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鳴九
《鼠疫》完成于1946年,1947年6月在巴黎出版。一問世,它就取得極大的成功,深受讀者歡迎,并獲得了當年的文學批評獎,兩年之內重印八次,總共將近二十萬冊。
作品完成、出版于二戰后,醞釀創作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早在1941年,加繆已經開始研究瘟疫流行病問題,但對于他來說,這只不過是對荒誕不幸的世界加以一般審視的一部分,真正引發小說創作的,是1939年9月爆發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禍一起,德國法西斯勢力即席卷西歐,法軍潰敗,加繆被迫離開巴黎,先到里昂,后又流亡到阿爾及利亞的阿赫蘭,直到1942年夏才結束流離的生活。而1941年到1942年期間,阿爾及利亞正廣泛流行瘟疫。正是在這種時代與環境的背景下,加繆在1941年完成了《西西弗神話》后不久,即開始醞釀《鼠疫》的創作,沿著原有的荒誕哲理觀,戰爭災禍、惡勢力猖獗,自然就和可怕的瘟疫、鼠疫聯系在一起了。
《鼠疫》是一部象征小說,在加繆那里,促使時代歷史的基本內容與鼠疫故事催化在一起的,是美國作家麥爾維爾著名的長篇小說《白鯨》。其中白鯨是邪惡的象征,人與它進行了殊死的搏斗。加繆曾深受這部作品的影響,特別贊賞麥爾維爾“根據具體事物創造象征物,而不是全憑幻想來進行創造”的才能,他便是“以現實的厚度為依據”寫出這部象征小說的。這里,“現實的厚度”表現在兩個層面:在一個層面上它是以嚴格真實的細節描繪構制出一個鼠疫流行、即將毀滅全城的象征故事;在另一個層面上,這個象征故事則明確而具體地影射著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德國法西斯勢力在全歐逞兇肆虐的嚴酷歷史現實。
小說與時代歷史的貼切程度如影隨形,不論是在歷史的真實上還是在歷史的走向上都是如此。瘟疫狂襲,人大批大批死亡的阿赫蘭城,是納粹陰影下的歐洲的真實寫照,阿赫蘭城里的人們在面臨毀滅的危機中奮起與瘟疫作斗爭,團結一致、齊心合力的篇章,是20世紀40年代國際民主陣營與法國抵抗力量全力抗擊法西斯侵略奴役的斗爭的生動反映,最后,阿赫蘭城的人們戰勝了鼠疫則昭示著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因此,人們完全有理由說,《鼠疫》是人類20世紀一次命運攸關的嚴重歷史斗爭的縮影,它是一個時代人性力量戰勝惡勢力的史詩,加繆自己就曾明確指出:“《鼠疫》顯而易見的內容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斗爭。”
對于《鼠疫》來說,具有如此重大的歷史題材與如此重要的現實指定,就足以在20世紀文學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但也許更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它所具有的哲理深度。清晰明確的歷史意識,固然有其社會進步的借鑒價值,而在一部文學作品中,雋永的哲理則更有其持久的人文啟迪意義,《鼠疫》就具有這種雙重的力量。而以《鼠疫》的哲理價值而言,它顯然來自對加繆荒誕哲理的發展與突破,特別是關于人類該如何對待荒誕世界的哲理的發展與突破。
如果要對哲學上的荒誕世界作一個典型的、形象化的比喻,那么,一個鼠疫肆虐、人的生存面臨著極大威脅的城市也許就是最有表現力的比喻了。加繆正是通過這樣一個象征深化了他對荒誕世界的闡釋,如他所說的那樣,“我試圖通過鼠疫來表現我們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們所承受的威脅著人、將人流放的環境”。在這部小說里,荒誕不再只像《西西弗神話》中所概括的那么抽象,不僅僅是“人類呼喚與世界無理性沉默之間的對峙”“人與其生活的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無可挽回的放逐”等這些費解的詞語,而是活生生的形象的現實生活,是違反人的愿望與理性的痛苦不幸的生活。在這里,加繆特別突出了三種生活象征性的境況:一是分離的境況,包括親屬的分離、夫妻的分離、情人的分離,這些意味著隔離、封鎖、囚禁、流亡、集中營,小說中對種種生離死別的描寫是著力而動人的,構成了感人的人道主義的篇章。二是小說中沒有任何一個女性的境況,這意味著失衡、畸形、苦澀,沒有生機,沒有激情,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當然,小說中最恐怖的氛圍與境況還是死亡,它不言而喻意味著極度的痛苦,完全的黑暗,徹底的毀滅。這種種境況就是加繆在小說里所認定、所描繪出來的荒誕世界圖景——與人的生存愿望、正常人性要求合理的社會理想完全相反的反人道的荒誕世界圖景。這種荒誕正是惡勢力鼠疫所造成的。而鼠疫象征著什么,加繆又有明確的社會指定性與政治指定性。特別是他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塔魯與里厄分別指出:“人人身上都潛伏著鼠疫,因為,沒有人,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鼠疫桿菌不會滅亡也不會永遠消失,它可以沉睡幾十年,也許有一天,鼠疫又要制造人類的苦難。這樣,加繆在《鼠疫》中也就把他關于荒誕世界的哲理大大拓寬了一步,加深了一步,并將荒誕的根由指向人類自身的過失與人類社會。
在《鼠疫》中,關于人應該如何面對荒誕的哲理,顯然比加繆以前任何一部作品都表現得更為明確、清晰、有力度。小說中阿赫蘭城人團結斗爭、戰勝鼠疫的整個故事框架,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為了把《西西弗神話》中艱苦卓絕與命運抗爭的哲理更深廣、充分、透徹地闡釋與發揮出來,加繆在《鼠疫》中安排了一系列人物,讓他們在互相辨析中、在自身的發展變化中,將這個哲理展示得淋漓盡致。
小說的主人公貝爾納·里厄醫生,是加繆反抗哲理的形象載體,是他理念的詮釋者,這個人物鮮明而突出地體現了對荒誕命運堅挺不屈、奮力抗爭的精神。他深知醫學的力量有限,難以消滅鼠疫,但他仍盡醫生的本分,忠于職守,醫治病人。為控制鼠疫繼續流行,他日夜奔波,不辭勞苦與危險,不在困難與無效面前低頭,持續地與鼠疫進行斗爭,其勞頓、其堅韌、其無畏猶如西西弗推石上山。如果他與西西弗還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他身上的抗爭精神,與荒誕、邪惡進行斗爭的精神更為突出,而且,他還是一個從個人抗爭到集體行動的人物,他從精神上影響周圍的人不放棄、不屈服、不投降,團結一致,齊心合力,一道投入對鼠疫的斗爭。西西弗那種抗爭的人生態度到這里發展成為了明確的反抗意識、進擊的反抗行為,甚至集體的反抗事業。
與貝爾納·里厄相對照或相補充的人物則有帕納魯、塔魯與約瑟夫·格朗、雷蒙·朗貝爾等。帕納魯是個善良而正直的神父,他從宗教世界觀出發,認為鼠疫是上帝對人的懲罰,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切聽憑上帝的安排。他代表了依賴虛妄的神而放棄現實抗爭的消極人生態度,正是《西西弗神話》中所批判的那種面對荒誕世界而采取的“哲學自殺”。但最后,在事實的教育下,他也投入了反鼠疫的斗爭。塔魯是與貝爾納·里厄并肩向鼠疫進行斗爭的戰友,他認為鼠疫與人性中的原罪有關,他一直致力于社會政治斗爭,但以非暴力的方式抗惡;約瑟夫·格朗是一個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他在對鼠疫的斗爭中堅守崗位,埋頭工作,要算一個默默無聞、無關緊要的英雄,堪稱“榜樣與模范”;雷蒙·朗貝爾是一個追求個人幸福生活、熱戀中的青年,但面對著鼠疫的猖獗,他毅然把個人的愛情與幸福放在第二位,而擔負起自己崇高的責任,與大家共同戰斗。小說中所有這些人物描寫都突出了整個小說中面對鼠疫,人唯一的口號是反抗的精神,而這些人物也補充了貝爾納·里厄這個主人公而共同構成人類反抗荒誕、反抗惡的精神風貌,使這個抗惡的故事具有了一種崇高的格調。
令人深思的是,《鼠疫》這樣一部主題極為肅穆、缺乏個人化生活內容、毫無文學作料的作品,在20世紀中竟達到了暢銷書廣為流傳的程度,其發行量將近五百萬冊,在法國小說中,與《局外人》皆居首位。這兩部作品是加繆文學創作中光華閃耀的雙璧,也成為了20世紀世界文學中不朽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