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中國畫創(chuàng)作在繁榮熱鬧的表象之下,一個問題越來越為大家所關注──當代的樣式與風格越來越趨同。成熟的老一輩畫家甚至中年畫家都有鮮明的地域印跡,只是隨著畫家年齡的遞減,地域風格的差異也在遞減。雖然涌現(xiàn)了大量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者,不過當代畫壇的東西南北風已經沒有一個比較明晰的地域指向了,更多顯現(xiàn)的是一些比較無根的時尚流行風。從歷屆的全國美展,以及每年各大美術學院的畢業(yè)展,大體上可以直觀感受到這種狀況。
其背后深刻的根源,是全球化進程中的一個文化難局在中國畫層面的映射——資訊傳播的全球化滋養(yǎng)了“在地實存”的藝術家。強大而無根的主流時尚文化樣式,正在覆蓋著地域文化的生存與發(fā)展。站在中國城市的街頭,我們常常會有不知身處何方的“眩暈”。許多有價值的地域文化風貌還來不及仔細掂量它們的價值,就在文化的“全球化”進程中急劇消失了。可悲的是,中國的許多古街、老城甚至時髦的“鄉(xiāng)村建設”,面目氣息都越來越相似。強勢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具有時尚性質的主流商業(yè)文化正在對其他地域的文化不斷沖刷。表面豐富的當代文化在多樣性的口號下,正在喪失真正的多樣性。在商業(yè)時尚主流及其所塑造出來的他者——偽地域民俗的雙重夾擊之下,地域文化在迅速潰退,甚至消亡。地域文化作為一個“全球化對象”正在被抽空生存情境與精神臍帶。有遠見的文化人面對這種狀況都具有深刻的危機感和緊迫感。

李耕 鐵拐李 30.5cm×43.9cm 1940年 福建省美術館藏
美國日裔學者三好將夫多年前就曾尖銳指出:各種地域文化在全球化進程中,被當作一種特定文化產品被選擇、被編輯,弄得支離破碎,“通過審美化和/或標價,人們賦予所有文化產品以新的意義。旅游和娛樂似乎是征服論者的最終歸宿,而地方的、國家的和地區(qū)的差異在世界主題公園中總是處于被縮小為細微變異的邊緣”,“日常生活中至關重要的、有意義的差異被忽視了。”“甚至地方抵制和排外主義者的不滿也擋不住消費主義的誘惑”。1他對文化全球化中的兩個惡性后果有著如炬的目光:被主導的“商業(yè)化”與“均質化”。21世紀以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第三十二屆大會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2003年10月)、第三十三屆又通過了《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2005年10月),以國際法規(guī)的形式確認了保護面臨危機的地域文化多樣性的廣泛呼聲。在傳統(tǒng)文化社會中物質與非物質遺產保守的呼應與行動成為一種熱門話題。20世紀以來,人類學不斷壯大為一門顯學,其實也算是全球性地域文化危機在學術研究層面的一個表征。記得2008年世界人類學大會在我國昆明舉行,當時就有五六千名世界各地的學者申請與會。如此規(guī)模與盛況的國際學術會議恐怕沒有任何一個學科堪與比擬。只是這種情形正好反證了地域多樣性文化問題危機與嚴峻的程度。20世紀90年代以來,費孝通關于“文化自覺”的地域文化承傳思想被不斷提及,說明它正是當下中國學界需要面對與解決的最重要的課題之一。縮小到國畫界,如何從“地域”中有效開創(chuàng)出新的風格樣式,也是一個需要加以思考與面對的重要問題。
在眼界打開、信息“內爆”(麥克盧漢語)的“后現(xiàn)代”情境中,人們開始了思想與知覺的“游牧”狀態(tài)。大量即時涌現(xiàn)的信息把所有的信息爆炸成一個平面,信息相互淹沒,沒有中心與秩序地隨意蔓延。表面上我們的文化資源似乎大大豐富了,隨時可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只是,多是在一種單薄同質又無邊的虛擬信息場域中游蕩。2007年12月7日,在北京大學英杰交流中心“6·18”品牌發(fā)展研討會上,中國工程院李幼平院士說出了一組令人印象深刻的數(shù)字:目前國內互聯(lián)網大約160萬的網站中,萬分之一的網站占據(jù)了90%的訪問量,并且隨著訪問總量的增加,其集中的、不均衡的趨勢在加劇。
互聯(lián)網的運動模式似乎是每個人自主的、無干擾的,最后卻導致了高度的中心化,這就是網絡虛擬空間的真相。豐富的“信息”卻吊詭地把我們引向一個單向度的維面,我們一方面只是置身于一個抽象、間接、虛擬、均質的感知世界中,在現(xiàn)代傳媒均質化的文化傳播空間中,個體的“豐富”感觸卻被馴養(yǎng)得越來越單薄雷同;另一方面,商業(yè)力量的主宰與驅動正在把一切文化活動都變成短期功利的消費或者投機行為,限制著文化主體的自主性。那么遠離“土地”的藝術家所需要的微妙的個體藝術感觸要到哪里去尋得呢?表面上一個個生動鮮活富有“個性”,一旦聚成一群卻吊詭地顯得如此相似,我們是不是對此無能為力了呢?
尋求地域的“文化自覺”,應該是當前文化困境中一個值得不斷探討的進路──只不過歧路重生。哪怕當代國際交流進入了一個新的低谷期,我們還是不可能置身于全球化之外。現(xiàn)代科技的加速進步,的確已經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類前所未有的廣闊而便利的全新文化交流平臺。局部矛盾與沖突,恰恰是全球化造成世界范圍內文化交流、撞擊的密切與深入的結果。世界已經沒有一個純粹的、沒有污染的“地域”。不同地域的文化形式,如果不能在新的世界文化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與新的發(fā)展方向,的確容易在洶涌的文化新浪潮中被淹沒。地域文化的風格僅僅靠“前現(xiàn)代”那樣地“自發(fā)”形成與演化,已經很難獲得新的生機。不同地域的文化人都需要一種“自覺”:如何不斷梳理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如何建構比較堅實的地域立足點?
在自覺的文化意識中,多元的文化與藝術風格應當可以從地域中提煉出來。在“見多識廣”的同時,藝術家尤其不應該令多元的地域感知鈍化,不應該在一種“多元”口號下喪失了真正的多元性。在不同的土地上,不同的水分、不同的陽光與植被、不同的地域風貌社區(qū)傳統(tǒng)給我們的多重感知微妙差異不應該泯滅。我們不應淡忘一種立體多重的文化“通感”。江南、中原、蜀地、閩地具有不同的地域觸感,同屬閩地還有閩南、莆仙、閩西的文化差別,即使就閩南而言,漳州與泉州文化觸感也存在著明顯差異。我們本來是如此不同的,為什么不能把豐富的知識見聞與這些“天然”的差異觸感結合起來,返回到自己的內心,返回到自己最熟悉、最適切的一種狀態(tài)中來?為什么不能對無根的時尚潮流多保留幾分清醒的距離?
在信息極其豐盛的當代,我們的確很容易迷失。并且,繪畫的職業(yè)化使得我們似乎忘記了藝術的本義,常常很難超脫出現(xiàn)實功利的誘惑,常常不得不為商業(yè)而作,為他人而作,很難回到自己最內在、最自在的悠游狀態(tài)。但是,如果善于從自己的腳下尋繹文脈的走向,以一種深厚的地域姿態(tài)返回當下的文化中心,不是反而更容易在均質的文化空間中顯示出其獨特的意義嗎?
在新的歷史情境下,提倡重返地域其實是“文化自覺”的必要路徑。我們并不是拒絕“全球化”,恰恰是要在全球化帶來的便利與眼界之上,重建中國“文化鄉(xiāng)土”的自覺。這其實包含著全新的挑戰(zhàn)。但愿中國畫領域有更多的人來關心地域與風格的問題,能夠引發(fā)更多國畫家“自覺”從在地的文脈出發(fā)來思考未來的走向。這樣我們的畫壇才能因為有著更深刻的文化自覺,從而綻放出更為深刻的藝術創(chuàng)造。
比如筆者所在的福建,自有其獨特的地理文脈。學者傅謹寫過他偏愛的泉州,移稱福建也是恰當?shù)摹K袊@:“泉州的文化底蘊之所以深厚獨特,首先當然是宋室南遷給這里帶來中華文明最成熟的形態(tài)與最絢麗的光芒,同樣重要的是,明清以來這里地處邊陲,在文化上反而能少受沖擊與摧殘,中華文明達至頂峰之顯現(xiàn)的一抹余暉才得以完好傳承至今。”2福建這個曾經的海上絲路的起點,中國東南邊陲重要的出海口,依山面海,既能守成又能開放,有一種從容典雅又不自閉保守的文化特質。不同于海派與嶺南文化,閩地所出畫家常有靜氣又不乏時代氣息。近年熱鬧非凡的“鄉(xiāng)村建設”,福建倒是真有極為豐富、相對原生的鄉(xiāng)村景觀資源,有許多鄉(xiāng)村還是畫家們“發(fā)現(xiàn)”與熱愛的。只是如何成為超越外來觀光者的無根化視角,成為真正有活力、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文化資源,絕不是一廂情愿、旁觀者式的贊美可以實現(xiàn)的。得有政府、文化、資本、人才的通力合作,才可能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多元化、在地性文化的發(fā)展繁榮。福建青年一代的優(yōu)秀畫家不少,但是地域特質比他們的老師、前輩明顯有所弱化,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李耕 張果老倒騎驢 171.7cm×88.39cm 1927年 福建省美術館藏
這個全球化的時代,世界發(fā)展其實高度畸形,貧富分化極為嚴重。全球疫情之下,“后全球化”時代,國家與世界之間既相互依賴又相互競爭的復雜關系,以一種比較殘酷的方式呈現(xiàn)了出來。一度高歌猛進的經濟與文化流通暫時放緩了步伐。比如曾經是全球舉足輕重的貿易伙伴關系——中國與美國正陷入僵局。他們對待疫情與生命的態(tài)度也迥異,一個嚴防謹控愛惜生命,一個放任自由死亡不止。這個世界其實還相當不平坦,地域差異還很大。當前遇到的困境,不妨也算是前期狂飆突進式發(fā)展的一種警告,令我們調整步伐,多想想如何走得更穩(wěn)更深更遠。地域化與全球化都是不可避免的客觀事實,可是如何更有效建構二者之間的良性關系,還是一個需要不斷重新思考與調整、也沒有終結的問題。
注釋:
1.三好將夫《全球經濟中的抵制場》,王逢振主編《全球化癥候》,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9~10頁。
2.傅謹《“返本開新”是王仁杰對當代文化最重要的貢獻》,《福建藝術》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