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美國導演大衛·林奇 (David Lynch) 的作品向來充斥著懸疑、性愛與暴力情節,以令人費解的綺麗詭異實驗風格著稱,被評論家奉為“林奇主義”。他從不吝惜膠片去探索不為人知的潛意識,電影的鏡頭往往從心理分析角度入手剖析都市生活的重重迷局。這位在國際影壇屢獲殊榮的好萊塢導演可謂藝術全才,從繪畫、攝影到劇作、音樂,再到導演、制片,多領域跨界無所不能。
自傳有多種寫法,大多數傳主梳理自己的人生過往,亦有作品留于世者,不乏后人紛紛搜羅資料拼湊前世今生的關鍵節點。年逾七旬的林奇執筆寫傳記《夢室》則二者兼顧,招呼來身為記者、評論家的克里斯汀·麥肯納 (Kristine McKenna) ,從主客觀兩個思維渠道采集信息,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起就以林奇摯友的身份對他及家人朋友、合作伙伴等100多人進行訪問,每一個采訪對象敘述之后便是林奇基于此做出的回應和佐證,以正片與花絮穿插的手法呈現出了其70年來的個人生活和藝術生涯。
大衛·林奇的人生就是一部電影接著一部電影,疫情也阻擋不住其創作欲望的迸發,在隔離期間已經完成了兩部短片的拍攝,在YouTube上連發多個短片引來一眾網友熱捧。從馬廄中取景的無名小卒,到憑借《象人》《藍絲絨》《穆赫蘭道》3度獲奧斯卡提名的導演;從被戛納電影節拒之門外,再到榮膺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林奇將其炮制出的神秘場景深深地烙印在了觀眾的腦海里,正是這種介乎于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幻術成為影壇不可復制的精品。
“一切都籠罩在溫和的狀態之中,一切都很鮮活,但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里。”也正是洞察到了種種缺憾,林奇創作的出發點則斡旋于善惡美丑兩個極端之間,在看似浮華的表象里尋覓到難以察覺的細節,或豁然頓悟,或細思極恐,世俗底色映襯著哲理化的思考,乍看茫然若失,反復推敲便能參透一二。 開闊的思維源于童年時期寬容的生長環境,生長于中產家庭,父母盡可能給予他最大的自由度,提供白紙任他肆意描繪,想象力自由馳騁;酷愛冒險的他參加了“鷹級童子軍”,在森林里露營體驗生存的艱辛與不易,這都為其后來獨具個性化的創作力做了鋪墊。
由于林奇父親常年處理患病林木,他便耳濡目染獲得了一種超能力,他將這種感覺歸納為“一種能感受到萬物表象之下所潛伏著的‘瘋狂的痛苦和腐朽的能力。”童年時期的無憂無慮以及文藝相伴左右的浪漫氛圍,20世紀50年代的愛達荷州博伊西永遠是林奇心目中無可替代的黃金歲月,這個甜美夢幻的環境也促成了他精致審美的養成。
電影中很多細節都可以溯源到他的童年往事,就像他說的,“在這一生中,你的過往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回訪。想象一下打棒球:你把球擊飛,直到球再觸碰到某個物體,它才會往回飛。這期間已經產生了巨大的空白空間,球也已經離開了很久。但它終將往回飛,向你的方向飛去,而你正是一開始擊球的那個人。”電影《藍絲絨》開場的田園牧歌式的場景就取自林奇小時候看過的童書《我們這條街上的好日子》。久居森林,身臨其境就能體會到大自然壓倒式的權威,與生俱來的焦慮不安使他比普通人的情感更為細膩,電影《穆赫蘭道》里那輛小車蜿蜒不斷地攀爬似乎永無止境,契合了林奇內在的暗黑特質,這一點也體現在他的衣著打扮上。
另一方面有目共睹的是,早慧的他從童年起就有很好的異性緣,身邊的女友像走馬燈換個不停,而且他天生的領導天賦,是當仁不讓的“孩子王”。當林奇全家搬到了弗吉尼亞州的亞歷山大,他的命運也有了轉機。他認識了密友的藝術家老爹,一種有別于他父母的“非常規”生活令他大開眼界,從此便混跡于工作室,搞創作、聊夢想,忙得不亦樂乎。
對繪畫熱情的高漲讓林奇放棄了所有活動,在父母眼里,青春期的叛逆即是誤入歧途,而那時的林奇幾乎堅定了成為藝術家的理想。少年時期的他沉浸在圖像的世界里,產量多得驚人,暗夜里的碼頭、動物的尸體自然而然都成了他描摹的對象,同時也不免沾染上藝術家的壞習慣,逃學熬夜、胡鬧酗酒也是家常便飯,還差點成了少年犯。
二戰后的費城滿眼破敗,然而心懷藝術抱負的林奇卻充滿了希望,賓夕法尼亞美術學院在他眼中就是屹立在沖突之間的一片綠洲,在學校里他結交了一批有著實驗色彩的“邊緣人”。這個不折不扣的逃課分子認為,與教室里中規中矩的基礎課相比,思想火花的碰撞和親自動筆實踐更有利于成長。入學不到半年時間,林奇不僅在雕塑比賽上有所斬獲,還火箭式地直升進了高級班。如果說繪畫是興趣所致,那么電影就是命運對他的安排,創作時畫中人站在樹林中的綠色陰影,“他形容說自己感受到了‘一陣小風,一瞬間看到畫動了起來,就像上天賜予的禮物。他心中產生了創造動態畫面的想法。”
大自然的魔力鞭策林奇創作出了他的首部電影《六人患病》,這部花費僅200美元、取景于旅館空房、僅2分25秒的短片耗時兩個月才得以拍攝完成,材料包括丙烯顏料、蓮蓬頭、水管等,試圖將成本降到最低。林奇憑借此片獲得了多方贊譽,他也與片中的演員佩吉·雷維結婚,事業愛情雙豐收。接著他又乘勝追擊執導了彩色短片《字母》,靈感來源于雷維侄女畏懼學習引發的噩夢,并獲得了美國電影協會的獎學金。
從美術到電影的轉型令林奇和身邊的朋友們始料未及,而且他在制作電影上的癮也越來越大,一部接著一部,沒有落空的時候。1970年,24歲的林奇前往美國電影協會研讀電影研究,其間拍攝了短片《祖母》和《被截肢者》。令他在電影界嶄露頭角并迅速躋身國際知名導演行列的即是他的第一部長片《橡皮頭》,一人擔當了制作人、剪輯師、配樂、藝術指導、美術設計等多個角色,對于現場遇到的諸多問題和細節,他都會親力親為。這部彌漫著后工業化烏托邦色彩的電影,不斷渲染著主人公在情欲與死亡之間所受的煎熬。初為人父的林奇也將男主人設置成一個等待嬰兒出生的父親,他想象著惡魔畸形兒即將誕生,備受折磨,在電影中開啟精神世界的探索就是從《橡皮頭》起步的。
營造電影氛圍對他來說尤為重要,總之感覺大于一切。因為資金緊缺,《橡皮頭》的拍攝被迫停工了將近一年,這期間林奇離了婚、另覓新歡,重拾畫筆,有些素描積攢起來為電影的前期籌備提供了不少思路,一些場景的搭建就是從草圖中遴選而出的。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練習冥想,卸下頭腦中的重擔,而另一方面,壓力和焦慮也從電影中得到了釋放。他在費城貧民區動蕩不安的日子里為了生活而殫精竭慮、對婚姻和未來的恐懼都被植入了電影當中,光是從噪聲喧囂混雜的背景音樂就可以感受電影的詭異情緒,雖然與紐約、戛納電影節失之交臂,然而在午夜場頗受年輕影迷熱捧。
從林奇的早期影像就可以窺視到他后來拍攝的一系列光怪陸離的作品,《象人》可以說是他自首執導筒初期起迎來的第一個巔峰,即憑借這部電影獲得了奧斯卡的8項提名。故事的主人公因嚴重疾病導致頭部畸形,依靠在馬戲團出演怪物為生,一名醫生不忍看到他受到非人道的待遇,將他帶回醫院領養。這出悲喜劇即是現實主義的,亦有一定的隱喻效果。美術師出身的林奇親自操刀制造特效面具,他獨自一人關在車庫改成的工作室里,花費了將近3個月的時間嘗試了多種材料,但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直到請來特效化妝師在兩個月內做了真人鑄模才讓事情有了轉機。
這個發生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故事被林奇涂抹上了幽暗冷峻的色彩,對于性愛與機械的迷戀,在電影中則呈現為女人和廢棄工廠,對于藝術的敏感無時無刻不體現在電影的各個細節之中。到了《藍絲絨》,林奇逐漸找到了他想要的感覺,一種潛入個人意識深處掀起生活表象的黑色幽默,毫無波瀾的平靜生活場景拼湊起來的圖案卻意外地迎來了高潮般的結局。電影彌漫的迷幻氣息吸引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幾乎每篇評論都將作品的重點聚焦于弗洛伊德式的符號,比如那只被割下來、丟棄在草地上的耳朵。

《雙峰》劇照。

《藍絲絨》海報。

《穆赫蘭道》劇照。

《藍絲絨》拍攝現場。
然而近年的《雙峰》一反傳統電視劇的拍攝手法,一經播出便掀起了收視狂潮,甚至催生出了一批周邊文創產品。劇中不經意間為故事提供了諸多線索,詭異情節串聯起的神秘故事延續了林奇電影風格的烙印,開頭引人入勝的少女之死案件最終不了了之,語焉不詳的結局引發了觀眾的不滿。
越挫越勇的林奇和同僚“就像脫軌的列車”加班寫劇本,不斷被人推倒又重來。《雙峰》和《我心狂野》在戛納的獲獎讓林奇的生活有了改觀,但他并沒有止步于此,兩年后,林奇又拍攝了電影《雙峰:與火同行》,讓很多對電視劇念念不忘的觀眾重拾起了回憶。這部番外篇敘述了少女被殺之前的內心獨白,人格的雙面性再次激發起林奇不斷去探索她的世界,他人眼中的陽光女孩,內心卻被陰霾籠罩。時隔25年之后,《雙峰》又迎來了第三季,林奇再次帶領觀眾回到了“雙峰鎮”,還是原來的配方,前兩季原班人馬回歸出演,還是熟悉的驚悚味道,懸疑層出不窮,不變的還有林奇的懷舊情結。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