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前段時間看了一個農具的展覽。城里的孩子可能都沒有見過,農村的孩子大部分可能也沒見過。這些農具每一樣我都熟悉,小時候全用過。由此我想到鄉村生活對我寫作的影響。
小時候放過幾年牛,有個經歷很多年都忘不了。那時候我們剛買一頭小牛犢,正吃奶時從母牛身邊帶走的。我去放牛,有天下午它吃飽了,我牽著它回家。正走著它突然開始狂奔,韁繩一下子從我手上脫開。我跟著一路狂追。小牛跑了兩里后停下來,在一頭母牛身邊打轉。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小牛能夠通過聞味識母,但它聞錯了,跑到跟前它才發現那母牛不是它媽媽。我們家的小牛犢無比難過,繞著圈哀鳴,像小孩哭,兩眼淚汪汪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動物的眼淚,飽滿到臨界狀態的眼淚把眼睛放得更大了,悲傷也被放大。我當時真被震撼到了。很多讀者都說,在我的作品里面極少看到殘害動物的情節。的確很少,我輕易不會去寫。在我看來,動物的生命和人一樣,也有它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我經常想起我家的那頭小牛犢。它對我影響很大,是我對待生命的啟蒙者之一,也是我寫作上的老師之一。往大里說,那也是一個時代的饋贈。我碰巧生活在那樣一個需要親自飼養一頭牛的時代。我獲得了一個長久面對一個生命的機會,這個獨特的經驗,對我今天的寫作依然有很大的影響。
作家的寫作需要依靠經驗,但經驗是有限的,你只逮著一口井汲水,總有一天井會干枯。好的作家必須在吃一口井的同時去打另外一口井,以保證創作的可持續發展。我們熟悉的一些外國作家,比如門羅,比如薩拉馬戈,80多歲創作力依然旺盛,而且作品質量依舊能居高不下。我們很多作家,這個年齡可能連回憶錄都寫不動了。如何獲得這種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我想,源于作家頭腦里的“新”,對時代、對世界不斷有新的體認、新的疑難、新的探究和新的解答。
我經常舉一個例子,一位老作家給我一篇“80后”作家的作品,寫得真不錯,技巧、語言、結構等各方面都好,但如果遮住作者名字,我會以為是“50后”作家寫的。我從他的作品里面看不到一個“80后”對時代可能有的真實、及物的感受和判斷。他用“50后”的目光看待世界,用“50后”方式進入文學。我要知道“50后”如何看待和表現世界,看他們的作品就行了,而你存在的意義就在于,你能提供只有你才能提供的獨特眼光。你是你,你不是別人。所以,別用假嗓子說話,要發出你真的聲音。
都說作家是講故事的人。沒錯,每個作家都在講故事,需要有技巧,會講故事,但把注意力僅僅放在講故事上是不行的。小說往往是在故事停止之后才真正開始,那一段神奇的化學反應,那一段看不見摸不著的空間,需要我們下大力氣去嘗試和經營。一個作家寫到最后靠的肯定不僅是講故事的能力,所謂可持續的創作是在與時俱進的激發下,發現新問題,尋找新的表達方法。文學是獨特的面對世界的方式,經過歲月大浪淘沙留下來的經典作品,其價值正在于能讓人從中不斷地汲取營養,豐富情感,啟迪思想。于作家而言,在講故事之外,還要找到自己的精準定位,這個定位取決于你對時代、對文學表達的清醒認知上。這個定位,最終也決定了一個作家和他的作品的高度和空間。
這三四十年來,時代發展的速度和世界變化之大,可能超過了過去的幾百年、幾千年。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科學技術的影響已深入到我們生活的神經末梢。因為一個全球化的網絡時代,每個人跟世界的關系前所未有地緊密,這個時代和世界的每一點風吹草動,作家不該閉目塞聽,要積極有效地去深入地感知和表達。與一個時代相匹配的文學作品,應該是能夠用這個時代核心的語言,表達出核心的情緒、核心的疑難。
作品和現實之間血肉相連,作家要有能力站在一個高處去看待時代,看清我們身處的生活。作家還需要對小說這門藝術、對我們所從事的這門藝術本身的規律深入認識。我給一些寫作大賽做過評委,很多年輕人問怎么樣才能寫出好東西,我想這幾條也許是必要的:寫自己想寫的,寫自己能寫的,寫自己能寫好的。除此之外,對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還要再加一條:寫自己應該寫的。這涉及一個作家對文學所要承擔的藝術責任。不是誰要求你去做,是藝術本身需要你做。正因為有無數的作家自覺地承擔這個藝術的使命,幾千年來,文學才會如此時代更迭,文學的邊界才會不斷被拓展、被光大。新的時代,文學必然也面臨新的挑戰。于作家而言,要做的就是從腳下的土地出發,不斷豐富文學對生活和時代的表達,以期文學在今天得到更新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