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媛媛
【摘 要】“水”的意象在經歷了漫長的民族心理積淀后,已經成為一種承載了極其復雜的深層文化內涵的獨立意象。電影《羅馬》作為阿方索·卡隆的私人影像,在“水”意象表達和記憶基點的藝術詮釋下,實現了對女傭克里奧的情感表達和人文主義關懷,呈現歷史洪流中個體命運的選擇,彰顯現實主義精神。
【關鍵詞】羅馬;阿方索·卡隆;女性
中圖分類號:J905?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9-0156-02
新世紀以來,墨西哥的跨國電影在世界電影潮流中占據耀眼位置,作為“墨西哥三杰”之一的阿方索·卡隆,力圖在全球化語境下開拓全新的電影語言和類型制作,他與當代互聯網媒體公司Netflix合作的新片《羅馬》,打破美國傳統制作公司的壟斷,在2018年的各電影節成功突圍并榮獲大獎,被業界稱為“奧斯卡的寵兒”。該影片根據阿方索·卡隆個人真實經歷改編,以女傭克里奧為敘述視角,展開導演童年私密記憶中的一段故事,他運用嫻熟的現代電影鏡頭實現數字黑白電影的現實主義創造,革新了觀眾的電影觀念和銀幕體驗。影片借用“水”的意象,輔助了導演對身處于歷史大背景下女性的表達意味,隨著導演對藝術表達的無限追求,“水”的意象逐漸在敘事系統內實現多重意義的建構。
一、流水·女孩:私人記憶的開端
影片開頭,即長達3分09秒的長鏡頭,伴隨著畫外音的引入,展示著地板上的汩汩流水,在光的作用下水在地板上反射為一面“鏡子”,在泡沫的映襯下一架飛機從天空劃過,暗示著故事將與男性、革命有關,導演運用穩定的構圖欲把“人”的主觀因素去掉,強調敘事的純客觀性視角。實際上,影片的第一個長鏡頭便奠定了整部影片的美學基調或曰風格基調。首先,是影像風格的鎖定,導演通過阿萊Alexa 65拍攝彩色影片,經過后期降低飽和度來塑造黑白電影敘事,通過長鏡頭、大景深、廣角鏡頭的運用也塑造了整片的拍攝風格。其次,是故事發展的主要方向,畫面外的鳥叫聲、下樓梯聲、接水聲、水流入下水道聲、飛機轟鳴聲等交代了傭人勞作空間和故事發生空間;最重要的是人物進入樓梯下的傭人廁所,體現出即便主人不在家也能夠規矩本分的作風,導演以隱秘的細節敘事展現了女傭克里奧的性格特征,起到決定性的描述作用;同時通過導演對空間的展示,表明這是寬敞的墨西哥中產階級家庭空間,“居住空間的差異,最能昭示社會的階層差異。”①也最能昭示影片政治背景下的階級意識。
然而,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更是導演私人記憶的開端。根據劇情所知,這是擦洗地面的水,具有沖刷清潔的功能,象征著純潔身心和高尚品質,這是水的本質特性所決定的,導演通過“水”的意象呈現傭人克里奧勤勞淳樸、善良美好的一面。同時,通過畫面流水狀態分析,導演將攝影機架在下水道附近,流水壓力的沖擊使水在地板上形成“沖刷”的水流狀,這也表示影片敘事與導演記憶相關,隱喻“時間”被水一遍遍沖刷,促使著人們對某種記憶更加清晰。
從阿方索記憶角度繼續闡明,《羅馬》選用的是底層視角,影片開始便是傭人勞作的辛苦場景,對底層生活的真實書寫是現實主義電影創作的主要敘事策略,既滿足了導演隱藏個人主觀性表達,即理性客觀的敘事要求,也賦予了影片豐富的想象空間。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曾這樣評價二戰后的意大利現實主義電影:“藝術中的‘現實主義無不首先具有深刻的‘審美性。”②可見,阿方索導演站在現實主義立場上,欲創造《羅馬》區別于其他商業電影的審美體驗,實現電影作為藝術或大眾文化消費所承擔的歷史責任。
二、羊水·母親:革命動蕩與掙扎
“羊水”在阿方索的記憶里,是女傭克里奧孕育生命的過程,但其實是一次具有悲劇含義的“破裂”意象。關于“羊水”的敘事主要表現在兩個片段里。其一是女主人同克里奧在育嬰店挑選嬰兒床,正好遇上墨西哥革命動亂,費爾明在暴動中進入育嬰店并用手槍指著克里奧的肚子,使她受到驚嚇而羊水破裂。在這場戲中,阿方索將墨西哥政治背景融入個體記憶中,通過克里奧面對動蕩的危險境遇表現出她的掙扎或沉默——手撫摸著懷孕的肚子,但是她面無表情,似是一種無聲的對抗。這場戲導演涉及政治語境,其并沒有從直觀的暴動場面去表現,而是借助育嬰店的窗戶進行表達,室外暴亂的躁動和室內窒息的安靜形成強烈的對比。其二,是克里奧在產房生產,導演繼續用長達3分11秒的長鏡頭展示了克里奧生產的全過程,然而這個鏡頭拋去了影片慣用的大景深鏡頭,而是選用小景深構圖,使克里奧居于清晰的前景中,神態表情痛苦但依然顯示鎮定,表達其渴望美好到臨;后景中兩位醫生在模糊的鏡頭下對誕生的嬰兒進行搶救,導演實現了前景和后景的平衡,也凸顯了“人物是社會的一部分,而社會是由個體組成的”的導演意圖。前后景構圖展現了長鏡頭全程紀錄的藝術形態。阿方索熱衷于使用大量繁復而精致的長鏡頭,這是其最鮮明的創作風格,對于長鏡頭的美學實踐也早在2006年《人類之子》中得到詮釋,該影片平均鏡頭長度為16秒,有助于刻畫影片內無望的末日圖景。顯然,長鏡頭的使用使導演堅持連續性原則,加強空間的綿延感,同時更有利于人物情感和觀眾情緒的雙重表達。
回到影片內容中,克里奧在生產過程中沒有撕心裂肺喊叫,呈現出一種“失語”狀態,她親眼目睹自己的孩子搶救無效,通過醫生的動作和畫外音使觀眾感知希望的毀滅。對于克里奧而言,她在得知自己懷孕時并沒有做好當母親的準備,如同始終將自己置于政治之外。但是在產房內,孩子越沒有希望她的身體反應愈加劇烈,既是對革命動蕩的掙扎也是對希望的渴求,此時克里奧開始認知自己的身份變化,真正成為一名“母親”,這也是阿方索對女性母性意識的引入。然而新生嬰兒最終成為“死胎”,也預示著革命的失敗。當觀眾還停留在對暴亂場景的想象中時,導演直接將思維跳脫出來進入到意象領域,“革命—產子—死胎—失敗”所制造的間離效果,也消解著個體與政治的邊界。阿方索注入了一種歷史觀及歷史發展規律,融入在人物歷史選擇和個體命運中,這也正是現實主義創作的價值體現。
古希臘人稱“水”為“arche”,有“本原”的意思,也有“萬物之母”的意思,古希臘人認為水能產生圣靈,而產生圣靈的水,就是原始女性。所以在阿方索的《羅馬》這部電影中,對“羊水”意象的運用,折射了雙重含義,其一是革命破裂的象征;其二是導演對母性的認知,同時,“水”意象除了物質軀體的共生關系外,還蘊含著豐富的情感表達,所以《羅馬》也暗含了阿方索對女傭的情感表達,對母愛的依賴。
三、海水·女性:個體命運與歷史
阿方索的《羅馬》看似是平鋪直敘的故事,實際上內部結構節奏鮮明,跌宕起伏。電影的高潮段落即海邊救援這場戲,其是一個長達5分29秒的平移長鏡頭,為了完成這個復雜的鏡頭,阿方索建造了200英尺的木質碼頭,使軌道一部分在海灘上,一部分在海里,從而實現攝影機始終跟隨克里奧的動作。阿方索作為一名作者導演,不光要還原真實感,而且在現實主義精神的訴求下,還要參與敘事,形成獨特風格。克里奧從海灘走到海里使用的是平射光線,色溫低,趨向于冷色調,有利于勾勒人物輪廓感,凸顯影像質感,同時拍攝時更要選擇太陽光的魔幻時段——早晨或傍晚,才能在實現自然光的整體透射下,人物的身后有逆光效果,而這個逆光如同西方美術作品中的圣像畫,仿佛是一個光環,是阿方索給予克里奧的母愛光環、希望光環、人性光環,或者是重生的光環。
“水”的意象在經歷了漫長的民族心理積淀后,已經成為一種承載了極其復雜的深層文化內涵的獨立意象。“海水”在這場戲中有重要的意象內涵,一方面便是洗禮與新生,水不僅能創造、毀滅生命,也可以清潔人的肉體與靈魂,克里奧“被”失去一個新生命,但同樣在這場救贖中,她獲得了新生。另一方面波濤洶涌的海水也表示人類發展進程中的歷史長河,而在時代變革中,女性往往處于被動地位。在海邊救援這場戲中,男性是缺席的,而唯一的女性不會游泳,但是最終救孩子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依然是女性,之后兩位女人同四個孩子抱在一起,逆光攝影下使他們形成一個“金字塔”構圖并閃耀著光芒,這也意味著在命運摧殘下,該離開的總會離開,留下的會愈加堅固,而這份堅固恰恰是女性的堅強,更是跨越階級、時間、空間的愛。阿方索在《羅馬》電影中表達出男性要么忙碌于父權革命,要么逃竄在血腥、暴力的政權革命中,但是男性用革命表達出的懦弱更加凸顯了女性的堅強。
縱觀整部影片,阿方索似乎都在控訴男性在家庭和責任中的缺失,影片中的男性形象是毫無責任感、惡劣的,觀眾也會隨之產生對影片中男性形象的譴責之心,而女性是堅韌自強的、善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阿方索體現了性別政治,正如凱特·米利特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論文《性的政治》思想所示,它以女性的視角來清算文學中的男性“暴政”,可以說是女性主義批評走向成熟的標志,她認為性別集中地體現占統治地位的男性文化所認可的價值觀,性別與種族和階級一樣,具有政治的屬性③。然而,政治氛圍的壓抑、革命運動的失敗,底層人物生活的庸碌和無法改變事實的乏力與影像形成對話,而女性對政治和革命都沒有反抗的著力點。所以,在這個層面上,認為《羅馬》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也不為過。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女性扮演過許多可悲可泣的人生角色,面對時局的動蕩不安她們只能保持沉默,因為反抗會使她們受到傷害甚至付出生命代價,歷史要承認,時代要承認,女性從來沒有在任何歷史變革中缺席過。
影片結尾與影片開頭相呼應,流水沖刷著地板,飛機在空中盤旋,周邊聲音依舊,生活仍然在繼續。在面對現實主義電影創作時,創作者往往在展示人物歷經磨難后,總會對過去的自己、對社會握手言和,但是在《羅馬》中,阿方索更多的不是與時代和解,而是在克制平靜的影像下,讓每一段歷史清晰呈現,感受影像記錄下的人文肌理。
注釋:
①汪民安.身體、空間與現代性[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162.
②[法]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崔君衍 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258.
③陳曉云.電影理論基礎[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2016,177.
參考文獻:
[1]戴錦華.電影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楊陽.阿方索·卡隆的影像敘事風格[J].電影文學,2016,(17):6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