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

河北省趙縣古稱趙州,這里有一座柏林禪寺,在唐代叫作觀音院。禪宗史上一位特別受人尊崇的大師趙州從諗(778—897)曾在這里駐錫,他活到一百二十歲,真正是個老和尚,人們管他叫“古佛”。趙州在南泉普愿門下,由“平常心是道”這樣一句很平常的話開悟,這也成為他傳法的要旨。
《五燈會元》中記載了一則非常有名的故事。有兩位僧人到趙州這里來習禪,趙州問其中一人:“你以前來過嗎?”那個人回答:“我曾經來過。”趙州對他說:“吃茶去!”然后轉向另一個僧人,問:“你來過嗎?”這個僧人說:“沒有來過。”趙州又說:“吃茶去!”這時,引領那兩個僧人來參見趙州的監院好奇地問:“禪師,怎么來過的你讓他吃茶去,未曾來過的你也讓他吃茶去?”趙州便喚了監院的名字,監院答應了一聲,趙州還是一句老話:“吃茶去!”
“吃茶去”成了禪宗最有名的公案之一,這里面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嗎?其實沒有什么神秘之處:曾經來過的僧人去而復歸,內心大概有不少疑惑,也許他要向大師解釋自己為什么離去,為什么又回來,趙州卻不認為說這些有什么意義,所以讓他“吃茶去”。初到的僧人第一次見到大師,會認為這是奇特的機遇,總覺得會有什么驚人的事情發生,這種念頭同樣毫無意義,趙州也吩咐他“吃茶去”。監院在趙州身邊應該有些日子了吧,可是他并不真正懂得老和尚。他想得太復雜了,趙州還是讓他“吃茶去”。
“平常心是道”,對心情淡定的人來說,天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道理。趙樸初的詩說得好:“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可是趙州的茶雖好,會吃的人卻不多。過了幾百年,宋代黃龍慧南禪師還在《趙州吃茶》詩中感嘆:
相逢相問知來歷,不揀親疏便與茶。
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誰辨滿甌花?
這首詩收于《黃龍錄》。前兩句略述趙州和尚請人喝茶的故事,后兩句說:世上的人來往匆匆,忙忙碌碌,無窮的念頭,說不盡的廢話,他們不得工夫喝茶。
北宋大文豪蘇軾喜禪,也愛茶。他被貶謫黃州時,生活困頓,一位朋友為他從官府要來一片荒地,他親自耕種,以解匱乏。這塊地稱作“東坡”,蘇軾的別號就是由此而來。
蘇軾的《定風波》并沒有說茶。但如果說“吃茶去”的公案意在淡定,那么這首詞在表現淡定的人生態度上,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首詞作于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在這以前,他經歷了一系列的政治風波,曾經被捕下獄,受到陰險的審訊,甚至一度面對死亡的威脅。他也悲觀過,迷惘過,對人生深感無奈和失望。但也正是因為飽經風霜,才有清清朗朗的徹悟。
詞中通過描寫道中遇雨這樣一件生活小事來表現人生哲理。一場驟起的風雨“穿林打葉”,那聲音有些夸張,使人感受到威脅。沒有經驗、毫無準備的人,會因此而驚慌,要趕緊從風雨中逃出去。但你也可以不理它,“莫聽穿林打葉聲”,由它去就是。“何妨吟嘯且徐行”,隨口哼著什么調子,慢慢走吧。“竹杖芒鞋輕勝馬”,手拿著竹杖,腳穿著草鞋,那都是農人日常所用的東西,不是什么高級裝備。但只要心里不慌張,對付雨也足夠了,“誰怕?”說到底,人生到處是艱辛,此時有風彼時有雨。想要一路平平安安,什么麻煩都沒有,那本身就是不正常的念頭。“一蓑煙雨任平生”,蓑衣總還是有的,應對麻煩的辦法總還是有的。那么,無論遇到什么,坦然面對,還能怎么樣呢?
早春的風吹在身上有點冷,把幾分醉意也吹醒了。抬頭望去,“山頭斜照卻相迎”,遠處夕陽照在山峰上,別有一番風光。世上的事情總是在變化,遇到風雨就不知所措,摔得鼻青臉腫,恐怕也難得有好心情面對青峰夕照吧。回過頭再看看走過來的“蕭瑟處”,雖說是且吟且嘯,灑脫自在,卻并非沒有點凄凄然,但走著走著,也就過來了。“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風也過了,雨也過了,晴也過了,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歸結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還透著不在乎風雨不在乎晴的意味。因為風雨也罷,晴也罷,那是老天爺的事情,并不是我們自己可以決定的。你老想著晴,偏偏就來風雨,結果“晴”反而成了精神負擔。只有隨緣,才能自得;只有淡定,才能曠達。隨緣和淡定,才是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自己把握自己的力量。
回頭再說茶。寺院的生活清淡,沒有什么可以享受的食物,唯有茶是禮客必備之物,也是僧人清修的輔助品。而自從趙州老和尚留下“吃茶去”的公案,茶和禪的關系變得更密切起來,于是有了“茶禪一味”之說。禪是樸素的、自然的、平靜的,飲茶的趣味也是如此。世事紛亂,人情動蕩,欲求本心清凈,最好“吃茶去”。
日本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又融入自身文化的因素,形成了別有特色的日本茶道。它的核心,就是通過茶道來悟禪。澤庵宗彭的《茶禪同一味》說:“茶意即禪意,舍禪意即無茶意。不知禪味,亦即不知茶味。”
(夕夢若林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詩里特別有禪》一書,老樹畫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