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的節氣

王月冰

1

莫菲每天上午穿過這條悠長的小巷前往菜市場，走到一半的地方，有間“多肉屋”，還帶了一個小小的烘培間。她幾乎每次都會走進去，細細地觀察那些多肉植物，還有躺在圓型玻璃屋內的點心和面包。

店主是一位30多歲的姐姐，養“肉”，烘焙，柔柔軟軟地回答顧客的問題，莫菲看著，覺得真美。有時她會買一盆多肉，有時會買幾只面包，有時則只是來看看這位姐姐，她云起雨涌的心便漸漸平靜下來。

從多肉屋出來，遠處有棵亭蓋一般的銀杏樹，樹底下就是菜市場的入口。莫菲其實不懂廚藝，她只是倔強地要做點什么，歐波說她沒有煙火氣，一張臉白凈如雪。她開始以為這話是贊賞，直到后來看到他身邊多了位清秀賢惠的田螺姑娘，才知道他話里有話，其實就是回答她“這么多年為何不求婚”的質疑眼神。

想到這，莫菲想罵人，她也曾有顆與世無爭的初心，只想找個愛的人天天給他煲湯，做家務，柔情似水。是歐波擺著一副領導的樣子教她如何在供貨商那狠砍價格，又在客戶那變相加價，由此謀得高業績，然后一步步做到省級負責人。她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笑臉，那些喝酒的本領，那些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不都是他手把手教會的嗎？可就在她以為自己成長得足夠好，可以與他一起笑傲江湖時，他卻來了個什么煙火氣，也就是說，她沒有人妻氣質，因此，他想娶別人為妻。

歐波依舊會跟她侃侃而談市場前景、業務擴充版圖，甚至，從他欣賞的眼神里，莫菲依舊能看到難以掩飾的深情，可是，他那色彩營養搭配堪稱完美的午餐便當，還有熨燙熨帖的襯衫，甚至干凈清爽的發根，都暴露了他身邊有位賢惠的煙火女子。

莫菲終于決定辭職，她每次聞到他身上舒膚佳的氣味，還有綠茶牙膏的口氣，就覺得胸口堵得慌，她之前一直固定送給他植物手工皂、小蘇打牙膏，現在這些在他身上已沒有任何痕跡。

2

辭職后，莫菲自己在網上做了個小平臺，由于有之前客戶的支持，業務還過得去，加上她始終在找無化學添加劑的優質產品，客源穩定。

沒有什么野心，工作倒也輕松。但“煙火氣”幾個字時常在她腦海里晃悠，她規定自己每天要親手做飯，可做來做去，始終是紫菜蛋湯、青椒炒蛋、清水煮青菜。倒是廚房外面窗臺上那些多肉植物，往往吸引她注視很久。她看著它們一點點長大，爆盆，在秋天絢爛，在冬夏靜睡。“安靜，平淡，原來也有很美的風景。”藺蘭忍不住自言自語。

冬來了，霜降了下來。

有天上午，迎著暖暖的冬陽，莫菲看到菜市場門口的那棵銀杏樹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金色。她抬頭用手機去拍那些陽光一般的扇形葉片，“嘩啦”一聲，撞到了某個人身上，莫菲看到一張干凈清爽的臉，微微皺的濃眉。看到莫菲，微皺的眉緩緩舒展，干凈清爽的男聲：“沒關系。”莫菲這才注意到，地上灑了好多食材，火腿、母雞、干貝、肘子，還有幾棵大白菜。莫菲連忙幫他撿，可方便袋被撞壞了，男子笑笑，說：“你幫我拿幾樣，我到前面去問一個朋友要個方便袋。”

兩人拿著這些食材并排走著，吸引眾多目光。莫菲忍不住問：“你是廚師嗎？”“你覺得我像廚師？我是自己一個人的廚師。”“那你買這么多食材。”“冬天來了，吃開水白菜的季節到了。我喜歡冬天給自己煮開水白菜。”“開水白菜？要這么多食材？”他又笑，說：“當然。”

說著就到了多肉屋，他竟然和那位姐姐很熟，她看看他們手里的食材，忍不住笑了，喊他：“林陽，準備煮開水白菜了？”他還是笑：“是呢，快給我個袋子。”兩人一一把食材裝進袋子，林陽說：“阿葵姐，煮了我給你送一碗過來。”莫菲不知為何不由自主露出羨慕眼神，她突然想起歐波說的“煙火氣”。林陽又對她說：“如果你不嫌棄，我也可以給你送一碗來的。”莫菲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還是把微信號告訴了他。

黃昏時，林陽就在微信上發了開水白菜的圖片，然后問莫菲的門牌號，莫菲想了想，要他把湯放在阿葵那，她自己去取。她心中還是想把屋內唯一的男人氣息留給歐波，雖然她早就不要他來了，可她始終舍不得他的氣息被覆蓋。

開水白菜原來是高湯白菜，用火腿、母雞、干貝、肘子等熬出嫩白高湯，有這樣的背景打底，白菜像換了角色，好吃得讓莫菲吃驚。林陽卻說，白菜其實本身就很鮮的，高湯都只是吸引，把白菜的鮮吸引出來。莫菲聽得入迷，她再次想起歐波說的“煙火氣”。

那個冬天，三人便經常在阿葵的多肉店碰面，除了開水白菜，林陽還會煮牛雜湯，用荔枝木烤燒鵝。周末他會去鄉下選上乘食材，回家來燒好了端到阿葵的店里，莫菲總是歡喜地去，然后吃得暖暖的迎著北風回家，一點都不覺得冷。

3

林陽極少說起自己的事，應該說他話很少，關于他的事情，幾乎都是阿葵告訴莫菲的。

林陽在一家網絡公司做游戲開發，之前有過一位女友叫小暢，小暢和林陽是校友，他讀研二時她是大一新生。小暢大學畢業后投靠了林陽，林陽告訴她制作視頻，沒想到小暢很快成了網紅。原本以為他們要結婚了，因為兩人在城市都已打下不錯的基礎，沒想到莫名其妙就分手了，林陽也沒說過分手原因，但如今偶爾還能看到小暢的藍色寶馬mini往林陽小區開。

莫菲聽著，心想又是一段藕斷絲連的糊涂賬，但不知為何，她有點失落。

那天，有個客戶要定大量的多肉盆栽做小禮品。莫菲去找阿葵，阿葵正忙著做面包。她要林陽幫忙帶藺蘭去多肉園選產品。

莫菲沒想到阿葵還有這么大規模的多肉園，林陽說是她前夫留下的，前夫是做生物科技的，在研發項目時愛上了一位外籍女博士，跟阿葵離婚后就出國了。莫菲有點失落，說：“沒想到這么美的園子，竟然是個失愛園。”林陽一邊選小盆栽，一邊說：“愛情有時就像植物，有的不過一秋，有的卻能跨越千年。愛過就是好的，至少心中有植物的芬芳。”莫菲忍不住問：“你心中有這種芬芳嗎？”他說“有”，然后便忙開了。

等到忙完，把貨發出，兩人回到城里，已是晚上10點多。不知為何，莫菲竟然說：“去我那坐坐，順便做點吃的。”到家后卻發現冰箱里只剩下幾只茄子和咸鴨蛋，還有少量瘦肉。林陽說，好，我們做兩道茄菜。

沒多久，一道絢爛的烤茄子，一盅茄子咸鴨蛋黃煲端了上來，再來一小鍋清水白米粥漱口。莫菲看著，“煙火氣”三個字又在腦海里蕩漾起來。

莫菲開了瓶紅酒，慢慢地，氣氛一點點濃烈。莫菲問：“你跟小暢，還在談嗎？”林陽愣了一下，搖頭。“為什么分手呢？”“其實也沒明確分手，就是雙方都累吧。覺得結婚似乎差點火候，分開又很可惜，拖著，拖著，有時明明想說句溫情話，出口的卻又是客氣話。”

為什么會這樣呢？林陽低頭，想了很久，說：“感覺她一直在奔跑，拉著我跑，我想要停下來好好愛一下，她卻說這年代傻瓜才將時間浪費在談情說愛上。她扯著我走，我扯著她感受生活，一拉一扯，彼此內耗，終于累了。”

小暢追著網絡紅利奔跑，而林陽，早在她之前三年已跑累了，他想要她放緩節奏，可又發現自己這樣去阻止她其實有些殘忍，因為當年自己正是這樣不顧一切奔赴所謂的成功，他理解那種貪戀，而且他沒辦法解釋他如今的隱退與自然。也許有一天，小暢也會成為今天的自己，也許永遠都不會，他也不知道。“一個跑累了的人，渴望煙火愛情。”他把酒吞下去，說。莫菲頓時就愣住了。

4

從那以后，林陽就經常來莫菲這下廚，原本開放式的廚房，還帶了一個六七平米的生活陽臺，漸漸地到處留下了林陽的痕跡。

有時莫菲坐在那看著林陽忙碌，她就會想起他和歐波都說過的“煙火氣”，他們其實何其相似，歐波放棄她，選了別人去經營煙火愛情;而林陽放棄小暢，選擇了她經營煙火愛情。如果林陽知道，她也曾是另一個男人的小暢，他會怎么想？

歐波最后一次來找莫菲的那天，正好林陽也在，兩人正坐在餐桌旁擇剛從鄉下采來的香椿，窗外盛開的櫻花飄進了生活陽臺里，窗臺上的多肉在陽光下一只只可愛地伸展起懶腰，一切展現出剛剛好的生活畫面。

門打開了，歐波走了進來。三人都愣住了。歐波看看桌上的香椿、雞蛋、豆腐、蝦仁，再看看兩人手中的食材，還有廚房灶上小火煲著的湯鍋，猶豫了好一會，然后把鑰匙放到桌上，說：“我是來還鑰匙的。”說完就走了，莫菲跟了出去，她覺得無論如何該道個別，以后彼此之間便清爽了。

歐波說：“原來你也可以經營煙火愛情。”莫菲說：“不是我經營的，我最初只是享受，后來慢慢回應，于是就有了煙火幸福。”“我以為你不可以呢。”“你沒試過，怎么知道我不可以？”“祝你幸福！”，“也祝你幸福！”。

回到屋內時，林陽已做好香椿蛋餅，說：“趁熱嘗一個。”莫菲走過去，靠著廚房的柱子，看著他，問：“有個問題你想過嗎？也許，小暢也可以給你煙火愛情。”林陽將河蚌湯盛出來，輕輕地說：“我問過她很多次這個問題，她說現在不可以，以后也不知道。有些事，就像這香椿，過了屬于它的節氣就不對了。”停頓了一下，又說：“也許，以后她也會有一個溫暖的愛人，在正當時的節氣里出現。”莫菲點頭，忍不住想問，那我們現在是正當節氣嗎？可終究什么也沒說，林陽看看她，想說什么，也沒說。

5

很快，春分節氣就來了。林陽出差去了外地，莫菲也正忙著去客戶那談新的一年的合作。

夜晚回到家，家中居然有燈火，還有林陽的影子。莫菲心頭一暖，匆匆地摁了電梯。

進屋，桌上有精致的春卷，還有可愛的太陽餅。林陽說，今天春分，我想著趕回來給你做春卷和太陽餅。莫菲夾起來就吃，說，正好餓了。一枚戒指從春卷里露出，林陽微笑：“嫁給我，好嗎？”“我們的節氣正當時嗎？”莫菲傻傻地問。“我愿意娶，你愿意嫁，我們愿意一起燒飯，那就是正當時，天天都是我們的好節氣。你覺得呢？”林陽鄭重地答。

莫菲點頭。她驚喜地發現，當初那么不屑的“煙火氣”，原來最能熨帖自己的心。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