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安公士或
很多人說《大秦帝國》值得借鑒,但又往往覺得該書的思想精神都是建立在虛構基礎上的無本之木。這樣一來,就無從弄清書中哪些內容是值得人們借鑒,哪些內容是僅供讀者消遣。因此,甄別小說故事的虛與實,是了解《大秦帝國》真面目必不可少的一步。
相對而言,歷史小說創作比起做學術研究要自由得多。
首先,作者不需要窮根究底的考據歷史細節、眼花繚亂的史料記載,甚至不可考的民間傳說,都可以成為歷史小說的創作素材。
其次,歷史小說只要能自圓其說就可以發揮想象力將斷裂的史料用文學虛構連接起來,而學術研究不可以。
最后,歷史小說的靈魂傳達文明思想與歷史精神,歷史故事永遠只是作品靈魂的外在表現形式而非內在本質。
與此同時,文學創作的自由度也讓歷史小說擔起了“歪曲歷史”的罵名。《大秦帝國》自誕生以來,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其中一個靶子。就連不少喜愛《大秦帝國》的讀者,也僅僅將其視為藝術娛樂產品。可以說,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通常都認為書中的一切都是孫皓暉先生的藝術加工,與歷史真相相去甚遠……
事實上,這個評判既不能說錯,也不完全對。《大秦帝國》雖是歷史小說而非正史學術讀物,但在諸多基本歷史問題上,作者的創作都是以各種史料與諸子典籍為基礎的。原著中的文學虛構固然多,但不能因此抹殺其在精神層次與大方向上的相對真實性。作者對虛構與史實的處理大體有九種情況,接下來,我將一一舉例說明:
處理方式一:完全虛構。
這類虛構內容在原著小說里不少。例如第一部《大秦帝國·黑色裂變》秦孝公獨闖墨家的情節,就是一個典型案例。這段戲曾被讀者批評為武俠風過濃。就實而論,歷史上不是不能找到類似的案例。
比如,唐朝名將郭子儀單騎退回紇,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件。但郭子儀不是君主,而是一方將帥。秦孝公的孤膽英雄行為,是孫先生為增加故事可讀性所杜撰的。
不過,這個虛構也不完全是隨手創作的。
秦孝公與墨家的淵源史無明載。但秦國與墨家的淵源至晚可以追溯到秦惠王時期。墨家分裂后,有一支在秦國扎根,世稱秦墨。《呂氏春秋·去私》里提到秦惠王與秦墨鉅子腹朜的一段對話。腹朜之子殺人犯法,秦惠王體恤腹朜只有這一個獨苗,想特赦其罪。但腹朜堅持墨家“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的法律正義。這個故事說明了秦墨與秦國廟堂的密切關系。小說虛構秦孝公與墨家之間的來往,正是以這段史料為基礎的想象。
處理方式二:在史料中找得到只言片語的影子,以此為基礎進行虛構。
較典型的例子,是稷下學宮的人性論戰與墨家分裂事件。
稷下學宮的人性論戰出現在《大秦帝國·黑色裂變》。原版是孟子與荀子的爭鳴,后來孫先生將論戰雙方改成孟子與尸佼子,保留了對話內容。但孟子與荀子(尸佼子)的直接碰撞,同樣史無明載。
關于性善論與性惡論的思想爭鳴,并非在歷史上沒出現過。只不過,我們能找到的是荀夫子在《荀子·性惡》中對孟子性善論的抨擊。換言之,兩人有沒有打嘴仗是存疑的,但兩個學派的學術較量是真實存在的。
孫先生虛構了兩人在學風最濃厚的稷下學宮進行面對面地論戰,借此展現百家士人爭鳴求知的大師風采。稷下百家爭鳴的內容,不可能像古代帝王起居錄那樣細到極點。很多學派爭論,我們只能透過諸子典籍來了解。若要細究小說這些情節真實性的話,我只能說,稷下學宮的情節算是“大事不虛,小事不拘”。
墨家分裂事件發生在小說第三部《大秦帝國·金戈鐵馬》。
其背景是老墨子死后,墨家弟子們對學派的發展方向存在分歧。鄧陵子主張扶助六國抗秦,相里勤主張支持秦國統一,禽滑釐則主張靜觀其變。三人都得到了部分墨家弟子支持。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墨家走向了分裂。
墨家分裂被《韓非子》等諸子典籍所記錄。真實的歷史過程,我們已經無法得知了。任何人寫這段故事,都只能基于墨家內部意見分歧,來還原這些場景。
處理方式三:用史料和民間傳說里的細節,增強小說的可讀性。
《大秦帝國·黑色裂變》中的法酒與髓餅,并非孫先生憑空虛構的食品。這兩種物事都出自古籍《齊民要術》(賈思勰所著的農學著作)。法酒出自《齊民要術》第七卷的“法酒第六十七”。髓餅出自《齊民要術》第九卷的“餅法第八十二”。
通過對比可知,小說基本上照搬了這些古書記載的內容。可以認定這些內容不是虛構。但是,如果窮根究底的話,還有一個問題——這些食物最早出現在什么時代?《齊民要術》只記載了做法,沒有考據物事起源。某些物事誕生年代明確,如果小說引用不當,會造成“穿越”問題(如明朝才傳進中國的紅薯、玉米,不可能出現在先秦)。
法酒與髓餅的起源時間模糊,尤其是后者不太可能出現在戰國時代。不過,對于增加小說趣味性而言,這個處理還是能提升閱讀體驗的。
處理方式四:部分依據史料,并根據創作需要,做了藝術集中或要素置換。
《大秦帝國》里提到的重大事件與重要人物,在很多細節上并不符合歷史記載。說實話,在沒讀史書前,我一直以為小說中的事情經過是真實情況。而類似的案例在《大秦帝國》中可謂比比皆是,尤其是前四部的“藝術集中”與“要素置換”幾乎無處不在。
例如在小說第三部《大秦帝國·金戈鐵馬》中,秦趙澠池會發生在閼與之戰以后,但按《史記·趙世家》《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載,這個順序恰恰相反。秦趙澠池會發生在前,閼與之戰發生在后。
盡管如此,孫先生對歷史素材的加工絕非胡亂篡改,而是綜合考慮的結果。再回到我舉的例子,如果完全按《史記》中的記載順序寫,恐怕會平淡得多。
比如,閼與之戰放在澠池會之前,從單個事件來看并無必要,但結合上下文的背景,就會發現其特殊作用。此前,小說中的秦國在軍事擴張上一直保持強勢,而閼與之戰不但標志著秦軍神話的結束,也象征胡服騎射的趙國雄強崛起。當戰爭手段(閼與之戰)失敗后,以談判方式(澠池會盟)解決問題,是強國斗爭的典型做法。
孫先生調整事件順序的用意,正是為了更好地刻畫秦趙兩強并立格局下的全面較量,強化劇情張力。
真實的歷史豐富多彩,但也分散凌亂。為了增加小說的可讀性,更好地揭示歷史風貌與時代精神,對史料進行藝術調整是不可避免的。只不過,不同作品調整的幅度大小與水平高低不同而已。
處理方式五:對于不同的史料記載,采用史料A的說法,放棄史料B的說法。
《大秦帝國》中爭議很大的劇情,是商鞅之死的經過。《大秦帝國》里的商鞅依然是被車裂的,沒有出現詐死逃生之類的惡搞,但跟司馬遷記載的過程并不吻合。很多讀者據此認為孫先生是在歪曲歷史美化商鞅。其實,這是個誤解。仔細閱讀原著劇情的話,不難發現商鞅死前的活動軌跡與《戰國策·秦策一·衛鞅亡魏入秦》的說法如出一轍。也就是說,孫先生采用了《戰國策》的說法,舍棄了《史記》的說法。
兩則史料的結局相同,但過程卻差異很大。按《史記》說法,商鞅被誣告謀反后,先是逃亡,逃亡不成后為自保舉兵反秦,最終被秦惠王鎮壓。但是按《戰國策》說法,商鞅不但沒有謀反,還曾經告歸主動退隱,可是秦惠王還是為私怨殺了這位功臣。哪一種說法才是歷史真相?這需要考證。
孫先生在《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里對《史記》說法提出了十四個質疑,通過事情的可操作性對商鞅謀反說進行辨偽。此外,《戰國策》說法還能找到兩個史料支持。
與商鞅同為法家名士的韓非子,在《難言第三》中將商鞅與吳起、董安于、司馬子期、西門豹等十數人,并稱為“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之士”。秦相范睢評價商鞅道:“夫公孫鞅事孝公,極身毋二,盡公不還私,信賞罰以致治,竭智能,示請素,蒙怨咎。”
如果商鞅真是謀反被殺的話,那么范睢身為秦國丞相還發表敏感言論,顯然是嚴重觸犯秦王室的政治忌諱。秦昭王沒有殺范睢,足以說明商鞅謀反是樁連秦當局都承認的冤案。綜合戰國時人對商鞅的風評,《戰國策》里商鞅之死的經過更可信些。孫先生只不過在爭議史料中,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可信的說法。這跟某些人所謂的歪曲歷史扯不上任何關系。
處理方式六:對史書記載提出疑問,用自己的歷史邏輯作出解釋。
尸佼的身份在史料中有不同說法。漢代劉向稱:“今按《尸子》書,晉人也,名佼,秦相衛鞅客也。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之也。商君被刑,佼恐并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又六萬余言。卒,因葬蜀。”
但《漢書·藝文志》則說:“《尸子》二十篇。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
兩則資料相同的是:尸佼與商鞅有很深的淵源,在商鞅死后從秦國逃亡到了蜀地。但對于尸子的籍貫以及與商鞅的關系存在爭議。
孫先生在對比《尸子》與《商君書》后認為:兩者的治國主張完全不是一路,商鞅不可能師從尸佼,也不可能對尸佼言聽計從。因此,他在小說第五部《大秦帝國·鐵血文明》中,借尸佼后人之口提出了自己的推斷——尸佼既不是商鞅的老師,也不是商鞅的門客。他開始是佩服商鞅的治國主張,后來在商鞅死后逃亡蜀地。經此一事,尸佼深感商鞅之學能治國不能保身,故而以王道之學補正商鞅的法家學說。因此,尸佼與商鞅學問根基不同,卻又淵源頗深。
這種帶有濃厚思辨色彩的處理手法,不能算是文學虛構,但也不能簡單視為真實歷史。
因為,很多歷史細節眾說紛紜,遠沒有到蓋棺定論的程度。提出大膽的假設與推論,是歷史研究常見的情況。上述關于尸佼與商鞅關系的推斷,就是孫先生研究戰國史的成果。他完全可以弄出一篇學術論文,只不過他用了小說這個表現形式。
處理方式七:將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融入小說故事。
寫歷史小說除了需要查閱相關史書典籍外,借鑒專業歷史學家的學術成果也是很必要的。《大秦帝國》在這點上也不例外。歷史學家們窮盡一生研究各種史料,試圖盡可能細致還原歷史真相。但研究方法與資料來源的不同,導致歷史學界對諸多歷史問題存在爭議,無法給出一個最終結論。
如商鞅變法后秦國的奴隸制問題,就眾說紛紜。《睡虎地秦簡》屢屢提到“隸臣妾”這個名詞。對“隸臣妾”的定性,史學界有幾種意見:高敏、董展岳、蘇誠鑒以及宮長為、宋敏等認為“隸臣妾”是官奴;林劍鳴、錢大群等認為“隸臣妾”不是官府奴隸,而僅僅是一種刑徒;高恒則認為隸臣妾”雖為刑徒,但實質身份仍為奴隸;栗勁、王占通等認為“隸臣妾”為帶有奴隸屬性之刑徒;劉海年、李力等認為“隸臣妾”既是官奴隸的名稱,也是刑徒。
其中,已故的前秦漢史學會會長林劍鳴先生曾相繼發表過《“隸臣妾”辨》《“隸臣妾”并非奴隸》《三辨“隸臣妾”——兼談歷史研究中的方法論問題》等一組論文。
孫先生采納了林劍鳴先生的觀點,即隸臣妾是帶有罪犯性質的刑徒,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奴隸。故而他在《大秦帝國》里常提到“秦法無隸身”。從紛紜眾說中選擇一種觀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只要學術爭鳴沒有最終蓋棺定論,就不能咬定某種觀點一定是謬誤,而另一種觀點就一定是真理。
此外,考古發現經常改變人們的認識,我們不妨以開放心態來看待各種意見。
處理方式八:運用多學科知識還原重大歷史事件的具體細節。
《大秦帝國》里的戰爭戲除了少部分有藝術調整外,大多數都是根據《史記》的文字所展開的。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小說第三部《大秦帝國·金戈鐵馬》田單抗燕復齊之戰。這段劇情是對《史記·田單列傳》的情景再現。
史書的粗線條記載,往往讓人們把戰爭的勝負歸結為將軍個人的智謀和勇敢。事實上,打仗不僅僅是帳中運籌、戰場沖殺那么簡單。一場戰爭牽扯到政治、經濟、人心等等方面,如果不能妥善解決,將會導致兵敗的惡果。
大量齊國難民涌入即墨城,一方面增加了即墨保衛戰的人力資源,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即墨城巨大的后勤壓力。糧草、飲水、柴薪、房屋、醫藥如何解決?該不該放難民入城?如果平衡城內軍民與難民的利益?大量陣亡者尸體如何處理?
同類作品往往回避這些細節。而孫先生結合《墨家·備守城》諸篇里的軍事策略還原了田單的應對方針。原著刻畫很細致,具體內容在這里就不詳述了。
處理方式九:完全按照史料寫,基本沒有改動。
《資治通鑒·周紀》有個小故事:齊威王、魏惠王會田于郊。惠王曰:“齊亦有寶乎?”威王曰:“無有。”惠王曰:“寡人國雖小,尚有徑寸之珠,照車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豈以齊大國而無寶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為寶者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余家;吾臣有鐘首者,使備盜賊,則道不拾遺。此四臣者,將照千里,豈特十二乘哉!”惠王有慚色。
這個故事被孫先生寫進了《大秦帝國·黑色裂變》。他把故事背景設定在彭澤會盟后的田獵(會田于郊)。人物對話基本上是將史料原文翻譯成白話文,沒有像處理范睢蔡澤對話(見《秦策·蔡澤見逐于趙》)那樣大幅改動。原著中諸如“完璧歸趙”“秦趙澠池會”“將相和”之類著名歷史典故,基本上都采用了這種處理辦法。
這類典故最能體現戰國人的思想精神,而且可讀性很強,所以,孫先生不再用文學虛構去畫蛇添足。
總而言之,《大秦帝國》在劇情內容上有虛有實,半虛半實。但其對時代風貌與先秦主流精神的塑造,可謂同類作品中最貼近歷史。
以史學眼光來看,不同程度的藝術加工都是對歷史的一種篡改。但從文學角度而言,這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大秦帝國》不是普及正史的學術讀本,而是以反映作者思想價值觀為最終目的的歷史小說(其實所有的文學作品都脫離不了這個規律)。因此,如何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整理出一個故事框架,最大限度地反映作者思想精神,才是創作歷史小說的基本原則。
既然都知道《大秦帝國》是歷史小說,那么無論真實也好虛構也好,都應該以歷史小說的標準去衡量,而不該以正史讀本的尺度去苛責。
內容簡介:
在禮崩樂壞,群雄逐鹿的戰國末年,面臨亡國之禍的秦國于列強環伺之下,崛起于鐵血競爭的群雄之林。從秦孝公開始的六代領袖,堅定不移地徹底變革,終于在公元前221年由秦始皇統一中國并創建了統一的文明。其中奮發自勵、強勢生存的精神,彰顯了來自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英雄風骨與本色靈魂。
全書共分為6部:《大秦帝國·黑色裂變》《大秦帝國·國命縱橫》《大秦帝國·金戈鐵馬》《大秦帝國·陽謀春秋》《大秦帝國·鐵血文明》《大秦帝國·帝國烽煙》。2019年全新修訂版由作者孫皓暉先生全面修訂并作序6篇。
作者簡介:
孫皓暉,共和國同齡人,生于陜西三原,曾任西北大學法律系教授,現任西北大學特聘教授、西北大學中國文明史研究院院長。
歷時十六年,創作了長篇小說《大秦帝國》,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另著有《中國原生文明啟示錄》(上中下)《強勢生存:中國原生文明的核心力量》《大爭之世: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