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藝偉 陳婧

1917年9月,周恩來(后排右一)赴日本求學。圖為留日學生合影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分管外交工作26年,直到他逝世,共有107個國家與中國建交。其中對日外交,是眾多國家中的“一個典型”。
1949年,周恩來曾說,“我們應當把外交學中國化,但是現在還做不到”。周恩來擔任總理職務26年,新中國成立初期還兼任外交部長,為新中國外交事業付出了無數心血,開辟了一條成功的道路,為今天新時代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打下了堅實基礎。“靈活性”是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的一個顯著特點。這種“靈活性”體現在周恩來推動中日兩國互動發展是多領域、多層次的。多領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領域;多層次包括民間和官方兩個層次。
在政治領域,周恩來是中日建交的開拓者。在推動中日政治友好發展的過程中,他始終堅持“政治三原則”:“第一,日本政府不能敵視中國。第二,不能追隨美國搞‘兩個中國的陰謀。第三,不要阻礙中日兩國關系向正常化方向發展。”“政治三原則”是中日兩國交往的三個最起碼的前提條件。為推動中日政治友好發展,周恩來多次會見日本前首相片山哲、石橋湛山、田中角榮,以及日本政治家久原房之助、鈴木義男、淺沼稻次郎、松村謙三、黑田壽男、藤山愛一郎、竹入義勝、大平正芳等,在斡旋中推動中日政治交往逐步密切。
在經濟領域,周恩來為推動中日經貿發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在周恩來的大力支持下,1952年6月1日,中日雙方簽署了第一個《中日貿易協議》。周恩來特別對協議草案進行了批示,重新打開了中日貿易的渠道,中日雙方先后共簽訂了四個民間貿易協議。1960年8月27日,周恩來接見鈴木一雄時提出了著名的“貿易三原則”:“一、政府協定;二、民間合同;三、個別照顧(指對中小企業有特別困難者)。”為中日兩國貿易往來提供了基本方針。1962年11月,周恩來同高碕達之助簽署《中日長期綜合貿易備忘錄》,持續推進中日貿易友好發展。周恩來從打通中日兩國經濟交往入手,致力于推動中日貿易關系不斷進入嶄新階段。在此期間,周恩來先后多次會見日本經濟界知名人士村田省藏、稻山嘉寬、鈴木一雄、高碕達之助、岡崎嘉平太等,并提倡兩國互辦商品展覽會,積極在北京、上海等地舉辦日本商品展覽會、日本工業展覽會,不僅打開了國人的眼界,同時為中日經濟交流提供了平臺。周恩來指出,“中日經濟合作應當把眼光放得更遠些”,中日友好發展的前途是無限的,兩國經濟發展更是可靠的、有保證的。

1972年,周恩來陪同田中角榮一行參觀上海馬陸人民公社。周恩來左邊揮手者為田中角榮、二階堂進,右邊為大平正芳
在文化領域,周恩來身體力行地推動中日文化廣泛交流。旅日留學經歷,讓周恩來對日本文化有切實的體會和深刻的印象。在日本,周恩來閱讀了許多關于社會主義的書,開始接觸社會主義。周恩來認為中日文化“同文同種”,有歷史淵源,并且具有非常大的發展前途。在他的大力支持下,1955年兩國簽署了第一個《中日民間文化交流協定》,此后在體育、文學、藝術、科技、醫療、新聞等多領域實現了破冰,進而有了更多的交流與合作。周恩來經常參與中日文化交流的活動,接見日本乒乓球隊、排球隊、圍棋代表團、話劇團、醫學代表團、新聞代表團等并留下合影。1961年4月,周恩來在歡送日本乒乓球隊的宴會上說:“乒乓球比賽不僅是為奪取錦標,更重要的是通過比賽尋求和平、尋求友誼、尋求知識,而首先要尋求和平。”
在推動中日建交的過程中,周恩來廣交日本朋友,與他們結下了深厚情誼,深受日本人民的喜愛。
民間先行,以民促官。新中國成立初期,日本政府在外交上并不承認新中國,而承認臺灣國民黨當局。在中日兩國無法實現正式建交的階段,周恩來提出了“民間先行,以民促官”的方針,通過鼓勵和暢通民間交往的途徑,逐步增加民間組織在各行各業的互動和合作,以此來打開中日關系。
中日交往在初步發展階段應分兩步走,首先是“民間先行”。周恩來說:“中日兩國人民要多多來往,為兩國關系正常化鋪平道路。”“現在的外交不一定先由政府和政府之間建立,而是可以先由人民之間建立,來推動國家之間的外交的建立。”
其次是“以民促官”。周恩來指出:“不但人民要來往,人民還要影響政府,改變政府的態度,兩國才能友好。”“先從中日兩國人民進行國民外交,再從國民外交發展到半官方外交。”即使在中日關系最為緊張的時刻,中日民間交流也未曾中斷,可以說民間交往是溝通兩國之間最好的橋梁。
官民并舉,相輔相成。經過20多年的努力,中日關系逐步從國民外交階段發展到半官方外交階段。但在正式建交前,周恩來雖然沒有放棄通過官方立場與日本政府溝通協商,官方途徑卻始終存在巨大的障礙。直到1972年中日兩國簽訂《中日聯合聲明》,正式確立邦交正常化,才意味著中日關系正式由“民間先行”轉為“官民并舉”階段。“因為談判民間貿易已經觸及互設貿易代表處乃至政府貿易協定等問題,沒有政府的支持、保證是不可能的。歸根到底,解決兩國關系問題還是要由政府來辦。”
周恩來提出的這種有針對性的、適用于中日兩國人民的外交方針,不僅審時度勢,切合了中日兩國民間交往的需求,順應了政府的決策,而且與時俱進,富有建設性和創造性。“我們這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在國際關系史上創造了新的范例。我們把國民外交看成是我們整個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周恩來身上這種重視人民、理解人民的深刻的人民性特性,是促成中日建交的重要因素。
“原則性”是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的第二個顯著特點。“原則”是周恩來外交思想中最常出現的一個詞,包括被世界廣泛采納和認同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其實在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中,同樣出現了很多原則,這些原則充分體現了周恩來鮮明的政治立場和柔中帶剛的外交手段。
岸信介內閣執政期間,日本政府試圖采取間接回避敏感問題的手段與中國發展貿易合作,提出“以貿易與政治承認脫離的方針努力擴大兩國的貿易”。這實際上是一種投機取巧的方式,從根本上并不想承認中國的主權。
面對這種情況,1959年3月,周恩來接見淺沼稻次郎時強調:“在敵視中國、阻撓中日關系正常化和陰謀制造‘兩個中國的情況下,就無法恢復中日兩國的經濟關系。”同年9月,日本前首相石橋湛山來華訪問,周恩來在與他共同發表的會談公報中明確提出:“中日兩國政治和經濟關系的發展必須結合起來,不能予以分割。”周恩來強調中日政治和經濟的發展要互相促進,不能割裂對待。在政治原則問題上,周恩來毫不退讓,強調中日經濟貿易的發展應該在平等互利的條件下進行,中方不會僅僅著眼于眼前的經濟利益,而犧牲長遠的領土主權。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外交難題尤其復雜,作為新中國總理,周恩來在處理外交問題時通常保持著謙虛謹慎的態度,但在遇到觸及原則的問題時,便展現出柔中帶剛的外交風格。他曾說:“你對我不好,欺侮我,逼得我不得不有所準備,要進行回擊。否則,就會把我們看成懦弱可欺。”在面對日本企圖割裂政治和經濟問題時,周恩來也展現出了強硬的一面。在周恩來的堅持下,政治經濟不可分原則得到了堅持和鞏固。
周恩來與日本方面的所有公開講話中都會反復強調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中日甲午戰爭后臺灣被割給日本,直到二戰日本投降后,臺灣才歸還中國。因此,臺灣問題是中日之間不能回避的敏感問題,中日關系的最主要矛盾也是臺灣問題。他在許多場合中指出:“至少在中日來往中,要使日本人民了解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中國人民有權利解決而且有能力解決臺灣問題。”
在根本原則問題上,周恩來毫不動搖,并且始終以強硬的態度來表達這一立場。他說:“單說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或者說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還不夠,還要說臺灣已經歸還它的祖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根本原則也從一開始就被概括在“政治三原則”中,并得到周恩來的一再重申。
隨后在中日關系發展過程中,1971年10月中方進一步提出了“復交三原則”:第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第二,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三,“日臺條約”是非法的、無效的,應予廢除。周恩來對此發表闡述,指出臺灣自古就屬于中國,從歷史事實的視角,對臺灣過去以及現在的從屬問題進行了論證,并對當時世界上流傳的“臺灣地位未定”的觀點進行了有力的反駁。他強調“復交三原則”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更強硬表示“日本必須承認臺灣已經歸還中國”。
即使在中日建交后,面對部分日本人仍然與臺灣當局有來往的情況,周恩來一再重申不能出現代表日本政府和國會與臺灣接觸的情況,這是中方始終堅持的“一個中國”的根本原則。
“特色性”是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的第三個顯著特點。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是在其外交思想的總體框架內的,總體外交框架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在大的指導思想的框架下,他對日外交又具有一定的特色。
周恩來在開展對日外交的過程中,經常引用中國成語和體現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經典名句。20世紀50年代,周恩來經常會提到“共存共榮”一詞。1954年10月,他在與日本國會議員和日本學術文化訪華團的談話中說道:“我們要從我們自己中間找到‘共存共榮的和平種子。”僅僅在這一次談話中,他就4次提到了“共存共榮”這個具有一定中國特色的成語。此后,他又在多個場合中說道:“我們友好就能夠共存共榮;不友好,存在和繁榮都要發生影響。”使用“共存共榮”一詞顯得兩國關系更緊密,瞬間拉近雙方的距離感,更表達了中日兩國應該友好發展、實現雙贏的態度。
此外,周恩來也經常引用體現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經典名句。1956年5月,周恩來在接見日本工人代表團時說:“中國有句成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們不愿意別人干涉我們,我們也不干涉別人。”1957年10月,周恩來在接見日本恢復日中邦交國民會議訪華使節團時說,“中國的老子說過,不為天下先。中國的《禮記》上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并對這些經典名句進行了解釋,指出如果日本政府對中國友好,中方會展現更友好的一面;但如果日本政府不友好,中方也會有所回敬。1972年9月28日,中日正式建交的前一天,周恩來與田中角榮第四次會談時說:“中國有句古話說,‘言必信,行必果。”以此來強調日方要遵守信義,斷絕與臺灣當局的“外交關系”。周恩來有理、有利、有節地與日本代表進行對話,顯示出不卑不亢的外交氣度,更體現了他對中國悠久文化的自信,向日本傳遞著文化底蘊豐厚的大國風范。
周恩來在對日交往過程中十分注重用詞的準確性,也經常通過講述中國歷史上發生的史實來作解釋。1972年7月,當時的日本內閣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中國的“唯一正統政府”。周恩來對此提出異議,認為“正統”一詞不準確,他說:“漢語中有‘正統就有‘偏安。”他強調日本政府在今后的講話中必須使用“唯一合法政府”的說法。為了闡明這一觀點,周恩來引用了中國歷史上發生的真實事件來解釋正統和偏安,即三國時期,有的歷史學家采用魏是正統,蜀、吳是偏安的說法,但同時又存在蜀才是正統的說法,并且進一步引申到日本歷史上發生過同樣的情況,從而讓日本代表團確切地感受到“正統”一詞在不同語境存在不同的解釋。這種方式,讓日方了解其中的利害關系,理解了中方的立場。
周恩來概括和使用“三原則”與日本開展對話,是適合日本的溝通方式。他說:“日本人喜歡用三原則,現在我也說一個三原則,這就是中日貿易的三原則。”周恩來在對日外交的過程中,提出了多個“三原則”,即“政治三原則”“貿易三原則”“復交三原則”。在各個關鍵時期,周恩來提出并多次重申了這些原則。它們是對日關系的具體原則,也是始終指導中日關系發展的一系列重要原則。這種話語體系不僅簡潔明了、概括性強,關鍵是適應了對方的語言體系,能與對方產生最直接的對話。不僅是“三原則”,日方提出政治和經濟分開,周恩來提出以“政治經濟不可分”原則進行對話。
周恩來對日外交特別注重循序漸進的溝通方式。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曾形容周恩來:“身體像柳一樣柔軟,心像磐石般堅硬。”周恩來對日外交同樣帶有他鮮明的個性。他曾說:“要等待,不要將己見強加于人。”在對日外交中,他遵循以積累、漸進的方式推動中日邦交正常化,引用事物發展由小到大、由少而多逐步積累的一般發展規律來形容中日關系的發展。他進一步指出:“中日貿易的發展應該用漸進的、積累的方式進行。”周恩來的外交方式是卓有成效的,講對方聽得懂的話,采取循序漸進的溝通方式,從而與日本開展行之有效的溝通。
20世紀70年代,隨著中美關系正常化,中日關系也得到緩和。在兩國人民的不懈努力下,1972年中日最終實現邦交正常化。中日建交的過程是在特定的、復雜的歷史背景下完成的。在當今新的復雜的國際環境中,周恩來對日外交思想的智慧依然適用。展望中日關系的未來,盡管存在不少歷史遺留問題,也有如釣魚島領土、東海開發、南海矛盾等新問題,爭端和摩擦不斷,但是合作前景也十分廣闊。正如周恩來所說,“中日關系的關鍵是和平共處”“中日兩國人民應該世世代代友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