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霞
風(fēng)鈴彼此敲打身體的骨頭。
———題記
步步春深
大山又長出了新發(fā),蓬蓬松松的,從頭頂垂至腳踝。
之前的白發(fā)落入溪谷,必然放逐了體內(nèi)的花朵和煙雨。
褪色的草木,執(zhí)著于水墨丹青。它指尖上蕩漾的煙嵐和雨幕,都是風(fēng),吹涼過自己,又丟下寒衣,來暖熱人心。
與生俱來的妙筆,滴滴點點都能生花,香飄萬里。
是時候了。
河流豐滿的體態(tài)告訴我,怒放的心花,瘋長的草木,最善用兵。
身在其中,攻心的殺手锏如此完美,甘愿被俘,口服又心服。
漫步季節(jié)的堤岸,與時光親密私語。
春色一貫如此,關(guān)不住嗓音和腳步,被水流、雨落、鳥鳴點亮。
山水相逢,似曾相識。
與時光促膝長談時,我靜坐的背影,豐富了河水的流動,它推陳出新的故事,和我深陷泥潭的年輪,互為彼此。
步步春深,池塘里演練的蛙聲,用單音排列組合,得意揚揚地散布坐井觀天的體會。
點亮心燈,自己是借光苦讀的書生,執(zhí)劍趕路的俠客,還是夢中漫游的獨行者?
借我一宿銀河,可以穿越一切,比如過往、當(dāng)下和未來;可以清洗一切,比如汗水、塵埃和時間;可以剔除一切,比如喧囂、雜陳和虛無。不可觸摸的未來,暫不去說長論短,且執(zhí)著于澆灌內(nèi)心生長的玫瑰,為守候多年的愛情,給夏日赤膽的火紅。那綻放也是極度的熱烈。
即使千帆過盡,風(fēng)景更替,晨曦黃昏依然順流而至,也不枉此生的久等。
春天的站臺上,久違的親和力撲面而來,被溫暖擁抱才是妥妥的事。
我又趕上獨自旅行的快車。
多年以后
夕陽吻過的窗花,尚有余溫。
燈光延伸在舊事里,依舊是車流的喘息,霓虹迷途,街巷不堪重負(fù)的臃腫。
我說的樹和蔭,慢慢變涼,有風(fēng)沒風(fēng),都忽明忽暗地應(yīng)和。
月光撫摸的是流離,不是風(fēng)景。
多少年了,它還踩著滄海的屐痕,拽住桑田的裙裾,獨上西樓。檐上霜雪經(jīng)年,煙塵不似當(dāng)初,徘徊的光影,醒也不得,夢也不得。
唯有庭前花,不負(fù)韶華,不負(fù)救贖之旅。木香的門窗,依舊半開著,像摸黑走夜路的人,內(nèi)心必有一盞燈,時刻為自己的行程照亮。
道還是道,路還是路,不同的是歸途。
透過時間的縫隙,單薄的灣流里,淺水又瘦了幾分。蒼蒼蘆葦擴大了地盤,它們總是舊了再新,老過又返童,露里霜下,最經(jīng)得起風(fēng)吹雪打,好在春茂和秋盛時節(jié),頻頻繁衍,代代相傳。
我依然置身庸常,不遺漏煙火和瑣事。
一分大小的園子,換算成零點一畝或約六十六平方米。大部分是石榴,櫻桃,蘋果,海棠等樹木的領(lǐng)地,它們各自開繁花結(jié)碩果。剩余一小部分是草莓和青菜的空間,相比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這花那果,低處的事物,一樣有生存的價值。它們不比高,不爬藤,守住一片泥土,即可安身立命。
其實,從前慢,說是不曾相憶。
比從前更慢的,是萬物。我將執(zhí)絹,繡上落雨的春色,池中搖曳的青蓮,秋深一遍一遍,雪花帶著春的消息,向你靠近。
一些事,可以默默地做,一些欲說的,又休。
路上山水幾重,我等你春秋幾度。
紙上的風(fēng)聲娓娓而來,一定是光陰的故事,在宋詞的箏音里,長長短短,錯落起伏。方寸之地如落細(xì)雨,綿綿密密。
半卷珠簾,望云海銀河,繁星一如既往,點亮自身又彼此關(guān)照,因為人間的引力,因為遙遙相望,距離如此,美如此。
一本舊書里,我是主人,與所有的情節(jié)相互取暖。
風(fēng)鈴彼此敲打身體的骨頭。
多年以后,萬事俱備,把酒還是把茶,若相見,不說恨晚。只是這些黑夜,這些白晝,比從前更慢。
暗中獨坐
我和暮色同時到達(dá),已經(jīng)錯過桃花簇?fù)淼膱雒婧褪⑾牡墓麑崱?/p>
來時,微雨初晴,夕陽喂養(yǎng)著秋色長天。
河水清涼,可照我面;河水靜流,池塘褪去了荷紅。
歲月斑駁,一圈一圈漣漪,諸年舊事都隨了流水。
波斯菊在夜里你追我趕,該開的花在開,該結(jié)的果都掛在枝頭。
汽笛讓塵埃起伏,等煙雨掩樓,看拈花之意,怎樣在額頭蕩漾。只有倒影糾結(jié),月光踏過的木階,冰涼,冰涼。
所謂喜新厭舊,慣于邊記錄邊刪除;慣于寬容和諒解,與自己不形成對抗。不得不承認(rèn)時間的暗器無處不在;也必須接受,灰塵日復(fù)一日不厭其煩地進(jìn)入視線,又不厭其煩地從生活里清理出去。
昨天就是從前,過去的那一刻,都與落塵有關(guān),或覆蓋,或輕輕擦去。
我一直在暗中獨自坐著,時間翻轉(zhuǎn)一下身子,夢就深了。
時光仍在路上,既定的步履,知其然,重復(fù)畫圓的節(jié)奏,不知其所以然。有些已沉沉睡去,有些事物醒著。
此間靠岸,竊以為,一切都可以拿起,一切都可以放下。所謂天籟紙鳶,無限沿用的相似里,是疲憊和麻木。
一些廝守的,不舍的,開始與我告別。
那年連綿的暴雨和驚雷,那年霜雪幾重的深秋,骨肉相連的部分,一去不返,比如我離世的父母和長輩。
往事有跡可循,比如月升,比如日落。
目光可以觸摸的,一些傷,一些疼,都在曾經(jīng)有疤痕的地方。
風(fēng)拐彎抹角地吹,我聽到的秋聲,都是花落水自流。
無非是亂石橫渡,蟲鳴劫色,彼岸聽潮。
無非是,時間的溫度,慢慢變涼。
如果雨落戈壁
讓潮濕去貼近干涸,讓雨水去深入戈壁。
不是大小形狀不一的石頭重疊著石頭,分明是大海渴死,留下水的骨頭,茫茫相守。
這無數(shù)瀕死的魚,肚皮朝天。
何處才是邊際?何處尋得水草,我踩著堅硬的骨頭,高低不平,硌腳。
那些光滑的魚兒呢。
我渴望的河流,溢出河床,漫過腳踝。一群歡快的魚,穿梭水草,暢游當(dāng)下和未來。
我是唯一的垂釣者,垂釣一場落在別處的雨,垂釣一條流向遠(yuǎn)處的河。
用目光撫愛,喂養(yǎng)的魚,活躍于水的世界。
我也是水的骨頭,魚也有淚,一滴一滴,化作沙石。
我的疼,不能挽救疼,淚水也不能養(yǎng)活淚水。
誰是涸澤而漁者?誰在覬覦垂涎?
一些魚張開嘴,掙扎著,一半身子在外,一半陷入泥沙。
板結(jié),龜裂,等不到一條回頭的河。
那就等一場沒有歸期的雨。
我在想,一場雨落下來的時候,戈壁舒展眉頭的樣子。
哪年哪月哪天,都不重要。
至今,我都在等,雨在干燥的額頭,水到渠成。
雨是縫補天空和大地的針線,用一生的耐心,好比良藥,肌膚紅潤,紋理細(xì)膩,緩解心頭的焦慮。
腳步和目光繼續(xù)觸摸煎熬之后的沉思。
因為滄浪沉浮,必然有留在封面的回眸和唏噓,引申扉頁的讖語,以洶涌之勢訴說前身。
仆仆風(fēng)塵,總是人間苦旅。
那些浪花淘盡的年華,字字句句,無一不是宿命在時間里板結(jié)、又反復(fù)打磨后,給今生彼此撫慰和取暖的骨頭。
穿石是滴水的信仰
一滴叛逆的水,落草為寇,命運孤懸。
太謹(jǐn)慎了。
還有太多憂慮,猶猶豫豫,終于,一顆心落下來。誰先打頭探路,誰先舍身。
被逼無奈也好,離群孤行也罷,隱藏骨頭,隱藏鋒芒。
事實已漏洞百出。
看似靜好的歲月,無人問津負(fù)重前行的背后,有人在暗中與破綻相依為命。
溪水源遠(yuǎn),曲線,長發(fā),哼著小曲隨桃紅柳綠,鮮花掌聲,逐流春光的未盡之興。滴水,還是滴水,劍走偏鋒,卻義無反顧,免于睡眠和衰老,敲打的清音,不拖拉,不猶豫,不含糊其辭。
隱忍,免于動蕩和閃失,恒久地握緊拳頭。以柔克剛,終于解開石頭的紐扣,再剝?nèi)ヒ律押推と猓鎸κ^的硬度,它做好打硬仗的準(zhǔn)備。功夫不負(fù)有心者,骨頭再硬,硬不過努力和堅持。
再一次心跳,透明,清澈,使它免于腐爛而不朽。隱身典故,咬住青山,一直在朝圣的路上。看不到它身體里的鐵,勝券在握,比鐵更堅硬的刀尖和釘子。步步為營,不動聲色一樣破石,鑿出足夠通行之道。
只有鍥而不舍者,不露鋒芒,活在自己的信仰里,持久而虔誠。
強勢和鋒芒,彼此碰撞、摩擦、撕裂,縱容危崖斷壁。
怎樣逆行,怎樣拆卸時間,讓光陰回到原位。
一滴水,沉思良久,落下來,發(fā)出玲瓏的碎裂聲。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