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政治與科學的撕裂

吳雪

9月3日， 在巴西首都巴西利亞，工作人員搬運一位新冠死亡患者的遺體。

5月20日，在巴西最大城市圣保羅西南郊外的公墓，大約每隔五分鐘，就會有一名新冠肺炎病亡者下葬。“家族中老人已經有四個因新冠病毒離世，我們眼淚都哭干了。”馬修用沙啞的聲音，為最小的叔叔送別。

7月1日，擁有亞洲最大貧民窟的印度，迎來第二階段解封。但伴隨著松綁而來的，是正在不斷打破單日新增新冠病例數紀錄。在首都新德里，醫院內人滿為患，火葬場營運到深夜;數百節火車車廂擺上了病床。

年初新冠病毒暴發之初，業內一致預期，隨著時間的推移，夏季氣溫升高，病毒就會“逐漸消失”。但事與愿違，美國在7月份的病例出現了迄今的最高峰，緊接著10月份特朗普和多個國會議員確診，歐洲、南美、非洲，多個國家單日新增病例創下新高。

猝不及防地，第二波疫情，還是來了。

10月12日，世衛組織總干事譚德塞在發布會上表示，上周全球約一半上報病例來自美國、印度、巴西三個國家，而且始終處于高位運行。

為何是這三個國家？復旦發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江天驕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聯邦政府不作為、大選博弈、造富運動，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正在撕裂的美國。而以效仿特朗普為傲的巴西總統博索納羅，被諷刺為巴西抗疫最大的bug。更令人揪心的是，疫情開始被忽略的印度，正在被貧窮饑餓、傳染病、數據不透明、科學意識淡薄的漩渦裹挾，一旦失控，很有可能成為全球疫情的“王炸”。

一場政治與科學的撕扯，正在左右世界疫情原本的走向。

總統們的“魔幻操作”

“三個國家，相互之間存在某些共性，比如都有一個強勢的總統。”江天驕告訴《新民周刊》，疫情之下，美國總統特朗普和巴西總統博索納羅，始終對新冠病毒持不屑的態度，也都曾在公開場合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完全不需要戴口罩”“新冠病毒只是小感冒”“它總會消失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時間回到2月下旬，美國國會議員們已經清楚疫情的嚴重性，但出于選舉需要，兩黨競選集會照常進行，防疫工作停留在探討和論證層面，直至3月13日特朗普宣布全美進入緊急狀態。這一應對遲緩，直接導向了4月初美國首波疫情高峰的出現。

盡管特朗普身邊有醫學界智庫福奇出謀劃策，但特朗普似乎并不接受任何建議。4月份正值疫情高峰，特朗普要求終結“社交距離”，福奇提出美國需要“大幅提高”檢測水平，遭到了特朗普的反對，“我不同意他所說的，不，我認為我們在檢測方面做得非常好”。

5、6月份特朗普執意“重啟美國”、呼吁各州復工。到了7月份，福奇表示，美國的疫情還遠沒有結束，又惹怒了特朗普，特朗普的顧問甚至對福奇早前的言論做進一步解讀并詆毀福奇。再加上明尼蘇達州弗洛伊德事件爆發后，特朗普競選動員壓力陡增，相比經濟與競選，抗疫逐步被邊緣化。

巴西總統博索納羅集會時多次咳嗽。

即便在10月2日，特朗普宣布確診新冠，也無法阻擋其“魔幻行為”。他在醫院接受三天治療，在尚未脫離危險的情況下，就倉促出院，重返白宮，并且很快摘下口罩，向外界致意。10月18日，在內華達州進行競選集會時，他多次強調自己不具有傳染性，還聲稱確診的小兒子免疫力強，僅在15秒內就已經痊愈。

與特朗普“保經濟保連任”的防疫對策如出一轍，現年65歲的巴西總統博索納羅也成為眾矢之的。2019年1月，他效仿美國總統特朗普，提出“巴西優先”“讓巴西再次偉大”等口號贏得大選。今年疫情開始，博索納羅就曾對巴西利亞的一名燒烤小商販說過：“有人會死亡，那是由上帝決定的，我們無法阻止。”

與其他許多國家元首不同，這位南美洲最大國家的領導人從未在任何醫院露面，也未對新冠肺炎的感染者及喪親家庭表示同情。

3月中旬，博索納羅帶著政府要員訪美，多名高管被確診;4月，他先后解雇了“不聽話”的衛生部長曼德塔，并呼吁民眾不要居家隔離。更為諷刺的是，巴西為新冠肺炎死難者哀悼當天，博索納羅被曝光在巴西利亞的湖面上駕駛摩托艇，前往首都吃燒烤。

在“保健康”與“保經濟”之間，巴西總統顯然選擇了后者。6月份，博索納羅停更了新冠確診病例數字，只保留了24小時變化的數字。但事實是殘酷的，一千多萬人失業，工資驟降8%，整個巴西正在經歷120年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

相比之下，印度總統莫迪的表現則有些不同。從反應速度上看，印度的警報1月25日就已經拉響。要求來印人員自我隔離14天，超過3400名疑似接觸者被隔離觀察。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助理、研究員林民旺說，一方面，他們知道自己的醫療衛生體系比較脆弱;另一方面，也來自于印度過去數次疾病暴發中的經驗與教訓。

再加上，印度疫情期間，先是蝗災、后是洪災，接著中印邊境發生沖突，莫迪政府借此抵制中國商品、禁用中國手機應用、嚴查中國投資和出口貨物等不少動作，試圖通過挑起事端轉移國內對疫情的注意力;而且邊境的增兵、部署一直不斷，民眾看到的莫迪，始終扮演的是一個正在處理危機的領導人。

但進入8月以來，印度政要接連確診似乎在提醒莫迪，一味地沉迷形象塑造、效仿美國轉移矛盾的做法，完全行不通。如果不能全力以赴，更大的危機將會被觸發。

時至今日，白宮也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疫體系。聯邦目標設定隨總統意愿搖擺，各州上下形不成合力，聯邦與州甚至互相推諉，這讓美國抗疫陷入了一種周而復始的低水平重復之中。

大選、貧民窟、牛糞芯片

美國遇上了大選，巴西經濟脆弱，印度抗疫路數復雜。

前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在其新書中坦言，本屆白宮一切政策的出發點只有一個：連任。特朗普想要的，無非是大選前交出一份經濟觸底反彈、街市依然如舊的答卷，以顯“力挽狂瀾”。

假如不是大選年，抗疫之戰2月就該打響。而在美國制度設計下，重大公共危機的應對遲緩，往往會遭到來自立法機關和輿論的追責。有趣的是，民間雖偶有質疑，但美國主流輿論至今未對抗疫之初的這段“歷史”進行復盤，向來敏銳的國會議員們也沒有提出質疑。

這實際上是兩黨的默契，默認疫情在一定程度上為選情讓路的合理性。

勤洗手、戴口罩、保持社交距離，并不與美國文化“天生相克”，也與所謂權利或者自由并無太大關系。多項民調顯示，直至今日，美國民眾對于疾控中心和醫療專家的信任比例，依然維持在八成以上。這表明，美國的主流民意并沒有反智。

10月2日下午，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確診感染新冠病毒后首度公開亮相。他當天下午從白宮乘機前往馬里蘭州一家軍事醫院。

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副研究員吳其勝認為，在美國國內政治極化的背景下，整個社會把疫情高度意識形態化，領導人傾向經濟復蘇，頻繁向公眾發出錯誤建議，使美國民眾難以遵循正確指導，拒絕“戴口罩”、“封城”等防疫措施，便成了捍衛個人自由的說辭。

時至今日，白宮也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防疫體系。聯邦目標設定隨總統意愿搖擺，各州上下形不成合力，聯邦與州甚至互相推諉，這讓美國抗疫陷入了一種周而復始的低水平重復之中。

而隨著南半球正準備進入夏天，巴西這個夏天格外難熬。

新冠肺炎疫情正在沖擊巴西人引以為傲的醫療系統。2015年持續至今的經濟衰退，導致巴西政府無力保持優質的免費醫療，SUS已淪為劣質醫療服務的代名詞。疫情之初，三百多萬人口的亞馬孫州，只有一家醫院設有重癥加強護理病房。

大約有1140萬人生活在毫無保護的城市貧民窟，早已是新冠肺炎疫情的高發地帶。他們常常是三人以上群居在窄小的空間，且周圍幾乎沒有干凈的水。保持手的清潔，遵循社交距離指示，變得異常艱難。

“原本以為那只是一種‘富貴病，我們窮人才不會感染新冠病毒。”自幼長在圣保羅西部貧民窟28歲的維克多說，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靠騎摩托車載客為生，由于游客驟減，每天賺的錢只夠買些糧食、爛菜葉和廢水果，帶回家由母親和妻子做成“沙拉黑豆飯”。

黑豆飯是巴西的傳統美食。此前，一則黑豆、奶酪、大蒜可以防治新冠肺炎的謠言開始流傳，巴西人瘋狂搶購食材。飯店里，一盤20雷亞爾的黑豆飯，漲到六七十雷亞爾。

與巴西一樣，印度也正在遭遇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疾病與饑餓的雙重威脅。嚴厲的封國政策下，總理莫迪完全沒有提及，為印度GDP貢獻了10%、總數量超過一億的大城市底層民工。他們因失去收入來源，只能攜家帶口，沿著鐵軌步行返鄉。

矛盾的是，大批民工從城市轉移至農村，又將病毒帶到農村。比如，印度東北部的北哈爾邦，因民工返鄉確診病例大增，全邦感染率達10.67%，居全印度最高。而封鎖期間，制造業嚴重衰退，服務業完全停滯，失業率一度達到27.1%的歷史新高。

10月16日，在美國紐約大中央車站，工作人員戴著口罩在大廳工作。

10月19日，人們在印度孟買乘坐公交車出行。

莫迪政府發現，封國并不是一步好棋。江天驕則認為，由于印度本身國家治理能力的缺陷，鋌而走險的解封，似乎也變得可以理解。領導人被眼前的利益裹挾，不同政策之間的博弈，導致很多政策沒辦法得到貫徹和落實，“壯士斷腕”根本做不到。

更棘手的是，印度是世界上文盲人口最多的國家，成年人文盲超過2億，想要宣傳現代醫學抗疫極其困難。印度窮人迷信牛尿能包治百病，目前已經擁有10多項牛尿專利，還有部分印度人認為喝完牛尿泡牛糞才能徹底預防新冠病毒。近日，印度一個名叫“全國牛糞委員會”的組織甚至發布了一款“牛糞芯片”，聲稱“使用該芯片可以保護人類免受病毒侵害”，未來還將實現量產，甚至出口到美國，每片售價約為10美元。

莫迪對于不靠譜的發明，向來不干涉，有時還會鼓勵。因為這么做不僅是尊重傳統，更主要的是有財政上的考量。在他看來，假如印度市場能讓“牛糞芯片”存活，就能救不少企業。假如真能出口到美國，還可以換印度急缺的外匯。“牛糞芯片”看上去是一個笑話，卻也折射出印度從民間到政府的諸多荒唐。

印度，全球疫情“王炸”

截至10月20日，印度累計確診新冠病例已突破750萬例。

據印度醫學研究理事會病毒學研究中心的最新預測，印度可能在數周內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累計確診病例最多的國家。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印度最終將有10%的人，也就是1.3億人被感染。

但奇怪的是，至今為止印度的感染死亡數據極低，低到排不上號。衛生專家分析，印度人均檢測率低，農村等偏遠地區難以被收入官方統計，可能是造成死亡率偏低的結果。中日友好醫院感染疾病科專家認為，死亡率低不代表控制住了疫情，印度疫情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控制，不但會對中國造成很大壓力，還將會影響世界疫情的走向。

印度尼赫魯大學社會醫學和社區衛生中心專家阿查里亞擔憂，產前護理和疫苗接種在內的常規衛生服務已因疫情中斷，會導致印度未來死亡率飆升。而且印度的疫情熱點地帶已從新德里、孟買、金奈、班加羅爾和額海得拉巴等繁榮都市轉移到了衛生服務薄弱的印度腹地。

目前，印度疫情緩解寄希望于疫苗。印度衛生部長哈什·瓦爾丹13日表示，印度有望在2021年初從多個來源獲得新冠疫苗。專家組正在制定策略，計劃在該國分發新冠疫苗。世衛組織專家說，目前已有40種候選新冠疫苗處于臨床試驗的某個階段。

對于如何走出疫情，大多數美國選民至今也主要寄望于疫苗和藥物。10月18日，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傳染病研究與政策中心主任邁克爾·奧斯特霍爾姆在接受美國全國廣播公司采訪時表示，疫苗要到明年第三季度才能“以有效的方式”提供。

在這之前，接下來的6到12周或許將是整個新冠大流行中最黑暗的時期。這就意味著從現在開始到新年假期，美國的單日新增病例數會遠遠超過6.7萬到7.5萬例這個數字。奧斯特霍爾姆擔憂，目前在美國存在很多不同的聲音，人們不知道該相信什么，他不知道聯邦政府的公共衛生應對工作是否能起到帶頭作用。

至于美國大選能改變一切嗎？無論怎么從文化、國民性、制度角度來為美國抗疫不力尋找理由，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如果不是恰逢大選年，美國疫情不至于如此。

一切真正的改變，或許只有等到11月大選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