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園
朋友中可稱著作等身的,唯有老錢(理群)。其次即陳平原。
與小我九歲的平原一見如故,在我的經驗里也屬僅有。通常的情況下,這種年齡差足以使對方以晚輩至少“學弟”自居。臺灣地區朋友的信札有一“晚”字,我開玩笑地說,看看人家,你們“晚”都不“晚”。平原不故作謙抑。我將這看作他的長處。別人或許不這樣認為。
那次是平原來北京讀博。事后知道,他也到過文學所。只是以他對人事的大而化之,對某人說見過某某,對某某說見過某人,卻不知某某與某人素“不相能”。結果可想而知。
我到北京大學的學生宿舍找在那里借住的平原,和他繞未名湖走了幾圈,免不了倚老賣老地有所“教誨”,平原卻直率地批評了我的文章。說了什么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毫不見外,像認識已久。
王富仁來京讀博,我們曾極力向王瑤先生推薦,王先生推說自己“不知道博士什么樣”。這回又竭力為平原游說;王先生讀了平原論蘇曼殊、許地山的論文,竟痛快地答應了。因此我們有了這個師弟。
那時的平原還是青年學子。北大校園中既流行迪斯科,又有學交誼舞的場所。據說平原短暫地學過交誼舞。那期間應已與夏曉虹交往,曉虹不太可能參與其事的吧。他們的婚禮是在曉虹的宿舍舉辦的,由黃子平的夫人玫珊一手操持,簡樸卻不簡陋。我們這幾個玫珊的同學、富仁和子平的研究生同學季紅真參加。氣氛松弛,就不免放肆。那晚我隨意提到了魯迅關于婚禮是性交的廣告的說法,讓季紅真大為驚詫,過后一再提起。
王先生門下,平原是較少被先生訓誡的一個。我和老錢都領教過王先生的嚴厲。凌宇關于沈從文的碩士論文答辯,據說師徒間猶如戰場上的攻防,火藥味十足。師弟中有畏先生如虎者,據說在王先生家,只敢將半邊屁股擱在沙發上。對平原的客氣,或因王先生骨子里對舊學的看重,也應因平原自己神情姿態的坦然。得之于學術史的陶染,平原較我重師門、傳承,卻未必有志于“學派”。我則慣于單打獨斗;與同門交誼的深淺,只基于情緣,與師門不大相干。
對于老錢、平原,北大的確是適于他們的舞臺。在北大,在香港中文大學,我都親見平原課堂的活躍,平原與學生間互動的自在。教書對于二位,顯然不是苦役,甚至不止于一種“工作”。他們享受教學,樂于也善于與學生溝通。曉虹的課堂,氛圍想必不同:亦如其人,節調平淡徐緩,別有一番風味吧。一次偶然的機會,參與平原、曉虹與研究生的聚餐。大家各自由食堂打了飯來,圍坐一處,邊吃邊聊,氣氛輕松,師生間無拘無束。平原有古代書院研究。對于處理與門下的關系,想必自有心得。不便想象老錢、平原如當年未能留在北大會怎樣。想來老錢沒有了北大的庇護,會多一點坎坷;平原則少了這方舞臺,難以施展其長才。
有一個時期,在公共場合,不熟識的人會將我和曉虹弄混。幾十年間,曉虹幾無變化,而我已老得一塌糊涂,這種事不再會發生。曉虹給人飄逸之感,安詳由性情中來,我則偶或不免鋒芒畢露。聽說曉虹“老插”(指插隊知青)年代有好酒量,有關傳說或不免夸張。你難以想象其豪飲的樣子—或許生當另一時代是女中豪杰也未可知。平原不能飲,王瑤先生對此略感失望。大約在王先生看來,文人不必都是酒徒,仍以善飲才夠風雅。但平原好美食,善品茶,亦一種文人風采。潮州人的味蕾確與他處不同。平原饗客,每到我們不知的所在,吃的既是菜品,也是情調。后一次香港行,平原、張健帶我到西貢臨海的排檔,讓絕無“吃貨”資質的我,初次領略了海鮮之為美味。至于每有飯局,必與得后爭相買單,則出于隨時為別人著想的細心。
因有家學,且出身京城的名校(景山學校),使用學校自編教材,曉虹較我更有古文功底。我最怕看現代文夾雜似通非通的文言。曉虹的文字絕無此病,文白兼用而無妨暢達;也如其人,筆墨間有一種不易捕捉的溫暖的氣息。我對文字一向挑剔。平原秉性厚道,筆有藏鋒,不像老錢的直白無余蘊。看他近年來寫錢谷融先生的文字即可知。曉虹的文字似乎更得好評。文風也者,系于學養也基于性情,正不必苛求。
平原不自詡“公知”,更無論“戰士”;選題也不有意踩線,卻仍然會觸犯禁忌。這在平原,可能“非所計也”,不過犯了學人凡事“較真”的病。無奈“事實”“真相”并不總是人們希望面對的。平原曾寫過“學者的人間情懷”,多少招致了點兒物議,似乎“人間情懷”意味著不準備有更大擔當。實則平原并不藏身在學術的鎧甲后。對于他確有洞見的時弊,針砭不遺余力。即如他的大學論述。對時政即使不隨時點評,卻有屬于正常人的反應。在我看來,知識界中,有人失去了的,正是“正常人”的反應。至于友朋間差異顯然,卻尊重各自的選擇,不苛責于人,也是我所認可的交友之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對于王先生及其門弟子,是一段艱難的日子。幸有朋友相擁取暖。由日本學者出資創辦了《學人》集刊,平原是三位編輯之一。三人間想必有旨趣的不同。該刊物組織的關于學術史的討論,我猜想應當是平原的主意。平原這一時期對學術史視野、學術規范的強調,構成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學術轉型的一部分,影響不便低估。對于這種努力,即友朋間也反應不一。直至富仁辭世,老錢寫紀念文章,還用了魯迅《華蓋集題記》“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那段話,我以為引用不當。那種姿態,魯迅本人也不曾有。寫《中國小說史略》,惜墨如金,尚被指為抄襲—亦學術史一大公案。
我已一再說到,我的轉向明清之際,聽從了平原、曉虹的建議。依興趣,我本來更鐘情宋代:開封既是故鄉也是我童年的城市。但以我的條件,選擇明清之際顯然更明智。這一點事后也得到了證明。一旦這項考察啟動,即不曾回頭;將二十多年的歲月消耗于此,不但不悔,且心懷感激。明清之際學術積累深厚,我自不敢再像面對中國現代文學那樣率爾操觚,對于“學術史”和“規范”的重要性有了切身的體會。過后回望,慶幸自己沒有錯失這一次補課和重新學習的機會。
那時學術轉型曾被視為妥協的姿態。當時就有思想/學術貶值、升值之論,暗含的,不過以學術為“象牙塔”、對于現實的“逋逃藪”的傳統偏見。這種意見,至今仍為某種圈子持有。我的轉向明清之際,也被由這一方面解讀。我在不止一個場合,被要求解釋。我只能說,我早有轉入其他領域的意向。其實解釋本無必要。別人怎么看,跟自己有何干系。
這已是前塵往事。不過二三十年,跨界即成新的時尚,亦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個人選擇從來就有,永遠會有。尊重他人的選擇,本應當是一個成熟的“學術共同體”的共識。我們這里,“知識社群”早已撕裂,還有所謂的“學術共同體”嗎?知識界、文化界普遍水準的下降與缺乏共識,無不是“學術共同體”難以維系的征兆。
平原思維活躍,精力充沛。涉獵既廣,興趣時有轉移。每涉足一領域,即有著述。對學術史的熟稔,想必對他的選擇構成了壓力:不自滿假,尺度過苛。在我看來,較之囂張跋扈、予智予雄者,這種對學術的敬畏更可貴。戒慎恐懼,不應當只是應世的態度,也應當是治學態度。盡管平原給人的印象,是自信滿滿,我卻相信他隨時有得之于自省的清醒。
月旦人物,品藻文章,本是文人分內事。這種文化似乎流失已久。見諸報章的評論文字更像是高級廣告。衡文而能服眾的人物已然稀有。有句圈子中流傳的話,我已引用過,即,學術文字,老錢說好的,不一定好;平原說好的,一定好。平原品鑒的眼光,自與他的眼界有關。平原學術史的寬廣視野,“大學術”的眼界,專業圈(中國現代文學)內罕有其比。因視野而方法,大有益于年輕學人的造就。平原門下人才濟濟,賴有培養得法,也得力于王風的鼎力相助。王風以其親和力與學術經驗,因材施教,與平原一起,鼓勵了才具互異的年輕學人,將各自所長作極致的發揮。幾十年來,學術風氣幾經變換,我們已漸成古人。平原因其所處的位置,始終保持著與一批批年輕學人及當代學術的聯系。
平原的行政能力也在知人善任。不像我,一點小事,也必一手包攬。較為大型的學術會議,平原及其門下,總能組織、操辦得井井有條。往往還有“余興”,讓嚴肅的活動熱鬧地落幕。這種時候我也會配合。記得那年與日本三十年代研究會學術交流,會后的酒宴上曉虹和我與日本學者合唱了《國際歌》,我又另邀遠東對唱《夫妻識字》。平原或不善歌,曉虹卻有一副中低音的嗓子。分處兩地時平原手中有曉虹唱歌的錄音。持續的操勞總會有代價。只是平原看起來從容裕如,他人于此不覺罷了。
我雖不以為然于傳統的師弟子關系,自己處“師門”,仍然遵循了“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古訓。王先生門下各盡了一份弟子的責任,其中老錢為王先生付出最多;具體瑣碎的事務,卻例由平原承擔。他也從不推脫。能者多勞,我們樂得坐享其成。我自己缺乏行動能力,包括行政能力,羨慕那些既能坐而言、又能起而行者。我借用別人的說法,說一個人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其實半是解嘲。近代史上就大有反證。二三知己中,能應對繁劇的,唯有平原。書生能談兵論劍不難,難的是確能上馬殺敵,下馬草檄。總以為以平原的能任事,這一方面應有未盡之才。他的不能以“事功”名世,亦所謂“時也命也”。
平原極少臧否人物,即有褒貶也絕不刻薄。我自愧不能。雖辦事縝密周到,城府卻不深。其招物議處,也因率性,或有潮汕人的脾氣;本可委婉的話,會沖口而出,再經輾轉傳播、附會,難免招致誤解。別人記恨,他未見得知曉。在這個機阱處處的社會,不設防未必不也是長處。我聽到過與平原有關的非議。不能理解的,是那種刻意的貶抑,刻意貶抑、排斥中包含的惡意。何以如此?何以至此?何不將這種心思用在更值得用的事情上?好在平原有強大的自信,也如老錢,不大容易為人言所傷—或有傷害而不為我所知。學界乃一大名利場,亦是非之地,顧忌太多,無益也無用,不如隨它去。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三個月,賴平原推薦。此外更有不動聲色的體貼。還記得一九九八年北大校慶期間老同學在香山,平原坐在我的房間里,相對無語。這樣的交流已不必借諸語言。交游廣闊,卻不曾冷落了老友。為朋友謀,竭忠盡智;更為我慮及長遠,預作安排,令我感激莫名。我曾在懷念中島碧先生的文章中寫到過平原是好旅伴,周到細心而又能適度。你享受了他的照顧卻不必有負擔。這方面把控分寸,也是一種教養與能力吧。那次我和平原、中島先生一同乘車一日一夜,要有平原這樣的旅伴才不致難挨。
我對平原的姿態不無腹誹,對他的議論也不都贊同,即如“讀魯迅的書,走胡適的路”。那本是他一篇舊文的題目,發到了微信朋友圈,我當即表達了異議,說即使再活一世,我也會讀魯迅的書,卻不會走胡適的路。平原不以為忤。平原對我的支持卻是無條件的。最后一本書出版前,他即說要赴港參加該書的發布會,盡管并未讀過書稿,只是基于對我的信任。二○一五年春骨折,得后不在家,在床上困了一天,不敢打電話給平原,怕的是他會當即做出安排。二○一九年夏得后發病,我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平原,卻推謝了他派學生來護理的建議。我知道遇到難題,最有可能得到的幫助來自平原,因此更自我約束,不愿輕易開口,是平原未必想到的。
也如我,雖生長在知識分子家庭,卻談不上“家學”,不過在荒蕪的年代有條件讀書而已。我插過兩年隊,教了六七年中學,平原則做過“民辦教師”(亦作“赤腳老師”)。這類名目,年輕人已漸不知其為何物了。他本科、碩士就讀于中山大學。那所學校我曾去過,是在夜間,只見校園中樹影幢幢。穿過校園,是珠江。江邊有消閑的學生。平原對母校,似乎一往情深,無論中大、北大。前不久將大批藏書捐給了潮州的韓山師院。我不大有這種情結。由一個曾經的落腳處走開,不大回頭。偶爾“懷舊”,更像是做文章,并不那么刻骨銘心。在這意義上,更是旅人,過客。情之至者,一往而深。我自以為少了一點“至”與“深”。
第一次去看平原、曉虹圓明園小區的新居,當時以為的“豪宅”,在出租車上開玩笑,說下次再去,就是跟著農民起義軍了。司機湊趣,隨口附和說我也去。第二次去,已是多年之后,小區已然破敗,看不出當年歐式建筑的風采。因平原曉虹的疏于打理,雜物堆積,室內也早已不復當年模樣。看兩人被滿屋子的書所困,相信房子大小新舊都無關乎生活質量。
二○一四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參加了平原任組織者之一的學術會議,臨行前一晚送我回賓館,張健在車上囑我勸平原將關系轉來香港中文大學。看過平原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臨時住所,看他在課堂上與學生間的互動,我也傾向于支持這種意見,以為在為北大貢獻了幾十年之后,到一個草木蔥蘢且人事環境相對單純的地方,未嘗不可。后因種種考量,平原放棄了這一機會。
平原、曉虹慣于行旅,處處屐痕。每年元旦的賀卡,是當年旅中留影。在這一點上,應無遺憾。平原是好旅伴,曉虹更是。與他們同行,你身心松弛。你本來就不愿撐著,裝著。區別在于,與“外人”一起,不免會留意對方的反應;與平原曉虹,即免去了這種旁顧。對于我,朋友就是在一起而不必隨時意識到對方的那個人。曉虹的隨性恬淡,玫珊見事通透而不失純真,所見女子中,都極為難得。
舊雨凋零。送別了富仁,平原又患病。生命是這樣的易碎品。那年中秋節,與得后去看望平原,聽其病友說院方已交代不放人探視,以免交叉感染,只在病房外的接待區向曉虹了解了情況。這種關頭,曉虹的柔韌尤其令人感動。盡管辛苦焦慮,看起來依舊云淡風輕。這種平淡包含了優雅與自尊,如上文所說,出諸性情,與“道家”未必有多少關系。平原本不是我這樣的書齋動物,大病初愈,并不就放下,調慢節奏,或索性給自己放一個長假。邀約仍多。他也精力彌滿,活躍依舊。
我經歷的二○一七年像是兇年,隨時感到自己的世界在土崩瓦解,一片片碎裂,脫落。那時尚不能預見接下來的二○一八、二○一九、二○二○年。此后的事更不能預知。只能希望“渡盡劫波”,摯友仍在。到那時看曉虹豪飲,聽平原的讜論,不亦快哉!
二○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