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妙絕倫的鐵雕

文 劉 英

提起金屬雕刻技藝，大家立即能聯想到青銅雕刻、金銀雕刻，在中國乃至世界均很普遍，屢見不鮮。而鐵雕卻鮮有所聞、鮮有所見。鐵器在中國最早出現于戰國末期，于漢代得以普及，主要用于鑄造兵器、農具、工具及炊具，均采用鑄造工藝，雕刻極少。用鐵雕刻物件流行于明清時期，尤其是清朝宮廷，善于精細制作鐵器，皇家禮器如馬鞍、儀仗器物等。

由于鐵易銹蝕且硬度高，做精細雕刻的難度極大，故而在首飾上的應用極少，我國西南少數民族地區曾出土有戰國、秦漢時期的鐵耳環、鐵指環、鐵發釵等，與四川當時發達的冶鐵工藝有關。四川的臨邛是秦漢最大的冶鐵基地，《史記》載：“蜀卓氏之先，趙人也，用鐵冶富”“鐵山鼓鑄，運籌策，傾滇蜀之民” ；程鄭“亦冶鑄，賈椎髻之民，富埒卓氏，倶居臨邛” ，所冶之鐵廣泛輸出至西南各少數民族地區，作為珍貴的金屬，被當地民族用以制作高級的器物。川西高原民族通過與蜀地貿易獲得鐵，用以制作兵器、禮器、首飾等重要器物。吐蕃崛起時，在與川西高原西山八國的頻繁戰爭中，鐵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邛都的鐵器廣泛輸出至西南少數民族地區，作為珍貴的金屬，被當地民族用以制作高級的器物。鐵對于康巴藏族則更為特別，鐵的堅硬在戰爭中發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但藏區沒有冶鐵技術，早期所得之鐵主要來自天然鐵塊，稱為天鐵（即隕鐵），極為罕見，故而視鐵為神圣之物，代表堅不可摧。隨著與中原和蜀地的交流，通過交換獲得蜀地所煉之鐵，也很珍貴。藏民對鐵的利用與漢族不同，并不用于制作炊具、農具等日常器物，而只用于制作重要的器物，主要是兵器、甲胄、馬具，少量用于制作法器、佩飾，在藏民心中，兵器、甲胄和馬具是保衛家園的利器，所以最貴重，法器是宗教信仰中最高級的器物，佩飾則是個人財富的載體，同樣珍貴。當代康區藏民至今仍保留用鐵雕花裝飾火鐮、荷包的習俗，鐵雕花制作精美，且使用多年后也不生銹，這是所有民族中獨一無二的。

高級的法器如鉞、斧、水波利刀、金剛镢等一定要用鐵制作，意指可以斷滅一切罪惡。故而在飾品上使用鐵件還有另一層意思，具有加持法力的作用，可護佑平安。佛珠上的隔珠用鐵雕刻便是極為珍貴的，數珠末端吊掛的金剛镢也需用鐵作才具有護持法力。

由于鐵的硬度高，通常人們都采用鑄造法制作器物，只有藏族工匠采用雕刻技藝制作，最有代表性的是鐵雕花馬鞍、馬鐙、碗套、刀鞘、鋪首、佩飾，紋樣雕刻極為繁復奢華，且精美細致，世間絕無僅有。

鐵雕花與銅雕花、金銀雕花的技藝完全不同，非常耗時、耗工，是所有金屬雕刻中最高難度的。康巴藏區能掌握這種技藝的工匠極少，主要集中在甘孜州白玉縣河坡區。河坡是格薩爾時期的兵器打造集中地，聚集著大量金屬工匠，以鐵器技藝聞名，所造鐵器在整個藏區公認最好。技藝以家族傳承方式一直延續至當代，但作坊和工匠數量已經大為減少，所幸的是當代工匠仍然完好地繼承著高超的技藝，絲毫不輸古代，并且在工具、材料的革新推動下有所創新和發展。

如鐵雕花馬鞍，曾經是活佛和地方土司的專用，今天則成為富裕起來的藏民、收藏愛好者、博物館的珍貴藏品，鐵雕花馬鞍是各種不同材料的馬鞍中收藏價值最高的馬鞍。其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稀少，二是獨特的雕刻技藝，三是表面通體鎏金或鋄金。鐵馬鞍的鞍橋、鞍翅通體鏤雕卷草、龍紋、茲巴扎以及其他吉祥紋樣，紋樣層層疊疊，高低錯落，層次極豐富，尤其是龍紋，起伏穿插于卷草之間，而并不與卷草紋相連接，可活動，相當精妙。無論是卷草還是獸紋，表面均精刻極細小的紋理，或點、或線，工整有序，極為規范嚴謹。卷草枝蔓重重疊疊，婉轉綿長，輪廓挺拔，光滑流暢，并通過絲紋雕刻使其呈現出生動的凹凸層次，這對于鐵雕來說是相當難的。

圖1：河坡鐵馬鞍

圖2：乾隆使用的鐵馬鞍

圖3：白玉縣噶陀寺的門鋪首

圖4：鐵雕佛頭

圖5：火鐮

鐵雕花是在一整塊鐵上進行減地鑿花，非用鉤、壓、踩、頂能夠實現的。雕刻時，一層一層往下鑿，將紋樣外的部分鑿除，留下紋樣，由上至下逐漸鑿刻，得到多個高低層次的花紋。鑿刻時，要求每一刀都準確，不能出差錯，一旦錯了，便無法彌補，前功盡棄。鑿刻的刀使用硬度很高的鋼鐵做成，有很多種樣式和型號，如錐子、切刀、沖刀等，切刀最多，有平口、斜口、寬口、窄口等，用以切鑿不同形狀的紋樣和紋樣的不同部位。一塊雕花需要經過反復的減地、鏤刻、雕刻輪廓、收邊、抹平、絲刻等工序，每道工序使用對應的工具，所用技巧和手法也不同，力度的掌握非常關鍵，越到后期，越需小心謹慎，不可行差踏錯半步。

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收藏有多具中國的鐵馬鞍，其中有皇家宮廷制造、西藏制造和藏東德格制造，馬鞍風格相近，制作工藝和表現手法與今天河坡的鐵馬鞍（圖1）相同。這種類型的馬鞍雖然通常鑒定為西藏的，但鞍板的形式、做工的風格、鞍架的類型，都與中原皇帝的馬鞍相似，來自皇家工藝。①Donald LaRocca ：Warriors of The Himalayas：Rediscovering the Arms and Armor of Tibet，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2006，Page 231。如清代乾隆皇帝使用的鐵馬鞍（圖2），前后鞍橋板均滿雕飾龍紋、云紋及忍冬紋，細長的龍身盤曲于鏤刻的底紋中，龍首雕刻格外細致，高高凸起于鞍橋正中間，與龍身的簡單瘦削形成巨大反差，成為視覺焦點。紋樣題材與康區馬鞍相同或相近，但藝術風格還是有較大的不同，中原宮廷所雕紋樣比較圓潤柔和，藏區則比較挺拔硬朗，輪廓分明，而且更加注重卷草的刻畫。卷草在藏區器物上應用非常普遍，與藏傳佛教有關，藏傳佛教稱卷草為纏蓮，是蓮花的一種表現樣式，代表生生不息。工匠把這種卷草的蜿蜒婉轉刻畫得淋漓盡致，姿態柔美至極，然又透著強勁的力量和剛毅，這種感覺大概只有鐵雕才能達到。

鐵雕花碗套和鐵雕花門鋪首（圖3）的雕花題材與雕刻手法及風格都與鐵馬鞍相同，且卷草紋更加纖細精致，難以想象這樣柔美的紋樣乃是用堅硬的鐵雕刻而成，正合了老子“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萬物負陰而抱陽”的思想。鐵雕花碗套用于裝瓷碗，外出攜帶方便，可以保護瓷碗不被磕碰摔壞，精美的雕花也突顯出瓷碗的珍貴。這種碗套在過去是藏區貴族和活佛的專屬，一般藏民用銅或皮制碗套。

佛珠上的鐵雕配珠（圖4）甚為珍貴，由于很小，卻又雕刻復雜，所以難度相當大，需要極高超的手藝方能完成。配珠包括頂珠、腰珠和佛頭，鏤雕纏蓮、茲巴扎、大象、鹿、猴、鶴等佛教中的吉祥紋樣和圖案，并施以花鍍金。茲巴扎飾于佛頭恰到好處，茲巴扎是藏傳佛教中具有威懾一切邪惡力量的保護神，被稱為“榮光之臉”，中原稱為“饕餮”，警示人們不要太貪婪和放縱。而鐵制的佛頭更是加強了茲巴扎的法力，與護法的角色相襯。配珠以卷草為地紋，卷草等同于蓮花，同樣也是具有加持法力的作用。雕刻精細的卷草代表佛法世界的美好，引導人們向佛、向善。在藏傳佛教的傳法理念中，世人皆喜歡美好、富貴，故而以最美好的事物呈現在世人面前，誘導進入佛法世界。鐵雕花鍍金便是為此，鐵本身的顏色不華美，難得人們喜愛，但鍍金后則變得輝煌燦爛，顯示出貴重。

火鐮（圖5）上鑲嵌的鐵雕花飾牌是固定樣式，通常有摩羯、龍、吉祥八寶、卷草、仙鶴、鳳鳥等，紋樣雕刻精細、飽滿、生動，細節刻畫甚是精彩，主次分明，厚重而精巧，體現出很高的藝術和技術品質。

漢族地區的鐵雕花工藝在清政府滅亡后便隨之消失，但在康藏地區卻活態地傳承下來，得益于康藏地區一直保持著放牧和農耕的生活狀態，沒有現代化的工業進入，并且保持著傳統的文化。精神信仰高于一切，造物并不以實用為基準，而注重精神文化內涵的追求，這種體現于物上的精神文化給藏民帶來心理上的幸福感和滿足，是社會和平穩定的營養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