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涵
“小學課本上介紹魯迅,我跟著全班咿咿呀呀地背‘墳,熱風,華蓋集,但其實當時我連它們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但這幾個短語至今我還記得,你說奇怪不奇怪,墳,熱風,華蓋集,就這三個字詞,毫無聯系,毫無道理,但我就是記住了,它留在我記憶里了。我常常想起,然后會被這種理所當然又不知來由的意識感動。你明白嗎——就像,就像第一個告訴我‘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那個女孩我早已經不再聯絡了,但是,但是她彼時講給我聽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直牢牢攥著我的心。就像寫東西帶給我的痛苦和幸福的折磨,這種感覺太挾持人了,我不想被控制,真的不想。”
我去醫院看她的時候,她已經破碎得不成樣子,說話時候斷斷續續,像被縫起來的娃娃。上面這些話她用了將近一個下午講給我聽,阿姨之前叮嚀過我,她現在很愛說些沒有邏輯的話,讓我不要在意,陪著她就好。
天氣已經是深秋了,街道上一灘灘明亮的水,樹葉子泡在里面,車轍碾過去。
我把這些說給她聽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只是目不轉睛地盯住我,眼里升起大霧陣陣。
她已經,連淚水也流不下了。
小小的病床像圍起來的一圈柵欄,我沉默地看著她緩緩墜落下去。
我是在去新疆的長途火車上遇到她的。火車過隧道轟鳴的聲音,廁所沖水馬桶的響聲,夾雜著粗沙礫猛烈撞著車窗的風聲,讓我幾乎頭痛欲裂。斜倚在通道口,我一眼瞥見她坐在窗口寫東西的背影,安靜得像塊碑石。
三天后在人潮中擠著下車的時候,我鼓足勇氣:“嘿,這幾天你都在寫什么?”
風很大,也很燙,她的回答吹來:“理想!”
返途的火車上,我們坐在了一起。
回到北京之后我們經常見面,她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家,攢了一大堆發不出去的稿子,我是生活如死水一般掀不起波瀾的小職員,借由她日夜顛倒的作息尋找自己的存在感,我常常拎了早飯在早晨五點半給她送去當晚餐,然后兩個人一起淹進人潮中窺視著城市慢慢蘇醒。
她常常會幸福地伸懶腰,開始給我講她最近在寫的東西。
我不太懂文藝,也看不出來她的作品和市面上已經出版的東西有什么差別,在她花了快兩年時間磨成的一本長篇小說再次被編輯退回之后她坐上了去新疆的火車……“想去吹吹那里的風,北京的風太硬了。”她如是說。
我沒有看見過她崩潰或是歇斯底里的時刻,只是不止一次的聽見她深深的嘆息聲,一聲一聲,又長又遠,像從身體最深處發出的一般,填滿她周圍空間的每個罅隙,蔓延開絕望與無力感,在她掛了打給媽媽的電話后,在她婉拒了朋友的邀請后,在她一次又一次收到被退稿的消息后,一聲一聲。
年底,她發給我信息:“最后一次嘗試。”
我很高興,但同時也難受得不行,這到底是釋懷還是解脫呢,我讀不出她的語氣。
這一次,她將自己鎖在家里兩個月時間。
我再見到她時,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滿眼化不開的疲憊與倦怠。我們到北京郊區去玩,看見滿眼朦朧的綠,她很難得地笑了,“真好”。
這一次,她等了很久才把書寄給編輯部,然后待在家里等通知。
一周,兩周,三周,她漸漸開始心急,變得焦躁不安。每次我都不急不緩地安慰她:“沒關系,一定可以的。”
但事實上,我扣下了退稿的信件,背地里拿著她的書稿滿城跑出版社。
三月底,她悄無聲息消失在我的世界。
我發瘋一般找她,公寓,出版社,公園。才發現我對她,一無所知。
郊區已經蔓延開的綠色讓我心煩意亂。
不久我收到她的信,她的筆鋒烙著她的影子,倔強又不安。
“其實我都明白。
讓我痛苦的不是結束,而是從來都不曾有開始的機會。
也許至少,我可以選擇留在自己的歲月里。”
認識她近半年時間,我第一次失聲痛哭。
我痛苦的不是她的不辭而別,而是短短四十五個字,她一次也沒有提起過“你”。
很久之后我再聽到她的消息,是她媽媽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去看看她,又說,她想最后再見見我。
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看見我的時候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致意。她只道:“你還好……”
我搶著回答:“好。”
“嗯,那就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見她凝固的臉上倏然有淚滑落。
后來我經常去看她,和她聊起以前的日子。我們都對那段往事避而不談,轉而談起在新疆的那段時間,那股充滿著蓬勃的熱量的空氣似乎還拍在我的臉上,我想起她爽朗的笑聲,穿越風沙向我襲來。
“要是能死在那兒還好啦,有熱風吹著也不至于太冷。”她苦笑著。
我們都閉口不談了,醫生說,她最多能捱過這個秋天。
偶爾天氣好的時候,我推著她在醫院不大的花園里轉,和她一起坐在秋日暖融融的日光下,聽啁啁鳥鳴。她臉上慢慢恢復的血色讓我有時候會忘了醫生的話,我甚至有帶她跳上火車的沖動。她瞇著眼,五官慢慢舒展開,“里爾克的秋日也不過此般吧”。
我曾經問她,為什么那么執著于寫作。
她思索了很久,認真地回答我:“哲學上講萬事萬物都是有聯系的,外象的,內在的,總會發生或多或少的聯系,但我寧愿有那么一些事是毫無聯系毫無緣由卻真實懇切的存在著。我老是忘不了‘墳,熱風,華蓋集,興許也是這樣。它們究竟有什么聯系呢,我現在也還沒明白,也許這沒有答案,世上很多事都沒有答案,有些事,只管記住,只管做就好了,哪管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原因。”
她空白了好一陣,末了說:“也許這是宿命。”
她望進我的眼,是我從未曾看到過的交織在一起的堅強與柔軟。
秋意漸濃,她的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每天趕往醫院的路上是我最提心吊膽的時候,我怕一個電話打來通知我她已經先行離開,于是我拼命趕,我說,要離開也一定要在我在的時候離開。
我明白我只是在安慰自己。
11月1日一場突至的暴雨,把我隔在與醫院相隔一條馬路的對街。
綠燈亮起來,汽車緩緩停下來,我身邊的人流開始攢動。
我突然蹲下來,在人潮洶涌中。
這是我第二次,為了她的生活里,終于沒有我失聲痛哭。
秋天正式宣告結束。
她沒能出版一本文集,沒遷去新疆,也沒死在熱風里,小小的墓園,她在西南角。
我站在她安靜的碑石前,跟冬天凜冽的風撞了滿懷。
后來當我走在里爾克筆下落葉紛飛的秋日中不自覺裹緊圍巾瞇起眼的時候,我總是會不經意瞥見她的影子,她的破碎與支離,她的莽勇與自由,她的被束縛她的不被理解以至她的強烈的渴望,一切毫無聯系的事物擠在一塊,涌進我的思維意識活動中,被不斷加強加強直至碰撞出劇烈的疼痛感,我又無數次想起她講給我聽的那三個短語,“墳,熱風,華蓋集”。
我想我漸漸開始懂得她所謂的“宿命”,她所謂的沒有原因,這般莽撞的愛消耗了她,也成就了她。
它們是有意義的。
它們是有聯系的,真的。
我意識到冰涼的液體流淌著,又被灼燒出痛感。
只是最后,最后只剩這煙云與我惘然如舊。
(指導教師 李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