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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母練習簿

2020-11-06 08:10:19童偉格
花城 2020年4期

童偉格

événement(事件)

每年春末這周日,濱海公路會跑起國際馬拉松,千萬條腿歡快撒開,沿海望不見岸。午飯時刻剛過不久,或至遲不過傍晚,陳的爺爺必會拖著偌大旅行袋,轟隆隆從公路拐彎,殺上山坡,來到陳的家。每年此日,陳就特意坐門口,等候一身熱汗的他抵達。爺爺當然不是去跑馬拉松,只是和老人會朋友們,一同騎車去起點,在那處觀光飯店大廣場集合。等到大隊跑離良久,不見人了,他們才騎車出發,慢慢沿海,聊天晃蕩,一站過一補給站,去討取未發完的瓶裝水、香蕉、小番茄,或一口裝巧克力。爺爺將討得的,塞進萬年旅行袋,而后就騎著車,通北海親友,一家家分送。多年以來,這是爺爺一人的馬拉松。陳的母親,素來看不慣爺爺“乞食性”,總要說些難聽話,從前是背后喃喃,晚近幾年則都當面罵了,即便她男友在場時亦如是。從前幾年,爺爺都會車停妥,行李袋拖進屋,一件件掏東西,久坐長聊。晚近,爺爺也就都不進屋了,車也不熄火,匆匆交代了東西就走。所以,陳更得專程等候了。陳知道,每年馬拉松,都是六點半準時起跑,而爺爺和朋友們,總約定七點整,齊聚大廣場,每年皆如此。但年復一年,陳還是要問,爺爺都是幾點起身,幾點去等的,老人會朋友們,都有些什么人啊,今年是不是,又是非洲黑人跑贏了啊。爺爺一路溫吞押后,要聊要討,要拿要裝,當然不太可能知道都誰跑贏了。但問這些場景,會讓爺爺開心,很有話講。爺爺講著開心,不知不覺也就將車熄火,跨坐其上,孩子般興高采烈往下編。陳應和著,也開心,就站在家門口與爺爺瞎攪和。陳總想著若有一年,若能再將爺爺哄進屋里坐,那陳也算及時成材,會聽也會說人話了。

但今年陳仍然失敗,爺爺講完,再轟隆隆發動車,就下坡走了。陳提著爺爺分裝給他的垃圾袋,走到自家巷尾,下望坡底,試圖分辨濱海公路上流動身影,哪個才是遠去的爺爺。公路滿布細碎的紙片,馬拉松大隊真散了,陳看那條星散路上,爺爺說還要一人再去的地方,看必定比開跑時刻還早起許多的他,所再度過的尋常一日。早起日常,數公里外,爺爺推奶奶進廳,開電視給她看,去小灶生火煮粥,炒菜,開醬罐,與奶奶配電視囫圇吃了。還有時間,爺爺去巡第一回菜田,再回來收拾,而后爺爺就離家,前去馬拉松。而現在,爺爺要去廟街訪友。爺爺說,廟街那些商家老友都歡迎他去,因為他一來,就不知為何總帶來生意,所以都喜歡他去聊天。爺爺的話,當然是不能盡信的。

沒有什么是一直如此的:那條濱海公路,原不是那般寬,而陳所立足的這片坡地住宅區,原是沒有的。爺爺從前不是那樣老,而陳原也不是現在的這個陳。只是,龐大時間,已提前為爺爺指明了他最后的命運:他勤儉耕作一輩子,但至死,都將是無土之人。多年以前,那條濱海路開始拓寬,熟門熟路的爺爺,一人如常,如今日那般騎車晃蕩。飛蟲一樣,爺爺被彼時新立的電線桿頂上,那長列在正午時分仍不暗去的全新水銀燈所惑。像同時看見千百個太陽,爺爺失神陷坑,摔車,整個人真的騰空飛起,再重重摔落,被送進了彼時亦是新起的署立醫院臨海分院。陳去探望爺爺,盡力和緩爺爺在生活了一輩子的地頭上,再度騰飛成陌生人的恐慌。一段時日后,陳接爺爺出院,回爺爺家,放爺爺進他所僅剩的荒原。爺爺曾有過的一小畝山田,在陳童年伊時,就被征收為葬地了。在陳成長的年歲里,爺爺成為違法的農夫:在葬地坡底,邊緣,任何可能的畸零地上,爺爺都勤勉辟出菜田,菜田錯錯落落,圍籬高高低低,具體看來,就像那條讓爺爺騰空重摔的星散道路。但在這一切之中,爺爺顯得開心,看見上方,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的骨塔,以及沿坡而來,一長串正對爺爺家,方方正正皆反著光的死者永息地,爺爺也開心。借光借光,爺爺說,現在整個白天,家里都不必點燈了。

爺爺總是愛說笑,他大約并不記得,是因為那樣的他,才讓陳成為現在的陳的。陳沒什么正當才能,最天賦異稟的,就是身材一般,長相大眾,絕難讓人記得,就像傳說中的那種空氣人:同班三年的同學,從入學到畢業,每天都來跟陳講同一則笑話。這幫助他,在十多歲,還在中學就讀時,就自我鍛煉,成了慣竊。

后來,陳當然默默戒了這習慣。戒是戒了,但仿佛神對稟異之人的天譴永存,那在青春期時養成的生理時鐘,陳卻一生難再調整了。所以,到了三十多歲,陳仍然每天晝伏夜出,開著貨車,在濱海一線,值著為各處商店補貨的大夜班。像在贖自己未成年時的罪錯,又像只是已為個人年輕時的沖勁,另找到一種污名盡去的替代形式,陳駕著公司借他的車,車里滿載不屬于他的財貨,在一條全新的兒時路上奔馳。陳自認,是個沒有故事可講的尋常人。因為成事不說:過往既已默默戒斷,最好也不要在記憶里一一清點了。也因為他知道自己是不會變了:無論到了四十歲、五十歲,甚至是六十歲,像爺爺對個人最后命運的知曉,只要世界允許,陳個人是極樂意,一輩子去值這大夜班,去跑這一人馬拉松的。雖然,世界允不允許這濱海一線,將來還有店有人,有大眾一般歡快的爺爺與陳,陳并不知道。但這,就不是他有能力去臆測的了。雖則自認無故事可講,但像一切尋常人,陳偶爾還是會回想自己,這所謂的現實人生的。這說來困難,只因似乎,在他一生中,在夢境里奔走的感知,比在光天化日下晃悠的,對他而言,要來得具體與確切許多。更多時候,他會深記的,是某種接近閉眼的感知,或者,某種全身涵容他,卻并無景深,亦缺乏變化的不知冷熱。這使得他所最懷念的,比之其他同場記憶的人,總顯得像是同一場空洞而靜止的夢。一場只能由他一人,獨自去夢著的夢。一場像他本人一樣日照不足的夢?;蛘撸€是妻說得簡單明了:他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如妻所言,陳不善記事。但其實,他很想念那些莫名其妙的凌晨,在一夜配送工作完結后,他回公司倉庫,還了車,獨自走過一段濱海路,去向妻,彼時女友的租屋處。彼時,濱海路還在拓寬,事實上,彼時的整片海岸,正又一次全場動員,改造自己,去提早適應對他而言,將是更悠遠的遷離或迫近。

所以他,只能揚長走過這些為將來特設的碎石,像航天員,走在只有他自己能肉眼看見的光年里。像一個人,走過這必將無人聞問的,將來的基底。他看左近更低,那被廢棄更久的海,如實更像時間的廢棄場,以無盡暗涌,襯托濱海路的新護欄,與護欄邊,一排新立電線桿。那排讓爺爺失神騰飛的電線桿。彼時,它們仍然新穎而強健,仍像剛蹦蹦跳出預鑄廠,還未串連好內在時鐘,尚不知倦勤,頂上水銀燈,似乎真不打算再暗下了。這樣一人的清晨時冷時熱,但其實,或冷或熱,皆像被一自外于季節的豪奢通道,給隔離于光的拱照外了。那線碎石路沒有飛蟲,連海風都罕入,當他抬頭望天,只看見蛋清色的曖昧。那讓他所置身的地方,像那線碎石路所指向的,遠方最遠的將來,也像是沒有人可能想起的,生活最初被一一指配的密室之殼。但當然,他所置身的地方,仍只是一處不屬于他的場所罷了。彼時的他,只是走在無人晨光里,在這片全島境內電壓最強的地帶,走在一線未及鋪上瀝青,被照得光影不生的碎石路上,像一個過于富有,于是終不知將要竊取什么的賊。

他有時,會想告訴妻這件事,說明對自己而言,所有這些并非全無意義:彼時,疲累將眠的自己,像每日輕輕走過這同一場預鑄的,不知如何與他人串連的夢。他記得的只是,當他轉進那條小巷與濱海路新造的接點,他一時就能置身于她租屋處的騎樓下,將要平安抵達了。

他用掛在脖子上的她交給他并讓他省事些的一串備鑰,弓著身,慢慢扭開小巷里,兩店面間夾藏的鐵門,用最大力氣輕輕推門,絕不發出任何聲響。兩邊店面皆沉睡,店面鐵卷門皆密實拉下,絲毫未被他驚擾,一如那條預鑄向未來的碎石路,以及它能指向的最遠或最初。當他獨自一人,他像只是在寂靜巨大的表面張力底,一路上,緊緊抓取一條細絲,撐延它,帶著它一同旋身,進入幽暗的樓梯間。一旦輕輕將門關回,他就將那一路世界阻擋于外,置身在有她在內的若有人跡里了。他轉身,重新布散自己所奮然抓撐的一絲寂靜,像展披一件防護衣,低頭,用一種極其悄然的方式,定定爬上樓梯。一步一步,這些接續向著她的步伐,總像一落定就將自身重量吸回,一步一步迅成既逝。這迅捷的既逝,就是他夢境游魂般無盡綿延向她的在場了。他其實毫不想念自己這樣未竟的在場。他只是慶幸著,悄無聲息,絕不驚起他人知覺,仍是他這輩子擁有過的,看不見他的他人,最無可想象的專業技藝了。因為他人,恐怕連彼時的她亦無可想象的是,他正是憑借著這項技藝,才能在那些清晨,爬上樓梯,旋開一道門,走過屋里一條甬道,再旋開一道門,走進一間有她在內的房間,在那些清晨,真正安抵她身邊。

他需要這般保持安靜,當然因為這樓層的甬道兩面,在錯錯落落地以木板隔出的房間里,每一間,都住著一名護士,如她一樣:隨新起的署立醫院臨海分院,這些護士們如她前來,偶然落居這些木板房。護士需要輪班,所以上午、下午、晚上都有人在睡覺。所以保持整樓層的安靜,成了格外要緊的事。因此整樓層確也總是安安靜靜的,所有在的人,都像貓那樣待在自己房間里,絕無多余的交談。

他猜想,她們只是如他,將那一路世界拖曳進這居所了,使得這居所,具體就像她們日日要前往的病房。他也只是就能力所及,將她們需要的安靜保持得更純粹,不因他的走入而稍有僭越。彼時他尚年輕,不知道這樣將無人提記的專誠,在時間中將顯得毫無意義,事實上,他只是感激所有這些在他眼前的,偶然的錯落。所有這些,整個北海地帶以其動搖地貌的全場動員,無比豪奢將她帶到他面前的,一切一切,所有這些他無法想象,也無能臆測的過去與未來。他們都太微小了,在這隨時巨變的,未來與過去隨機數相參的一路世界里。所以,當他毫無意義地小心,終于再次潛入她所在的房間,發現在那僅容一床、一桌、一柜的木造斗室里,她依舊縮在一角,安安穩穩地熟睡時,他感謝這斗室的細微,仿佛一切隨機數,皆不屑于去擾動它。他把一路上撿的紀念品放在她桌上:滑稽的雜貨店小玩偶,或好看的小碎石,所有那些恐怕比他更能確切永存的紀念品。他輕輕躺下,擁抱她。她和好地,如他,以一種閉眼的全身感知迎接他,無比溫柔地,與他分享睡眠,仿佛那其中真有一個場域,那個微小的他們,永遠只能指稱為夢的東西,真能容受他們各自的疲累,或像他這樣一名終不知自己將要竊取什么的賊,專業技藝在保持沉默的賊,無從裝進一個故事里,去對她妥善說明種種原委。

這時的世界,也就真正令人安心地寂靜了,對他而言。在這氣窗面對一無風景的對墻的斗室,在一切深眠的吸息之中。彼時的他,且也不再為這樣一種龐大的隨機數而震顫:仿佛這整座新起的病院,這么多入院者的苦疾,只是為了成就她和他。彼時的他,格外明晰地知道,這誠然是夸張的妄念罷了。事實上,以其失神,騰飛與傷痛去成就他們的,只是他爺爺。

爺爺總是愛說笑,永遠將他人冷待或命運對己的吝惜,編派進過于和暖的笑談里。很久以前,陳猜想,爺爺大概,也只能如此看待這樣一個世界了:爺爺像是一個世界全景破碎后,最后幸存的那人,這些星散田野,這些節氣般恒定的一人馬拉松行旅,支撐他在浮冰上的最后一段年歲。很久以后,他明白,那也只是一切人間常態罷了:他們這些墳地邊緣的殘余人等,只是學著,很艱難地將儀禮重拾起,經過種種磨難,他們頑愚如昔,仍在學習著,該如何和彼此相處。很久以后,他猜想,善于寬諒的爺爺大概真不記得了,其實正是爺爺,讓他戒除偷竊癖的。十多歲時之于陳,是一段混亂年歲。那時,他是一名刻意失風的慣竊,在各個商店偷東西,被送進各處警局,要他母親前來,一次次將他領回。走上那片坡地,走回那幢亡父的居所后,總會有男人在屋里等他——那些母親的男友們。這些男友有的望遠不干涉,有的就抽皮帶衣架,練習像名嚴父那樣教訓他。他且繼續偷竊,被捕,繼續要母親前來,一次次將他領回。直到有一回,那樣強悍的母親,大概真疲累了,放棄他,不再來領回他了。他在警局坐到深夜,就聽到轟隆隆機車聲。爺爺來了。爺爺來領他回去,收容他在爺爺家一夜。

第二天清早,爺爺說,要帶他去拜土地公。他們穿過所有那些星散田野,在葬地深處,找到一間小小的土地公廟。爺爺要他點香,跪拜土地公,他無言照做了。他起身。爺爺說,看見什么了。土地公,他說。爺爺說,你再看仔細,土地公前面有什么。他俯身去看,才發現土地公像,被隔絕在一片帶鎖的玻璃活門后,神像的基座,則被牢牢焊死在神龕上。你看,連土地公都怕賊偷呢,爺爺對他說,你不要做那種連土地公都害怕的人。

母親和男友出門,牽機車,要去大飯店的餐廳工作了。母親走到巷底,靠近他,看清他手上拿什么,正從垃圾袋里掏吃的是什么。母親看著他,罵了兩句,就轉身走了。他笑笑,也準備騎車出門,離開這幢終無人跡的房舍,去醫院接妻,而后,在他上班前,他們猶有時間,去一趟爺爺家。今年和過往多年一樣,爺爺晃蕩晚了,像真有那么多朋友,歡迎他去久坐。他們抵達時,天將黑了。他們進屋,點燈,喚醒電視機前的奶奶。奶奶坐輪椅上,在光影間看見手牽手的他們。奶奶像初次相見,又像看見久違的客人,那樣溫溫潤潤對他們笑了。

Mort(死亡)

外婆定居在他固定回診的醫院,是去年冬天開始的事。自那時起,每周五去見醫師前,他先去看外婆。安寧之家在院區邊陲,從后巷便門走入,先經過醫療廢棄物焚化廠,看透焚煙,就能望見外婆病房的窗。整幢安寧之家,像塊草莓蛋糕,走在里頭,放眼一切皆粉色,像空調也飽含糖霜,一派無傷無痛的氣候。他有時想,如果外婆突然醒來,會否一時誤會陰間就是這樣的亮度。

但當然,外婆是極不可能再醒過來了:早在三年前,她就完全喪失行動與語言能力,無時無刻不像個嬰兒,而后,理論上僅可能是持續退化,直至無知無覺地死去。就像人們不確知嬰兒做的夢,究竟都怎么回事,在那三年里,外婆大概也常做著無從表述的夢。夢境大概也有好有壞,而她大概也因此,總有些極想言表的感觸,因此臉上,脖子上總布滿自己抓痕;也常自己翻下床,端躺地面老半天。

到了翻不了身,也抓不動自己時,外婆就定居此地了。他站在外婆床邊,彎腰,貼眼看她的臉,像識讀無字碑。也像多年前,他去圖書館,將故鄉舊聞微縮膠卷,全就著光箱睜眼閱畢了,最后,卻只留下一種日曝過度的視覺印象:災難迭沓災難,滅絕吞并滅絕,直到亮度別無目的地燦亮。

識讀完外婆,他就嘗試再和蘇菲聊兩句。蘇菲是隨外婆過來的看護,來自柬埔寨。她話少,不盡然是因中文不流利的緣故。蘇菲年紀四十多,有三個女兒,最大的懷孕了,最小的還在讀書。蘇菲離婚了,因老公好窮,她不要了。蘇菲希望外婆活久一點,因她喜歡這工作,很安靜。他拼湊推敲蘇菲的精實句構,試想她這些年生活:遠離她提過的所有熟人,初始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鄉間,后來擠進蛋糕體,日日照看一名對她絕無回應的病人。蘇菲說喜歡的安靜,他猜想,是銀河等級的安靜。

有時他不免也妄想,會否,這里頭存在著什么關于外婆的意志,因實情是,童年不論,這段探視期,是他這輩子最頻繁見到外婆的一段時日了。或者,若無這段探視期,屬于他的實情該是:即便他來得及,在自己童年時記憶至親,之后,他必然也會在恍惚青年期里淡忘他們。時間總在前行,一季接續一季。而總像在換季時,從外套破口袋,意外挖出一枚掉進襯里的硬幣,他總是這樣,得知他們的死訊。但現在,外婆帶領一個冬天抵達了。

一周接一周,他也嘗試向外婆匯報新聞。是這樣的外婆,開春以來仍然酷寒,甚至冷過冬天,有一天,在那山頭之上更高處,每顆雨滴都被凍成冰珠,空投在無人山區。在家屋,從臥房窗戶,有生以來第一回,外婆你會看見淚痕般冰川,垂掛半空中。

再過一個月(但此事和前事沒有關聯),那艘貨輪就在近海擱淺,破損,滲漏了一艙燃油。以它為準,死亡汩汩涌散。魚死了,蟹死了,連隨處蔓生的石花菜,也通海岸線全死絕了。整個過程堪稱折磨,但其實,若有人痛快些,生火煮熟整片海,大概也就這結果。寂靜春天,雨如冷光,彈過山頭,越過公路,漂洗最近一次覆滅。每顆雨珠,都像散碎自太陽。

直到今天,這個周五,他感覺太陽仍在緩慢碎裂。散席午后,濱海半道,熟識海岬誰都不在了。他蹲踞岸邊,看近處海面,那艘貨輪仍在原位,依舊攔腰折斷,兩頭歪斜。愈久看,愈覺得那像是自他童年起,就屏立在彼的碎墻跡;或者,其實是那些遍海撒散之碎礁巖的長長久久,卻始終怪異的一部分。

對他而言。

以他為準,童年時他總是蹲著,那大概是種中介姿態,預備隨時躍起或坐倒。他下不了決心。他或蹲沙地看蟲蟻,或在海邊數礁巖,或就蹲在外公水塘邊,日久天長,等待里頭蝌蚪,在他的鏡像里生出腳來?;蛘撸斔组T口庭埕,看邊上竹圍一路晃動,一路旋飛金龜與粉蝶,他就知道,是外公要下來了。

外公家住溪谷底。垂直溪流,那里的土地,如階梯般漸次上抬。外公自建的家屋,在其中一階;他認領的畸零地在另一階,比家高出半屋。在那角畸零地上,外公辟了菜畦、瓜棚與水塘。

從竹圍缺口,他看外公跳下來,跳進一切的翳影里。外公站直,比剛落地時,好像也沒長高多少。外公邁開厚大赤腳,從庭埕一路拓開爛泥印,啪噠啪噠,直直踩進家屋,到幽暗屋內洗手腳。那動感會使人覺得,家屋只是個概念,或僅是外公生活里,一條更順當的通道。外公走過很久,翳影中還沉浮泥土的氣息。

他一直很想擁有的,就是一雙像外公那樣的腳。有時,他也錯覺自己曾蹲水塘邊,看見躺倒外公的腳底板;像他曾更專注望見重層水影,目睹將更簡慢到來的什么。像他曾仿照外公歪倒視線,看外公最后所見:竹圍縫隙里,那間從來只像概念的家屋。那時,他總算明白,正是外公的停靈,才讓家屋一窗一墻兌現成實;那其實,非常像他們那代人建屋的目的。

但外公最后并不看見,因見證總是最奢侈的一件事,對將死之人而言。那命定一刻,外公眼中光熱全奔涌向腦海,釋散余氧,企圖憑此圈養他,像維護在他頭上旋飛的生態系。外公雙眼首先熄滅了。接著,某種膜衣包覆外公全身,他什么都觸不實了。外公最后還只能聽見,一點遠遠近近的闃靜。

一些極其低限的聲息,像外公躲進自己最后聽聞的空無里了。外公是極簡主義大師:即便是在人人普遍貧窮的地頭,他都還能以儉省聞名,從來,連白開水都少喝。大師離世后就在場了,攢下的積蓄,足夠讓外婆繼續生活十年,召蘇菲從遠方來,定居安寧之家。足夠令他們那些同樣不寬裕的子嗣,維持起碼像樣的情誼。而外婆也就剛好,這么多活了整十年。他們可能是他見過的最有默契的一對夫妻。雖然印象中,他沒見過他們,溝通任何有意義的話題。

記得最早,是從他離鄉讀高中起,外婆就漸漸認不得他了。只是出于習慣,總跟母親問起,問他返鄉了沒。直到后來,當他就站在母親身邊,外婆也還是這么問。他帶給外婆的只是困惑。在那家屋,他,這個陌生人,藏在外婆身后,隨她看向門外。他的感覺冷一些,卻不必然比熱的清晰,也不盡然就是錯覺。像確實正有什么,在闃靜里步行。

在外婆身后,母親告知他,說去給外公撿骨,才發覺墓被盜了。那人摸到棺材腰,鑿洞,探進手,拔了外公戒指。簡單手藝,所得也簡單:極簡大師隨身余物,一生結余舍利子,也僅那戒指一枚。接著,就不是手藝問題了:那人沒把洞補實,時日過去,土水全倒灌入棺了。母親描述,起棺時,外公散浸一地,看來挺自然,挺像冬景一部分。看著,她只覺得大家全都拮據得好省心。

這樣直到今日,他停妥機車,看母親重新丈量與外婆距離,再走十數步,站定,預備著。母親要他去前方棚內,找出特定某頂白布綴苧頭套給她。母親得披頭蓋臉,一路匍匐,啼哭向家屋。他棚里棚外,問遍近遠諸親鄰,就是找不著母親形容的頭套。

再一回身,他望見母親已經一頭亂發,哭喊著爬過來了。

記得最遲,應是在大學畢業,等候新事到來的夏天,他用打工積蓄買了架相機。最初階數字相機,手掌大小一方黑盒。清早,他背干糧水壺,從自己寄居數年的房間出發,迂回繞向遠處。所有街巷他都熟悉,他緩慢取影,延遲某種意義的道別。但一切還是迅捷,當四周風起,他猛然察覺,竟已是黃昏了。他轉頭四望,見所有皆在飄遠。他低頭,第一次確切意識到它。

而有鑒于好多人,都將此事比喻成“戰爭”,他猜想,那必定就是事態未來發展。他好像該慶幸自己,目前,尚處于某種極度安靜的練習里。某時某刻,一條長街突然全都沒人了,他在某處,數算紅綠燈秒數,看它們浪潮般,沿馬路,從遠至近翻過燈色。整座城市微風習習,注釋著不能形容的靜默。

主要因為,這東西沒有形狀,一聲不響,比較像周遭空氣,或隨身陰影。而他只是開始學習著,從某處觀察它,繞著它,搭建一座文明的迷宮裝載它。迷宮僅是比喻,并不實存。只因他猜想,文明世界,萬事萬物都得有個名字:象形,會意,或其他法則,文明人知道怎么聲稱,所有他們不盡然理解的。所以他說那是“迷宮”,而它是他的“彌諾陶洛斯”。

從前,在他的蠻荒年代,當它無形在場,他知道它在。就像凌晨,他驟然睡醒,心底無夢,也還來不及聯系記憶,檢索現世,他知道,它已經就在了。它包圍,或蹲踞左近挨擠他。它有體溫,雖然僅是源自他的吸息。它比語言快,又比語言確切。所以說,它像空氣或影子。

現在,既然它有了名字,有了一顆可以想見的牛頭,與長久不照光的蒼白人身,那么他猜想,囚禁它的迷宮,終有一天也將不是比喻了。從這起點,他但望文明長久承平,使他有足夠時間將迷宮擴建成他對世界的擬像。

起點:第一個周五有雨。雨或急或緩,整天不停,下得極有耐心,耐心得無足輕重。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前來就醫。不知是因為雨,或即便是雨。他終于進了診間,大概也就待了一刻鐘,其中五分鐘,是自己默默在填一張量表。大概他已答復充分了,醫師看看量表,沒再多問,說會開藥給他。剛出廠新藥,讓他試試。

藥分兩種。一種若感到焦慮,隨時可吃;一種固定睡前吃,助眠。護理師湊近,親切囑咐他說,等下領到藥,就可先吃一顆了。他猜想,指的應是第一種,嘗試微笑響應,不幸用力過度。奇妙的是,走出診間,他突然好想立馬掛在走道墻上,沉沉睡上一覺。那兇猛睡意,令他無比感動。

柜臺領到藥包,他取嶄新藥丸一顆,放手心掂量,看它慢慢變形。他看自己濕糊的手,感覺像領取了門鑰。他細讀那寬大藥包,上面印滿絕無情緒的描述,像看著非常遙遠的回音。他猜想對他而言,這是好的:一個人不必說出關于自己夢魘愛憎,就是被應許,可能不動聲色地好轉。

如今日,這個周五。正午,燒完最后一刀紙錢,他幾乎確定,這應是最后一回,他來此葬地了。他亦感覺像有一輩子不曾回訪了,都不知道,葬地已綿延到直貼旁邊中學。事實上,外婆很像是被埋在學校墻根底。午休時分,四樓高校舍,窗洞欄桿上,一動不動,張掛高低制服人形,俯瞰葬地風火。他像看著某種邊界巡邏站。他們各自的情感教育。

禮畢,當他們除喪服,一一彎出葬地時,雨突然轉疾了。他看母親,她正捉摸腳下亂徑,毫不躲避,神情格外專注。在心底,他靜悄取影,猜想母親會否也正不動聲色地念想:雨轉疾了,像自此刻起,外婆才終于安歇,再不關照了。會要多久,要多少往者未歷的時光,冷雨才會浸穿,到外婆全身,一如就她所知的,一切故去之人。

一個人故去了,法院傳來公告,說他留下土地業經微分再微分,其中一小塊,轉為母親所有。母親很費神,才想全那舊地的故人與自己,在族譜中相對位置。母親想象那塊故土大小,覺得像盆栽,也許能種一朵花。

說來,母親總是那位負責轉知死訊給他的人。散席午后,濱海半道,是這樣的他說,母親你,不免亦是位無父無母之人了。聽說,失去父母與喪子,是兩種無可類同的哀慟:前者留下的刻痕,只要生命寬許,只要自己年紀躍過父母靜停歲數,人們終可能克服;但后者,代表余生里,只會愈其偏遠的隔閡。

他記存此事,看遍海寂滅,也像看那屬于她的族系,從那舊地翻山而來,各自尋覓活路,或半道消亡。他想象彌諾陶洛斯此刻醒來,發現自己在小學里,發現時間很慢。無所謂。云很高,太陽極害羞,將自己散成云的芒邊。今天,它想尋覓一條獨行路。在只有它的小學里,當放學鐘聲余響,它迫不及待,翻墻躍出,滾下那貼沿河谷的山徑,連書包都忘了拿。

那是條崎嶇路,春雨漫漶時浮沉,夏日炎炎時翻漲。在更多節候迭沓的無名日子里,它前引目光,穿透無有定向的靜寂,知會彌諾陶洛斯,以無可藏隱的秘聞。因寶藏始終就在那。它看溪谷里幢幢怪石,像世上最后一頭雷龍,剛在左近垂頸飲水,遠去足音,那般孤單且龐然。一列橋柱,紛亂散倒河面,像那群翻山族裔,已然飛河橫渡,于是義無反顧,任來路坍塌。更多遺址遍路寄存:家屋、門墻,或浸漬燼痕的爐心。就像果真,曾有段極端酷寒的冰河期,彼時,洋面遠撤向世上最末的余溫;在陸上,走了最遠的那批人,來到此地,放下行囊,立屋,舉火,日夜瑟縮禱告,祈望大海再返,顧念他們,不要吝于從心底,吐還他們一點暖意。

像那愿力終于見效,有一天,海洋如數萬年前那般回返,一波波潮流轟山破土,挾帶無數蜉蝣、游魚與飛鳥。曾經最善遷徙的那批人,被海包圍成島民,舉家上行,和擱淺山巔的深海游魚,各自在漫長時間中改造自己,適應重力,適應氣溫,適應晶瑩澹然的山雨。

然而,彌諾陶洛斯明白,所有仿佛漫漫浸染的承平,永遠,僅是動蕩間的短息:很快,追獵他們的人就抵達了。那些從陸地深處,亦被他人一路擊趕的族群,在溫暖海濱,實驗出世上最初的航海術,他們跨海而來,立誓要在異鄉,攻占一個立足之地。向東,是世上最恒久的深海,敗退者無選擇,只能跳島而去。他們分散群島,各自暫得所終;最背運且勞碌的,在漫長旅程中,受行星軌跡驅使,慣性偏航,直到偏過一切大陸,回抵亙古的非洲,那據說是一切人的起點。但它知道,這樣的事,在這世上毫不新鮮:世上所有起點,也就是所有終點;就像所有終點,也就是起點。

獨自走在一條遺棄寶藏的山徑,這事它早就知悉了。奇妙的只是,當彌諾陶洛斯滿口袋寶石,一身野草慢慢晃悠回家,它看見自己書包,已經被帶回了。時間過去這樣多,而它還是個小學生,被祝福,免于對闕漏的恐懼。彌諾陶洛斯回家睡覺,等會還會醒來,發現自己還在小學里。

這個迷宮,他收在口袋里,感覺它正汩汩滲水。今日亦是周五,他打電話給母親,說他抵達了,謊稱是另一個地方。他知道自己遲到了。無所謂。他走進安寧之家,一如去冬以來的探視。

跟外婆匯報完新聞,他轉頭跟蘇菲說,剛剛,他看見蘇菲你自站在挽聯與挽聯間,像他只在書里讀過的那些幸存柬埔寨人——很澹然很家常,如鸛鳥佇立樹影,火光,或更多橫倒暗影中。也讓一切棲止在光年尺度里,形同未曾移動過。

他有一則關于蘇菲的預言:過幾日,天將放晴,自那家屋,她將搭出租車直赴機場。這位母親將飛行,落地,在故土等候著,要成為全柬埔寨人里,最新的那位外婆。

他希望自己擁有創世等級的話語,如在這病房里,蘇菲說過的一切短句。如蘇菲曾透過母親轉告他:最后最后,在天將亮時,就在他眼前此處,外婆不停流淚,像有知有覺,直到生命不再識讀她。那之于他,像她從未見歷的冰川,在她眼底消融;也像她和她的來向,皆在這過于安靜的去處里消融了。如他此刻所見:眼前,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了。

他走出外婆病房,想象焚煙在窗外散逸,還將更長久地散逸。良久良久,他掛在安寧之家走道上,等候空調風干粉紅色的自己,像等候去冬過境,或等候從那第一個周五,直到這周五之雨的過境。他知道其實無妨:在那另一棟樓,那處診間內外,見到他的人,并不介意他渾身濕透;尤其醫師,舉目所及,他最無暇在意這種事。

但他以為,身為一朵想象之花的后裔,一頭揚長求生的怪物,這是眼前,他最該專注對待的一件事。

責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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