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諫逐客書》中說到戰國時期各地交往的密切及物產的流通,使得“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史記·秦本紀》)的秦國君王熱切追求各地高等級生活消費品的情形。其中可見“宛珠”“阿縞”等標志地方優勢的商品品牌。作為紡織業產品,戰國秦漢時期還有“魯縞”“齊紈”“蜀錦”“襄絮”等名聞天下。《史記》所見“蜀布”遠銷至西域的情形,是絲綢之路史研究者應當珍視的重要信息。地方品牌較為密集地出現,可以理解為生產史、交通史、商業史進入較成熟階段的標志。在新的交通條件和文化背景下,地方名牌產品的經濟作用和民生影響,值得秦漢史及中國古代經濟史研究者矚目。所有關心中國歷史文化的人,也應該對這種現象有所注意。而《史記》保留了反映相關歷史變化的重要文化信息,體現出太史公對經濟與民生的關心;《史記》從多方位反映社會生產與生活的史學價值和文化意義,也因此而有所體現。
以記述秦名相李斯事跡為主題的《史記·李斯列傳》,對于秦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明代學者茅坤曾評價“此是太史公極用意文,極得大體處”(《史記鈔》卷五五)。其中李斯所作名篇《諫逐客書》,或有“先秦文章”第一,“絕工之文也”的贊譽([明]陳仁錫:《陳評史記》卷八七)。此文收入《古文觀止》,成為歷代散文寫作的標范。清人方溶頤感嘆其“善于辭令,援古證今,竟能歆動祖龍”(《書李斯(諫逐客書)后》,《二知軒文存》卷三)。
據司馬遷記述,李斯至秦,任為客卿。因韓國人鄭國策動秦發起鄭國渠工程的陰謀敗露,也受到即將被驅逐的威脅。“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日:‘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于是上書提出異議,言“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指出“使秦成帝業者”,“皆以客之功”。其中一段生動的文字,說到物質消費方面秦王對“不產于秦”者的需求:“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后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于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于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李斯隨即批評“逐客”決策的不合理。他指出:“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以為如此將影響秦強國克敵、制勝“海內”的大業。
除去“色樂”,則言“珠玉”,都是秦國君王直接的物質消費需求。秦王“快意當前”之“寶”,“翠鳳之旗”“靈鼉之鼓”“犀象之器”等,應出自南國;“纖離之馬”“駿良駃騠”等,則應出自北邊;“昆山之玉”“江南金錫”“西蜀丹青”等礦業資源,雖明示產地,但地域指向比較寬廣。而“隨、和之寶”之“隨”,是具體的出產地點。所謂“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形成了堪稱“絕工”的對仗語式。后者“阿縞之衣,錦繡之飾”,則體現了東方絲綢紡織生產的杰出成就。
關于“阿縞”的理解,古來就有不同的意見。裴駟《集解》引徐廣的解說,認為“阿縞”因出自“東阿”而得名:“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然而另一種意見,則將“阿”解釋為細繒。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雜志》發表了這樣的判斷:“徐以上文云‘江南金錫、西蜀丹青,故以‘阿縞為‘東阿所出之‘縞也。今按:‘阿縞之衣與‘錦繡之飾相對為文,則‘阿為‘細繒之名,非謂‘東阿也。”他認為,“阿”可能指“練”。“‘阿字或作‘系阿,《廣雅》日:‘系阿,練也。”《讀書雜志·余編》又寫道:“阿,細繒也。”后來也有學者指出,王夫之《楚辭通釋》卷九寫道:“阿錫,輕毅也。”斷定“‘阿縞之衣的‘阿字,不是指‘東阿,而是指‘細繒”(嚴修:《釋‘阿縞之衣和‘越葛錢絹》,《學術月刊》1984年第10期)。
《水經注》卷五《河水》說到“東阿縣”的地理人文條件:“河水又東北與鄧里渠合,水上承大河于東阿縣西,東徑東阿縣故城北,故衛邑也。應仲瑗日:有西,故稱東。魏封曹植為王國。大城北門內西側,皋上有大井,其巨若輪,深六七丈,歲嘗煮膠,以貢天府。《本草》所謂阿膠也。故世俗有阿井之名。縣出佳繒縑,故《史記》云:秦昭王服太阿之劍,阿縞之衣也。”通過“阿膠”名義的理解,則“阿”即“東阿”是當然的判定。酈道元同時說“(東阿)縣出佳繒縑”,并且明確聯系到“《史記》云:秦昭王服太阿之劍,阿縞之衣也”,以為“阿縞”之“阿”即“東阿”,這個態度是非常明朗的。
對于李斯《諫逐客書》所謂“阿縞”究竟是否與“東阿”有關,肯定的意見似乎是占上風的。如《太平御覽》卷一六0引《圖經》日:“東阿,春秋時齊之柯地也。”又引《郡國志》日:“其地出繒縑,故秦王服阿縞。”
李斯《諫逐客書》,《文選》卷三九載錄,題“李斯《上書秦始皇》”。注家就其中的“阿縞之衣”有不同解釋。張銑注是這樣說的:“以宛珠飾簪,傅璣飾珥。珥,珰也。縞,繒帛也,出阿縣。”李善則寫道:“徐廣日:‘齊之東阿縣,繒帛所出者也。此解‘阿義,與《子虛》不同。各依其說而留之,舊注既少不足稱。臣以別之,他皆類此。”所謂“《子虛》”所說,即《文選》卷七司馬相如《子虛賦》:“被阿緆,揄纻縞。”李善注:“張揖日:‘阿,細繒也。緆,細布也。揄,曳也。司馬彪日:‘縞,細繒也。善日:‘《列子》日:鄭衛之處子衣阿錫。《戰國策》:魯連日:君后宮皆衣纻縞。緆與錫古字通。”張銑日:“阿緆,細布投空引也。纻縞,繒也。”看來,將“阿縞”之“阿”作地名理解或作織品理解,兩種意見的分歧很早就已存在。或許可以存異,“各依其說而留之”的態度是正確的。
然而不容忽視的是,“齊之東阿縣”確實是“繒帛所出者也”。簡單地判定“‘阿縞之衣與‘錦繡之飾相對為文,則‘阿為‘細繒之名,非謂‘東阿也”,似顯生硬。如以為李斯前句“宛珠之簪,傅璣之珥”亦“相對為文”,也是缺乏說服力的。如理解“宛珠”與“阿縞”是“相對為文”,或許合理。則“阿”適宜解釋為地名。
此外,《金匱要略》“阿膠”一詞凡24見,《傷寒論》“阿膠”6見,作為著名藥材品牌的“阿膠”已經為社會所熟知,也說明當時是可以用“阿”字作為標識符號代表“東阿”地名的。
前引王夫之解釋《楚辭》“阿錫”,有“阿錫,輕毅也”的說法,也許可以參考《列子·周穆王》“衣阿錫,曳齊紈”,楊伯峻所謂“阿錫與齊紈對文”,“阿確指東阿”的意見。也就是說,“阿緆”的“阿”和“齊紈”的“齊”,都是質量優異的絲織品的出產地點。
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史記》記錄的李斯《諫逐客書》中的“阿縞”,是較早出現的明確標識地方紡織業生產優勢的商品名號。
將“阿縞”理解為“東阿”地方出產“繒帛”的代號,是有其合理性,也具備一定說服力的。“阿縞”作為紡織業品牌,于民生尤其體現出重要意義,可以看作戰國晚期手工業生產、交通效能與商品流通達到較高水準的標志。
“阿縞”作為“東阿”紡織品的影響,與齊地盛產絲綢的地方經濟優勢有密切關系。《漢書·元帝紀》記載罷“齊三服官”事,顏師古注引如淳日:“《地理志》日齊冠帶天下。胡公日服官主作文繡,以給袞龍之服。”《漢書·哀帝紀》說“齊三服官、諸官織綺繡,難成,害女紅之物,皆止,無作輸”,如淳注引胡公日“服官主作文繡,以給袞龍之服”,也記錄了同樣的事實。從《后漢書·章帝紀》中“詔齊相省冰紈、方空毅、吹綸毅”可見,到了東漢,齊地長期是高等級絲織業生產的重心(王子今:《西漢“齊三服官”辨正》,《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3期)。如淳所謂“《地理志》日齊冠帶天下”,見于《漢書·地理志下》:“(齊地)號為冠帶衣履天下。”顏師古注:“言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說“齊地”紡織業產品流通“天下”,可以全面滿足各地“冠帶衣履”的需求。其實,這一說法在《史記》中已經出現。《史記·貨殖列傳》寫道:“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司馬貞《索隱》:“言齊既富饒,能冠帶天下,豐厚被于他邦,故海岱之間斂衽而朝齊,言趨利者也。”指出齊地“冠帶衣履”生產,以“趨利”文化,改變了禮俗傳統,也強化了區域經濟實力,同時能夠“豐厚被于他邦”,帶動了其他地方消費生活水準的提升。
《史記》中11次出現“冠帶”一語,密度是不低的。在司馬遷筆下,“冠帶”有時象征中原地方較高的文明程度,如《史記·天官書》“內冠帶,外夷狄”。“冠帶”有時又指代東方國家較為發達的經濟、文化,如《史記·秦楚之際月表》說秦史:“秦起襄公,章于文、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
戰國時期顯現社會進步的“交通的發達”與“市場的擴展”(吳慧主編:《中國商業通史》第1卷,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年,第203—207頁),成為促進統一的歷史條件。而統一局面的實現,又進一步開拓了經濟發展的路徑。《史記》記錄了相關重要的經濟史動向。《史記》的這一特點,體現了太史公細致的經濟觀察眼光和先進的史學學術理念。
實現統一后,在所謂“天下和平”,“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各安其宇”的政治格局中,交通建設行為如“墮壞城郭,決通川防,夷去險阻”,度量衡管理所謂“器械一量”,更有益于真正實現“遠邇同度”這種有利于經濟流通的社會生產與社會生活條件。
秦帝國的執政集團本來應當像自己公開的政治宣傳所表示的那樣,限制行政干擾,發展社會經濟,培育民間產業,切實愛護民生,如秦始皇《泰山刻石》所謂“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瑯邪刻石》所謂“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碣石刻石》所謂“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惠被諸產,久并來田,莫不安所”(《史記·秦始皇本紀》)。然而,秦王朝以極權推行暴政,推行嚴刑酷法,特別是頻繁地大規模調發勞役,致使正常的經濟秩序受到嚴重沖擊,所謂“惠被諸產”如同空話,所謂“諸產得宜”“諸產繁殖”也成為夢想。秦時的歷史記憶告訴人們,當時社會生產力所受到的摧殘性破壞在交通中有顯著表現,即《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所謂“使天下蜚芻挽粟,起于黃、腄、瑯邪負海之郡,轉輸北河,率三十鍾而致一石”,“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道路死者相望”,“使蒙恬將兵以北攻胡,辟地進境,戍于北河,蜚芻挽粟以隨其后,又使尉屠睢將樓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監祿鑿渠運糧,深入越”,“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轉輸,苦不聊生,自經于道樹,死者相望”。高等級的交通條件,沒有實現服務商品經濟的基本效能。
秦代空前完備的交通體系因秦政嚴苛與秦祚短暫,沒有來得及對社會經濟生活產生積極作用。漢初“復馳商賈之律”,“網疏而民富”,經濟逐步得到恢復,“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史記·平準書》)。比較完善的交通設施,比較高效的運輸能力,集中服務于民間商運,促成了空前繁榮的物資流通。富商之家“連車騎,游諸侯,因通商賈之利”,“俛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連車騎,交守相”,“起富數千萬”,“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一時形成所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的風尚(《史記·貨殖列傳》)。
漢代大一統背景下經濟流通可以作為時代推進的標志,重要原因是絲綢之路的正式開通。絲綢產品成為漢文化面向世界的代表性物質生產成就。實際上,在以“漢”為標志的經濟實體中,紡織生產成就了異常繁榮的產業,也對社會生活形成了全面的積極影響。
區域生產的優勢,因“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史記·貨殖列傳》)的作用,使紡織業的若干著名品牌得以形成并產生明顯的社會文化影響。如“阿錫”“魯縞”“齊紈”“蜀錦”等,均在歷史文獻中反復出現。
“魯縞”,見于《史記·韓長孺列傳》的記載。匈奴請求和親,漢武帝讓群臣商議對策。王恢主張“勿許”,建議“興兵擊之”。韓安國則贊同與匈奴和親。他說:“千里而戰,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之足,懷禽獸之心,遷徙鳥舉,難得而制也。得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強,自上古不屬為人。漢數千里爭利,則人馬罷,虜以全制其敝。且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沖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非初不勁,末力衰也。擊之不便,不如和親。”對于“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裴駟《集解》:“許慎日:‘魯之縞尤薄。”
韓安國口中“強弩”“魯縞”的比喻,《漢書·韓安國傳》寫作“強弩之末,力不能人魯縞”,顏師古解釋說:“縞,素也。曲阜之地,俗善作之,尤為輕細,故以取喻也。”
“尤薄”“尤為輕細”,是“魯”地出產的“縞”的質量特點。與《史記》成書時代大致相近的《淮南子》中,也兩次出現矢‘‘人魯縞”的比喻形式。《淮南子·說山訓》有“矢之于十步貫兕甲,于三百步不能人魯縞”的說法,而《淮南子·說林訓》則寫作:“矢之于十步貫兕甲,及其極不能人魯縞。”高誘解釋說:“言勢有極。”所謂“及其極不能人魯縞”的“極”,對應《淮南子·說山訓》的“矢之于……三百步”。是說到了射程之末,離弦之初可以擊穿兕革制成的甲衣的“矢”,其飛行速度已經減慢到極限,竟然連“魯縞”都不能穿透了。
年代稍晚的一些文獻,仍然繼承了《史記》的語言風格。《新序·善謀》也說:“夫沖風之衰也,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人魯縞。盛之有衰也,猶朝之必暮也。”《論衡·效力》又寫道:“干將之刃,人不推頓,苽瓠不能傷;筱簵之箭,機不能動發,魯縞不能穿。非無干將、筱簵之才也,無推頓、發動之主,蕆瓠、魯縞不穿傷,焉望斬旗穿革之功乎?”《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諸葛亮對軍事形勢的分析:“曹操之眾,遠來疲弊,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故兵法忌之,日‘必蹶上將軍。”這里“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可以看作《史記·韓長孺列傳》記載韓安國“強弩之極,矢不能穿魯縞”之說的沿襲。
關于“魯縞”,《太平御覽》卷六八引班固《與竇憲箋》又有這樣的說法:“以魯縞之質,被服鸞鳳之彩飾。”所謂“魯縞之質”,通常理解包括這種織品“尤薄”“尤為輕細”的特征。
以箭、矢“穿魯縞”是一種比喻,而《北堂書鈔》卷一一七引曹洪《與魏文帝書》“若駭鯨之突細網,奔兕之觸魯縞也”,則是另一種借用“魯縞”的比喻。
看來,魯縞之質“尤薄”“尤為輕細”,已是秦漢社會的通行知識。《史記》記錄這些語言,保留了珍貴的紡織業史和商品流通史的信息。
漢代還有“齊紈”“蜀錦”“惤布”“襄絮”等反映紡織業發展的地方商品名牌信息(王子今:《宛珠·齊紈·穰橙·鄧橘:戰國秦漢商品地方品牌的經濟史考察》,《中國經濟史研究》2019年第3期;《試說居延簡文“魯絮”“襄絮”“堵絮”“彭城糸絮”——漢代衣裝史與紡織品消費史的考察》,《東西人文》第12號,慶北大學校人文學術院2019年版)。《淮南子·修務訓》說“齊紈”是美人美服:‘冷夫毛嬙、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銜腐鼠,蒙猬皮,衣豹裘,帶死蛇,則布衣韋帶之人,過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但如果‘‘嘗試使之”美妝華飾,“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佩玉環,揄步,雜芝若,籠蒙目視,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撓,奇牙出,靨面甫搖,則雖王公大人,有嚴志頡頏之行者,無不憚馀癢心而悅其色矣。”高誘注解釋“齊紈”:“紈,素,齊所出。”這樣的文字,記錄了與《史記》成書大致同時的和紡織史密切相關的社會生活史知識。
司馬遷筆下還出現了另一種“布”的名稱,這就是“蜀布”。有關“蜀布”的記述,涉及絲綢之路史。
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說到張騫開通西域道路時的意外發現:“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日:‘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據張騫在大夏國的見聞,“蜀布”是“蜀賈人市”經身毒國轉售至大夏國的織品。張騫西域考察的報告,啟動了漢武帝發起的對另一條西域通道的探索(王子今:《漢武帝“西夷西”道路與向家壩漢文化遺存》,《四川文物》2014年第5期)。“蜀布”名號,顯示出這種“布”的產地在“蜀”。“蜀布”這種名稱由于并非形成于國內市場,應當說與“魯縞”“齊紈”“蜀錦”有所不同。
此外,《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記述“大秦國”國情,說到當地也出產質量精美的紡織品:“國出細絺。”“有織成細布,言用水羊毳,名日海西布。此國六畜皆出水,或云非獨用羊毛也,亦用木皮或野繭絲作,織成氍毹、毾毷、罽帳之屬皆好,其色又鮮于海東諸國所作也。又常利得中國絲,解以為胡綾,故數與安息諸國交市于海中。”這里所謂“海西布”“中國絲”和“胡綾”,語詞形式與“魯縞”“齊紈”“蜀布”頗為近似,然而具體情形并不相同。漢代時,與“胡綾”類似,即標識族名字樣以指示紡織品出產地的著名品牌,還有“賓布”(《后漢書·南蠻傳》)。
由“海西布”等稱謂,可知提示出產地的名稱,似乎已經成為當時重要商品名號的生成慣例。這一社會習俗的形成,在《史記》中留下了歷史記憶。
《史記》中以地名作為商品標識的情形,又體現于“筰馬、焚僮”“焚婢”等稱謂的通行。據《史記·西南夷列傳》記載,漢代初期,西南方向交通形勢出現了新的局面:“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焚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司馬貞《索隱》:“韋昭云:‘焚屬犍為,音蒲北反。服虔云:‘舊京師有焚婢。”張守節《正義》:“今益州南戎州北臨大江,古焚國。”《史記·貨殖列傳》:“南御滇焚,焚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僮”與“馬”“牛”同樣可以買賣,在當時的社會意識中,是將其看作商品的。出自“古焚國”的“焚僮”“焚婢”等被奴役之人,在奴隸市場上也是以出身地方標識其身份的。《史記·貨殖列傳》中“僮手指千”與“馬蹄躓千,牛千足,羊彘千雙”并說,可知在那個時代,“僮”與“馬”“牛”“羊”及其他多種物質產品形成了地位大致同等的關系。
秦漢時期大一統政治格局為商業的發展和民生的進步提供了比較好的基礎。交通建設對經濟流通的積極作用尤其顯著。但秦代行政管理的方式未能促成民間商業物流的暢通。漢代因“以富樂民為功”(賈誼《新書·大政上》),“為富安天下”(賈誼《新書·無蓄》,《漢書·食貨志上》)政策的影響,使得經濟生活中流通的意義顯現出空前的推進力。商品的地方名牌較多出現,領域覆蓋愈益廣泛,甚至庶人的生活消費品也出現了“廣漢八稷布”這樣的地方織品品牌(王子今:《漢代河西的蜀地織品——以“廣漢八稷布”為標本的絲綢之路史考察》,《四川文物》2017年第3期)。這些現象,都應當看作經濟與民生進步的表現。《史記》中存留的信息,體現出在適宜的條件下,民間經濟生活與民生條件發展之自然和自由的風格對推進生產與流通的作用,這是值得我們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