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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影子

2020-10-28 05:25:36徐一洛
海燕 2020年11期

徐一洛

得知慕白患抑郁癥的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兩張白紙黑字的診斷書上,一張寫著“有中度焦慮癥狀”,另一張寫著“疑似輕度抑郁癥狀”。

有。疑似。究竟是有還是疑似?焦慮癥和抑郁癥有何差異?不可能,一定是誤診。我將這兩張紙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又踢了兩腳,它們翻滾在地,我狠踩了幾下。我呆坐在黑暗中,面對冰冷的墻。不知坐了多久,我又驚坐起,將那兩團(tuán)紙小心翼翼地拾起,撫得平平整整。如果扔掉它們,那就是既成事實了,而我,決不承認(rèn),決不。我想帶慕白換一家醫(yī)院復(fù)查,又唯恐傷到他的自尊心。也許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東西,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幾次,就變成了事實,我不能冒這個險。我花幾天的時間咨詢了多位醫(yī)生朋友,我假托患病的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們回復(fù)得很詳細(xì),我因此弄清了抑郁癥和焦慮癥的來龍去脈,也基本清楚該如何應(yīng)對。我又上網(wǎng)搜索了許多資料,了解到“黑狗”、雙相情感障礙等詞匯。然而,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卻心煩意亂,手足無措。

我還登錄了幾家檢測抑郁癥的網(wǎng)站,測試自己是否為抑郁癥患者,每一次的測試結(jié)果都是,我比正常人還正常。我長舒了一口氣,慕白的病并非源自我的遺傳。我斷不敢去醫(yī)院檢查,那得去精神科掛號,而我無法接受“精神”二字,“精神病”“神經(jīng)病”,不是我,我不是。那么,陳建東呢?也許他才是始作俑者?我想大吼一聲“陳建東”,然后揪住他的衣領(lǐng)質(zhì)問他:“說,是不是你?是不是因為你!”

然而,他不在眼前。他像一只縮頭烏龜,關(guān)鍵時刻跑得比兔子還快,并且,他已經(jīng)同我離了婚,沒有義務(wù)隨叫隨到。好,他可以滾了。越遠(yuǎn)越好。

整整三天三夜,我基本沒合眼。我不解,為何偏偏病的是慕白,不是別的孩子,也不是陳建東?如果可以,我寧愿這場災(zāi)難降臨在我頭上,我甘愿接受所有的懲處,用我的健康和財富來換取慕白的安康。

我原本不信神佛,自從慕白生病后,我途經(jīng)所有的寺廟、道觀、清真寺等都會入內(nèi)跪拜。我虔誠地五體投地,只許下唯一一個愿望:希望陳慕白早點好起來。

此刻的慕白,將自己封閉在他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里,關(guān)上房門,拴好門閂,關(guān)嚴(yán)窗戶,拉緊窗簾,不論白天還是夜晚,屋內(nèi)都是一團(tuán)漆黑。同他做伴的,只有一臺診斷書大小的平板電腦。他抱著這臺冰冷的機(jī)器,一玩就是一天,玩累了就睡,睡醒了繼續(xù)玩。餓了,就吃幾口擱在門口小桌板上的飯菜。慕白已經(jīng)自我囚禁兩個多月了,一同被收監(jiān)的,還有我。

我無數(shù)次久立在慕白的房門口。我輕敲房門,他置若罔聞,我喊他,他不應(yīng)。我想踹門,砸門,問問慕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何會變成這樣?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我深知,慕白是個病人,他需要安靜和休息,需要獨立的空間。

我也病了,我像一頭狂躁的獅子,片刻都無法安靜,每時每刻都在自責(zé)和懺悔中捱過。我在痛苦和眼淚中,一次次回憶同慕白生活的每一瞬,陳建東亦如一道暗影,不時跳入我的記憶。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愿一些事從未發(fā)生,一些事從頭開始。

魚刺

譬如一條看似美味的魚,你正大快朵頤,突然被一根魚刺卡住喉嚨,你自然得盡快將魚刺咳出。清除障礙后,這條魚你是繼續(xù)吃,還是放棄?繼續(xù),有可能還是被卡到;放棄,你也許割舍不下。人生這場宴席上,你永遠(yuǎn)不知會被哪根魚刺卡到。婚姻這盤魚啊,我越吃越卡,越卡越吃。

陳建東便是我命中的那根刺。20歲正當(dāng)青春,我結(jié)識了他,并將最寶貴的初夜交給了他。六年間,我們分分合合,第七年,他威脅我“不結(jié)婚,就分手”,我說“那么,再見”。陳慕白卻不合時宜地藏進(jìn)了我身體里。因為陳慕白,我別無選擇。舉辦完婚禮的第五個月,陳慕白就降生了。

慕白的不期而至,令我兵荒馬亂。我開始變了一個人,我將自己分裂成許多個人,廳堂廚房,事業(yè)家庭,沒有哪一刻不提心吊膽,沒有哪一天完全屬于自己。而陳建東婚前婚后、有無孩子,永遠(yuǎn)都是他,他美其名曰“活出自我”。我的自我早已扼殺在了陳慕白的搖籃中,湮滅在了他的紙尿褲里,猝死在了他的啼哭中。剖腹產(chǎn),一把屎一把尿,忍痛喂奶,深夜上醫(yī)院,托關(guān)系進(jìn)幼兒園,借款貸款買學(xué)區(qū)房,打雙份工賺錢報培訓(xùn)班,風(fēng)雨無阻地接送……

慕白的成長史不忍卒讀。但凡重大歷史關(guān)頭,陳建東從未在場。我想拔掉這根折磨了我二十年的刺,又唯恐傷及無辜的陳慕白。2017年夏天,陳建東向我提出離婚。我驚愕,憤怒,頹喪,我自然不同意。拖拉、推諉半年的結(jié)果是,我這只雄赳赳的斗雞,日夜同一個無形的對手激戰(zhàn),傷耗掉了我所有的皮毛、血肉,我徒勞地同生活嚎叫、抗?fàn)帲欢返脗顒庸求w無完膚。我忍無可忍,主動提出離婚。陳建東生怕我反悔,當(dāng)即拍板。這是他此生做得最快的一次決定。

離婚最大的爭議無非就是財產(chǎn)和孩子。我無意爭執(zhí),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此人,三生三世不再交集。僅有的一套房我不戀,歸了陳建東,當(dāng)然房貸也歸他。但在陳慕白的歸屬問題上,我寸土不讓,誓死力爭。我和他都想要孩子。我認(rèn)為,他要孩子,不過是因為陳慕白是男孩兒,是他們陳家的后代;而慕白于我,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是我的命。一個女人若能舍棄自己的親骨肉,那該有多么狠心。陳慕白同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這十三年內(nèi),他幾乎從未離開過我。我們最長的一次分別,是二十一天。第二十二天,我乘坐20多小時的長途汽車去婆家見他。一見到他,我抱著他,又哭又笑,感覺身體被什么撕裂了,又恍惚地合上。那一刻,我暗自立誓,此生再也不要同慕白分開了。我寧可凈身出戶,傾家蕩產(chǎn),也決不能離開我的兒子。最終,我和陳建東都妥協(xié)了,雙方各退一步,陳慕白的“使用權(quán)”歸我,“所有權(quán)”歸陳建東,他每月支付1500元撫養(yǎng)費,一直供到慕白念完大學(xué)。如此,我便能天天陪伴慕白,慕白也不至于由繼母來撫養(yǎng)。一想到“繼母”這個詞,我心就會猛地一陣刺痛。我的兒,我的慕白,我的心頭肉心尖尖,怎能交給別的女人來欺負(fù)?誰若敢動慕白半根汗毛,我必定同他拼命。包括陳建東。

安排妥當(dāng)了陳慕白,離婚流程便如期進(jìn)行。2018年元月2日,元旦假期一結(jié)束,我便催促陳建東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xù),他拖沓了近兩個小時才出門。這倆小時里,我將他這二十年內(nèi)遲到的豐功偉績在腦海內(nèi)迅速檢索了一遍:這個溫吞的人始終在遲到的路上飛馳,他曾創(chuàng)下一天趕掉了三趟高鐵的不可思議的記錄。二十年前,我們在勞動節(jié)那天舉辦婚禮,眾人已乘婚車抵達(dá)酒店,他才想起忘拿結(jié)婚戒指,便從漢口的酒店開車至武昌,橫跨長江才取到了戒指,導(dǎo)致婚宴推遲了近一小時,所有的賓客都在等他這個慢新郎。那場婚禮,也因此刻下了一道深重的陰影。生慕白那天,我需要剖腹產(chǎn),醫(yī)生將手術(shù)協(xié)議書拿到他面前時,他將這張薄薄的紙足足研究了兩個多小時。醫(yī)生氣得拍桌子,他才慢條斯理地簽字,本來可以在8點半進(jìn)行的手術(shù),生生被他拖延到了11點多。事后,他稱因為擔(dān)心我的安危,才不敢簽字。可我坐月子期間他同我吵過三架,每每看到腹部那道橫切的傷痕,我都會想起這件糟心的事,對他的怨恨也如那道疤痕,皺成一道深深的溝壑。兒子但凡哪里不好,我便懷疑他的生辰是否會影響運勢,對陳建東的積怨又平添一分。所幸,這一切都快結(jié)束了。我時常在他耳邊苦口婆心地嘮叨,這世上的好事不會一直等著你,你來晚了,好事也會變成壞事。我不會再等陳建東了,我等得不耐煩了。這個逛街永遠(yuǎn)只顧自己埋頭奮進(jìn)、致使我經(jīng)常要去廣播臺尋人的人,這一次,真的把我弄丟了。

我和陳建東一前一后來到婚姻登記中心。這里,我們二十年前曾來過,如今還是老樣子。它僅有兩個窗口,結(jié)婚和離婚的都摻雜在一起辦理。前面排著一對即將步入圍城的新人,他們嬉鬧著,像極了二十年前天真的我們。那時,我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莊嚴(yán)地將自己交給陳建東,我們十指緊扣,在兩張大紅的證書前鄭重宣誓:“從今時直到永遠(yuǎn),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我將永遠(yuǎn)愛著您、珍惜您,對您忠實,直到永永遠(yuǎn)遠(yuǎn)。”

那一刻,我們熱淚盈眶。我將這兩張結(jié)婚證藏到了祖母傳給我的一個古式花梨木木匣中,視它們?yōu)楹蟀肷谋kU單。后來,木匣毫無征兆地裂了。兩張紅證被我們?nèi)×顺鰜恚瑥那坝H密依偎的它們,即將東南分飛。墻上溫柔繾綣的婚紗照也在一次吵架中粉身碎骨,砸到了陳慕白身上。為此,慕白住了一周醫(yī)院。

我看著一對對新人,悲哀地想,他們終將從歡笑走向死亡。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兒,她見我們的資料完備,幾分鐘之后,就麻利地啪啪啪蓋了幾個大紅的鋼印,又將兩張離婚證書遞給我們。手續(xù)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我懷疑地問她:“辦完了?”她笑著說:“辦完了。”她的語氣似乎是在祝賀我倆新婚至喜。我又回頭問慕白他爸:“離了?”陳建東說:“離了。”

至此,在婚姻的泥淖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年的我,終于恢復(fù)了自由身,拿到了一張暗紅色的離婚證。我和陳建東并排沖出民政局,又雙雙卡在了狹窄的門口。我一折身,他搶先走了出去。一句熟悉的歌詞跳到眼前: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離婚那天,我們都忘了一個人。慕白正上小學(xué)六年級,每天下午5點半放學(xué),平時都是陳建東去接。離完婚的當(dāng)天下午,陳建東打來電話,說晚上要陪一個客戶,不能去接孩子了。我在電話里說,我今天要加班,不等我把話說完,他就掛斷了。我心煩意亂,竭力調(diào)整心情,將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饑腸轆轆,一看時間:6點半,我驀然驚覺,孩子呢!

我慌忙給慕白的班主任打電話,可電話卻顯示無法接通。我想打給陳建東,想了想,又掛了。我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向?qū)W校狂奔,路上堵車,我將車開得飛快,不小心追了尾,我扔下一張印有自己名片的電話,說:“我得接孩子去,這事兒按保險流程來走。”隨后火速往慕白的學(xué)校跑去。學(xué)校里空空蕩蕩的。我火急火燎地問保安:“陳慕白呢?”保安一問三不知。我又急又怕,猜測慕白會不會一個人從學(xué)校走出來,學(xué)校離家里很遠(yuǎn),他還從來沒有自己上下學(xué)。之前我給陳建東發(fā)了條信息,說慕白不見了。陳建東一直在打我的電話,偏偏我一直在打給老師,手機(jī)始終占線。后來兩個人都報了警,最終我們在派出所遇見了。可笑的是,我們剛出了民政局,又進(jìn)了派出所。

我見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質(zhì)問他,卻忍住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離了婚,我和這個人沒有關(guān)系了。我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大腦瞬間一個激靈,忙給母親打電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試探著問:“媽,慕白在你那里嗎?”接電話的卻是慕白。孩子的聲音傳來時,我又驚又喜,淚流滿面。原來,慕白左等右等,等不到我們,就給外婆打了電話。他最信任的只有外婆。母親對我們的現(xiàn)狀心知肚明,卻不挑明,她想知道我們多久才會來找孩子。當(dāng)我們領(lǐng)走慕白時,母親語重心長地說:“這么好的孩子,你們不懂得好好培養(yǎng)。你們要是再這么任性,總有一天會把他搞丟的。”

母親一語成讖,我真的把慕白弄丟了。

逃離

母親說,人是活出來的,不是愛或恨出來的。我不恨陳建東,只想帶著我的慕白,重新開始新生活。

我暫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只能像一只寄居蟹,借住在陳建東家。從前我們像一對天生的仇敵,為一點小事就可以爭吵,吵得不可開交,不共戴天,恨不得拿刀子捅對方。一離婚,我和他的關(guān)系就變質(zhì)了。本來我們離了婚,對對方也沒什么責(zé)任了,但這些年來,婚姻里積攢了二十年的塵垢,都在此刻像核能一樣轟然爆發(fā)出來。他對我挑三揀四,我對他鄙夷不屑,彼此所做的任何事、所說的每一句話,甚至呼吸的每一絲空氣都是錯的,都是對方憎你、惡你的理由。當(dāng)我忍無可忍,習(xí)慣性地用口頭禪叫他滾的時候,他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家,該滾的是你。”那一刻,我驟然清醒了,我不再屬于這個家,不再是這里的女主人,我亦沒有資格對他指手畫腳,我甚至連在這里睡覺的資格都沒有。該掃地出門的是我。

我開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只等一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就隨時滾蛋。在陳建東家,我翻滾了二十年,從前在床上滾得熱火朝天,如今在門前滾得冷火秋煙。

這個屋子到處都是我的印記。小到一個發(fā)夾,大到冰箱和洗碗機(jī),我一樣都不想帶走。當(dāng)初為了挑一張舒適的床,我跑了好幾個商場,比較價格,對比性能,如今,它們通通與我無關(guān)。還有幾箱過時的衣鞋,扔掉吧,不舍得,畢竟它們身上殘留著家的味道;留下吧,它們搬到新家里,也只會孤獨地占據(jù)一角,繼而被打入冷宮。我耗費了五天的時間,打了近50個包裹,即將搬入自己的冷宮。每收拾一樣?xùn)|西,都像是在檢點過去二十年的生活,向從前告別。棄置的東西是告別的遺體,留下的物件終歸是殘缺的,你又不得不將它們帶走,帶進(jìn)你的新生活。也許新生活還是照舊,可是,生活總在繼續(xù),總得往前走,縱使往后孤身一人,踩著自己的影子前行。不,我不是一個人在走,我還得牽著我的孩子,盡管這個孩子已經(jīng)比我高一個頭,重了一倍,手比我大了三分之一。我再勞累,再難過,我的手再小,也得牽著慕白走下去,走到他成年,走到他工作、結(jié)婚、生子,甚至陪他走完我的余生。

我在陳建東家寄居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終于尋到了一處適宜的房子,一套兩室一廳,為此,我整整花了一周的時間,看了20多套房。正式搬家那天,陳建東立在門口,抽著煙,看我忙進(jìn)忙出地搬家。不久,他將煙頭彈向天空,悶聲不響地回房,將包裹從家里搬進(jìn)電梯,又從電梯搬到事先叫好的貨車上。幾十個包裹搬完,他始終一言不發(fā)。我們之間好像默默地完成了一個交接儀式,往后,我們的婚姻就真正地結(jié)束了,再無瓜葛和牽連了。二十年,7000多天,一筆勾銷。

搬其中一個包裹時,袋口沒有扎嚴(yán)實,里面的東西稀里嘩啦,散落一地。我和陳建東同時蹲下身,撞了一個滿懷,他想扶我,雙手卻頓在半空,我們尷尬地笑了笑,將零零碎碎收攏。這一幕,像極了分分合合的我們。碰到一只風(fēng)鈴時,我呆了半晌,這只貝殼風(fēng)鈴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同陳建東約會時,他送給我的,還趁機(jī)偷走了我的初吻。

他握著風(fēng)鈴,躊躇地拿起又放下,又拿起。

我不作聲,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這只狼狽的風(fēng)鈴。最終,陳建東果斷地將它放進(jìn)袋中,風(fēng)鈴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脆響。我悄然起身,眼角一酸。

慕白像一團(tuán)空氣,安靜地悶在自己房間。此前,關(guān)于是否告訴他我和他爸離婚的事,我百般糾結(jié)。陳建東說:“咱們都不在一起住了,其實孩子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明說而已。”我覺得,與其優(yōu)柔,不如直言,也許帶給他的傷害會小一些。

一個燠熱的下午,我鼓起勇氣,輕敲慕白的房門,門內(nèi)傳來簡短的“進(jìn)”,我立在門口,見慕白正戴著耳機(jī),手中拿著一本書。猶豫良久,才艱難地說:“慕白,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陳慕白微微抬起頭。

“慕白,是這樣的,我跟你爸,我們之間出了一點問題,我和他可能得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慕白,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們都是愛你的,我和你爸永遠(yuǎn)都會愛你。”

陳慕白的身體動了動,他盯著游戲機(jī)屏幕,輕描淡寫地說:“你們離婚了是吧?”我點點頭。他說:“噢,知道了。”

我立在他房門口,像根木頭。他放下書本,專注地打游戲,游戲里不時發(fā)出“殺、殺”的聲響。我正準(zhǔn)備退出房門,他突然抬起頭,直視著我:“那我跟誰?”我反問他:“你想跟誰?”他低下頭,不語。我囁嚅道:“法律上你跟你爸,事實上還是由我來照顧你。”他繼續(xù)低頭“殺,殺”,我默默地離開。

當(dāng)天,趁慕白吃飯時,我悄悄來到他房內(nèi),替他收拾房間時,注意到他的枕巾濕透了。

慕白的房間距離客廳約有十米,長長的客廳像一個黑洞,我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摸索著,不知哪里才是盡頭。我即將牽著兒子的手,走向一個糊涂而模糊的未來。

王爾德說,男人結(jié)婚是因為累了,女人結(jié)婚是因為好奇,最后兩方都會失望。失望至極,所以各自抱頭鼠竄。

嬗變

我有一種幻想,認(rèn)為只要換換環(huán)境,人生就會起死回生。我現(xiàn)在擁有兩個身份:離婚女人和單親媽媽。這身份并不光彩,也難以啟齒,說出去只會招來廉價的憐憫。離婚之后,心無芥蒂的歡笑漸漸遠(yuǎn)去,慣常聽到的是背后的嬉笑,以及八卦的掌聲。

而我的手掌,來不及掩住耳朵,它們將支撐起生活的重負(fù),撫平人生的褶皺。

我租住的小區(qū)離陳慕白的學(xué)校僅100米,慕白從出門到進(jìn)教室,僅需5分鐘。如此,我為他緊張的學(xué)業(yè)爭取到了一小時的睡眠時間。孩子們真的太辛苦了,早上6點就得起床,半小時早讀后,白天共上8節(jié)課,晚上還有倆小時的晚自習(xí),一天至少得學(xué)習(xí)12個小時。且不論一個孩子,就連成人來應(yīng)付如此冗長的學(xué)習(xí),都叫苦不迭,無怪乎慕白總喊腰疼,我還曾笑他,青蛙無頸,小伢無腰。我很心疼慕白,不想讓他那么拼命,可未來的競爭壓力那么大,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回想當(dāng)年,自己獨自上學(xué),無人接送,獨立寫作業(yè),沒人檢查、簽字。偶爾需要簽字,都是模仿家長的字跡蒙混過關(guān),開家長會也是走過場。唯一一次家訪,偏偏我父親出差,小學(xué)未畢業(yè)的母親一問三不知,這令班主任非常生氣,對我的態(tài)度也是十八變。所幸我在泥濘中一路趟到了大學(xué),并考取了研究生。

漸漸地,我已經(jīng)看不到慕白的笑容了。我懷念慕白上小學(xué)三年級時,和他的同學(xué)去公園玩,公園內(nèi)有一個寬敞、陡峭的斜坡,慕白穿著純白的運動衫,和一幫天真活潑的孩子從山坡上滾下來,滾到坡底,又奔向坡頂,再滾下來,如此反復(fù)。他不時發(fā)出清脆爽朗的笑聲,一聽到他的笑聲,我的天空就放晴了。如今的他,每天早起,背著書包上學(xué),到天黑才放學(xué),作業(yè)交給我簽字畫押,然后洗澡睡覺。我們離校近,爭取不到午托的名額,因此慕白要回家吃兩餐飯。這兩餐飯讓我苦不堪言。婚前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婚后可以去陳建東單位的食堂打飯,如今我只得硬著頭皮做飯。離婚前陳建東偶爾還能幫著做飯,離婚后,做飯、洗衣等生生不息的家務(wù)如幾座大山,咣當(dāng)一下強(qiáng)壓到我身上。

當(dāng)娘又當(dāng)?shù)也坏貌粍偂榱四鼙M心照顧陳慕白,我放棄了升職的機(jī)會,申請調(diào)到一個相對清閑的部門,一聽到沸騰的鬧鈴聲,便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提前下班,圍上圍裙,輾轉(zhuǎn)于廚房,左右開弓,在一小時之內(nèi)至少做出三道菜。待慕白回家時,三道熱氣騰騰的菜肴已在歡迎他。而我,卻累得全無胃口,看到他埋頭狼吞虎咽,身心的疲憊,也輕了許多。

“好吃嗎?”

慕白點頭。

“今天的課聽懂了嗎?”

慕白搖頭。

我們的對話僅限于此。我盡量沒話找話,但慕白的回答簡短得像他不到兩厘米的頭發(fā)。

我整整半年沒有看到慕白笑了,如今我只能從手機(jī)里聽從前錄下的他的笑聲。難過時,便會聽聽慕白的笑,有時聽得潸然淚下,有時隨著笑聲一起傻笑。慕白不笑的時候,我在哭。

初中開學(xué)伊始,慕白勉強(qiáng)能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不久,他開始拖拉,有時寫到晚上零時,困了就去睡覺。次日班主任在微信群里點名批評沒有完成作業(yè)的同學(xué),十有八九都有他。班主任找我談話,我唯唯諾諾地保證一定加強(qiáng)監(jiān)督,我這個部門主管,在老師面前全無半點尊嚴(yán)。我找慕白談心,他信誓旦旦以后會按時完成作業(yè)。第一學(xué)期下來,他考了全班倒數(shù)第八名。

拿到他的成績單時,我恍然看到了一個謊話連篇的陳建東。我沖陳慕白咆哮道:“我辛辛苦苦為你做了這么多,你就拿這么點分?jǐn)?shù)來回報我?你這點分?jǐn)?shù)還沒有我的血壓高!你對得起我每天為你做飯、洗衣,起早摸黑嗎?你看跟你一起玩的許可考了前十名,他這樣的成績才有資格每周玩游戲,你呢?你憑什么?這樣的成績,我怎么跟你爸交代?我一個人照顧你容易嗎?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我劈哩啪啦地一通發(fā)泄,慕白靜靜地聽著,直到我氣得無話可說時,慕白才回了一句:“我要你做了嗎?”

他的話像一記耳光打過來,將我打蒙了。是啊,他一樣也沒要求我做。從凌晨5點半起床為他做早餐,到臨睡前檢查作業(yè)、備好校服等,沒有哪一刻我不在備戰(zhàn)狀態(tài),我像一個武士,激戰(zhàn)在家這個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我這個從不認(rèn)輸?shù)膫肱R陣脫逃了。我賤,我有病,我多此一舉,慕白本不歸我管,我又何必非要犧牲自己的幸福,硬要接下這個拖油瓶,這塊燙手山竽呢?我明知帶著男孩兒的離異女人是最難再婚的,卻偏偏選擇了這道最難的題。那天晚上我沒有做飯,陳慕白用零花錢給自己買了一袋薯片,我餓著肚子,打落了牙齒和血吞下。

那是離婚后,我和慕白的第一次沖突。我萬萬沒料到,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陳慕白突然變成了一只刺猬,一摸三跳。哪頓飯不合他的胃口,便直接撂筷子,進(jìn)臥室,咣當(dāng)一聲,遺下我這個辛苦準(zhǔn)備了一小時飯菜的老保姆,面對一桌食物黯然落淚。哪句話犯了他的禁忌,他一句硬梆梆的話懟了過來,像一塊大石頭,扔到心里,半天才能將那塊石頭摁平、消解。

他還是一只冷面狐。一會兒說要交班費,要增加零花錢,要買書,買文具,買給同學(xué)的生日禮物……要要要,買買買。我聲嘶力竭地爭來了一個毫無節(jié)制的燒錢機(jī)器。他的老母親便是他源源不斷的提款機(jī)。可誰能給我一臺印鈔機(jī)?更可氣的是,他還瞞著我,向陳建東要錢。也就是說,他以同樣的理由分別向我和陳建東騙了雙份的錢。陳慕白的狡猾行徑被我和陳建東發(fā)覺后,我們輪番對他進(jìn)行了嚴(yán)厲的教育,他表示痛改前非,決不再犯。我們暫且原諒,但此后陳慕白一要錢,我都會向陳建東核實。本想同陳建東老死不相往來,但因為俗氣的金錢,我不得不同這個人重新建立一種奇怪的關(guān)系。

不知何時,陳慕白由溫順的兔子變成了狂躁的野牛。初一下學(xué)期,班上一位男同學(xué)對陳慕白說,從來沒見過你爸,你爸是不是坐牢了,陳慕白氣得直接對他動了拳頭。陳慕白將那位同學(xué)揍得胳膊骨折了,自己臉上也掛了彩。接到班主任的電話時,我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連螞蟻都舍不得踩的陳慕白,竟然會打架,而且是為了陳建東打架!在我心里,陳建東在離婚那天就已經(jīng)死了,而我辛苦拉扯大的陳慕白竟如此維護(hù)他。我養(yǎng)了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慌忙趕到學(xué)校為陳慕白善后,賠禮道歉、賠錢賠罪,幾個月后才平息此事。班主任讓陳慕白寫檢討時,他梗著脖子,堅決不從,后來還是我替他寫了500字,他用潦草的字跡照抄一遍,才蒙混過關(guān)。陳建東得知此事,請慕白吃了一頓烤魚。吃魚時,我又被卡到了。

多半時候,陳慕白是一只海豹,溜得飛快。初一下學(xué)期,他開始逃學(xué),一周總要逃幾節(jié)課。當(dāng)我將他從游戲機(jī)室揪出來,問他為什么逃學(xué)時,他理直氣壯地說:“不喜歡那個老師。”我說:“你以后走上社會,還要面對很多不喜歡的人,逃避能解決問題嗎?”他反駁道:“那你為什么離開爸爸?”又是咣當(dāng)一記耳光,令我無言以對。陳慕白贏了。我再不敢對他施行高壓政策,我擔(dān)心他離家出走,萬一遇上壞人呢?我不敢往下想。

陳慕白還悄然變成了一只泰迪狗。他以各種稀奇的理由向我討錢。雖然明知是假卻也無可辯駁,也不能當(dāng)面戳穿他,以免傷到他的自尊。所以,我只能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任由他宰割。一天,我無意中在他書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情書,原來是寫給班花的,他早戀的秘密終于被我窺到。我通過班主任了解到,陳慕白省吃儉用,每天都會給班花買早餐。我又好氣又好笑,慕白竟是個情種,這全然不像抹面無情的榆木疙瘩陳建東。我不忍心告訴慕白,那個班花腳踏幾只船,他不過是個備胎。我按兵不動,照舊為他的小愛情做虧本的投資。讓他早早看透人性,多摔打幾次也好。我告訴陳建東這一消息時,他哈哈大笑:“是我的種。”

陳慕白天天同我吵架,處處同我對抗。他有時乖巧,有時又很桀驁,我們時而相敬如賓,時而劍拔弩張。我們之間暗埋了無數(shù)個地雷,不知何時何地會踩到。我盡量不在他面前說陳建東的不是,有時抱怨沖到嘴邊,也得生生咽下去。我被他氣得快腦溢血時,發(fā)狠地說:你再不聽話,就把你退回到你爸那兒去,要么就跟你奶奶回鄉(xiāng)下去,做一個土孩子!這一招果然管用,他因此老實了幾天,不久又故態(tài)復(fù)萌。

陳慕白正值發(fā)育期,為了能讓他長個子,我為他報了籃球班,勒令他每周上一次。他乖乖地上了幾次課后,有一次犯了牛脾氣,無論如何也不肯去。我火了,說你不去可以,以后你的零花錢也斷供了。他磨磨蹭蹭地到了籃球場卻不肯上場。看著參差不齊的孩子們都積極打球,我壓住怒火問他:“你打不打?”他硬生生地懟道:“不打。”我一個耳光甩了過去。全場三四十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他愣了半晌,重重地將手中的球扔到地上,揚(yáng)長而去。我抱著球,在訓(xùn)練中心坐了很久,我呆坐著,流著淚,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直到慕白給我發(fā)短信:我沒帶鑰匙。

陳慕白花了一個多小時,步行回家,這一趟有近十公里。我犟牛一般的兒子啊,我要用多少頭牛才能將你拉回正道呢?我無時無刻不在為你擔(dān)憂,擔(dān)心你吃不好,睡不好,學(xué)習(xí)不好,怕你生病,擔(dān)心你的安全,憂慮你的未來,你的一切。

我為他備好了所有的鑰匙,卻沒有一把能打開我和他之間厚重的鐵鎖。

我花了8000元送陳慕白參加一個軍事訓(xùn)練營,七天的班,他上到第五天就堅決要求回家。我反復(fù)同他的教練溝通,慕白仍堅持退營。營里五六歲的孩子都能堅持下來,唯獨14歲的他放棄了。我失望到了冰點。

我還曾耗費18000元參加一個全國性的親子培訓(xùn)班,我每月雷打不動地去上兩天課,有時也帶慕白上親子課。每次聽課,我都在課程中反省自己,努力尋找修復(fù)我和慕白關(guān)系的方法。我還學(xué)到了許多心理學(xué)知識,什么外在小孩、內(nèi)在小孩、高級贊美、親密關(guān)系、心理療愈等。在角色扮演環(huán)節(jié)中,我每次都會扮演孩子的角色,將自己想象成陳慕白,站在他的立場,體驗作為一個孩子承受的壓力,每次都會以淚洗面。

一天中午,我本已備好了三個菜,想著為陳慕白多增加些營養(yǎng),便切了一根四川辣香腸。切到尾端時,刀一滑,鋒利的刀口滑向手指,一小塊肉被切了下來。立時,灶臺上、地上,四處可見我的鮮血。我用創(chuàng)可貼、藥粉、紗布等止血,但都是徒勞,鮮血洶涌著。我忍痛按壓住手指,向醫(yī)院沖去。下樓時,遇上剛放學(xué)的慕白。我慌里慌張地告訴他,我的手流血了,要去醫(yī)院,你自己吃飯,他卻說“下午要交20塊錢”,我吼道“你老媽快死了”,說完,便朝醫(yī)院奔去。醫(yī)院為我縫了三針,血才止住了。

我拖著傷手回到家中,見陳慕白正坐在客廳玩游戲,餐桌上擺放著殘羹冷炙,廚房里,依舊血流成河,像一個兇殺現(xiàn)場。他的無動于衷和冷漠深深地刺傷了我,我握著自己疼痛的手,問:“陳慕白,你知道你媽今天受傷了,流了很多血嗎?”

他不語。我又說:“我還以為你幫忙收拾了廚房,然而你沒有。媽媽非常失望。”

陳慕白一言不發(fā),默默地走進(jìn)臥室,關(guān)上房門。

大半個月后,傷口才愈合,至今仍留下一道醒目的疤痕。那道疤痕時刻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母親。我這個老母親,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四處散落著我的青絲,幾十根白發(fā)不知何時執(zhí)拗地冒了出來,眼角也多了幾條細(xì)細(xì)的魚尾紋。蒼老是一瞬間的。我的愛,被陳慕白磨平了,磨白了。

我一天也不愿再看見陳慕白了。我想放棄了。可我又怎能放得下?他已經(jīng)幾乎沒有爸爸了,我不能讓他再沒有媽媽。我12歲才從農(nóng)村到城里同父親團(tuán)聚,極少同父母交流,直到16歲還在挨打,父親動輒咬牙切齒,對母親和他的三個女兒大發(fā)雷霆。他也從未抱過我。父母的關(guān)系讓我不相信婚姻,可我還是稀里糊涂地走了進(jìn)去。我不能將自己的悲劇延續(xù)到慕白身上,他是無辜的。他錯在不該選擇我這個神經(jīng)兮兮的母親,不該生在這個雞飛狗跳的家庭里。

這個小人兒天生是我的劫數(shù)。不,他已經(jīng)不小了,比我高,比我壯,力氣比我大。然而,我是他媽。誰讓我是他媽呢!偶爾抱怨一兩句,說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地一個人照料他,他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將我擊潰:“當(dāng)初不是你要跟我爸離婚的嗎?”

有一天,面對高額房租、即將逾期的信用卡、不定期襲來的偏頭痛、每月到訪的痛經(jīng)、堆積成山的家務(wù),我瀕臨崩潰。一只無形的大榔頭在我頭部重重地捶打,一下,兩下……我突然瘋子似的沖到慕白房門前,跪在門口,連磕了幾個頭,央求他:“陳慕白,求求你了,不要再這樣對我了。我也是個人,我也有感情,我一個人照顧你,壓力很大,我怕照顧不好你,我得對你負(fù)責(zé),對你的將來負(fù)責(zé),我不能放任你再這樣下去,否則我沒法向你爸交代,也沒法向我自己交代,我求你了……”

陳慕白一臉的驚愕。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個字。后來的幾天,面對我的低聲下氣,他回應(yīng)我的都是一個冰冷的脊背。我隱隱感覺,我的慕白,正一天天離我越來越遠(yuǎn)。

那卑微的一跪,我將為此羞恥與愧疚一生。

破鏡

這一切痛苦的根源,都來自陳建東。

如果當(dāng)初陳建東能多關(guān)心一些慕白,慕白也不會變成這樣;如果陳建東每天能花一小時來陪伴慕白,我就可以每天擁有一小時喘息的空間,也不至于變成一個喪偶式育兒的怨婦。

這二十年來,我被囚禁在一只無形的鳥籠中,變得謹(jǐn)小慎微,沒有哪一天可以自由呼吸。離異后,我過了一陣逍遙的日子。我再也不用擔(dān)心他晚歸、宿醉,不必為錢的事爭執(zhí),我經(jīng)濟(jì)獨立,可以養(yǎng)活慕白和自己。不用顧及陳建東的想法,不必看他的臉色和承受他的冷嘲熱諷,自由地養(yǎng)花種草,做自己的主人。再也不用幫他收拾隨處亂扔的衣服和臭襪子,他的襪子經(jīng)常是陽臺一只,窗臺一只,鞋子要到沙發(fā)底下找,實在找不到的,會在幾個月之后突然從某個角落冒出來。再也不用照顧他龐大的家族,我的家曾是“駐漢辦”,常年接待他的七大姨八大姑,他數(shù)不清的親戚的壽誕、喬遷、考學(xué)等紅白喜事,陳建東一樣都不會缺席。過年再也不用去他那個鳥不拉屎的農(nóng)村老家挨餓受凍了。他家黑糊糊的夾生飯,我脆弱的腸胃實在無法消受。那個村子沒有暖氣,沒有空調(diào),我出錢為他家安了一臺空調(diào),他媽卻舍不得用,原因是電費太貴。不必細(xì)分你媽我媽,不必猜測他手機(jī)里究竟藏著多少秘密。不用擔(dān)心他拖沓、不守時的不良習(xí)慣帶壞慕白……沒了依賴與退路,我反倒可以像條漢子一樣活著,像水泥一樣硬實,赤手空拳地?fù)嵊⒆樱姨觳慌碌夭慌拢ㄒ坏能浝呤顷惸桨住?/p>

我要求陳建東每周陪兒子吃一次飯,他沒有異議。有時他會過來做飯,待上半天。每周都有一天,我們?nèi)讼駨膩頉]有分開過一樣,聚在一起吃飯,聊天,話題多半圍繞慕白。有時我會有一種錯覺,覺得陳建東并沒有走遠(yuǎn),我們還是一家人。有時我想,如果我和他沒有離婚,會不會過得比現(xiàn)在好一點。

當(dāng)了家才知柴米油鹽貴。我過得緊緊巴巴的,每月至少要花5000多元,多半花在慕白身上,而陳建東每月僅需支付1500元的撫養(yǎng)費,這無異于杯水車薪,可就連這筆費用,他也時常忘記。為此,我像一個乞丐,不得不低三下四地為陳慕白討生活費。陳建東有時給得爽快,有時拖拉幾天才轉(zhuǎn)款過來,這令我十分憤怒,我吃苦受累傷神費錢,還不討好。我決定上門討個說法。

我一直保留著從前房子的鑰匙,當(dāng)然,我一般不會重回那個傷心的家。那天,我?guī)桨咨详惤|家討說法。一開門,赫然見到椅子上躺著一個紅色的女式挎包。我心一沉,這個挎包說明了一切。趁慕白去衛(wèi)生間時,我以最快的速度將包藏到了房間,并發(fā)信息給陳建東:把你情婦的包拿走。

這個包是LV牌的。幾年前,我36歲生日那天,陳建東說要送我一個生日禮物,我們在武漢最大的商場里逛,經(jīng)過LV店時,我的雙腿邁不動了。我看中一款14000多元的挎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抱在懷里,舍不得放下。陳建東說:“你買了這么好的包,就要買很貴的衣服、鞋子來搭配它。你看,依我們目前的經(jīng)濟(jì)情況,消費得起嗎?”似乎有道理,但再多的大道理,都是不愛的借口。我黯然地放下包,像告別一個情人。萬萬沒想到,他對外面的野花野草如此慷慨。如果此刻陳建東在我面前,我難保不會將那個包當(dāng)場砸到他頭上。

趁慕白不注意,我迅速打開包,翻看了內(nèi)容:一個簡陋的小化妝包,內(nèi)含爽膚水、口紅等;一只普通錢包,里面僅有一百多元和一張銀行卡;一串鑰匙,上面掛著幼稚的HelloKitty掛飾;一個華為手機(jī)充電器。化妝品是國內(nèi)二線品牌,而我平時用的是國際品牌,在這一點上,我的心里找到了些許平衡。重點在那個挎包,我迅速百度了價格,24400元。心仿佛被人重重地捅了幾下,抽搐得厲害。從包內(nèi)的物品判斷,包的女主人生活品質(zhì)并不高,依靠自己絕對買不起這個包,所以,一定是陳建東送的。用一個包就將一個女人哄到手了,真劃算,真廉價。

十多分鐘后,陳建東回來了,同慕白打了聲招呼,幾分鐘后,便掖著包出去了,一夜未歸。他們之間應(yīng)該就在此同居了,二人正在外面夜跑,不料我?guī)е鴥鹤硬徽堊詠恚惤|攜著包去哄那個女人,一哄就是一晚上。我跟了陳建東二十年,他從來沒有為我買過如此昂貴的東西,也很少哄我,更不可能哄一晚上。

那個包撬開了一個殘忍的真相:陳建東有女人了。本來屬于我的東西被人據(jù)為己有了。

我決定今晚就在此住下。他們滾過的床我是不可能再睡了,幸而有第三個房間。當(dāng)晚,兒子住次臥,而我睡在了客房里,硬梆梆的床板硌得我全身生疼。翻騰一宿,一夜未眠。

以我的智慧,了解那個女人的來路并不難。很快,我便查到了此人的信息:無業(yè),長相一般,比我年輕十歲,中專生,離異兩年,有一個兒子。

第二日,陳建東才回來。我故作輕松地說:“恭喜你覓到了新歡。”陳建東揶揄道:“你是不是早有備胎,還不止一個?”談笑間,我們儼然一對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老友。

“喲,還蠻大方的嘛,驢包也舍得買,怎么沒見你對我這么大方?”

“那個,是水貨。”

我不信。他的話含有很大的水分。離婚之后,他便活在了我和慕白的虛實之間。

“是騾子是馬,拉過來遛遛。丑情人總是要見前妻的。”我訕訕地說。

“行,一起吃個飯吧。”陳建東大度地說。

兩天后的晚上,我如約來到一家酒店。

一個穿長裙的女子,比我查到的照片稍微好看一點,長相年輕,但總覺得她的五官缺了點什么。對,氣質(zhì)。她中專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生子,長年靠男人養(yǎng)活,總給人一種小媳婦的感覺。一見到她,我便有了底,也有了底氣。

除了比我年輕十歲,她的長相、學(xué)歷、家世、能力等等,所有的條件都不如我。我和她就像兩種青菜,她無論是賣相、營養(yǎng)還是性價比都比我差,她唯一的優(yōu)勢是,嫩。偏偏陳建東選擇了這道沒有營養(yǎng)的大路貨。也許是饑不擇食,退而求其次吧。或者是平日我太強(qiáng)勢了,他在我這里找不到做爺?shù)淖饑?yán)。眼前這只楚楚可憐、依人的小鳥,可以依賴他。可我,二十年前也曾是一只溫婉的畫眉。

陳慕白也來了。我想讓他見見他的“繼母”,也許他們能和平相處。或許我存著卑劣的私心,想讓陳慕白看看他爸的真面目——剛離婚沒多久,就給他找了一個后媽。我是想從陳慕白這里尋求安慰嗎?這樣對于尚未成年的陳慕白來說,會不會太殘忍呢?我不知道。

陳慕白埋頭吃魚,緘口不言。那個女人同他說話,他也只禮貌地微笑。

陳建東體貼地為年輕女人夾菜,當(dāng)著我和慕白的面。他似乎忘了同桌的還有他的兒子和前妻。不,他沒忘,他夾完菜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替我和兒子各補(bǔ)夾了一筷子菜,夾菜時,他的面色像餐桌上的那盤烤蝦。

我象征性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羞怯地作答。這個女人如一瓢自來水,寡淡無味。我忽然有一種獨孤求敗之感,我備好所有的劍和戟,卻尋不到棋鼓相當(dāng)?shù)膶κ帧N椅闯鍪忠汛螳@全勝,不費一兵一卒。然而,我已經(jīng)輸了,陳建東的心里,已經(jīng)盛進(jìn)了她。曾經(jīng)屬于我的東西,被她竊取了。我敝帚自珍,心微微有些疼。

她主動加了我的微信。我覺得不可思議,我竟和前夫的女友成為了好友,當(dāng)然僅限于微信上。那個女人還熱情地說:“以后我們可以約著一起逛街哈。”我嘴上說好啊好啊,心里卻萬馬奔騰。跟你逛街?對不起,本大姐很忙,忙著賺錢和照顧兒子,你逛街還不是花我兒子他爸的錢,也就是花我兒子的錢。趁早滾遠(yuǎn)一點,別讓我再看見你,你也就值一個兩萬多的包包的價錢,也許那個包還是A貨。

當(dāng)晚回到家,陳慕白出奇地同我多講了兩句話,似乎我成了一個棄婦,而他在同情一個弱者。我想抱著他放聲大哭一場,眼淚卻僵在了眼眶里。

我直挺挺地將自己扔在床上,不記得蓋被子,像個斗士一般,同自己的睡眠搏擊。逃離圍城一年了,我始終沒有勇氣公開自己離婚的事實,我害怕面對那些意味深長的眼神和背后的非議。所以,我始終形單影只,日益憔悴和蒼老。每一個沒有邊際的夜晚,陳建東抱著別的女人時,我唯有抱影而眠。漫漫長夜最是難捱,我已經(jīng)連續(xù)失眠大半年了。再這樣下去,我恐怕要抑郁了。

我也曾遇到過幾個我稀罕或稀罕我的男人,但他們都是匆忙的過客,沒有哪個男人能寬容大度地接受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每次同他們吃飯,我都會點上一道魚。而這些男人,沒有一個能為我剔魚刺,所以,我時常被利刺卡到,一被卡住,我便像一條魚一樣,從他們身邊游走。陳慕白是我賴以存活的水。

不知從哪天起,我開始害怕自己孤獨終老。我不止一次夢到某一天年老色衰,老死在一所公寓里,無人問津,幾天后,生了蛆的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個噩夢驚嚇了我許多個夜晚。

一次,我從夢中驚醒時,發(fā)覺門口有一道狹長的影子,我想起身探個究竟,那道影子倏地消失了。

陰影

一晃,我獨自照顧陳慕白已有一年了。我愛他,貼心貼肺扒心扒肝地愛他。我也怕他,怕他餓著,凍著,睡不好,學(xué)不好,不快樂……與其說是我在照顧他,不如說是他在陪伴我,沒有他,我一個人幾乎無法生活。我不敢獨自住一間屋子,每天臨睡前,看看隔壁睡著的小小男子漢,心便有了著落,才能安穩(wěn)入睡。通常一個人時,我會隨便應(yīng)付一餐,只有慕白在家,我才會認(rèn)真對待一日三餐。縱然是吵架、發(fā)脾氣,我也要像牛皮糖一樣,賴在這個小東西身邊,看他一天天長大,見證他長高,變聲,成熟。他打嗝、放屁、鼾聲、腳臭都是好的,香的。他是個完美無缺的小男人。他是我的兒。

2019年,我因工作出色,被派駐到外地進(jìn)修一年。去之前我反復(fù)糾結(jié),我走了慕白怎么辦呢?讓陳建東來照顧?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是他從來沒有單獨照顧過慕白,他連慕白的教室開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二是他也沒有耐心,他最愛的是他自己;三是,他經(jīng)常出差和應(yīng)酬,一旦他出差,慕白連吃飯都成問題。而我,不愿錯失這個絕佳的進(jìn)修機(jī)會。后來,我們想到了一個自認(rèn)為兩全齊美的辦法:將慕白送到他奶奶家,讀當(dāng)?shù)刈詈玫募乃迣W(xué)校。

對于這個決定,慕白既不同意也不反對。也對,他反對又有什么意義呢?幾天后,我和陳建東將他送到了那所寄宿學(xué)校。他進(jìn)校時,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的眼神同我告別。我的心驀地被狠扎了一下。

我決計想不到,慕白進(jìn)校的第一天就逃學(xué)了。當(dāng)晚,校長帶著全校教師四處尋他,終于在操場的一角見到了他。當(dāng)周遭的人都鬧哄哄時,他正安靜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事后,慕白向我形容當(dāng)時的場景:滿天的星星都模糊成一片,每一顆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砸到我身上,我的頭轟的一聲,感覺要爆炸了。我雙手抱著頭,它一陣陣地痛,痛得我想在地上撞。

本已奔赴外地進(jìn)修的我,連夜趕到慕白的奶奶所在的小縣城,我找到校長,百般求情,校長怕出事,無論如何都不敢收陳慕白了,堅持要求他退學(xué)。起初,我以為慕白是故意逃學(xué)。我吼他,罵他,嚇唬他,甚至打他,他都無動于衷,以淡漠來同我對抗。他又似乎根本不是在對抗,而是像冰一樣冷,對什么都不感興趣,任你罵他,打他,他都毫不在意,似乎你是一團(tuán)空氣,而周圍所有的人和物都同他無關(guān)。這讓我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的兒子一夜之間跑到哪兒去了,怎么突然間就變了呢?變得陌生,變得完全不可理喻。

如果生活給你一記響亮的耳光,你能還生活一個耳光嗎?不,不可能,你只能揉一揉疼痛的臉,忍住快涌出眼眶的淚,該干嘛還干嘛去。我擦干眼淚,向單位請了幾天假,帶慕白去某三甲醫(yī)院的精神科檢查。

檢查結(jié)果當(dāng)天就出來了,中度焦慮癥和疑似輕度抑郁癥。這個結(jié)果徹底將我拋入暗夜。那是繼我高考失利后,我此生遭受的最大的重創(chuàng)。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生活在陰森森的冰窖里。

從前活蹦亂跳的陳慕白,如今每天將自己鎖在門內(nèi),窩在床上,終日昏睡和游戲,除了端飯和如廁,幾乎不出門。慕白從前很愛清潔,一天洗兩次澡,如今一周才洗一次。是什么,可以讓一個人在一夜之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是誰,偷走了我的慕白?我想撕掉、燒毀那兩張刀子般的診斷書,可又怕冥冥之中影響到慕白的命運,我將它們鎖到了從前放過結(jié)婚證的老式木匣子最底層,又鎖緊那只潘多拉匣子。

從前不拘形跡的我,變得膽小怕事,寡言少語。從前我不信邪,不怕事,如今,我什么都信,什么都怕。我有幾座山的心事,可說出口的,卻只有濃密的陰云,它們怨憤地籠罩著陳建東,告訴陳建東:陳慕白一天不好,我便會詛咒你一天。

我將家中所有的刀具都收了起來,又為陽臺和窗戶加裝了護(hù)欄和防盜網(wǎng)。如此這般,這個家真的成了一個籠子,我們都活成了籠子里的怪物。

我曾覺得慕白的病就是因為矯情,沒有意志力,我同他說,你要是再不好起來,媽媽就要崩潰了,我們這個家就要完了。從前他肯定會反駁一句“這個家本來就完了啊”,如今,他卻冷寂得連一個字都不愿說。

慕白13歲生日那天,陳建東的父母特地從外地趕來,之前我和陳建東一直瞞著二老,不敢告訴他們真相。當(dāng)酒店里豐盛的酒席備好,所有的人都等著慕白,準(zhǔn)備為他慶生時,慕白卻始終躲在房內(nèi),任誰也請不動。缺了他這個主角,那場生日宴吃得五味雜陳。二老終究還是知道了慕白的病情,他們責(zé)怪我們的教育方式,更埋怨我們不該離婚。二老傷心地離去,我心如刀絞。

我極力解開這個孩子的心結(jié),卻始終找不到頭緒。

暉光

今年元月,一場新冠疫情突如其來,大街上滿是行走的口罩,整座城市陰影密布。我租住的小區(qū)封閉的前一晚,我正準(zhǔn)備就寢,忽聽得門外一陣拍門、踹門聲。一開門,陳建東酒氣熏天地闖了進(jìn)來,我慌忙將他往外推。他反手抱住了我,又用散發(fā)著酒氣的嘴蹭到我臉上,還抱著我胡亂喊“老婆,老婆”,我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將他打醒了,他撫著通紅的臉,搖晃著準(zhǔn)備離開。我拉扯住他的衣袖,說:“太晚了,留下吧。”那一夜,他在我的床上鼾聲連天,我在沙發(fā)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之前無數(shù)個寂寞的長夜,我想對陳建東說“留下吧”,可我始終保持著矜持和冷傲。陳建東醒后,認(rèn)真地說:“別租房了,回家吧。”我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我攜帶簡單的行李重回舊地,不禁百感交集。逃離近兩年后,我又逃了回來,逃到這生了裂縫的原點。行李少了,心卻重了。起初,我和陳建東很少說話,唯恐一說錯,便會引起一場爭執(zhí)。后來,有些話非說不可,也盡量長話短說。我們像兩塊易碎的玻璃,生怕劃傷對方。說得最多的是慕白的事,慕白今天吃得很多,慕白今天笑了,如何才能讓慕白盡早康復(fù),如何安排慕白將來的學(xué)業(yè)。

別家的孩子之前都在上學(xué),如今在上網(wǎng)課,而慕白始終窩在家里,同電子設(shè)備做伴。應(yīng)他的要求,我們?yōu)樗鋫淞耸謾C(jī)和電腦,還特地將他的房間布置成暖色調(diào),而他堅持只穿黑白兩色衣服,平日也極少開燈。

慕白一天不從黑暗中走出來,我和陳建東也一天都生活在極夜中。我40歲生日那天,陳建東親手做了一個小小的蛋糕,歪歪扭扭的。我冰凍的心開始復(fù)蘇,我本以為他早已遺忘這個日子。他抱歉地說:“蛋糕店關(guān)門了,小區(qū)也不讓出去,只能將就了。”

這是我此生吃到的最美味的生日蛋糕。

那天,我們像從未有過嫌隙一般,和平地交流了許多話題,一遇到敏感問題,彼此都機(jī)警地跳過去。陳建東鄭重其事地說:“為了讓慕白盡早康復(fù),我們一起來演一場戲,要不要試一下?”

“演戲?”

“對,假裝已復(fù)婚。”

我有些眩暈,我在父母和親朋面前演過許多場戲,有些戲被我演砸了,但也無傷大雅。眼前這場悲辛交加的家庭劇,該如何演呢?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一個好演員。”

陳建東握著我的手說:“為了慕白,我們必須演好這場戲。”

我背過身,進(jìn)到廚房,抓起一把白菜,放了滿滿一池水,水溢出來也渾然不覺,我反復(fù)清洗一片菜葉,洗著洗著就哭了。無聲的淚水淌到池中。一雙手扶在了肩上,我的雙肩開始微微顫抖,又劇烈抽動,我想掙脫那雙手,卻被它們鉗得更緊了。

第二天,陳建東就拉著我的手,出現(xiàn)在慕白房門口。陳建東欣喜地告訴慕白:“爸爸媽媽今天要去復(fù)婚了。”慕白仔細(xì)審視著我們,眼中閃過一絲疑慮。

我們戴著厚厚的口罩,去商場買了許多菜。回來的路上,我問陳建東:“要是慕白要看我們的結(jié)婚證怎么辦?”陳建東說:“這個小東西要是這么積極,病也快好了。”

自從我們“二次結(jié)婚”后,凡是有慕白在的地方,陳建東都會表現(xiàn)得同我非常親密,拉拉手,拍拍頭,扶扶腰。我起初覺得別扭,漸漸地也習(xí)慣了。慕白看似視而不見,實則在偷瞟我們。慕白離開后,我們相視會心一笑。

陳建東開始主動做飯,我也盡量不嘮叨,不生氣;陳建東有事無事就去慕白房間,陪他說說話,有時什么都不說,有時去蹭他的床午睡,任慕白趕也趕不走。我想盡辦法多為慕白做一些事,買書,買衣服,似乎多花一些錢,我的愧疚就會少一些。

我試著建議慕白出來打撲克牌,慕白竟同意了。此后,每天我們?nèi)硕荚谝黄鸫颉岸返刂鳌保液湍桨啄醯貙iT針對陳建東,所以,陳建東多半是輸家。在打牌的過程中,慕白的話多了起來,偶爾也會閃過一個笑,雖然短暫,也讓人身心溫暖半天。

慕白沉溺于游戲,自然需要花錢購買各種我不懂的游戲裝備。可我不能讓他不勞而獲,便建議慕白每天以做飯的方式,賺取零花錢。每天的中餐和晚餐,我都會將三四盤菜準(zhǔn)備好,由慕白來炒。當(dāng)慕白圍上圍裙的那一刻,我?guī)缀跸霘g跳著跑上去,從背后抱緊他。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默默地走進(jìn)主臥,抱著和慕白一起買的一只布偶,放肆地流淚。一張紙巾遞了過來,我接過。一只大手放到了我手上,我卻將它推開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在阻止我: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你們中間還橫亙著一個女人!于是,我果斷推開陳建東,起身,回到那個冰冷的客房。第二天,我將自己還原成從前的堅冰,偶爾隱約有什么東西在悄然融化時,我便下意識地暗示自己,那不過是個幻影。

不知從何時起,我和陳建東的關(guān)系變得極其曖昧。白天各自安好,我們各行其事,互不干擾,可一到晚上,夜色妖嬈,氣氛尷尬。兒子占據(jù)一間房,剩余兩間房,兩個生理正常的男女各睡一間,總覺得奇怪。他有意無意地試探,我欲迎還拒,你來我往,彼此練了一個多月的太極。當(dāng)他抱著我的時候,我有些恍惚,很快,腦海中一個理智的聲音跳出來質(zhì)問我:我們的關(guān)系還能恢復(fù)嗎?

陳建東偶爾會回憶起我們在大學(xué)時那段溫馨的時光,可是,一切已成灰燼。只要慕白一天不好,我一天不愿原諒陳建東,也無法饒恕自己。

我和陳建東像兩個做了錯事的孩子,都受到了最嚴(yán)厲的懲罰。懲罰我們的,正是陳慕白,他以自己的方式,從身體到心靈,重重地責(zé)罰我們。我們意識到自己錯了時,他的抑郁也漸漸遠(yuǎn)去。

我們偶爾也會相擁而眠。雖然還沒有復(fù)婚,但我總有一種幻覺,仿佛陳建東和陳慕白都回來了,我們又還原成一個圓滿和美的家。

我們一起去酒店吃慕白最喜歡的沸騰魚,慕白一人可以吃一整條魚。見他吃得滿嘴油光,從前卡在我喉間的一根魚刺,不知何時悄然消失了。

陳建東將那只裂了的老式木匣修好了,銅鎖處還綁了一根紅線。“鑰匙呢?”我問。

他狡黠地說:“弄丟了。”

“你的情況呢?”我訕訕地問。

“就不興人家吃回頭草嗎?”

真想一巴掌把他的破嘴打成三瓣。

我想解開那根紅線,它卻系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我望著那個蝴蝶結(jié),眼睛比兔子還紅。

“是不是被我感動了?”

“滾。不過是有沙子進(jìn)到眼睛里了。”

“我給你吹吹。”

這一吹,就給吹到嘴上去了。

如果慕白的病是一場幻覺。如果我們能將生活弄假成真。我這個流放到圍城之外的人啊,如何又能回到屬于我們的院落呢?

陳慕白一天天好轉(zhuǎn)。一天,我試探著問他:“慕白,等疫情結(jié)束后,我和你爸補(bǔ)辦一場婚禮,怎么樣?”

慕白抬起頭,眼神靈動地注視了我?guī)酌耄^而露出一個久違的笑。那笑,像明亮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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