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這個詞一定是水做的

羅耀霞

小寒

小寒，收走了雪的白

將骨頭裸露在天空

天空不空，隱去了光亮

樹枝褪下盛裝，一襲清寒

如天地間的一方俠士

田間地頭再不見各種精靈

連鼴鼠也躲進了洞穴

行人稀疏，埋著頭

獨自在心靈的曠野舉著火把

抵御那匹來自北方的狼

對峙，拉鋸戰一樣

你進，我退;你退，我進

決斗，就在今夜子時

零星的雨絲飄過，應了風的蠱

檐角的冰掛像刺客的暗器

針針刺骨，卻針針不見血

她，只顧給爐火添柴

就當是為大寒預熱吧

瀨戶內寂聽

瀨戶內寂聽，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

這是她與瀨戶內晴美揮手告別時做的一

次改變

當活到盡頭，對于如何安放

自己的肉身，卻茫然不知所措

于是，她選擇寂聽

聽夜的磅礴，聽萬物的涌動

尼姑，是披在她身上的一件衣裳

不妨礙她喝酒、吃肉、好色

當然也不影響她寫作，戀愛與革命

她的真實有時會令你臉紅

而有時會令山河失色

她從不虧待自己的內心

想看星星了，就有一大批青年摘來捧給她

想做愛了，就會把自己放在欲火上炙烤

從不扭捏，每一次心動

都如飛蛾撲火，風流但不風騷

每一個文字似是任性，卻極率真

如果哪一天不創作了，她的靈魂及生命

便也停止了飛翔

聽，聲音從哪里來

據說，你是阿波羅與繆斯的結晶

當水還止步于海

當光還在與云朵周旋

你已走下殿堂

來到民間

此刻，只有你是無懼的

來自萬籟之源

仿佛無聲，若有形

似那遙遠星辰，亦如水邊垂柳

你有一個錦囊

收集高山大海流水的聲音

配以小鳥秋蟲夏蟬的和鳴

然后春蠶一樣

將這些聲音在不經意間

一絲一絲釋放

風，流動起來了

一個一個音符扇動起翅膀

是羽毛的軟，是光的韻

是穿越三萬里冰川來到你身旁的

一股暖流，一片行云

借山翁

八大的魚

石濤的字

金農的梅花

你都借過

可你還給我的是什么

是萬畝春風

是一只蟬透明的寓意

你借華山的紅日，黃河的落霞

借嵩山的貝葉，桂林的鸕鶿

從前清借到民國

把家安在十年之外

去去煙波浩渺

你出發又歸來

從沙礫中淘取寶石

還原天涯以荻蘆之美

你借了又還

借滕王閣的序，岳陽樓的詩

借函谷關的云，長江的煙花三月

以青梅煮酒，還我十里桃花

長亭古道，鄉音何處

你在記憶之外尋找

尋那一縷炊煙，一彎月色

你借風，借雨

借來萬里山河

卻怎么也解不開那一江離索

蝦趣圖

這些蝦，活了五百年

在你畫下它們之前活著

在你畫下它們之后活著

它們以不同的姿態活著

在墻上活著

在水里活著

以故宮的名義活著

它們以生命的本質活著

以透明的血液活著

以靈動的鎧甲活著

它們浮游在空中

以彈性的肌理活著

它們潛伏在意識流

以黛墨的山水活著

它們一節一節，一張一弛

以飛翔的姿態活著

它們不著一物，不染塵埃

以流水的痕跡活著

它們在靜止的黑夜

以眾生的慈悲活著

它們穿過硝煙與風雨

最終以一個人的名字活著

以中國畫的精神活著

天河潭的想象

我發揮我有生以來巨大的想象

也無法抵達一滴水的內在

它穿越時間和空間

將堅持變成一種柔軟的力量

而又堅硬無比呈現在你面前

宮殿，樓宇，華蓋，或者一個童話故事

當我從崆靈洞（水溶洞）里鉆出來時，

仍然恍惚著

我是否又一次跌入億萬年前的一次

裂變，洶涌如盤古開天，神秘如上帝造人

開出石鐘乳、石筍、石柱等稀有名詞

造出亞當、夏娃、人類這樣復雜的生物

我醒著，依然在夢游

一滴水擊穿的或許不是石頭，而是你的夢

越是幽暗，越是光亮

它以不容置疑的力量喚醒沉睡的想象

洞陽花鼓

洞陽花鼓，是一味藥

專門療愈鄉愁

洞陽花鼓是活化石

唱給活人聽，也唱給古人聽

你聽哦，那是祖輩們眉目傳情的樣子

在呢喃，在訴說，在高歌

你再聽，那婉轉的、幽咽的、

無法言說的人間萬象

鑼，鏘和鼓，還有二胡，少一樣都不行

就像你看到的路旁茴香，枝繁葉茂著

細長的觸須肆無忌憚地伸展

當你攏身，若有若無，似香非香

當你離開，香氣便妖精一樣繚繞

只需輕輕一掐

濃烈的，讓你落荒而逃

猛一回頭，卻早已淚目

此刻，洞陽花鼓就像一壇從泥土里

挖出來的陳年老酒

初品，辛辣;細品，回甘

在陶爾米納古街行走

青石板、麻石板、黑白石板，每一塊石板

都傳來古羅馬戰場的嘶吼

即使被埋入西西里島最深處的伊奧尼亞海

依然掩蓋不住遠去祖先的長嘯

時空以戲劇化的方式演變

戰場變成街道，往來腳步聲碎

祖先漸遠漸近

清風與陽光仿佛停滯，只有浮云與海水在

唱和

一切都是我們想要看到的樣子

半人馬座的王與天父圣母一樣被瞻仰

被膜拜

與我們的影子一起，在夕陽下被拉得老長

那些手拉著手的情侶

那些相互攙扶的老人

那些懷抱孩子的父母

與我們同在，卻抵擋不住一根仙人掌的刺

奔跑的桃花

每一次出發都源于沖動

鐵軌或者大地

在通往未知的云端

一路奔跑

夢，被汗水融化

踩著火焰起舞

藍色屋頂掩映在綠色叢林

紅色屋頂從田野中接力

山巒綿延，托起白色的云朵

它們都在這天空下起伏

隱現，漸次成為主打色

奔跑以后，我再無力撐開瞳孔

如黏附在鐵軌上的蠕蟲

本無翅膀，卻身輕如燕

繼續飛奔

在轟鳴中鉆出隧道

乍見，桃花

一朵一朵撲面而來

故鄉這個詞

故鄉這個詞一定是水做的

讓游子一想到她就流淚

它可以催熟一塊土地

讓流浪的人找到根

那些迷失了方向的靈魂

一觸碰到她

如醍醐灌頂般清澈

那些在生命中丟失了的動詞、形容詞

都可以在這里重新被發現

賦予它的內涵和外延以無限倍的

延展

這是一個萬能的磁場

一旦墜入就被吸走

肉身與魂魄合體

讓你感應到前世、今生與來世

相遇的樣子

在流水中央，在山峰之巔

一縷相思淡淡升起，飄忽不定

終于，它棲息在一棵稻穗上

以飽滿的姿態彎腰，作揖

如同找到了棲止地

進而深睡，羽化成蝶

欄目責編：張映姝

校對：孫?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