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第三帝國短促的生命的前半期,我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過,親眼看到阿道夫·希特勒怎樣鞏固他作為這一偉大而又茫然不知所從的民族的獨裁者的權力,后來又怎樣引導這一民族走向戰爭和進行征服,但是,如果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事情,我的這種個人經歷還不會誘使我嘗試寫這本書。
這件絕無僅有的事情,就是繳獲了德國政府及其所有各部門的大多數機密檔案,其中包括外交部、陸海軍、納粹黨以及海因里希·希姆萊的秘密警察的機密檔案。我相信,這樣大批的珍貴材料落入當代歷史學家手中的事情,過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在此以前,一個大國,既使戰敗了,它的政府被革命推翻了,像德國和俄國在1918年所遇到的情況那樣,它的檔案也總是由它自己保管的,只有那些對后來的統治集團有利的文件,最后才會公布。
1945年春,第三帝國迅速崩潰,因此人們不僅繳獲了它的大量秘密文件,而且也繳獲了其他許多非常寶貴的材料,諸如私人日記、極度秘密的發言記錄、會議報告和通信,甚至還有納粹領導人電話中談話的記錄,這是赫爾曼·戈林在航空部設立的一個特別機構所竊聽收錄的。
例如,弗朗茨·哈爾德將軍寫日記一直沒有斷過,他用加貝爾斯貝格速記法不僅記下了逐日的事件,而且也記下了當天每小時的發展。要了解1939年8月14日到1942年9月24日這一段時期的確切情況,這就是一個很難得的材料來源。當時他擔任陸軍參謀總長一職,同希特勒和納粹德國其他領導人每天都有聯系。他的日記是德國人日記中提供情況最多的一部。但是也有其他日記具有極大價值,包括宣傳部長、希特勒在黨內的親密同事約瑟夫·戈培爾博士的日記和武裝部隊最高統帥部(OKW)作戰局局長阿爾弗雷德·約德爾將軍的日記。還有最高統帥部自己的和海軍總司令部的日記。比如,在科堡附近的坦巴赫城堡繳獲的6萬卷德國海軍檔案,就幾乎包括了從1945年4月繳獲之日起一直回溯到1868年現代化德國海軍建立之時的全部德國海軍的信號、艦只的航海日志、個人日記、備忘錄等。
德國外交部的485噸檔案藏在哈爾茨山脈的各個古堡和礦井里,在奉柏林方面的命令正要燒毀的時候,為美國第一軍團所繳獲。這批檔案不僅包括第三帝國時期,而且還包括魏瑪共和國時期,并一直追溯到俾斯麥的第二帝國創建的時候。戰后許多年來,成噸的納粹文件被封存在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德里亞的一個美國陸軍大倉庫里,美國政府沒有表示有什么興趣要想打開木箱,看看里面可能有些什么有歷史價值的東西。最后到1955年,在這些文件被繳獲后十年,由于美國歷史學會的創議和一些私人基金會的資助,藏在亞歷山德里亞的文件才被啟封,數目少得可憐的一批學者,在人手和工具缺少的情況下,趁政府迫不及待地要把這些文件送還給德國之前,進行了翻閱和攝影的工作。結果證明這是一次豐富的收獲。
其他的一些文件也是如此,例如希特勒大本營每天研究和討論軍事形勢的51次“元首會議”部分速記記錄,以及這個納粹戰爭元兇在戰時同他黨內老伙伴和秘書們飯后酒余談話的比較完整的記錄。前者是美軍第一○一空運師一名諜報軍官在貝希特斯加登從一些焚毀的希特勒文件余燼中搶救出來的,后者是在馬丁·鮑曼的文件中找到的。
紐倫堡舉行納粹主要戰犯審訊的時候,曾經匆匆忙忙集中了數十萬件繳獲的納粹文件作為證據。我在采訪那次審訊的前半期時,曾經收集了成捆的油印副本和后來出版的42卷證詞和文件,還有許多重要文件的10卷英譯本。關于紐倫堡后來又舉行的12次審訊所出版的15卷材料中,也有一些其他文件是很有價值的,雖然有許多文件和證詞被節略了。
除了這些前所未有的豐富文件以外,最后還有德國軍官和黨政官員的詳盡提審記錄以及他們后來在戰后各次審訊時起誓畫押的證詞,其中所提供的材料,我相信是以前歷次戰爭結束后從來沒有從同樣的這類來源得到過的。
當然,我沒有全部讀遍這些數量驚人的文獻——這是單獨一個人力所不及的事情。不過,我努力翻閱了其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只是由于缺乏適當的索引而不免進度緩慢,在這樣一片豐富的園地中工作,這樣的事在所難免。
我們在納粹時期駐在德國的人,不論是新聞記者還是外交官,對于第三帝國堂皇的外表后面發生的事情,所知道的真實情況,可謂微乎其微。一個極權主義的獨裁政權,由于它的性質所決定,必然是在極度秘密的情況下進行活動的。它也知道如何保守這種秘密,以防外人的窺探。把第三帝國內部所發生的赤裸裸的、怵目驚心的、往往是令人作嘔的事實——希特勒的上臺,德國國會縱火案,對羅姆的血腥清洗,德奧合并,張伯倫在慕尼黑的投降,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占領,對波蘭、斯堪的納維亞、西方、巴爾干各國和俄國的進攻,納粹占領下和集中營中的恐怖,消滅猶太人的暴行,等等——記錄下來或做一番描述并不困難。但是秘密做出的重大決定、陰謀詭計、背信棄義、其動機成因、主要角色在幕后起的作用、他們所造成的恐怖程度以及他們制造這種恐怖的伎倆——所有這一切,還有許多其他情況,在德國秘密文件出現之前,大部分是我們所無法獲悉的。
有些人可能認為,現在要想寫一部第三帝國史,為時尚嫌過早,這樣一個任務應該留給后代的作家去完成,因為時間會使他們具有歷史的眼光。我到法國去從事一些研究工作的時候,發現這種看法在那里特別流行。有人對我說,歷史學家能寫的材料最近不應超過拿破侖時代。
這種看法是頗有它的道理的。大多數歷史學家往往等了五十年或者一百年,甚至一百年以上,才敢著手寫作一個國家、一個帝國、一個時代的歷史。但是,這主要的原因難道不是他們要經過這么長的時間才能得到有關的文件,掌握所需要的確鑿材料嗎?雖然時間使他們具有了歷史的眼光,但是由于他們對他們所要寫的時代的生活和氣氛、對他們所要寫的歷史人物必然缺乏親身了解,總不免有所欠缺。
在第三帝國這個具體問題上,絕無僅有的是,幾乎所有的文件材料都在它覆亡的時候公之于世,而且由于所有活了下來的領導人——不論是軍人還是文官——的證詞,更加豐富充實了(有些證詞還是在就刑前提供的)。有了這樣迅速獲得的、這樣無可比擬的材料來源,加之我對于納粹德國的生活,對于統治這個國家的人們,特別是阿道夫·希特勒的表現、行為和本性又記憶猶新、刻骨難忘,因此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做一番嘗試,把第三帝國的興亡史記載下來。
修昔底德在其《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這部歷史巨著中曾說:“我經歷了整個戰爭,當時的年齡已經能夠理解事態的發展,同時為了了解其確切的真相,我也注意了當時事態的發展。”
要了解希特勒德國的確切真相,我發現是極其困難的,而且是不一定能夠做得到的。固然由于有了大批文件材料而能夠比二十年以前能做到的更接近于了解真相,但是這些材料浩如煙海,也往往會使人感到迷亂。何況在一切凡人提供的記錄和證詞中,必然會有令人難以弄清楚的矛盾。
毫無疑問,本書不時摻雜著我本人的偏見,這是我的個人經歷和人生觀所必然產生的。我在原則上憎惡極權主義的獨裁政權,而對于這個獨裁政權尤其感到憎惡,因為我曾經經歷過、親眼看到過它對人類精神所做的丑惡的進攻。盡管如此,我在本書中還是努力保持嚴格的客觀態度,讓事實自己說話,而僅僅注明每一事實的出處。本書所列舉的任何事件、場面或引語,無一出自作者的想象,全部根據文件、目擊者的證詞或者我個人的觀察。有五六處地方,由于事實闕如,不免有所猜測,但是也做了坦率聲明。
對于我的看法,不少人將會提出異議,我對此毫無懷疑。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為沒有一個人的見解是絕對不會出錯的。為了使本書的敘述更加清楚和有深度,我冒昧提出的一些看法,不過是我盡力根據事實和根據我的了解和經驗得出的東西而已。
阿道夫·希特勒也許是屬于亞歷山大、愷撒、拿破侖這一傳統的大冒險家兼征服者中最后的一個,第三帝國也許是走上以前法國、羅馬帝國、馬其頓所走過的道路的帝國中最后的一個。至少由于氫彈的突然發明,由于彈道導彈和能夠擊中月球的火箭的突然發明,那一階段的歷史已經閉幕了。
在我們不斷有新的可怕的殺人玩意兒補充原有的殺人玩意兒的新時代中,大規模的侵略戰爭如果竟然爆發的話,那么第一場這樣的戰爭一定是一個自取滅亡的瘋子按一下電鈕所發動的。這樣一場戰爭不會歷時很久,也不會再有后繼的戰爭。這種戰爭的結果不會有征服者也不會有被征服者,而只有燒成焦炭的尸骨堆在一個渺無人跡的星球上。
內容簡介
《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根植于海量歷史文獻,以無所不包的視角,呈現出阿道夫·希特勒的個人生活全史、納粹黨興起的歷史淵源和掌權過程、德國各方政治勢力的角逐、西方大國的外交政策演變、第二次世界大戰重大戰役的轉折等歷史場景。書中描繪了納粹德國每一項重大決策、每一次重要行動的制定過程與行為細節,生動地塑造出戈林、戈培爾、希姆萊、德國軍中反對派代表施陶芬貝格、英國前首相張伯倫等一大批地位、性格迥異的正反面人物,不僅忠實還原了歷史事件,更對人性的各個層面進行了展示與挖掘。作者威廉·夏伊勒以親身經歷的獨特視角、新聞寫作練就的出色文筆,以及對素材的深耕細讀,為這部歷史著作注入了生動而真實的生命力。
作者簡介
威廉·夏伊勒(1904—1993)美國作家、記者、歷史學家。曾供職于《芝加哥論壇報》、《先驅論壇報》、環球通訊社、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等知名媒體。他曾在歐洲工作、生活了十幾年,目睹納粹德國興起和衰亡的全過程。戰后,夏伊勒結合親身經歷與大量第三帝國原始檔案,創作出《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柏林日記》《第三共和國的崩潰》等十余部歷史作品。
譯者簡介
董樂山(1924—1999)翻譯家、作家、美國文化研究者。曾任新華社翻譯、審稿,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美國系主任等職。主要譯作有《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合譯)、《一九八四》、《巴黎燒了嗎?》、《西行漫記》等。1961年,董樂山回到新華社工作,開始與李天爵、鄭強、陳庭祐、沈蘇儒、李奈西、周家驂、程祁昌、趙師傳合作翻譯《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并校訂了最終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