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李本深改詩

李本深，山西省文水縣武良村人，國家一級作家，先后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校文學系第一期，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暨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他的作品盈千累萬，很多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和電影，小說《豐碑》被選入人教版小學五年級課本。他不僅是一個天才，而且是一個全才，詩詞、繪畫、書法都堪稱一流。

我與李本深同村，但并不認識。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他在1968年參軍入伍時，胸前戴著大紅花，村里敲鑼打鼓歡送他，還是一個小屁孩的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看熱鬧。此后，他“戎裝出寒塞”，我倆天各一方，彼此再無消息。

這兩年，我給村里編撰村志，李本深是武良村的驕傲，他自然是村志里的主角，由于工作關系，我與他一同被拉進“武良村志編委會”群里，這便算是重新認識了。

每當他的作品發到群里，我便如獲至寶，愛不釋手，常常讀了又讀。

有一次，他在群里發表了他的一首新作：

渭水流珠一攤金

十方山上寺森森

暮鼓擊升隴山月

晨鐘敲散首陽云

衛霍驃騎出四郡

貞觀蛟龍繞乾坤

貂蟬妝罷花譜亂

李賀詩成月色昏

碑碣西風立殘照

八百年憶汪將軍

讀后，我加了他好友并給他去了私信：“李老師你好！我覺得有兩個地方需要修改一下：‘貂蟬妝罷應該改為：‘貴妃出浴，原因是，‘衛霍（衛青和霍去病）兩人是漢朝的，‘貞觀蛟龍是唐朝的，‘貂蟬是三國的，李賀是唐朝的，這里，引用歷史典故不是按照年代的順序，給人以跳躍、凌亂的感覺。如果把‘貂蟬妝罷改為‘貴妃出浴，他們便都屬于唐朝，讀起來給人更順暢舒服的感覺。另外，李賀也應該改為李白。因為你是在借大漢雄風和大唐盛世來抒發自己的情感，而李賀出生在‘安史之亂之后的中晚唐，他的詩蕭瑟孤寂、凄清哀婉，遠沒有李白那‘半口吐出盛唐的豪氣。”

我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李本深的乳名叫二老虎），膽敢給李本深改詩，還敢批評他的詩“給人以跳躍、凌亂的感覺”。盡管我當時已經是62歲的老頭，但我依然用“初生牛犢”來形容我，因為，我是在62歲時才開始對文學作品感興趣，才開始自己的文學創作，所以用“初生牛犢”來形容我自己還是非常恰當的。

李本深并沒有說我改得對還是不對，只是說他很高興有我這個新朋友。而他后來并沒有按我的意思修改他的詩，說明他并不認可我的想法。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負責排版的村志也接近尾聲了。村志編委會的成員一致認為，一定要讓李本深寫個序言，這本村志才有分量。李本深寫好序言后，發到了我的郵箱里并附言：

天立：

發上草稿，請你修改！拜托了！

本深。頓首再拜！

讀完他的序言和附言，我想這文人都有毛病，一個知名作家寫了序言找一個“土坷垃（當地方言：沒文化的農民）”修改;一個年齡比我還大的大作家，竟然對我“頓首再拜”，我一個人微言輕的“土坷垃”何曾受過人的拜！更何況一個大作家。這讓我多少有點不自在。我給他的回復也非常謙虛，并一改我只會批評人的教師職業病，有生以來破天荒地贊揚了一個人：

李老師，你太客氣了，借我十個膽也不敢給你改一個字。你的序言激情澎湃，大氣磅礴，文采飛揚，一氣呵成;村志里有了你的這一篇序言，如點石成金，柴門有慶。另外，村志里要選刊你的一些文學作品，我在網上下載了一些，如有不妥之處，請做調整。

我拒絕了他要我修改序言的請求，與其說拒絕，不如說，經過兩年的文學實踐，我終于有了自知之明，終于知道我在文學上有幾斤幾兩。

他收到我的回復后，又給我發來了電子郵件：

天立：啊呀，真不是客氣！我一直從內心里佩服你！一定指正！你所選我的文字我看了，只有兩句需要商量，是否改改？

故鄉思

皎皎明月輪，照我相思魂。

披甲出寒塞，布衣入雁門。

草木孰五義，慈恩永在心。

悵悵駐騏驥，悠悠隨白云。

其中第五句，改為“草木孰無義”如何？

還有最后一句，都是平聲了，是不是改為“悠悠望白云”？請你指正啊！一點不是客氣！！

本深頓首再拜！

這個老頭比我還怪，兩年前我主動給他改詩，他不認可，上次讓我給他改序言，我不給他改，其實不是我不給他改，而是，他的序言過于完美，我這水平，改無可改。這一次，又讓我給他改詩，起初，我不敢給他改，我這水平，哪敢啊？！后轉念一想，我既不是名人，更不是什么大家，比起李本深來，我就是一個“土坷垃”，我怕什么，改就改，無知就無畏嘛。

李老師你好！以前我不知天高地厚，班門弄斧，建議你改過詩句，事后悔恨交加。上次你讓我改序言，現在又讓我改詩，且語氣懇切，好像不是玩笑之語，我只好勉為其難。

“草木孰五義，”比較難理解，因為，知道“五義”這個詞的人不是太多（五義：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我也是在百度后才知道），改為“草木孰無義，”又好理解一些。意思應該和“草木孰無情”類似。而“草木孰無情”是作家木青的一本小說的書名，從字面上看，是有問題的，“孰”是哪個或哪個人的意思，“草木哪個無情”，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如果說：“草木孰無情”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的縮寫，意思倒是沒問題，但一個縮寫代表一個成語，這個縮寫需要有一個約定俗成的過程，也就是大家都這么用，直到大家都能理解、都能接受才可以。到目前為止，“草木孰無情”的使用率極低，我只見過一次，在大眾層面上遠沒有形成共識。目前就我的認知，這句話是有問題的。所以“草木孰無義”真的應該改一下，以便讓更多的人能理解。改成什么呢？借用一下“臨行密密縫”也許可以。最后一句如能把“白云”改為“鄉云”，更切合主題，并回扣“故鄉思”這個題目。

故鄉思

皎皎明月輪，照我相思魂。

披甲出寒塞，布衣入雁門。

臨行密密縫，慈恩永在心。

悵悵駐騏驥，悠悠望鄉云。

這樣改，不是更好，而是更好理解。這首詩收入村志里，讀者是咱們村的村民，讓他們讀懂是首要的。

李老師，你讓我改詩是謙虛，體現了你的大家風范;而我膽敢給你改詩則是個笑話，就當咱們同村人的笑話吧！

下面是他給我的郵件回復：

天立！好！改得好！定啦！感恩兄弟！

收到李本深的郵件后我頓時歡欣鼓舞、手舞足蹈，內心甭提有多高興和自豪。我一個英語教師，寫出的文章錯別字連篇，文字功底和小學生不差上下，竟然能給大作家李本深改詩，這真的讓我騰云駕霧，不知天高地厚。高興之余，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李本深為什么一定要我給他改詩？難道是我的水平比他高嗎？”這一問，問得我心里涼絲絲的。他的詩需要別人改嗎？他那水平，又有誰能改了他的詩？退一步說，他真的需要別人改詩，用得著我嗎？我算老幾？他才叫“往來無白丁”，隨便找一個朋友，水平都比我高一萬倍。生性愚鈍的我終于慢慢醒悟過來。我立馬打開電腦給他寫了一封郵件：

李老師你好！我終于知道了你為什么要讓我給你改詩。我第一次給你改詩，你沒有同意改。在你看來，這是駁了我面子，挫傷了我這個文學青年的積極性（盡管我已是老年，但在文學上依然是青年，甚至是小孩），但這是兩年以前的事情了，難得你還記得這么一件小事。所以，你要找個機會，讓我給你改一次詩，這次不管我改得好不好，你都會認可我的改動。這樣你給了我一個面子，給了我一點自信，給了我一點鼓舞。可萬一我給你改得不好呢？這實際上是用你的作品、你的名聲作代價來滿足一下我這個無名之輩給名人改詩的虛榮心。想不到你一個文學大家，內心竟如此細膩，如此善良，如此高尚！這讓我感激涕零。感動之余，我想把這一件事寫成一篇文章，表達我發自內心的感慨。但這里涉及你的名聲、聲望甚至隱私，沒有你的首肯，我不敢擅自妄為，兄弟在此俯首乞準。

這一次，他給我的回復只有一個字，如皇帝御批：

準！

于是才有了這篇文章。

什么叫大師？不是你有才華，有學識，有功底就能成為大師，而是，你得先有大師所具備的品德、人格、品性、高度，你才能成為真正的大師！

作者簡介

蔚天立（1957.05.20—），男，山西省文水縣教科局，英語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