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卡戶

蘇軾冰

山背后的單身女人

李維瓊是妥甸鎮和平村委會楊柳樹村山背后的“非卡戶”，認識她是因為“貧困戶”李澤興的住房改造一事。

李澤興是山背后村的人，44歲，單身，李維瓊是他大嫂，49歲。15年前，李維瓊丈夫因車禍去世，一人來扯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現在兩個孩子都被她供養成人，大兒子26歲，大學畢業，在文山州當聘用教師;二兒子24歲，到南華縣當了上門女婿。

山背后村只有兩戶人家，缺水，遠離公路，離公路步行要一個半小時。實際上，現在只有李維瓊和她小叔子李澤興兩人居住，李澤興還常年在外，山里就李維瓊一人生活。

丈夫去世時李維瓊才三十四、五歲，人很勤勞，也長得好看，來相親的人有未婚的、喪偶的、離異的，有的是條件相當不錯的機關干部，還有做工程的老板，她卻始終不為所動，硬是靠打工、養雞豬牛羊，找野生菌、山茅野菜賣，把兩個孩子供成人。

李維瓊和李澤興兩家是同梁合柱的三間房子，由于年久失修，螞蟻蛀，住建部門鑒定屬于危房。按理，李維瓊家前幾年丈夫遭車禍去世，兩個孩子都在讀書，屬于因災、因學致貧，完全可以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但村民評議時說她丈夫死時留下幾萬塊錢的存款，沒有納入。

實際上，她丈夫死后分家，本家族人把存款全部分在小叔子李澤興名下，三間房子也是李澤興有兩間，李維瓊只有一間，說李澤興還沒有娶媳婦，要照顧。李維瓊半句話也沒有說，十幾年拖著兩個孩子，帶著兩個老人生活。后來，大兒子畢業后沒考取公職，遠離家鄉到文山州當了聘用教師，按規定更不能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連農村危房改造都不能納入。同梁合柱三間房子，李澤興的兩間可以享受扶貧政策，政府出錢修，李維瓊家的得自己出錢修，連去鑒定的住建局干部都為她叫屈，可政策是死的，誰也奈何不得。

談起此事，李維瓊說，心里感到很委屈，但上面有規定，沒辦法，只要兩個孩子好，自己再苦再累也沒關系。

十幾年來，李維瓊一個人起早貪黑地奔波，供孩子讀書，侍候公公婆婆，直到把兩位老人養老送終，家里已經完全空了，還差了不少賬，根本沒辦法修房子，現在她小叔子家的兩間房子修繕一新，更顯出李維瓊家那一間的破爛。她說，作為嫁到山背后李家的媳婦，為老人養老送終是自己的職責;自己是長嫂，房子多分給小叔子、丈夫留下的存款全部給小叔子，她絲毫沒有意見，他要娶媳婦，沒有房子和錢不行，只是前幾年確實太難了，自己一人苦苦撐了幾十年。現在好了，孩子已經成人，目前雖然還很困難，但總會走出困境的。

有人對二兒子到外縣上門想不通，認為老大不在家，二兒子應該留在身邊幫幫忙。畢竟，李維瓊辛苦了幾十年，應該享享福了。李維瓊說，留在家中就只有打光棍。山里光棍越來越多，山背后這種地方，哪個姑娘會愿意嫁過來。為了孩子，只能這樣了。

我知道年初還有人給她介紹城里喪偶的干部，問她，現在老人不在了，兩個孩子都在外，你一個人，為何不去城里另立家庭，享享清福。她說，自己得守住這片山，撐起這個家。她的回答讓我肅然起敬！

在山里，有好多丈夫死了，妻子丟下兒女老人不管，自己一走了之的事。李維瓊不但沒走，十幾年留在山里養老扶幼，還要守住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山，支撐起一個家。

離開山背后，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到山下。站在山下的公路上，回頭望半山腰上隱沒在樹林中的房子，看到隱隱約約的幾縷炊煙，想象著，十多年來李維瓊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來的。

前不久，我在村委會見到了李維瓊，得知她的大兒子考取了文山州的特崗教師，春節前還結了婚。她家上面的房子是危房，快倒了，又缺水，她投入兩萬多元請推土機挖通了公路，自己又東挪西借，在山腳下挨近公路的地方蓋了房子。她說孩子是教師，她家不能享受“危改”政策，她想得通，不能什么事都靠政府，自己的事得自己辦。我很為她的精神感動，同時，也為她著急。她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為了孩子，為了立起這個家，又蓋房、又推路，房子蓋好后還要通水、通電，資金上的壓力何時能消除呢？

從不幸中站起來的家庭

遇見楊忠福時已經天黑了。

9月30日，我所負責的村民小組脫貧攻堅干部“大下訪、大排查、大整改”的工作接近尾聲，只剩下最后一戶“非卡戶”了，村委會提供的戶籍名單上寫的戶主是尹世全。

找到村邊上一戶人家，我打著手電走進去，看到一個很大的院子，正中是三間蓋得很好的二層瓦房，旁邊還有幾間廂房，處處顯示著這個家庭的殷實。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正房的梁上、廈子上面掛滿了一排排金黃的包谷，屋子里、廈子上都堆滿了，大都還沒有撕去外皮。我走進屋子問了幾聲，這才看到一個看不清面容的老女人在廈子上撕包谷皮，另一個年紀稍小一點的老女人正挑著豬食桶從外面回來。見有人來，年紀稍小一點的老女人趕忙跟我打招呼。我說找尹世全，老人稍微遲疑了一下，向大門口一指。我轉過身，這才發現，一個男人正用三輪摩托車拉著滿滿一車包谷回來了。看到我，他趕忙停下車，將我邀請進堂屋，熱情地遞煙、倒水，看到我一一謝絕，又遞來梨，一定要我吃一個。

男人看上去年紀不輕，我叫他尹大哥，他一愣，說他不是尹世全。我問尹世全不在家嗎？他又一愣，半天才說，死了。他的回答讓我一頭霧水。

他說自己叫楊忠福，今年54歲，1964年生，其實比我還小一歲。說起他的家庭情況，楊忠福十分痛苦地搖了搖頭，有點不愿意開口。經我再三詢問，他才告訴我，戶主不是尹世全，尹世全死了好多年了;也不是我，是胡家林，今年31歲，在縣交警大隊打工。說著他又指著剛才招呼我那個年紀稍小的老人說，這是我岳母，72歲了;旁邊那個是胡家林的奶奶，87歲了。

又是姓楊，又是姓胡;又是岳母，又是奶奶，他這一說，我又徹底蒙了。經過仔細詢問，我才完全理清了頭緒，搞清了他復雜而又十分不幸的家庭關系。

楊忠福的岳母叫李翠珍，已故的尹世全是李翠珍的丈夫。李翠珍和尹世全有一男一女，女兒叫尹久秀，嫁給了本縣雨龍法甸大舊村的胡正松，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就是胡家林，小的叫胡家應;尹久秀的弟弟從小就有點精神不正常，沒結婚，十幾年前被人打死了。沒過多少時間，尹久秀的丈夫胡正松做活時受傷，感染破傷風也死了。胡正松死后，為了照顧死了兒子的父母，尹久秀帶著大兒子胡家林回到老家妥甸鎮和平大嶺崗村，留下二兒子胡家應在雨龍照顧奶奶。

回到大嶺崗村后，尹久秀和父母一起拼死拼活蓋起了三間大瓦房，招了本縣法脿者柯哨的未婚男人楊忠福做上門女婿，一家5口開始了新的生活。可沒想到，噩夢還是緊緊咬著這一家人不放。尹久秀和楊忠福結婚后不久，留在雨龍照顧奶奶的胡家應外出架電又死了，尹久秀和楊忠福只好把無依無靠的胡家林奶奶李蘭仙接到家里來撫養。誰也沒想到，不久岳父尹世全也死了，兩年后妻子尹久秀也撒手人寰。

短短幾年間，一家人先后失去了5位親人。沒有了妻子，家里還有兩個年邁的老人，兒子又不是自己親生的，很多人猜測，楊忠福肯定是要走了。可沒想到，楊忠福竟然留了下來，幾十年如一日地起早貪黑耕田種地、飼養家畜，一心一意撫養兩位老人，硬是立起了這個家。

2018年，楊忠福家種了16畝包谷、6畝烤煙，養著34頭豬、幾只羊、30多只雞，年頭上還種了十七八畝小麥，種養殖的收入就有37400多元，加上兒子胡家林打工的收入，日子肯定是不愁了。

老家水利條件比這里要好，你為什么不走？跟楊忠福熟悉了，我向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楊忠福抬起頭來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搖著頭說，咋個走！走了這兩位老人咋辦？再說，孩子還沒有成家。再說，做人得有誠信，我既然來上門，就是做人家兒子，得履行做兒子的責任。

我問他，你家前幾年遇上了那么多的不幸，連建檔立卡貧困戶都沒有納入，很多政策享受不到，你有怨言嗎？楊忠福說，沒有。政府有政府的規定，當時我家的確相當不幸，也的確困難，但胡家林的弟弟死了，對方賠償了點錢，村里人說我家有錢，沒評上。雖然這錢是給老人養老和孩子結婚用的，但大家居然這么說，我想得通。現在政策這么好，很感謝了。在農村，只要肯吃苦，吃穿就不會有問題。

我又問他，你覺得這幾年農村的惠民政策怎么樣？楊忠福說，太好了，農民不但什么都不用交，還有這樣補貼，那樣補貼，我們老農民感恩黨中央、習總書記，感謝各級政府！

聽他這么說，我也被感染了，笑著說，照你這么說，你家的日子是一點都不愁了。他說，也不是，孩子還沒有成家，這是我最愁的。我說，是啊，年紀不小了，得抓緊。楊忠福沒說話，很感激地對我笑了笑。

臨走前，我又問他，有什么要求沒有？他猶豫地望著我，想了半天說，如果能幫我們解決干旱缺水的問題、鋪水泥路的問題就好了。我十分肯定地對他說，快了，道路硬化已列入規劃，灌溉用水的問題縣上正在想辦法。楊忠福說，聽你這么說，那就更有奔頭了。

樂觀的老兩口

9月28日上午，我和鎮土地所韓所長他們到和平村委會阿布馬村，走訪“非卡戶”李家貴、李家珍兩位老人。我們到他家時，李家貴老人正裸著上身，忙著下剛剛拉回來的一三輪車包谷。看到我們來，他趕忙穿上衣服，忙著遞煙倒水，讓我們一走進去就感到充滿了農家味。

看到李家貴健壯的身材和爽朗笑容，我以為他就五十五、六歲，一問，竟65歲了。他是中共黨員，年輕時作為外援民工出國去過老撾;妻子58歲，看上去也很健康，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勤勞能干。

李家貴、李家珍夫婦生育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到本縣的愛尼山鄉舊哨村，二女兒嫁到了本鎮的中山村委會板橋河村，每年的農忙季節都來幫忙，這幾天兩家都來了。今年，他家種了1畝水稻、5.7畝包谷，養了7頭豬、30多只羊，30多只雞，一聽就知道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家。

我問李家貴，為什么不招一個上門女婿在家中。他說，我們這里山高坡陡，干旱缺水，交通不便，條件差，不能耽誤了孩子。我又問他，前幾年評議建檔立卡貧困戶時你家沒有納入，是不是你家不貧困？李家貴笑了笑說，不是。我家人少，就兩個老人，土都埋半截了，苦一苦還能過去，讓給村里更困難的家庭，很多家庭都有娃娃讀書，正在節骨眼上，需要幫助。

那天早上，老兩口熱情地留我們吃飯。我們平時一般都不在農戶家吃飯，有時工作任務重趕不回村委會，就吃一點自己帶的糕點。今天看到老兩口很樂觀，又有女兒、女婿在，就破例了。

村民小組反映，李家貴家的房子有點破，瓦屋頂漏雨，后墻有些開裂，我們是來具體查看的。飯后知道我們的來意，老兩口都很感動，說黨的政策越來越好了，感謝黨中央，感謝習總書記、感謝各級政府，有政策補一點當然好，沒有也沒關系，把錢給更困難的人家。今年莊稼不錯，年底買幾頭豬、幾只羊，自己修一下也能過幾年。再說，黨的政策越來越好，我相信今后有的是機會。

老人的樂觀和謙讓令我很感動。現在正在進入脫貧攻堅沖刺階段，如果所有的貧困戶都像李家貴老兩口這樣，自力更生，樂觀向上，靠自己勤勞致富，脫貧路上就會一路歡歌笑語，步履堅實。

告別了兩位老人，車子艱難的走下彎彎曲曲的山路，道路十分顛簸，我的心里卻十分舒暢，耳畔一直回蕩著老兩口那樂觀爽朗的笑聲！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