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查木坑的春雨與陽光,似乎是隨著頭頂上的云層在變換,雨的腳步還沒邁開,山尖上就有陽光飄忽了。沒有風,空氣一下子仿佛黏稠起來,路上更是濕漉漉的,低洼的地方積著水凼。冷不丁,路邊的樹葉上會有雨水滴落。一旦滴在頸窩里,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草木葳蕤,總是錯覺山徑是犁鏵犁開的。只不過,好像迅速又被雜草和雨水沖下的腐殖土遮住了,蓬松、柔軟。一腳高,一腳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時不時有瘋長的荊棘,或雙鉤藤纏住。竹嬸背著竹籃,哼哧哼哧地走在我前面。突然,她哎喲地叫了起來,往后退了兩步,差點撞到我的身上。嗖嗖,一條鋤頭柄粗的蛇瞬間隱入了路邊的草叢中。
“沒毛的東西。你不去侵害它,它也不會傷害你。”竹嬸嘟囔道。明顯,她臉上有了歉意。
“哦?!蔽尹c點頭,小心翼翼地捏住一根雙鉤藤從衣服上撥開。順著雙鉤藤攀援的樹梢,我發現頭頂上的天空現出了一小片的湛藍。
竹嬸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天氣變化,她抬頭望了一下天,說:“雨要來,風做媒。蒙蒙細雨一過,就沒了,采茶天,就這樣?!?/p>
說起來,恐怕沒人相信,竹嬸農諺民謠能夠隨口就來,卻大字不識一個。她只知道自己名字的音,說是姓詹,從小到大村里人都叫她竹妹,至于詹竹妹三個字怎么寫,卻不曉得。平時,她記事是用符號代替的,譬如記虹關就畫一棵大樟樹,記小沱村就畫匹駱駝,記花園村就畫一朵花。問題是,以她的年紀,要大我十多歲,若按名字叫,我不免別扭,覺得還是稱她竹嬸合適些。本來,我是可以不跟竹嬸上山采野茶的,可在她家泡了一杯茶,是茶氤氳的蘭花與板栗的香氣讓我心動了,想去看看長在山崖邊與樹林下的野茶究竟什么樣子。我主動提出要跟竹嬸上山,她只瞥了我一眼,沒說同意,也沒有拒絕。
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沒承想,竹嬸說還要下到山坳。
一坡,轉五折。一路上,朽了的樅樹、栲樹,一截一截地斜著,金櫻子花、杜鵑花燦若云霞。雖然看不到鳥的身影,卻能夠聽到婉轉的叫聲。下到山坳,離山澗就近了,那澗水似練地流淌。等竹嬸引領我看到山坳邊的茶樹,那根本不是什么灌木狀的,而是長得像小喬木似的,東一叢,西一棵,生長的環境呢,幾乎荒蕪。茶樹的枝枝丫丫,并不繁密,葉子也疏。無論是成棵,還是成叢,枝頭普遍高高的,倘若不彎下茶樹,想采摘都困難。
“一芽一葉,摘得沒歇。四斤生片,一斤茶葉?!敝駤饌冗^身子,把一丫茶樹壓在腋下,手像雞啄米似的游移在茶樹的枝頭,她淡淡地說。
雖然我小辰光在山里也采過茶,多年沒采,動作卻有些變形,速度與竹嬸沒法比。只見她采一把,放一把,茶片很快蓋住了籃子的底部。
二
在清代以前,查木坑的土名還叫九靈山或苦竹山。是巡山人住山棚后,才有了查木坑的村名。那個時候,這一片山林都是在沱川理坑人名下的。《大清一統志》中說:“婺、祁山多田少,鄉民栽杉木為林,以供賦稅,三四十年一伐。”有些山民“養生送死,盡在其中”。而木商的整個經營活動,包括了拚山、采伐、運輸、銷售等各個環節。
無論是負責運輸環節的山客、水客,還是簰夫,仿佛木質是他們的一種宿命。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甭愤^村莊水口的孤墳總祭碑,竹嬸喃喃道,“十幾年前,丈夫去世,我就死過一回了。”
竹嬸是浙源虹關人,她第一次到贛皖邊界的查木坑做山客,也就是把山上采伐的樹木馱到山下,由水客運到碼頭,再由簰夫走水路放簰出去。別看她年輕,個子小,做事賣力卻是出了名的,同行一天馱兩趟杉樹,她要馱三趟。一來二往,她認識了查木坑一起馱樹的余姓青年,兩人很快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不料,她家里沒有一個人同意這門婚事。想想,虹關是“徽墨之鄉”,在浙源鄉是數一數二的大村莊,村里每一家都作興把女兒往大村莊,或往鄉鎮嫁,你倒好,直接往地無三腳平的山里鉆。況且,種幾分冷漿田,還要翻山越嶺,那與老鼠鉆進牛角尖有什么兩樣呢?
然而,處對象時,哪有心思想到這方面。只覺得,好比是竹子嫁給木頭,是山里人的命。白手成家,不是一般的艱難。正如父母所說,自找的,什么苦水只有往肚子里吞。誰知,結婚不久,就遇到一件事。大連村一家村民遭了災,同是山客,都揭不開鍋了。查木坑與大連,雖然一村屬江西,一村屬安徽,處在不同的省份,但鄰村與鄰居是一樣的,竹嬸實在看不過去了,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她用米升量了幾升米送去。沒想到,丈夫知道后就光火了。想想都氣憤,一個女人來回走二十多里山路,一個大男人半句體貼的話都沒有,反而為這事和她吵架,也不怕村里人笑話。丈夫心里怎么想的,她懂,畢竟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的米缸也見底了呀。結果,一家人勒緊褲帶,不也挺了過來。之后呢,懶得去跟他計較,牙齒都有咬著舌頭的時候,何況是一起過日子的夫妻呢。
事實上,查木坑與虹關,中間橫亙著高湖山,也就二十里左右的山路。好幾年,她都不敢回娘家,怕挨罵,怕親戚笑話。其實,她是想到一頭去了,夫妻都沒有隔夜仇,父母對子女更不會有了。沒辦法,在山里村莊過日子,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是呢,今日不知明日事,過頭的飯不能吃,過頭的話也不能講。她相信,自己解決不了的,只有交給時間了。不然,又能怎樣?
一轉眼,好不容易把子女養大,該讀書的去鄉鎮學校讀書,該上大學的去外地上大學,沒想到關鍵的時候丈夫的身體就垮了。好比是好日子剛露頭,就被無情地掐斷了。真的,沒有征兆,一發現已經遲了。那些日子,就像天塌了一樣,求神神不靈,求佛佛不應。她也想跟著丈夫去,一了百了,可子女怎么辦?倒在床鋪上蒙頭睡了好幾日,頭昏腦漲,一身都是麻痹的,晝上夜里也分不清楚了。問題是,廚房里的冷灶窟還需要她去點燃。灶窟里有了火,家就暖了。
在路上竹嬸與我聊起這些,她說就像做了一場夢。她習慣性地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竹籃壓在竹嬸背上,她的身體顯得更加瘦小。我要背竹籃,竹嬸一把攔住了。她把竹籃倚在山塝上,一只手扶著,哽咽道:“剛開始,還隔三差五托個夢。久了,連夢都沒了?!?/p>
三
像陷在九靈山與苦竹山的縫隙里,查木坑村呈丫字形而建,充其量只有三十多戶人家。找遍了村子里,連一個小賣鋪都沒有。往大的山尖看,周圍有燈籠尖、雙坦尖、鵝頭尖、駝峰尖、朱山尖、羊角尖包圍著查木坑。丫字形,是兩條山溪匯流的樣子,亦是村舍、魚塘的走向——魚塘是石砌的,與山溪連通,幾乎一戶一口。溪面稱不上寬闊,只有二三米的樣子,卻很清澈,一梯一波地流淌。而村舍臨溪,大部分是磚瓦房,少數是樹皮蓋著的板壁房,夯土的土墻屋,以及新建的鋼筋水泥結構房屋。山溪的下游呢,便是安徽休寧縣的大連村。
在查木坑,我發現手機顯示是江西婺源的信號,衛星導航卻是安徽休寧的地界,儼如一塊飛地。想想也正常,婺源歷史上是徽州的一分子,一直有牽扯不斷的聯系。我曾沿古道訪問過安徽休寧的大連村,村里人都講婺源方言,過了大連就講休寧方言了。即便是山路,查木坑到大連比到理坑還要近些。
竹嬸家的房屋等于處于丫字形的溪柄上,算是村尾第二家,磚瓦屋,二層,破舊,昏暗,內里散發著一股霉味。這些年,查木坑不巡山不砍樹,改種山了,竹筍、茶葉、山茶油成了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竹嬸好多年沒馱樹了,肩膀卻沒歇著。每一次上山,她都要馱一根柴回來。屋外墻腳下的一堆雜柴,都是她一根根從山上馱來的。家里有電飯煲、液化氣灶,甚至有電暖爐,但她依然習慣燒柴火灶。用她的話說,燒柴不僅熗火,還可以閉炭。
堂前亂糟糟的,竹筍、野藠、茶菩藤堆了一地,火柜里烘著山蕨,八仙桌上是沒有來得及收拾的碗碟,上門頭掛著中堂,以及丈夫的遺像。從照片上看,竹嬸的丈夫稱得上是英年早逝。梁鉤上吊著絲瓜絡與蜘蛛網,木柱掛著桿秤、塑料袋、衣裳。而上門頭正對的墻面上,畫著鹿首鶴頭的“福”字。從字跡起斑的程度上看,應是畫了有些年頭。按照婺源民間的說法,鹿首鶴頭的“福”字,蘊含“福自田邊起,壽從地上升,有祿有壽,不忘農耕”的寓意。一般,這樣的福字都是畫在房屋門口的照壁上的,像竹嬸家畫在內墻,我倒是第一次看見。她家門口是通往大連村的石板路,路邊即山溪,是因為沒有余地,還是其他原因,竹嬸不說,我也不好問。
剛認識竹嬸時,我對她抽煙喝酒沒有感到什么異樣,山里上了年紀的女人,既抽煙又喝酒的并不少見。再說了,山里濕氣重,喝酒能夠祛濕。至于她們所謂的做事抽煙能解乏,那是另一回事了。驚愕的是,竹嬸搬出殺青的鐵鍋和木制的揉捻機后,在八仙桌上倒了一杯白酒,足有三兩的樣子,咕地一口干了??此劝拙疲拖窈劝组_水似的。
顯然,竹嬸看出了我的疑慮,她嘿嘿地笑道:“習慣了,不礙事的。”
話是這么說。不過,我能夠感覺到,竹嬸一口干下一杯白酒時,那神情是莫名的暢快?;蛘哒f,她喜歡沉浸在白酒那股熱辣辣的感覺中。再或者,她認為喝酒是身心止疼的一種方式吧。我把她喝酒的樣子還原在此前看到的飯桌上,她亦是如此。以至于我很難將面前忙著殺青的竹嬸與一位六十多歲老人的心境對接,或者吻合起來。理坑的朋友曉華告訴我,他早些年到查木坑收山珍,進出都在竹嬸家落腳,看她喝酒就這樣干脆了。
唰唰,茶片在鐵鍋里殺青的香氣在堂前彌漫開來,慢慢蓋住了屋內的霉味,還有火柜上烘山蕨的味道。
許是觸景生情,竹嬸如泣如訴,一邊守著木制的揉捻機揉茶,一邊哼起了婺源歌謠——
正月思夫寡婦娘,
堂前鍋背亂洋洋。
走到房間無人說,
抱著孩兒哭一場。
……
四月思夫寡婦娘,
茶又青來麥又黃。
舊年有個親夫做,
今年寡婦一人忙。
……
也難怪,女兒嫁在外地,大兒子在縣城,小兒子在小沱,想必竹嬸哼一曲《寡婦思夫》,就是想緩解一下心中的孤獨與寂寞吧。
四
沒想到,當我問起村里在高湖山白云古剎的廟?!湎憷先耍駤鹋み^頭,剜了我一眼,說:“你也認得那個翠香?她還在與我做冤家呢。”她生怕我沒有聽懂,把邊擇邊洗的野藠放在溪埠上,解釋道:“我幾年前和她吵了一架,就差沒有動手了。老話一句,相罵無好言,相打無好拳,咒罵起來都肯定戳到對方痛處。她怎么想不管,我是后悔了。想想,何必?!?/p>
印象中,翠香老人比竹嬸要年長幾歲,在白云古剎從事廟祝也有三十年了。竹嬸與翠香老人之間到底有什么過節,或者誤會呢?
在一個村里,年齡相仿的女人有時也比比命。
竹嬸所說的命,即是命運吧。
“本來,我和她都是同一個村里苦命的女人,有什么好計較的。偏偏,那天我也是橫下心來,倒要看看,她能夠編什么花色來騙我?!敝駤饸膺葸莸卣f。
竹嬸一屁股坐在埠頭的青石板上,從袋子里摸出香煙和打火機,啪地燃上了。她吸了一口煙,回憶說:“那年清明前,我去高湖山采野茶,去廟里找翠香熱晝飯。你猜猜我看到炭爐上燉了什么?一鍋肉呀!我就當面嘲了一句,翠香覺得是我侮辱了她,就翻臉不認人了,說什么山上的茶是她的,不能采。呸!她憑什么?我在虹關做女兒的時候,就在高湖山上采茶了,采了幾十年還是頭回聽說。說得不好聽點,她沒嫁到查木坑,我就到山上采茶了?!?/p>
“不會吧,是不是你看錯了?”我說,“按常理,廟祝只是在廟中負責管理香火,她不存在非要遵守什么戒律清規的。做廟祝不是一般的清苦,民間就有乞人趕走廟祝的俗話。事實上,廟祝與乞人也沒有多少區別?!?/p>
記得我多次走高湖山古道,曾有過兩次在白云古剎用餐,一次素齋只有干豆角、苦櫧豆腐、白菜,另一次是大雪天,連青菜、干菜都沒有,只能吃素面,都是翠香老人下的廚。相比而言,翠香老人身體要比竹嬸長得開些,講話做事卻沒有竹嬸利索。
“切,她口口聲聲說信佛的,信不信由你?!敝駤疸读艘幌?,用中指抖了一下煙灰說,“我承認,我命苦,去山上采些茶葉自己都舍不得喝,賣了貼補家用,這又不丟臉,是吧?其實,她的命比我更苦,嫁到查木坑已是第三家了,都沒個好結局。不說,村里人都心知肚明,她到山上做廟祝也是生計所迫?!?/p>
這是竹嬸在溪埠上放下手中的擇菜,與我聊天最有耐心的一次。我倆聊的話題,溪埠上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靜靜地聽著。我見她聽得認真,禮貌地朝她笑了笑,她癟著嘴,也笑了。
溪邊一樹獼猴桃的花剛落,露出豌豆大小的果粒,一簇簇的。如果山上的樹木會說話,它們要說的想必會比竹嬸想說的還要多。
五
像走馬燈似的,查木坑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要家門口一畦地,都無一例外地種上了辣椒、茄子、豆角,還有苞蘆。也有荒了的小地塊,長滿了魚腥草、敗醬、地丁、益母草。
走在村中,我看到有一半的房屋都上了鎖,墻基上長滿了綠苔。盡管,有的房屋墻面上,裂隙像蜈蚣一樣趴著,蜂桶卻拱在屋檐下,還有蜜蜂飛進飛出。魚塘里,水面上有幾根青草在打著旋,草魚、紅鯉魚靜靜地躲在草底。沒有草的水面,倒映著房舍、梨樹、籬笆,以及天光。
在門前的土坦上,吳官元老人正與老伴把大雪壓斷的毛竹當柴火,鋸成一段段的,斧頭背一敲裂,開片即可。吳官元老人是休寧縣大連村人,她青年時也是山客中的一員,嫁到查木坑要比竹嬸早十多年,一身之下生育了三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巧的是,她婆婆也是從大連村嫁過來的。婆婆沒有留下照片,我只能在官元老人的講訴中想象她婆婆裹著小腳的徽州女人樣子。說起來,大連在休寧縣,乃至徽州地區都稱得上是偏遠的村莊了,村莊以吳姓為主,據說始祖與長沙王吳芮都可以牽上關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大連村還存在同姓通婚的現象。
與埋下身子敲著竹筒的清瘦丈夫相比,官元老人偏胖,她坐在竹椅上折著竹丫。咔嚓,咔嚓,每折一下,身體就傾一下,仿佛是竭盡了全力。我問,您老這樣折竹丫,不怕傷著手呀。她笑了,說老骨老皮的,不礙事。竹丫折的好,動了刀就不容易引火了。
立夏的前一天,我從虹關走休寧璋前,再轉大連徒步到查木坑,等于是對幾個村莊作一次回訪,體驗的快樂是能夠很快融入山里的村莊。竹嬸的家門口是必經之地,我發現她家的大門虛掩著,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溪口遇到了官元老人。她笑道:“畢竟年歲不饒人,我在家能夠動就動下,不能動也沒奈何。你問竹妹呀,她手腳不得歇,是不停家的。嘴一張,手一雙,她哪能閑得住呢,說不定閑下來了還會閑出病來?!?/p>
唧唧,兩只綬帶鳥噗地從溪邊梨樹飛起,落在了山腰的樹林中。這時,我看到遠處的高湖山上,有云霧如謎團般的山嵐在繚繞、飄散。我不知道,查木坑女人的往事,是否也會像山嵐一樣隨風飄散?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