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微
關鍵詞:晚明書法;物質文化;書法應酬;場域媒介;傳播媒介
晚明,“物”的崛起是這一時代的表征。物質性的凸顯從人們的日常生活蔓延至書法領域。在消費社會和通俗文化的影響下,晚明書法具有了表現性、戲劇性和娛樂性。縱觀晚明書壇,不僅書家的審美趣味從崇尚妍美轉向崇尚奇異,書法作品尺幅面積也明顯變大,大幅作品顯著增多,作品單字直徑常常超過徑尺。大幅書法,雖非晚明獨有,卻在此時尤盛[1],“小不及大”的觀點在晚明逐漸被接受。
在西文語境中,物質文化是測量社會變化的儀器與表征[2],基本可以被理解為對商品文化的研究與對日常生活的關注。20世紀90年代以后,歐美中國藝術史研究進入了一個文化研究去偏狹化的階段,柯律格、包華石、韓莊等學者都提倡將研究視角轉向更廣闊的視覺文化、物質文化研究領域,從“內向觀”轉向“外向觀”。布羅代爾在《關于物質的文明和資本的思考》中認為日常生活細節與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的行為舉止都有關聯,暗示我們可以從一切“物”中提取文化意義。
一、書法交易、“互惠”應酬與“鄉紳化”
晚明,“四方百貨倍于往時”[3],過去商品性質并不明顯的書法作品逐漸成為流通的商品。文嘉《先君行略》中記載文徵明為一位御史撰寫墓志銘:“卒之時,方為人書志石,未完,乃置筆,端坐而逝。”[4]這是有潤筆的。面對市場需求,書家如果想要在短時間內獲利,就需要提高書寫效率,擴大單字和尺幅就是方法之一,“文徵明、董其昌等喜作巨幅,遂創為今日以字為畫之先例”[5]。
除書法交易外,秉著“互惠”原則的書法應酬活動也在晚明流行,書法應酬中還出現了特殊的禮品經濟——索書。這一過程,不是市場價值的交換,而和“炫財冬宴”①相似,是情感的交流和對風俗、地位的認可。相比市場消費原則,“互惠”原則占據了更具主導性的意義。《文徵明集續輯》記載:“連日毒暑,百事廢置。又兒子感寒疾,憂心懾懾;緣此雖知尊恙,不得以時候問,罪罪。所委拙筆,秋涼必能干當,不敢負也。”[6]文徵明如此惶恐地向索書之人說明無法如期完成雅債的原因,書法應酬對書家生活的影響可見一斑。若按尺幅和效率論價,大字和大尺幅作品的確更易為書家謀利和應付索書。
明代中期以后商品經濟發展迅猛,城市化進程加速,出現了“今縉紳必城居”(《松江府志》卷七,明崇禎三年刻本)的“鄉紳化”現象。“鄉紳化”是晚明書法小大之變的一個重要誘因,與其并行的還有社會風尚的改變。“鄉紳化”壯大了民間收藏隊伍,鄉紳們“隨在搜羅,不惜物力”,“搜羅廿載,耗費萬金”[7]。然而其中真正稱得上收藏家的“千百中或四五人而已”[8],大多數人收藏僅僅是出于跟風、炫富和獵奇心理,王士性在《廣志繹》里就以“物妖”“俗蠹”來形容盲目跟風收藏的商賈。隨著書法交易和應酬活動的增多,需要逐步展開且目光所及之處只能欣賞到局部的手卷自然已經無法滿足炫富心膨脹的“收藏家”了。他們需要的是能瞬間將自家所藏全部展現在觀眾眼前的幅式,正所謂“不掛高堂近眼前,篋中朽爛終何益”,不如“懸之中堂,夸以為美”。由此,立軸變得流行起來,巨軸書法也紛紛出現,和急速膨脹的鄉紳炫富心理相應和,大字的地位在晚明有了真正的突破。
二、“場域媒介”空間拓展、豪裝風氣與明式家具新范式
“長畫可掛高壁”,則知必有高屋;“堂中宜掛大幅橫披”,則知必有寬舍[1]。將書法從“捧在手上”變為“掛在墻上”,這一過程離不開藏家炫富心理,同時也和觀賞作品的“場域媒介”的空間變化有關——晚明房舍建制改進為書法提供了更大的展示空間。明中葉以前,“所居室閭,同于白屋”(《淮安府志》,康熙二十四年刊本),“房屋矮小,廳堂多在后面”[9],時人更很少會將書法作品用于廳堂的裝飾。乾隆《震澤縣志》記載:“邑在明初,風俗誠樸,非世家不架高堂,衣飾器皿不敢奢侈。若小民咸以茅為居,裙布荊釵而已。”(《震澤縣志》,清乾隆十一年修,光緒十九年重刊本)嘉靖中葉以后,建筑在營建空間和布局上都有了拓展,風格由簡約、樸素轉向奢華。“奢淫黠傲之俗,已無還淳挽樸之機”[10],“江南富翁,一命未沾,輒大為營建,五間七間,九架十架,猶為常耳。曾不以越分為愧,澆風日滋,良可慨也”(《龍江夢余錄》,明弘治十七年郭經刊本)。
不僅鄉紳與貴族如此,就連普通百姓家也會耗費千金來裝飾家居。“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間客廳費千金者,金碧輝煌,高聳過倍,往往重檐獸脊如官衙然,園囿僭擬公侯。”[9]廳堂裝點,“名人尺幅,自不可少”[11],房舍建制的改進和豪裝風氣都對作為室內陳設之一的書法作品提出了新的要求。在中軸線作用下,明代建筑空間的序列變化豐富,加之室內裝飾的需要,條屏、中堂、楹聯等幅式得到了充分的發展,由“展卷式”變為“懸掛式”。長幅立軸以及長篇巨幅,被作為裝點廳堂的形式而大量出現,成為明代廳堂裝飾中不可缺少的元素[12]。
晚明,文人的才情、思致體現在日常生活的“精致”中,引發了審美體驗向物質生活領域拓展與遷移,“玩物”風尚流行。“文人意識”滲入家具設計中,凸顯了文人品位和名士風度,“以文入器”使明代家具集實用性與藝術性于一身。有別于“富貴家兒”及“庸奴”喜泥金重彩的炫耀性審美,文人強調家具中的雅俗之分,重質樸輕煩瑣,對書桌和畫案等進行人性化改造,刪繁就簡,加高加長,讓書家既可以坐著書寫小箋扇頭,也可以站著在大幅紙絹上揮灑,保證了書寫的自由和應酬的快速。書法在晚明完成了從“案頭品”到“壁上觀”、從坐書到立書以及從小字到大字的轉變,同時對作為書寫載體的大幅紙張和絹、綾等材料的制造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從側面表明了明代建筑的改進促進了造紙技術的發展。
三、藝術創作媒材與文化傳播媒介的革新
對于物質文化的研究,除去消費研究或商品研究、禮物和互惠性研究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技術發展和物質文化的關系[13]。本雅明曾列舉巴黎拱廊的建筑材料是玻璃和鐵這一例子來說明技術的發展對物質文化的深遠影響,晚明書法的小大之變也有藝術媒材乃至藝術媒介學上的動因。就藝術創作媒材而言,大幅紙張制法在晚明的成熟、綾和絹等豐富的書寫材料的興起和羊毫的推廣都為晚明書法單字、尺幅變大準備了條件。為追求書風的妍美和點畫的精準,書家往往重狼毫而輕羊毫,但自明代以來,柔軟的羊毫漸漸受到書家的青睞。羊毫的柔軟使毛筆形成的點畫豐腴飽滿,且邊緣不拘細節并具有偶然書寫趣味,可以幫助書家還原最自然甚至是原始的毛筆運筆方式。絹、綾作為書寫材料的流行和羊毫的普遍使用增加了大軸高卷樣式的市場需求,促進了立軸書法的發展,也間接推動了晚明書法的小大之變。
文化傳播媒介的革新是另一重要因素。自明萬歷時期開始,出版業迎來了巨大轉變,印刷的質量和發行的數量都有了質的飛躍。隨著書籍的印行量越來越大,一種統一規范、結構刻板方正的標準字體——“宋體字”在印書業中大量運用,這是典型的商業出版產物。它促進了書籍印刷業的發展和商業活動的繁榮。這種字體不用人為的書寫和布局安排,就能以最規范的字形被最合理地安排在固定位置,無須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和節奏變化。這無疑是對幾千年來形成的書寫范式的最大諷刺和威脅,動搖了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二王”妍美書法的根基,書法經典的神圣性被“祛魅”。白謙慎認為,晚明時代,傳統文化經典尊嚴的衰落,首先發生在書籍出版領域。隨著傳統經典一再被挑戰,自由、創新、“尚奇”的書壇氛圍為肆意開闊的大字書寫提供了生長土壤。
晚明是一個顛覆性極強的“俗尚奢靡”的時期,也是一個更為率性且具有自主創新力的時代。大字在明代的流行,與其消費社會的快速發展、書法交易和應酬活動的增多、晚明建筑風格格局的變化、明人對室內裝飾的酷愛、創作媒材以及傳播媒介的革新都有著密切關系。從物質文化視角來探究晚明書法的小大之變,對書法賦予“物的社會生命”,通過探尋書法在晚明消費社會中的“去商品化—商品化—禮品化”的變化軌跡,把書法小大之變向更深、更寬的領域拓展,使其具備“物質轉向”,可以幫助我們更全面地認識這場書法藝術革新運動的歷史成因,并了解當時社會影響藝術文化發展的各種內外驅動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