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劉放從屋門上方那扇小小的窗戶望著紅村大路上的一舉一動。目標紅去年出現在劉放的視線時是在熾熱的盛夏,早晨陽光剛透出來,小姑娘就趕著由雞鴨鵝組成的一條搖擺的曲線走在這條大路上。她愛穿粉紅色的裙子,人又黑得透紅,瘦瘦硬硬像一截生銹的獵槍桿。劉放為這個自己想出來的比喻激動了半個多月。
三十年前,他是一個從山東來黑龍江逃荒的人,在大架子山上伐木頭是正經活兒,剩下的則是一些不正經的事:他透過一個自制的瞄準鏡,順過槍筒的筆直線,穿透對面樹林里的靜物,有時是一只凍呆的野雞,有時是一只饑餓覓食的野兔子,在黑龍江大雪封門的三九天里掙扎活著。比起眼前被平靜淹死的日子,過去算得上一段充滿暴力美的生活。
在沒有瞄準紅之前,劉放每天在一無所獲的觀望中難逃失望, 能勾住他的無非是些毫無用處的記憶,只會讓他更清醒自己老了。那是一桿粗重的獵槍,被他擦得像一面鏡子,經常能反射出他曾經獵獲后得意的臉。紅村里的人都吃過他獵來的野物,他就像這里的中心。后來頒布了不準狩獵的政策,槍被收了去,悲慘的是,他精確瞄準的習慣卻永遠保留了下來。
劉放這種透過窗戶窺探外界的毛病被紅村的人熟悉了很多年,尤其從他不再打獵之后,人們從內心恐懼到習以為常,經過大路去地里耕種或者去往共青城的人都要朝那扇小窗戶里望一望,大部分時候都能看到一雙眼睛半張臉貼在玻璃窗上,人們就輕易把瘸子混淆成了傻子,然后生出一種集體憐愛弱勢的心理把劉放看扁。他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黑龍江返城的潮流中選擇了留在紅村,放棄這樣的良機不回到自己祖輩待的山東有點傻。如今他靠著低保存活,開幾塊小荒地種些瓜果蔬菜。劉放的一條腿瘸了很多年,在一場遠途狩獵的過程中,他摔到大架子山南端的大沙坑里,那條腿就廢了。
現在他有事做了,他每天都暗地里替紅數一遍,七只雞,五只鴨,四只鵝,它們喜歡排成一列,盡可能占據這條大路的長度。劉放的眼睛被這條游動的線抓扯,因為衰老帶來的白內障不算什么,要是他手里真有一桿獵槍,他完全還可以做到一槍一只,他每次都在玻璃后面咧開嘴呵呵樂著。皮皮難得聽到劉放發出這樣奇怪的聲音,這間屋子里的聲音幾乎絕跡,外面街道上的人和車聲,自然界傳來的鳥叫、雷電、風和雨雪聲,能適當安撫一下屋子里的活物。皮皮警醒地從床邊起身甩動周身的皮毛,厲聲厲色地沖著屋門呼嚕呼嚕低吼。這種時候,劉放用只大手背著皮皮向地面抓一抓,皮皮就重新回到床邊去。有時它也搞不懂劉放,千里迢迢把它從共青城的狗市場帶來,就是為了讓它永遠趴在這間屋子里。
如果劉放剛好碰到紅突然朝這邊看過來的時候,就會迅速收緊下頜。他覺得紅肯定看到了他嚴肅的樣子,而不是大人們告誡孩子們有關他老不正經的傻樣子。
紅是紅村最西頭何采鳳家的獨生女,父親肖長壽去世兩年了,紅每年暑假放養雞鴨鵝度日應該就是在失去父親之后。她每天經過大路東邊那個寬敞的大場院,以一輛大50為參照,大場院足足能裝下幾十輛。紅仔細計算過它的空曠,前些年父親肖長壽還常帶著她把玉米棒收割到場院里脫粒、裝袋,堆成山。現在玉米地里可以在收割時直接出粒裝袋。她發現這一過程中人輕松了很多,但很多東西卻消失了,比如父親肖長壽。
裝著傻子的那間小小的獨間屋子和場院的水泥墻長在一起,閉門,悄無聲息。紅從大場院一路看過去,目光總要落在這間小屋上,每次途經這里,她都能感到那扇小小的玻璃窗里有一雙眼睛緊緊跟著她,直到她在遠處拐彎了,才能擺脫掉。
她看不清玻璃上黏著的那雙眼睛,它小得可憐。每當她心里露出一點兒憐憫時,何采鳳叮囑她那里有一個瘋傻人的話就立刻回蕩在身邊。從她能在村子里扎實走路開始,何采鳳就說要離那個劉放遠遠的。村子里上了年紀的人也告誡過她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那個劉放有點傻,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情。但爸爸肖長壽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她避開那扇窄門和那扇四方形的小窗戶。她把雞鴨鵝趕得快一些,以趕上陽光的疾奔,它們被她寵壞了,每天都要吃草叢里的蟲子或者草籽才能暢快地叫。她也被它們寵壞了,每天躺在地頭草坡上的掃帚梅花叢里是世間最快樂的事。
今年盛夏雨水豐盛,但也沒有阻擋紅繼續她的放養計劃。她暗自想,趕著這群家禽吃遍紅村地頭、荒草坡、東山腳下、水庫邊的草地,只要她能想到的地方都要去。
接連陰天的這些日子,灰色統治一切,氣壓低造成氧氣稀薄的錯覺,紅村人都氣喘吁吁,從自家的屋子里走出來站到大街上,預測要來一場結實的大雨了。他們倒沒什么驚慌的,玉米最后一遍肥都施過了。擔驚受怕的是何采鳳這樣種西瓜的農戶,瓜岔會瘋長,瓜胎會墜落,這不是什么好兆頭。紅幫不上忙,就義無反顧地去放養她的小寵物們。那只她每天夜里等待何采鳳回家的漫長夜晚時緊緊抱著的金黃雞迷路了。金黃雞在大路上脫離了隊伍,在不該拐彎的地方提前拐了彎兒。那條小路從大路上分出岔去,直通劉放的家。
金黃雞是領隊,浩浩蕩蕩的隊伍不可阻擋卻嚴謹有序地向前走,并沒意識到誤入歧途。紅在最后邊尖叫了一聲:“錯啦!”她把一根小枝條朝地面摔得炸響。劉放躲在屋子里不知所措,他早早就從玻璃窗上看到不對勁兒,便逃離玻璃窗退到床邊和皮皮靠在一起,又起身胡亂地收拾桌子上的啤酒瓶、水杯、碗筷、鐵絲、鉗子。被子是一個麻團,地面上灰塵起伏,太久沒有人來了。他需要迎接一場災難。
房外右側的墻邊靠著一間狗窩,那是皮皮的,但它從第一天到來就沒有住過,劉放在半夜里把它領到了自己的床邊。狗窩是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親手用山上的松木板釘成的,和人住的房子一樣有個隆起的尖房頂,是縮小版,原木色,還沒來得及刷上各色油漆。金黃雞看到這個狗窩才突然發現自己走錯了路,才聽到小主人在喊叫,但是,隊伍已經扎堆到屋門口了,它們擋住了屋門。
紅停在后面沒有動,她一直對這里充滿好奇和恐懼。有幾次紅村突然下陣雨的時候,劉放站在小屋門口沖著她招手,嘴唇急速抖動,她都拒絕了,趕著她的雞鴨鵝在雨水里狂奔。有好幾次,紅的確好奇那間小屋子里會是什么樣子。現在是皮皮及時從門縫里拱了出來,紅一下子不知道是退還是進,趕緊喊金黃雞:“快走,都回家。”皮皮搖頭晃腦地直接從雞鴨鵝群里擠出來,貼到紅的細腿上蹭起來,尾巴掃著紅那粉紅色的裙子,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
屋子里的凌亂無序讓紅輕松下來,她一直都覺得生活應該是這樣亂哄哄的才對。何采鳳就像一個度量師,每天精確衡量著她疊起的被子夠不夠方正,牙膏只能擠出綠豆粒那么大,家里的每件物品都要歸于它們自己的位置,水杯喝凈之后倒扣在茶盤里。劉放從櫥柜里摸出一個杯子。“不喝水了。”紅打量著這間屋子,和皮皮緊緊挨在一起。是皮皮把她領進來的,她原來也愛狗,但她養的狗總是死于疾病,她還沒有養過一只能長到皮皮這么大的狗,肖長壽活著的時候就不讓她養狗了。
劉放起身把電視打開,電視屏幕刺刺啦啦,斷斷續續的不知道在播些什么,似乎是用一些亂糟糟的聲音塞滿這間屋子就足夠了。劉放拘謹起來,有點像沉默的肖長壽,“信號不是很好,不很好。” 這臺唯一發聲的小型電視機被放在一個脫了皮的木質櫥柜相隔的長條桌子上,幾股線跨過大場院的墻頭接進來。
他們誰也不說話,屋門口的雞鴨鵝也懶得叫,它們吃得太飽了,慵懶襲擊了它們,一個個癱在門口。紅在撫摸皮皮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劉放,這個老頭兒專注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老人也會羞澀,紅這樣想。他的頭發比她想象得白得多,但是并不長亂,也不臟,短而利落,他也沒有傻呵呵地沖著她笑一笑或者流口水,臉上也沒有飯渣和油漬,樣子也不是何采鳳描述的那樣兇惡、丑陋,他有一張像肖長壽那樣方方正正的臉,被一圈粗短的胡子圍著。
劉放不抬頭看紅,他每天都在瞄準紅的一舉一動,這么近距離地待著真讓人難熬,他憋不住了,又不知道說什么。還沒張口,紅卻朝著他擺了擺手,“我先走了,謝謝。”劉放舉起自己的一只手僵硬地晃了晃。他突然覺得他還不如皮皮,皮皮一直熱情地把他們送到大路上,他沒有邁出門,盯著敞開的屋門愣神兒,這扇門以突然和偶然的方式被敞開,他和大路竟然連在了一起,也就重新和紅村連在了一起。
大雨連續下了半個多月,持久干渴的紅村成了一條河流,每一間房子都像是在河水上飄著。人們既不能跑到戶外,又憋得焦躁不堪。有的人在家里用一個陳年的玉米棒敲窗戶,噗嗒噗嗒像木柴的劈裂聲,有了聲音,空氣就像有了縫隙一樣,人們就不會被無聊悶死。何采鳳在家里哭嚎她的一畝西瓜地,這樣的大雨會把西瓜澆爛的。何采鳳自言自語幾聲,然后靜悄悄地盯著后窗,聽雨水密集地打在玻璃上,隨后再咒罵幾聲。紅在倉屋里陪伴她的那些雞鴨鵝,它們還太小,生性頑劣,被困在昏暗的小倉屋里會瘋掉的。它們成兩極分化,幾只雞鴨徹夜狂叫,另一些卻蔫頭耷腦。紅拿著一個蒼蠅拍,在小倉屋里拍蒼蠅給它們吃,它們是在草坡上吃慣了肉食的家禽。紅聽著何采鳳的哭嚎聲和咒罵聲鉆出來,無來由地想起裝傻子的那間小屋,那間小屋會不會已經被雨水淹沒?也許已經漂流到別處去了。紅突然感到很失落。
大雨下透了,空氣也清涼了,人們的精神頭上來了,對門的人都打開自家的門,隔空抓物一樣相互喊著話:“不知道又出什么大事了,出大事的年月才會下這樣的雨。”
“許是吧,心里不安分。”
“說不定是大好事。”
“玉米秧都泡死了,能有什么大好事?”
紅村充滿了聲音,一種板結的寂寞被打破,人們不記得多久不曾向對門敞開過了,也不記得多久沒有隔著柵欄喊話了,突然說話聲遮蓋了密集的雨水,何采鳳也把固封的后紗窗打開,隔著一條街和后院的人說話。雞鴨鵝在倉屋里吵吵鬧鬧,扇動翅膀想飛出這個低矮逼仄的空間,紅高喊著:“只要雨一停,我們就出去。”
雨終于間歇地停下來的一天早上,紅趕著她的雞鴨鵝上路了。她故意在經過傻子那間小屋的大路上放緩腳步,把小枝條用力甩在地面上。劉放在紅一拐上這條大路的時候就瞄準了它們,他又開始無來由地收拾自己的家,迅速把被子疊起來,桌子上倒下的物件全部扶正。被灰塵覆蓋的桌面和電視機紅色外殼應該擦干凈,胡子真的需要刮一刮了。他又摸到一個斷齒的木梳子,象征性地給皮皮梳了梳毛發。門外的雨水闖進了屋子里的一小塊水泥地面,自從上次紅來過之后,這扇門就留有了敞開的縫隙。皮皮激動難耐,曾把自己的肚皮鋪在那塊濕漉漉的地方,把半個下巴擱在門檻上。雨水帶來的潮腥味很難聞,劉放偷偷打開了封閉的小后窗,用手臂快速扇動。皮皮已經沖出去了,下了半個多月的大雨,沒有什么可期盼的,也沒有什么可阻擋的。它終于聽到小枝條甩響的聲音,立在大路口等待著紅趕著那群雞鴨鵝朝它走來,它拼命地搖尾巴了,還矯情地叫了幾聲。
紅和那支曲折的隊伍沒有停下來,她只是多看了幾眼皮皮,揮了揮手里的小枝條,朝著遠處的地頭走去。天氣好起來,紅村恢復了正常,人們都跑到地里拯救自家的莊稼。一周、兩周,或許更長時間,紅和她的雞鴨鵝沒有出現在這條大路上。劉放每天把自己貼在玻璃上,又把自己從玻璃上卸下來,期盼每分每秒都成了上膛的槍,反反復復讓他恐懼焦躁,他對著皮皮發古怪的脾氣,甚至限制它三餐的食量,他還命令皮皮再不允許領任何人進這間屋子。
皮皮看著劉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很快衰老下去。他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一上午賴在床上,不發出呼吸的聲音。有時候皮皮覺得他已經死了。他不洗臉,也不按時起來做飯,連那扇小窗戶都放棄了。皮皮在一天早晨灰溜溜擠出屋門,獨自在紅村溜達,四處留下自己的氣味,很快它記住了紅村四通八達的大路和小徑,那些生長著茂密的掃帚梅和綠草的地頭,甚至還找到了紅的家,看著紅每天和那些雞鴨鵝向村西的大水庫走去。原來紅去了水庫,她不需要走那條大路了。皮皮每天游逛后重新回到住處,劉放已經不再關心皮皮究竟去了哪里,他們像陌生人一樣共居一室。
大概是星期一的早上,暑假的日子里可以忽略時間,紅趕著她的雞鴨鵝出現在大路上,它們由原來的毛團變得修長,翅膀已經扎了硬毛,走起路來像飛一樣可以離開地面一點點。皮皮是最先發現的,它狂叫不止,在原地拼命地轉圈,然后朝著紅的方向把自己的前腿站立起來。紅趕著雞鴨鵝轉彎了,朝著這邊走來,皮皮熱烈而瘋狂地站立、打轉、狂吼,流口水,眼睛濕潤,它幾乎不能再承受幾步之遙的一小節路的長度,它沖過去了。
皮皮跟每一只雞鴨鵝親熱地打了招呼,凡是打過招呼的雞鴨鵝都倒在了地上,脖子、胸脯、腦袋、翅膀或者腳掌流出血來。皮皮還在戲謔地挑逗最后一只笨拙的鴨子,追著它到處跑。紅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了地上,那根小枝條就在腳邊,枝條邊上連接著血淋淋的雞鴨鵝的尸體。它們僵硬,不能再被抱在懷里,就算是后背靠著火墻,把家里的燈全部打亮,可她的懷里是空的,就像消失的肖長壽。
紅找到了那只金黃雞。血色和金黃染在一起艷麗極了,比夜里抱著它在十五瓦的昏暗燈光下美麗得多。紅又看了看滿嘴鮮血的皮皮失魂地立在尸體的包圍圈里,她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這才哭出聲來。十分鐘的哭聲先引來了村子里那些不需要耕種的人們,他們拄著拐棍,拿著小馬扎,相互攙扶著走來,就近的玉米地里的人們也聞聲趕來。劉放這間小屋子前塞滿了人,他沒有從屋子里出來,嘈雜的聲音從旁邊空曠的大場院里轉了一圈才傳到這里,他根本不期盼還會有什么人來。他是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哭聲,可那又怎樣,他順勢把黑透板硬的枕巾折過來,蒙住整張臉,把自己緊緊窩進被窩。
人群圍住了這個血腥的殺戮現場,紅在人群里打起滾來,她把整個細瘦的身體鋪在地面上滾動,粉色裙子在旋轉中緊縮又擴張,加之肆無忌憚的痛哭,混合在一起倒像是最徹底的舒展和放松。一個老太太正是看到紅因為痛苦而快樂的樣子,才突然忍不住鼻子酸澀,掉下眼淚來,她說話哆嗦:“這不是尼爾斯嗎?那個文文靜靜、走路都不出聲的小姑娘。”
“放了整整一個暑假了,”另一個老太太坐在小馬扎上,“看見她那些雞鴨鵝搖搖晃晃,紅村好像不死趴趴的了。”她把整張臉憋在自己的手掌里,人們從她這里繼續看到無奈。
屋子里的劉放聽到“尼爾斯”的名字,爬了起來,從門縫里向外望。紅還在地上打著滾,她有點疲倦了,她需要精疲力竭,一只粉白相間的涼鞋掉了,她就赤著一只腳繼續滾。有人要上前扶她,有人就勸阻:“別,讓孩子難過難過。”
幾個老太太跟著難過起來,說不清緣由地抹著眼淚。一種悲傷引來另一種悲傷,她們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早夭的孩子,嫁錯的人生,總也不死的苦惱,她們自說自話又說給所有人聽。從地里趕來的人們也一籌莫展:“我家今年要喝西北風了,玉米全死了。”
“還不都一樣。”
“那玉米秧結了穗子了。”
“什么時候才是頭呢?”
人群的聲音幾乎蓋過了紅的哭聲。劉放躲在門后看著如此多的人聚在他的小屋門口,竟然發出咯咯咯的笑聲,這異樣的聲調讓人們重新回到眼前。
有人高喊:“傻子,都是你這個傻子!”
人們這才去攻擊滿嘴沾著血的皮皮,它早早在人群要聚起來的時候就逃到了屋子后邊的小樹林邊,它躲在一棵樹下發抖。有人朝它扔磚塊和石頭,它發出唧唧的鼻音,卻并不想逃走。
“別打它,它只是想和它們玩一玩。”劉放瘸著腿邁出門檻。他恐懼極了,又笑盈盈地對著人群說:“我也只是想玩玩,我只想能有人來。”
人們看看傻子,又看看滿地的家禽,這真是一筆糊涂賬。何采鳳最后一個趕到,她眼睛血紅,剛剛還對著滿地漂在雨水里的西瓜秧號哭。她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從人縫里擠進去,繞過打滾的紅,把雞鴨鵝一只一只撿起來,利落地把它們分給了紅村人:“不是吃了藥,還可以吃。”人們回應著:“死了也只是家禽,不要難過。”
紅一骨碌爬起來,想搶回那些屬于她的雞鴨鵝。她吊在何采鳳的衣角上哀求,何采鳳卻像一根鐵柱:“誰讓你到這里來的?”
何采鳳甩掉紅,朝她的西瓜地走去。人們開始散去,帶著各自被激起的過去和現在,像下了一場冷暴力的大雨。劉放立在門口激動不已,他流著眼淚,臉被陽光照射,暖洋洋的。三十年前,那桿獵槍還在,那時他還在村子里住,他打獵回來,就像這樣在家門口,把獵來的野雞、野鴨、野兔一只一只分給紅村人,比何采鳳還要慷慨利落。
門口只剩了紅和劉放。他們幾乎同時做起了一件事——撿地上四散的雞鴨鵝的羽毛。皮皮回來了,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兩個人把滿地的羽毛撿起來,紅走在前面,她丟了一只鞋子,劉放拎著那只鞋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皮皮總是適時地離開一段距離。他們去了一個絕密的地方,在那里挖了一個長方形的小土坑,紅和劉放把那些羽毛一根一根仔細捋好,盡量去掉殘留在上面的血漬和泥土。紅說:“你看,活像長在它們身上。”劉放結結巴巴,他需要不斷折疊他那條瘸腿:“是啊,它們活得好好的呢。”當紅的羽毛和劉放的羽毛重疊、靠緊、錯落,最后被全部葬下時,他們突然成了朋友。他們還一起在附近的破舊木堆上找到了一塊長木板,為這個小墳墓豎起了一塊光禿禿的木牌。
又放暑假了,何彩鳳給了紅兩種選擇:打西瓜岔,或者放養一群雞鴨鵝。年復一年爬在沒有盡頭的西瓜地打那些天天瘋長的西瓜岔,跟整日封閉在教室里沒什么兩樣。何采鳳一口氣買下十六只家禽,七只雞、五只鴨、四只鵝。每天早晨,紅需要趕著它們到草坡上去覓食。它們不再只搖擺成一條線,而是憑它們自己的心情好壞組成奇形怪狀的隊形,搖晃在紅村小路和稻田的地頭,紅村就顯得不那么干癟和乏味。
那堆破舊的木頭還在那里,紅村前些年興養蘑菇,應該是那陣熱潮過了之后廢掉的,因為后來又興起了種植西瓜,這樣一陣子狂熱的事情紅村可是做了不少,狂熱過的地方最后卻變成了一片片的荒蕪。木樁子上還有零星夭折的蘑菇殘肢,覆蓋著那些菌孔,像一個個重新長出的耳朵。這就是那個絕密的地方。紅喜歡一個人坐在木堆上看著任何一個方向,她覺得這是一種祭奠逝去的最好方式。從這里看小小的紅村就像一塊皮癬,包裹在紅黃相間的掃帚梅花群里,紅喜歡這樣去描述。十幾只雞鴨鵝都在木堆附近的草叢里找吃的,只有一只黃毛雞會順心地趴在她旁邊,學著她的樣子探著腦袋到處望,順勢吃掉就近的干蘑菇芽。
“我們來這里做什么呢?”
坐在距離木樁兩米之遠的另一端的是瘸腿劉放,更遠的是皮皮,大概距這堆木頭向東有十米的草坡上,是那個墓地。
周圍寂靜一片,寂靜得能讓人注意到自己真正渴望些什么。身邊一根一根木樁,就像劉放的渴望伸向另一端的紅。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不,她早就十二歲了。伶俐,村里人說是聰明;精神,村里人叫瘦弱;安靜,村里人覺得是呆;沉默,村里人擔憂會長成啞巴。村人們單單從那個動畫片里摳了個主角的名字放在紅的身上,因為那個尼爾斯被施了魔法后變得像一根拇指那么大,所以紅還叫“尼爾斯”。他一直等待著紅能說點什么。他大部分時候一個人待著,一天不會說一句話。沒想到,和另一個人待在一起還是沒話說。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說點什么,可就浪費了時間。”
劉放斜著眼睛看了一眼紅,紅小得可憐,而他有七十歲了,他們相差五十多歲。他突然覺得挺羞澀的,拼命砸著他的那條殘廢腿,給它疏通疏通血管,這里就到處是砸出的咚咚咚的空洞聲響。
紅看見遠處幾個在玉米地里走動的人,他們已施完了最后一遍肥,只是到地里望一望而已。盛夏炎熱,大部分人在家里閑著,和過冬有點像,只是時間短一些。她早上八點跑出來的,現在應該快十點了,雞鴨鵝們吃得飽飽的,都仰在草窩里翻曬自己的翅膀和肚皮,熱氣開始像鉆頭一樣一縷一縷往上升,它們不走直路,打著旋兒才能升得更高。“你覺不覺得人活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當然是,當然也不是。”
“我不是說不想活。我覺得你會明白。他們可能會把我當成神經病,他們總覺得小孩子不會有什么想法。”紅繼續說,“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動物的死就可以被忽略?”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紅的黃頭發朝著這邊甩了過來。陽光強了,她只得瞇著眼睛,陽光瞬間就把她打成透明。劉放停止敲打他的腿。“你會覺得有時候周圍太大了,什么都不見了,只剩下你自己。你渴望有人和你說說話,可是,他們說的都只是他們的,不是你的。”
“這和我的問題有什么關系?”
“人總是容易忽略很多事情。”
“聽說你有一桿獵槍?”
“嗯。”
“就像我有它們?”紅摸了摸身邊的黃毛雞。它還太小,沒有扎出硬毛翅膀,軟軟的可以瞬間化掉,“我為它們寫了一首詩,只讀給你。”
你是否見證過一只雞走入睡夢/你就懂得它對世界的態度/它沒有人那樣聰明機巧/人的一雙眼睛將世界分成兩半/而它把眼皮自下而上漸次包裹/緩慢,充滿遲疑,留戀與謙和
清楚雞的睡夢的人幾乎為零/一個北方的少女懂得/她懷抱著一只雞/抵御黑夜、恐懼和消瘦/孤獨因此銷聲匿跡
和世界告別的方式有很多種/也許,不如你想象得那樣神奇/雞會從每一次古老的祭祀中復活/它的一滴血足以驅逐邪魔
一只雞走不出一個家/但是,你忘了/它有一個金碧輝煌的祖先,也許叫鳳凰/能把火一樣的溫度/從一只雞傳給一個人/總有一天/全世界都需要一只雞
木頭上響起粗老的低泣聲。紅聳動起她的小肩膀,沒有發出一點兒哭泣的聲音。“是不是讀得很難聽?”那場血腥的事件已經過去了,她不像大人們能輕易放過一些事情。黃毛雞驚恐地盯著她,她把腦袋埋在自己的雙腿間。
“你知道雞是怎么睡覺的嗎?”
劉放被問住了,從出生到衰老,沒有人問過這種問題。紅沒有看劉放,“我是在暗夜里最害怕的時候發現的。”
木頭另一端的劉放沒有起身,他們像兩個坐蹺蹺板的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的一個小動作都會讓另一方徹底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