（今安徽壽縣），此地便為郢。當楚國被滅亡后，以郢命名村莊有紀念故國之意，郢如蒲公英散落于鄉野。馬郢所在的楊廟鎮原屬壽縣所轄，楚風余緒未絕。

進了馬郢，幾只狗前前后后跟著，欲上前又遲疑地徘徊著，盯著初來乍到的鐘宇。村中青壯年大多外出務工或久居城中，空置的房屋如落寞老人。風從門縫里鉆過，木門嘎吱嘎吱作響。在以種田種地為主的數十年前，馬郢的農田里長滿紅花綠草，耕牛漫不經心地嚼著田埂上的草葉。到了收獲的季節，一袋袋稻谷、油菜籽被送往村部大米加工廠、榨油坊，機耕路上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冒著濃煙。以前的正月，馬郢人有“炒十三，炸十四，十五晚上照蝎子”的習慣;端午早上要吃炸油香;中秋之夜摸秋，還要點著火把，說著順口溜：撂火把，結南瓜，南瓜結了有多大，結有笆斗大;臘月初八煮豆子、芋頭，放些芝麻、玉米，將留存的南瓜分送鄰家。如今的鄉村風俗漸次稀薄，凋敝景象讓置身鄉村的鐘宇莫名地傷感。

馬郢社區原本叫長崗大隊，下設馬郢村民組、孫小郢村民組、油坊店村民組、塘下村民組等。孫小郢村民組只有十來戶人家、五六十人，村莊的人少了后，每當夜色漫上來，村前村后人聲寂然。夜間住在孫小郢，聽著四周發出窸窸窣窣的蟲聲，睡眠顯得舒適而綿長，鐘宇身體里的倦意像被吸走了一般。剛到村里，鐘宇頻繁接觸孫瑞景老爺子及其一家人，孫瑞景的追憶讓他想象著柿園的燦爛秋色，壕溝的深不可測以及土碉堡的森嚴。孫小郢以前是個圩堡建筑，孫家就住在圩子里。年屆八旬的孫瑞景與老伴同齡，孫瑞景一家六代人都出生于孫小郢。孫瑞景讀完小學便隨著母親鄭子芬在家務農，他的哥哥從合肥師范畢業后被分配到淮南工作。在他一歲那年，父親孫國榮到陶樓訪友，留宿在朋友家，哪知這家人當夜發生滅門慘案，孫國榮無辜遭殃送了命。孫瑞景的二伯父參加過黃埔一期，在老家置下一些田畝和家產，后來因這層關系孫家深受牽連，被劃分為四類分子中的地主成分，孫瑞景母親一度戴著高帽遭批斗。直到一九七八年，孫家四類分子的帽子被摘，孫瑞景大兒子孫根考上淮南師范，一家人覺得終于可以抬頭深呼吸了。

鐘宇串門時，吃驚而又感慨地聽著孫瑞景所念叨的一樁心事。庚子年初若非受新冠疫情影響，孫瑞景會在家人陪同下趕赴淮南，再次去找尋幾十年前被抱養的第五個孩子。老五七八個月大時就被抱走了，當時還未取名。老四孫濤也是孫瑞景的一個心結。一歲多時，剛能走路的孫濤有一天突然發燒，便找了楊廟的幾位醫生醫治，還嘗試了數種民間偏方，但孫濤最后并沒有如正常孩子一樣可以下地走路，與輪椅相伴至今。沒上過學的孫濤識字完全靠自學，一本《新華字典》被他翻得爛熟，腦袋靈活的他甚至可以用主持人的“播音腔”介紹馬郢。孫濤回鄉前在合肥經開區的一個家電維修公司上班，也去弟弟孫兵家開設的彩票投注站幫過忙。回馬郢后，孫濤見到駐村的鐘宇，說想開個類似《鄉村愛情》里謝大腳的超市。鐘宇建議他不如開個網店，還能幫村民在網上售賣農產品，孫濤依言開了網店，又做起了志愿者。孫濤殘疾的身體與今后生活讓鐘宇動了一番腦筋，他提議馬郢鄉旅合作社吸納孫濤為成員，付固定的月薪，讓孫濤有份較為穩定的收入。與孫濤提及老五時，鐘宇看到一向樂觀的孫濤陷入沉思與悲傷。孫濤的哥哥姐姐各有所安，二哥孫銳現為馬郢社區黨總支書記，孫銳之子孫漢青的孩子，一個在合肥市區讀小學，一個還在牙牙學語。在鄉土觀念里，開枝散葉瓜瓞綿延即是家族興旺，孫家今日的生活與往昔形同天壤。但不如意的事也有：孫家花了一大筆錢蓋起可容納五百人的大棚餐廳，未料幾個月后接到通知，不許建設大棚做餐飲，興沖沖的孫家人被澆了一盆涼水。鐘宇給他們打氣說：“馬郢變好了，人氣上來了，不愁機會，好日子長著呢。”

一窩燕子在孫家堂屋里飛來飛去，游客三三兩兩入門探望，相鄰的馬郢劇場掩映在樹間，穿梭于林下的孩子與年輕人咿咿呀呀演唱或者大聲吟誦。鐘宇到了馬郢后，孫瑞景老爺子既有的生活狀態隨之起了變化，作為馬郢本地年齡最大的志愿者，他經常領著來馬郢的人體驗插秧割麥、釣龍蝦、烤紅薯、磨豆漿、編稻草人。每回見到鄭子芬，鐘宇都會肅然起敬。這位守寡多年的農村婦女歷經戰火、饑荒以及人世間的白眼冷遇，含辛茹苦將幾個孩子拉扯大，晚景境遇改善了，得享天倫之樂，去世時為一百零二歲。這在農村被稱為“喜喪”，鐘宇聞訊后專程上門吊唁。老人骨灰被葬在名叫三星照月的地方，這一帶建有公墓，墓地向陽，略有坡度。鐘宇察看過這一帶地形，聽過有關三星照月的順口溜和傳說。“大長崗小長崗，油坊店二房莊，三星照月魏祠堂”。順口溜中所提及的大長崗、小長崗、油坊店、二房莊以及魏祠堂都是自然村莊。孫瑞景告訴鐘宇，三星照月聽起來玄乎，實際就是三個土堆中間有個水塘，修荒沛河時，原來形似彎月牙的地貌遭到改變。但從村民夏懷兵口中，鐘宇卻聽到迥然不同的版本：三星照月所在地原名長崗嶺，很早之前不知道是姓魏還是姓陶的一個大戶人家的老人過世，為了讓家族出人才，想當然地請來風水先生看墳地，風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說入葬時需要天上同時出現三顆星星。這戶人家便把下葬的土坑挖好，夜間風水先生見到天上三顆星星與月亮大致成為一條線，故弄玄虛地招呼趕快下葬，后來此地易名為三星照月。三星照月的地名已刻寫在馬郢的指示牌上，以便好奇的游客按圖索驥。現如今這里有一片楊樹林，林下叢生的雜草中橫亙著一條東西走向的水泥路，東面有個養豬場，西向通往的是大長崗村民組，村子近旁的瓦東干渠連通著壽縣。

鐘宇隨著孫瑞景在村里轉來轉去時，誰家蓋了樓房大院，誰家婚喪嫁娶或者出了什么人才，家長里短的事略知道些，聽到的傳說與故事有如云煙縹緲，有幾分神秘，也有幾分荒誕。

二

鐘宇初到馬郢時心里很著急，急得嘴角都起了泡。一本通訊錄被翻了又翻，電話打個不停，聯系做企業的朋友，想把馬郢特色農業搞起來。但急于改變馬郢的鐘宇接連遇到泄氣的事：幾撥人來村里轉了轉后，便揚長而去;有的怕泥土臟了皮鞋連車門都沒打開。

孫家屋后院原有一間磚瓦房，房前是個院子，院子里的樹高大而粗壯，風起之時樹葉嘩嘩作響。鐘宇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決定將這里租下來作為自己落腳、會客議事的地方，取名為“馬郢小院”。這是馬郢第一個支教點，屋子里的桌板用的是舊木門，凳子、畫冊擺在一角，點綴院落的是些廢棄的裝飾品。房租與裝修費前后花了三萬多元，鐘宇從家里拿錢時，妻子體諒他的難處，沒多說什么，這讓鐘宇既感動又愧疚，這份愧疚隨著他在馬郢待的愈久愈突出。

鐘宇陪一個姓李的同學在村里走動，李同學說，挖一個荷花池吧，便現場掏出兩千元資助。費用還是緊缺，鐘宇又發動一些同學捐款，湊了幾萬元。挖掘機轟隆隆開進村子，不久后種藕被踩入泥水中，碧綠的荷葉浮出水面，荷花盛景與枯水殘影成為游人樂拍的美圖。

2015年的一天，一個做親子游的朋友對鐘宇說城里家庭的人想到農村體驗農事。鐘宇突然悟出了什么，立馬回應，好啊好啊，歡迎歡迎。這年的5月24日，到馬郢的第一個親子團出現在村口，不過十來個人，鐘宇和社居委同事幾乎全員上陣接待、講解。兩個月后，第一位來馬郢支教的志愿者——曾在中科大附小任教的張靜宜，在鐘宇帶頭鼓起的掌聲中走進了馬郢小院，為羞澀而緊張的留守兒童上了一堂語文課;又過了兩個月，與鐘宇久為網友的新文藝群體人士蕭寒來到馬郢，這位身體發福過度的嗜古青年致力于合肥民俗文化研究，常外出做田野調查。當天他拜訪了孫瑞景老爺子，在孫家的大桌上細細地翻閱了孫氏家譜。那一次鐘宇與蕭寒談得更多的是馬郢。蕭寒說，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得想辦法聚力。鐘宇連聲稱是，倆人在馬郢小院越聊越興奮。

一晃就是年底了。2015年12月14日，鐘宇與蕭寒、程龍偉、沈國慧在合肥碰面，幾個人聊了大半天，商議“馬郢計劃”的名稱與基本內容，興頭上的蕭寒連夜執筆寫出“馬郢計劃”初稿。這份計劃書列有主旨、遠景、計劃的組成及實施幾個部分，主旨就是讓留守老人和孩子得到更多關愛、讓村民更富裕、讓鄉村更美好;計劃的組成分為助學計劃、助農計劃和助村計劃三項，這也是后來充實助力馬郢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的核心內容。在鐘宇眼里，剛起步的馬郢計劃尚是一株幼苗。讓他感到寬心的是，計劃啟動之際即獲長豐縣楊廟鎮黨委政府支持，也得到長豐縣文旅局等部門襄助。

老雪發微信變得頻繁了，微信里記錄的幾乎全是馬郢的事。老雪是鐘宇的網名，他在網上發布了馬郢計劃，響應他的網友很快建群組團，一支由幾十人參與的志愿者團隊組建起來了。2016年1月8日，鐘宇召集這批志愿者開了碰頭會，就馬郢計劃的實施商量著分工。六天后，在一家媒體組織的活動中，由志愿者設計簡易Logo的馬郢稻米與菜籽油首次對外展銷。鐘宇又通過朋友牽線，與一家知名旅行社簽約，使得馬郢成為“萬企進萬村”計劃的對接服務對象。駐村工作有了破局，鐘宇也不再如起初那般焦慮了。

馬郢入口處，坐落著一座醒目的駿馬雕塑，這是鐘宇和幾位志愿者為馬郢提煉“以夢為馬”愿景和形象的一種呈現。在找尋馬郢的“馬”的歷史來源與依據時，鐘宇問詢了不少文史研究者和村里老人。在當地老人們的回憶里，馬郢舊時有處專門用來養馬的馬竹灘。至于馬竹灘養馬的年代，有的說是春秋戰國時期，有的說是明代，也有說只是馬竹灘大水塘中間露出的土堆與灘涂。上面長了一叢麻竹，曾有一座很小的土地廟，野生的甲魚在夜間爬到灘涂上下蛋，分田到戶后這個大水塘被分開，中間筑起一道田埂，灘涂就沒有了。志愿者、旅游策劃人朱冕應鐘宇邀請到馬郢做客，朱冕為馬郢提出了十張名片的概念，有馬有牛有羊，還有雞、鴨、鵝、老樹林、農耕體驗、共享小院以及郢文化。鐘宇知道提煉馬郢名片有些難為朱冕，馬郢計劃起筆之際，村里沒有多少家底，能拿得出手的資源與招牌屈指可數。當地舉辦馬會時，有四匹馬被借調到馬郢作為孩子上美術課的模特，此后馬郢圈了一小塊地作為馬場，十張名片中的馬至此才有了實指。

鐘宇到馬郢后喜歡在鄉野里漫步。鄉野間流動著草木氣息，晴朗的天空上放飛著風箏，孩子們奔跑著，爆發出的笑聲如鳥翼振飛。鐘宇的朋友、新文藝群體人士程龍偉為支持馬郢計劃，春天的時候在馬郢辦“晴耕雨讀”研學，炎炎之日在馬郢辦起夏令營。來自北京的一對雙胞胎剛到村里就哭鬧著要回去，眼前所見與生活環境反差太大了，半個月后，經歷誦讀、飲茶、編花環、種向日葵等等，卻賴著不愿離開。程龍偉將這樣的變化告訴了鐘宇，鐘宇又通過微信廣而周知。幾十年前馬郢孩子喜歡捏泥人、做黃泥泡、滾鐵環、玩石子、聽大鼓書……馬郢計劃啟動后，昔日一些游戲與民俗重被拾起，這讓鐘宇更加確信助學是個突破口。

編上號的書籍擺放在閱讀空間里，村里孩子與大人來這里借書讀書。初建的閱覽室與舞蹈教室是由安徽省政協婦聯界別委員捐贈的，后來又有志愿者和文藝人士陸續捐助。在鐘宇牽線下，支教的舞蹈老師在馬郢成立了“夢想舞蹈團”，十來歲女孩在練功房里壓腿，疼得齜牙咧嘴也不放棄。馬郢留守兒童登上大舞臺的舞蹈夢在安徽省舞蹈家協會幫助下得以實現，2016年7月6日，來自馬郢貧困家庭的十一個孩子身著白裙，在安徽大劇院舉辦的中國舞蹈家協會教學成果展演上伴著節奏起舞。

在鐘宇租下的馬郢小院與后建的“兒童快樂家園”中，志愿者老師上課各有各的做法。給馬郢留守兒童上課時，志愿者蕭寒會讓孩子們問問家里大人與村中老人，做些家族史、家鄉文物遺跡的鄉土調查。志愿者小滿在日記中寫道：“第一次來的時候，天氣不好，陰沉沉的，地里都是濕漉漉的爛泥，就是這么灰蒙蒙的色調里，卻有一大波跳動的色彩。畫室的孩子們在寫生，五顏六色的水粉鋪散開來。舞蹈房里，邵老師領著孩子們做動作，告訴他們要信任自己的伙伴才能夠站得更穩。”假期里，諸多高校學生來到馬郢助學，留守孩子上起植物課、手工課、航模課、科學實驗課、兒童禮儀課、小小旅行家課、口腔健康講座、交通安全規則課、地震逃生課……各行各業的志愿者交替出現在馬郢鄉村課堂。隨著參與助學的增多，鐘宇發現，馬郢的助學逐漸由個體單次支教升級為以社團化助學為主，而組建有戲曲、馬術、繪畫等十多個興趣社團的馬郢兒童快樂家園，不僅成為安徽省級兒童之家示范點，其志愿者服務還被評為全國關愛鄉村兒童創新案例。

融融春日，馬郢的草木與農家院落凝結著柔和的光芒。鐘宇手持麥克風，站在一批文藝工作者面前，馬郢計劃娓娓道來。這一天，安徽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首個“安徽文藝林”落址馬郢，由安徽省文聯黨組書記、副主席、書記處第一書記何穎帶隊的文藝工作者在春風里揮鍬鏟土，種下一片綠色和希望。同一天安徽省美術家協會“深入生活 扎根人民”采風創作聯系點在馬郢掛牌，隨后安徽省書法家協會組織書法家為馬郢義務寫路名、館名及景點名稱。此前安徽省戲劇家協會負責人帶隊到馬郢采風，與鐘宇等人商議馬郢劇場品牌建設。“中華頌”第八屆全國小戲小品曲藝大展期間，京劇表演藝術家孟廣祿等專程到馬郢演出;又一年夏天， 第十屆曲藝牡丹獎名家新秀走進馬郢，為村民們獻唱。以“融合”為主題的安徽（馬郢）首屆城市鄉村童畫展、“我為馬郢拍張照”公益活動、“馬郢鄉村影像調查”相繼舉辦……馬郢劇場的舞臺上，參加豐收喜樂會的馬郢村民們自編自導自演自唱，不再羞羞答答了。

2020年7月4日，長豐縣人民政府與安徽大學在馬郢舉行全面戰略合作簽約儀式，隨即安徽大學鄉村振興研究院在馬郢揭牌，馬郢成為地方與高校合作的一個重點。早在鐘宇掛職馬郢伊始，包括鄧衛華在內的安大藝術學院幾位老師隨之來到馬郢從事志愿服務，前后設立十八個設計小組，免費幫助村民設計、改造房屋，經過設計的農家院落、民宿、公共建筑改變了馬郢的空間布局，亦如春風化雨影響著馬郢人的審美。年輕的鄧衛華老師在鐘宇眼里是個非常較真的人，哪家想開農家樂、民宿，如果不注重衛生，堅決不給做設計。

繼鐘宇之后，媒體人阿偉在馬郢租了間平房，成為馬郢的第二個租戶，所租的房子與馬郢小院僅隔著一條通道。阿偉起初領著“小記者團”來馬郢采風，來馬郢次數多了，又架不住鐘宇勸說就租了房，協助鐘宇召集村里養殖大戶商議統一農產品價格，終因難以實操而不了了之。網名為“合肥三哥”的媒體人戴常偉在鐘宇邀請下到馬郢掛了個虛銜“見習村長”，見習村長一上任就燒了一把火，推動馬郢嘗試了一次門票出售。村民亦有嘀咕，覺得進進出出都要持票、驗票不僅不便，也有損馬郢形象。

馬郢計劃微信公眾號于2016年1月3日注冊后，忙不過來的鐘宇請網友昊昊幫忙看看要推送的公號內容，一來二去，編寫微信公號的活就落在昊昊肩上。志愿者昊昊特意去了趟馬郢，見了見忙碌的鐘宇。昊昊對馬郢初始印象一般，滿臉稚氣的孩子、懶洋洋曬著太陽的小狗倒是讓她一步三回首。“村里的那片高稈向日葵結的葵花籽，趁著周日難得的一個晴天，老奶奶把它們攤在竹篩里曬在房檐上。告訴我雨水太多，都癟殼了，沒有癟殼的，也出芽不能留種了。我們剝了好幾粒，好不容易剝了一粒飽滿的。奶奶拿著葵粒給我看尖頭上的芽，可是我分不出那是不是芽。這種辨識力，老奶奶有，我就沒有。就像村里人告訴我西紅柿打枝打的是公枝，棉田也要打掉棉花的公枝，我也只有一臉茫然。”志愿者昊昊將所見所感寫在公號里，編了近兩年微信公號后選擇了退出。夏日的一天，穿著防曬服的昊昊從馬郢游客中心門前經過，被鐘宇等人認出后相談了一會。昊昊個人生活與工作都有了新變化，每年仍會到馬郢探訪幾次。

三

那一天，聽說龍門寺的人來找他，鐘宇有些訝異，見了面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來訪的是安徽驛達公司龍門寺服務區經理陳紅村。

陳紅村在微信朋友圈里意外發現一個朋友在龍門寺服務區附近做活動，一打聽知道舉辦地在馬郢，好奇的他便驅車前往探個究竟。陳紅村從徽州師專畢業后到安徽公路局工作了數年，辭職后兜兜轉轉，經獵頭公司推薦到安徽驛達高速服務區經管公司。陳紅村面相憨厚，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說話帶有老家安慶的口音。打量著找上門的陳紅村，鐘宇動起了拉他入伙的心思。

鐘宇領著陳紅村村前村后轉了轉，陳紅村提出想訪問村里特別困難的家庭，鐘宇略沉吟了一下，領著他到了楊家菊老人家中。年過七旬的老人患有多種慢性病，住的房子里黑黢黢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兒子意外身亡，兒媳改嫁到外地后，大孫女讓老人的女兒帶走撫養，小孫女跟著老人靠低保和政府救濟生活。長期做公益的陳紅村向鐘宇表態，今后會常來馬郢做志愿服務。陳紅村沒有食言，回去后不久就帶著龍門寺服務區“紅馬甲”志愿者服務隊來到老人家，改建、粉刷臥室，安裝電燈、電風扇、洗衣機，移建原本在臥室窗戶下的雞棚，改裝廚房，做了號稱是當時馬郢最好的家庭浴室，前后花了一個月時間。“紅馬甲”還在每個周末輪流上門給老人打掃衛生、洗衣做飯，直至老人離世。

村民夏懷兵家門前栽了三棵樹，每一株都寄寓了他的心愿與情感：柿子樹象征事事如意;杏樹寓意做人要守信;綠意蔥蘢的桂花樹表達貴人相助貴客臨門之意。鐘宇、陳紅村等被夏懷兵一家視為貴人。夏懷兵患有先天性肺氣腫，從祖上到他傳了六代都有這種病，奇特的是傳男不傳女，一代只傳一個。夏懷兵已喪失勞動能力，妻子為侏儒癥患者，做不了太重的活。大女兒成績優異并考取了一所中學，讀了半學年不得不輟學，回到家的孩子不吃不喝，家人和鄰居怎么勸也不起作用。狠狠心的夏懷兵對女兒說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你出去打工;一條是到鎮上賣藥。大女兒聽后哭成淚人，沒再和父親擰著，走出了家徒四壁的低矮房子。

鐘宇到馬郢后得知夏懷兵的情況，心里如壓了塊石頭，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掏錢買了雞苗送給夏家，叮囑夏懷兵妻子多養一些雞。又幫他們申請了光伏脫貧項目，屋頂上的太陽能電板不僅讓夏懷兵家可以免費用電，而且每年還能拿到三千多元補助。隨同鐘宇到夏懷兵家訪問的陳紅村加快了夏家困境紓解，夏懷兵大女兒被安排到龍門寺服務區工作，堅持讀書的小女兒擁有了書桌書柜，一個洗漱池也建了起來。暑假到了，夏家兩個女兒以及楊家菊孫女被陳紅村接到合肥市區買書、看電影，幾個女孩子興奮了一整天。這件不起眼的小事讓鐘宇記得很深，他當面說陳紅村：“別看你長得壯實，心細得很呢。”細心的陳紅村還讓服務區直接收購夏懷兵妻子種的菜、養的雞，帶隊幫扶馬郢幾家農家樂進行業務培訓，馬郢計劃手伴小賣部也獲準在龍門寺服務區設立。陳紅村隔三岔五到村里做志愿服務，鐘宇每次看到他都同他打趣，倆人性情都較溫和，彼此也投機。

鐘宇等人的扶助并沒有止步，夏懷兵家不僅被納入低保，他的妻子還被安排到馬郢社區公益崗位，每個月能領到一千元，大病就醫報銷比例提升，家庭醫生上門幫助檢查，多項措施讓夏家生活有了保障。鐘宇多次陪人看望夏懷兵，夏懷兵說的更多的是感謝：

感謝黨的政策好，感謝在陽光下執行政策的人，感謝鐘書記，感謝愛心人士對我們家庭的支持。感謝馬郢計劃的付諸實施，筑巢引鳳，很多地方有識之士來了，帶來產業，落地生根開花，碩果累累。很多人都不出去打工了，帶來很多積極因素，一些負面影響變成正能量，現在村里人的思想素質提高了。我家的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吃喝穿住行都不愁了。我的精神上得到寬慰：唱戲聽戲的地方有了，大家看書的地方也有了。我現在滿滿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我現在一個勁地展望未來，希望馬郢越來越好。

夏懷兵清瘦而羸弱，說話間或大聲喘氣。聽著夏懷兵說出一連串時下熱詞，上門的人很驚訝，用眼光看向鐘宇，鐘宇笑笑，對來的人說，“老夏，照！”司空見慣的鐘宇解釋，馬郢這幾年發展影響了馬郢人生活，包括語言表達，許多村民能講出一番大道理。鐘宇有時想，如果不是疾病纏身，夏懷兵他應該是村里一位能人。至于到馬郢從事志愿服務的陳紅村、鄭賢永及眾多志愿者都是馬郢的栽花人、贈花人。

鄉柬的花開到荼?，磁鐵般吸引著過客眼光。這個民宿是由民房所改建，院子里的地上、墻上都是花，房間里也有插花，明明暗暗的天光從盛開的花瓣上移過。在鄉柬打理的鄭賢永是長豐吳山鎮涂郢村人，來馬郢是因為有一天她的花店里走進了一個人，工作于長豐縣環保局的蔣海蘭。鄭賢永對那一天的場景記憶猶新：蔣海蘭說，鄭姐，有個地方一定要帶你去，一個掛職書記戴頂草帽在搞扶貧。她還提到留守兒童，我當即就想去，因為勾起我對鄉村生活的記憶。2016年夏天，我隨蔣海蘭帶著花到了馬郢，見到鐘宇書記，與他溝通很暢快，看到孫老爺子家門前一池荷花很震撼。

我覺得把馬郢做成一個花園村多好啊，回去后就收拾了一些壇壇罐罐，我拿了五千元，鐘書記拿了五千元，蔣海蘭拿了五千元，還有個有愛心的王總拿了五千元。大家湊錢在孫小郢種上花花草草，外面來的人都覺得馬郢好看。鄉柬是由農舍改造成民宿的，將它做成花園民宿，是覺得植物有鄉愁的寄托，大家來到這樣的民宿和鄉村，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鐘書記很支持我做這個花園民宿。

鄭賢永與鐘宇等人說起自己少年時代的經歷，禁不住淚水漣漣。鄉村體力勞動繁重，小小年紀的她幫襯著大人做活，心里迷戀鄰家墻頭伸出的一簇月季。自家種植的梔子花每到插秧時會飄出清香，媽媽的菜地里也被她種上花，花花草草在少女的心房中扎了根。高中畢業后的鄭賢永限于家境貧困不得不去打工，后來辭職做醫藥銷售、開服裝店。生了孩子的鄭賢永成為全職媽媽，后報名參加合肥市勞動局開展的技能培訓“春風行動”，學習插花技術。之后又去西安學習，參加全國花藝交流會與花藝比賽，生活空間被打開了，因緣際會到了馬郢做志愿者、創客。

坐在馬郢小院里，鐘宇手腳麻利地泡起了茶水，與面前的志愿者丁琳靜以及來自合肥師范學院的胡老師幾個人邊喝茶邊聊馬郢小院與馬郢兒童快樂家園的改造。回想當初結緣馬郢，文靜的丁琳靜提到鐘宇所發的一條微信：

我在縣環保局工作，偶然在微信上看到鐘宇書記發出的志愿者老師招募信息，本打算到馬郢實現夙愿，做一名自然環境科普的支教老師。第一次來村里，碰到一家愛心機構給村里孩子送帽子、圍巾、手套，就幫著分發，發到名叫小鈺的小女孩時，她怯怯地跟我說：“阿姨，我有了。”可我看她手中空空的，就小聲問：“那你的東西呢？”她指了指身邊的女孩（冉冉）說：“在我姐姐那。”我順著看過去，她姐姐正把兩個人的東西疊放到袋子里。我又問她：“平時都是跟姐姐在一起嗎？”小鈺點點頭。

那天回家的路上飄起了雪，我的腦海里浮現小鈺指著姐姐的神態，想到小時候因為大人忙于農事，自己也是姐姐的跟屁蟲。鄉村孩子需要的不僅是助學課程，還有成長的陪伴。同鐘書記商量后，我到馬郢做起了助學義工。

2017年春節，迎來了助學小伙伴孫濤，許多瑣事都由他包攬了，我抽出時間做課程與活動安排，越來越多的家長參與助教，成為了志愿者，鐘宇看到這種變化特別開心。

夏日夜間，蟲聲此起彼伏，一束束光柱從夜空閃過，鐘宇與幾位志愿者走在田間地頭，有的打著手電筒，有的頭戴照射燈，村頭村尾的狗已經見慣不怪，偶爾犬吠幾聲便安靜地趴在窩里。村里發生過幾起偷盜事件，糧食瓜果成熟季馬郢星空夜巡隊風雨無阻出動。星空夜巡隊是聚心志愿者服務隊的一支力量，聚心志愿者服務隊是由馬郢計劃孵化出來的一支志愿者服務團體，成員清一色為馬郢村民、創客。除了星空夜巡隊，聚心志愿者服務隊還分設了助學服務隊、農產品網銷服務隊、活動服務保障隊。

四

第一眼見到鐘宇，“草莓王子”張海波覺得他不像城里來的扶貧干部，站在他眼前的中年人長相普通，皮膚黝黑，穿著襯衫和七分褲。

張海波高中畢業后在楊廟鎮上做農資銷售，后來借錢在老家十井村流轉了十五畝地種草莓。嘗到比種麥子和水稻收成更好的甜頭，而跨出一步做農業產業，誰也不敢打包票就有好收成。在楊廟鎮幾位干部推薦下，張海波找到了鐘宇。

與鐘宇接觸幾次后，張海波下決心到馬郢種草莓，而他的家人卻極力反對，鐘宇便帶人上門拜訪，做通張海波家人的思想工作，還出面擔保幫助張海波通過創業貸在馬郢流轉了三十畝地，合肥市綠色小馬草莓種植專業合作社隨即成立了。2018年，擴大規模的小馬草莓合作社遭遇一場危機，一場大雪將四個大棚壓塌，眼淚在又驚又急的年輕人眼眶里打轉……馬郢社區的黨員干部、附近的農戶和志愿者都不請自來幫助張海波除雪，大棚里的草莓通過馬郢計劃的微信平臺在一個多小時被預售四五千斤。

2020年1月31日，鐘宇與張海波通電話時，感受到電話那一端所傳遞的焦急不安。電話里，倆人說到抗疫期間草莓亟待銷售的問題。通話后，張海波迅速拉了一個草莓團購微信群，群很快滿員，隨后分區域建了十八個微信群，招募滴滴司機運送草莓，此舉解了燃眉之急。

鐘宇與張海波等人到山東考察，準備嘗試休閑食品生產項目，因馬郢沒有建廠用地指標便擱置計劃，后來想了變通辦法讓對方代加工。張海波在馬郢流轉近一百四十畝地，用工大多為馬郢本地人。2020年五一前夕，合肥市綠色小馬草莓種植專業合作社社長張海波被評為“全國優秀共青團員”。

受鐘宇的“勸誘”，80后創客王義強到馬郢后越陷越深，不僅將公司總部從合肥高新區搬到馬郢，還兼任馬郢鄉村旅游農民專業合作社社長，常隨鐘宇等人參與接待、講解與會談。時間一長，他所在公司的幾個合伙人心生不滿，逮到見面機會質問他：已經把你貢獻出去了，難道還要把整個公司搭進去？待到大家冷靜下來，仍是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舊。王義強老家在長豐雙墩鎮，大學畢業后第一份工作輕松而穩定，年輕而躁動的心不甘在溫水似的工作環境中變得機械、麻木。辭了職，王義強應聘到一家超市生鮮配送公司，接著進了一家生態農業公司。半年后因總公司撤資，與合肥辦事處負責人接了辦事處的攤子。又開了以富硒米為主的專賣店，將包括生產基地在內的大米公司發展成安徽省高新技術示范企業。在大米公司發展方向上與合伙人意見相左，王義強痛下決心再次退出。與王義強有業務往來的蛋鮮森老總常磊瞅準時機，拉王義強入伙，王義強又把做長豐好土寶農場的駱以云與做設計的王忠鈺拉進來，四個人捆在一起做雞蛋業務，又運營讀蔬品牌。鐘宇一個勁地鼓動王義強，三番五次的游說起到了效果。王義強合伙團隊決定與馬郢社居委簽署十年的土地流轉合同，嘗試做情圓農場，農場實由蛋鮮森和讀蔬共同出資打造。情圓農場帶有歐式建筑風格的婚禮禮堂起初并不被看好，在長豐縣楊廟鎮時任黨委書記王世德爭取下得以建成，參與馬郢計劃的幾位志愿者在這里辦了幾場田園婚禮。

鐘宇動員王義強出任安徽馬郢鄉村旅游農民專業合作社社長，這個愛折騰的年輕人并未一口應承。鐘宇故意臭他：“太磨蹭了，不像你的風格。”在合作社，王義強不拿一分錢薪水并主動承擔繁雜事務，與幾個合伙人做的公司又難以兼顧，家里也顧不上，王義強向鐘宇坦白內心的糾結，鐘宇繼續軟磨硬泡進行勸說。看著誠意十足的鐘宇，想到他原本可以功成身退但仍在為馬郢奔波，王義強不再猶豫了。2019年，王義強負責的馬郢鄉村旅游農民合作社營業額達到八十多萬元，實現了盈利。

從馬郢開車回家的路上，同樣因鐘宇而來到馬郢的小滿打開車載音樂，被她歸為治愈系的《農夫漁夫》再次回旋在耳畔。常常很晚回家的小滿被心疼的母親數落：“非要等村里的雞都上籠了才回來？”幾年前，看到鐘宇發微信說馬郢村里孩子數學成績一般，小滿毫不猶豫地聯系上鐘宇，自薦去馬郢助學。小滿在合肥師范附小當過老師，辭職后辦過線下輔導班，生完孩子后又在線上發起成立“熊孩子部落”。清明小長假，小滿領了一個親子團到馬郢。路上堵車，比預計晚到一個小時，進村民木槿家時，眾人找竹竿把電線挑起來讓大巴車通過。小滿的認真勁頭與帶團經驗讓鐘宇格外重視，人手緊張時鐘宇就打電話給小滿，讓她領著來馬郢的團隊參觀、體驗。小滿做親子活動時認識了駱以云以及王義強，后來拿了十五萬元入股情圓農場，又將在外地開會時結識的“海豚”與“半夏”挖到讀蔬。海豚是四川人，到馬郢前一直在上海做自然教育;來自云南的90后半夏擅長課程開發與設計，坐在啤酒屋的秋千上與小滿聊自然教育，一臉的快樂與憧憬。讀蔬的每位員工都取有自然名，王義強自然名為米先生，吳磊就是小滿，蓮霧是莊翔杰所選的自然名。半夏來過后依據各人自然名給他們畫了名牌，喜歡提著籃子去田地里轉悠，給每個人的辦公桌上都插上新鮮的野花。年輕活潑的孫陽陽平時戴頂時尚的帽子，情圓農場股份細化后，他被吸收成為新的合伙人。

馬郢鄉旅合作社電商中心與讀蔬新的辦公室外圍，有一片花草、一堆石頭與青磚灰瓦壘砌的鏤空墻，屋內陳設浮動著藝術氣息，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室外的油菜地及其相鄰的小路，一群雞仔隨著母雞啄食其間。情圓農場里有個集裝箱，用集裝箱改造的啤酒屋受到年輕人歡迎。啤酒屋近旁建有紫藤長廊，紫藤花開彌漫著浪漫氣息;啤酒屋正對著一塊野草地，來馬郢的年輕人在這里開露天派對，擺開長桌鋪上臺布，動手做燒烤，坐在草地上說話。帥氣的莊翔杰和鐘宇一樣，對這里特別鐘意。剛到馬郢時，莊翔杰心生疑惑，究竟在這里賣菜還是留在臺灣更合適？莊翔杰學的是電子工程學音響專業，在臺灣做了十多年的IT，認識的東北姑娘在合肥工作，因而來到安徽。結識王義強后，莊翔杰跟著他做讀蔬。莊翔杰與鐘宇都不愛飲酒。鐘宇說的合肥話，他聽不太懂，長豐本地人說話他更是邊聽邊猜，但這并不妨礙他在這里工作、生活。莊翔杰告訴鐘宇，自己四十歲之前在臺灣，接受的教育認知是大陸很貧困，四十歲后來大陸發現是謬傳。他說都是炎黃子孫，希望兩岸早點統一。莊翔杰在合肥辦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臺灣居民居住證，尚未回臺灣辦理單身證明，心中一直合計著待手續辦妥后找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在馬郢情圓農場辦一場婚禮，邀請鐘宇、楊磊與王義強等人觀禮。

五

在微信朋友圈，鐘宇愛發馬郢的風景與生活圖片，晨昏之間的光影、植物氣息不斷疊加著他對這片土地的記憶。夕陽向地平線墜去，路旁的野矢菊開得正艷。鄰近的水田里，一個五十多歲的村民和老伴弓腰插秧。這一帶的田地土性不大適于拋秧栽種，手工插秧的做法依然保留著。在以前秧插完了，村民互相砸泥巴以圖好收成，現在這樣的景象不復再有。精瘦的龍蝦哥向水塘里專注地拋撒雜糧，水面上銀光點點，魚兒調皮地打著水花，三歲的兒子坐在他慢慢開動的三輪車上。

龍蝦哥本名陳川生，性格有些內向，平常話也不多，鐘宇專門去過龍蝦哥家拉家常。龍蝦哥的母親在一個工廠上班，父親在家種了幾十畝地，養有上千只鴨子。龍蝦哥返鄉前在江西開挖掘機，每個月有四五千元收入，熱火起來的家鄉最終讓他動了回鄉創業的念頭。

陳川生回鄉時，村里的路正在加寬，他先在自家的兩口塘養龍蝦，而后流轉幾十畝水田擴大龍蝦養殖，注冊成立了安徽馬郢蝦哥農業發展有限責任公司，“龍蝦哥”的稱號隨之流傳開。愛唱歌的龍蝦哥翻唱的《馬郢之春》在村里廣為傳唱，讓他在當地及網上小有名氣。《為夢想打拼》《以夢為馬》填詞、改編均出自陳川生之手，未有上傳網絡，龍蝦哥不想因為改歌詞而被人告以侵權。他的原創《馬郢志愿者之歌》《夢想在馬郢》都受到村民與創客歡迎，后者還在酷狗音樂、酷我音樂、QQ音樂發布了。新冠疫情期間，龍蝦哥創作了抗疫主題歌。梅雨季連續大雨讓龍蝦哥日夜心痛，汪洋一片的水漫過了池塘、水渠，養殖的龍蝦大多隨水溜走。龍蝦哥總覺得自己力量不夠強大，瘦小的身體里藏著倔強。一天晚上，龍蝦哥參加一個團聚，為村里舉辦的一項活動與人發生了爭執。鐘宇等希望年輕人少些火氣，龍蝦哥則希望自己的心聲能被關注到。

鐘宇初到馬郢時，村里常駐人口不過四五百人，原本空心化嚴重的村落慢慢變得熱鬧起來，現今已增至千人。鐘宇是個愛笑的人，笑容也舒展了留守村民起初的愁眉與道道皺紋，返鄉創業者的身影增添了馬郢的煙火氣，到馬郢的志愿者笑靨如花笑容可掬，外來志愿者與本土志愿者的微笑化成縷縷清風。馬郢志愿者學院已經成立，馬郢小院已被改造定位為“志愿者在馬郢的家”。腳步連著腳步，車輛魚貫而入，青春的身影在移動，遠近的人們談論著馬郢所發生的變化。從京城循聲而來的文藝界人士，由西藏迢迢到皖的考察團，過海過江而至的海外媒體，聯袂抵達的省內外高校與社科機構，不謀而合地將探詢的目光投向馬郢志愿者現象、創客現象，鐘宇壓抑著方言腔調，用近似普通話的語言向前來觀摩、調研的各路人馬敘述著馬郢計劃的來龍去脈。2020年7月27日，中國文聯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董耀鵬一行走進馬郢，興致盎然地參觀調研，聽取鐘宇如數家珍地講解。

一場雨過后，處處是初霽的清新與明朗，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村里的鐘宇，在馬郢度過了六年時光。六年中，馬郢計劃由新文藝群體、民間社團與公益機構志愿參與，到各級黨委政府支持和引導，助學助農助村的力量如河流從四面匯聚。從2017年到2019年，長豐縣投入五千多萬元資金用于馬郢基建和公共設施建設，馬郢又爭取到了合肥市及長豐縣旅游扶貧資金，最直觀的是馬郢的地面空間和景觀被改變了，村里以前沒有的醫療室、游客接待中心、旅游公廁等一棟棟落成，屋前屋后種上了格桑花、向日葵，鄉村風景一筆復一筆勾勒、涂抹，村落變得清新而潔凈，田園詩意與鄉愁復蘇，葳蕤之氣從土地里升騰并擴散開來。鐘宇眼中的馬郢人變得活躍起來，他們自發成立高蹺隊、廣場舞團，樂滋滋地拍照片、發抖音，談論村事天下事。本地村民、創客組建志愿服務隊，由受助到自助再轉為助人，服務半徑延伸到周邊村鎮，助村助農已不再局限于馬郢一地。馬郢計劃中的助學亦非簡單地給留守兒童上課，已擴展為心理疏導與全程關愛等。

鐘宇喜歡穿運動鞋，在村里走動時兩腳沾泥灰是常事，皮膚經陽光暴曬后更為黝黑，待久了，割舍不下的東西從心底潛生暗長。有人將他掛職馬郢比作劃燃一根火柴點燃一堆薪火。鐘宇自己覺得生活因馬郢激起層層浪花。那些來馬郢的志愿者、創客以及由城市回流的村民，每個人失意的或成功的故事乃至過往秘密均為馬郢計劃所攪動，馬郢人的生活被投射了從未有過的光束。在馬郢計劃推進中，出現了一幕近似當年鳳陽小崗村民挽留掛職書記沈浩的場景：2017年底，馬郢人自發簽名，挽留掛職屆滿的社居委第一書記鐘宇。與鐘宇同在一個單位的張家俊已接替鐘宇掛職馬郢社居委第一書記。為幫助馬郢社區鞏固脫貧成果，鐘宇被增派擔任馬郢社區協調委員會主任。對于鐘宇的稱呼，馬郢人仍習慣稱呼為鐘書記。扎根馬郢的鐘宇榮獲“安徽省第六批選派幫扶干部標兵”稱號，被評為“全國維護婦女兒童權益先進個人”、合肥市2017年度“十大新聞人物”、長豐縣優秀共產黨員等。

從艱難起步到眾人拾柴，原屬省級重點貧困村的馬郢實施馬郢計劃后，于2018年實現全面脫貧，長豐縣從“先天不足”資源貧乏的國家級貧困縣，躍居成為全國百強縣，馬郢更是被人們稱為江淮大地上決戰脫貧攻堅、決勝全面小康的一個生動案例。在為馬郢計劃做階段總結時，鐘宇及時更新著思考與認知：在宏觀層面，馬郢計劃呼應著鄉村振興戰略，合拍著新時代文明實踐;在具體實踐中，沒有青年人才投身其中，一切實難奏效。匯于馬郢的各方青年人才是馬郢的一脈活水，也是馬郢計劃的火種。馬郢脫貧重任如愿完成，而鄉村振興其路漫漫，鄉風文明重塑亦難畢其功于一役，活躍在馬郢的青年猶如破云穿霧，將新鮮的氣息留在這片土地上。新的年辰里，馬郢啟動的公益行動如火如荼，風起于嶺上的馬郢計劃像一列呼嘯著的沒有終點站的火車繼續遠行。如同人們常問的那樣，時間都去哪兒了？距離幸福有多遠？在馬郢的這些年，在為馬郢計劃奔波的路上，鐘宇以及眾多參與的人，找到了有別于以前的答案與個中意味。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