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詞創作的三個維度

鮑震培

曲藝浸潤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滋養，具有天然的勸人向善向上的功能和價值，通過說唱敘事，使人明辨是非、善惡、美丑，在抒發美好理想、建設精神文明等方面具有獨特的魅力。曲藝的當代創新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首要任務。但是現在有些曲藝人迷失了方向，產生了“這個世界太多元，我們應該說唱什么”的困惑。2019年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看望哲學社科界和文藝界代表發表重要講話，重申文藝創作要緊緊抓住時代和人民兩個最主要的關鍵詞，文藝要“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再次強調“清楚為誰創作、為誰立言的問題，這是一個根本問題”是文藝的導向問題，習主席殷切地期望廣大文藝工作者要“走進實踐深處，觀照人民生活，表達人民心聲，用心用情用功抒寫人民、描繪人民、歌唱人民”。為人民創作并不是一句空話，而是要在精神內涵和藝術高度上有意識地達成目標，以下以暴玉喜作品為例，討論曲藝精品創作的三個維度。

一、題材與主題的選擇

曲藝作品要做到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的統一，選擇題材、提煉主題顯得至為重要，哪些題材和角度更能講好中國故事，體現中國精神，暴玉喜往往選擇具有時代特點的一些題材來進行創作。

首先是民俗題材。民俗是民眾的歷史，是民眾的學問，是民眾的思想，亦是民眾的性格。文化的歷史有多久，民俗的歷史就有多長，生活中的各種民俗事項無論是在文化的形成、發展，還是在文化的保持、傳遞和延續過程中，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隨著構建中華民族精神家園的迫切需要，中華大地上孕育千年的傳統歲時節日風俗、飲食文化、傳統民藝等，百姓生活第一要義的吃穿住行文化，作為曲藝素材是天經地義的。廟會、看戲、趕會、會餐、婚喪嫁娶等民俗用曲藝的形式來反映，仍然有與現代形態相融合的廣闊，可以抒發人民群眾熱愛生活、熱愛家鄉的情感，表現人民群眾安居樂業、其樂融融的生活情趣。這些情感和情趣訴求使曲藝形成了重民俗民風，唱鄉情訴鄉愁的中國味道，如數來寶《老北京》，天津時調《津門老字號》，彈詞開篇《賞中秋》等都是能夠立得住、動人心、傳得久的新作品。春節習俗是中華民族兩千多年來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暴玉喜創作的曲詞《臘月天兒》選取年味兒最濃的二十三“祭灶”、二十四五“掃塵”、二十六七買年畫、二十八九掛燈籠、年三十除夕夜等濃墨重彩，聽著劉引紅唱的長子鼓書《臘月天兒》，我們面前展開了貼對聯、穿新衣、壓歲錢、年夜飯等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春節風俗畫。《山西面食》是暴玉喜繼《臘月天兒》《起乳名兒》后又一力作，從民俗文化的視角，淋漓盡致地描繪山西面食的品種齊全，花樣繁多，味道鮮美，堪稱是“舌尖上的山西”，突出了山西面食“一面百樣做，樣樣是招牌”的特點，表達了對山西面食乃至中華美食的由衷喜愛和無比自豪之情。《馬街書會》描述了正月十三馬街書會的盛況，贊頌走南闖北的說書人歷盡700年滄桑，依然不變的黃河書魂中華根。

以上民俗題材曲詞小中見大，活色生香，既是敘事詩也是風俗畫，寫的是百姓事兒，唱的是生活趣兒，喜的是致富路，表的是中華情，唱出了中華民族“以食為天、厚德載物”的價值觀和熱愛生活的精氣神兒。自小在農村長大的暴玉喜選取自己熟悉的生活，創作了以上具有中華濃郁民俗風情的民俗題材曲詞，原創力連連“井噴”，因而獲得牡丹獎創作獎是水到渠成的。

其次是紅色題材。暴玉喜創作了革命戰爭歷史題材《長征托嬰》《十七棵松》等。紅色題材凝聚著革命者堅定的信念、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黨領導中國人民進行艱苦卓絕的革命歷程中涌現出千千萬萬的英雄人物，其中有普通戰士和支前模范，雖然犧牲了，埋沒了姓名，但稱得上中華民族的脊梁。暴玉喜創作的重點是長征故事，他說：“重走長征路，我最大的收獲就是在生活中汲取靈感，從生活中汲取養分，從生活中挖掘鮮活的語言。用自己擅長的曲藝形式，推出更多描繪時代風貌、展現時代精神的作品，把當代中國的精彩故事講出來、講精彩，把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展示好、傳播開。這是精神家園的回歸和熏陶，這是靈魂的洗練和陶冶。”《十七棵松》選取發生在江西華屋的真人真事，講述了17名報名參加紅軍的青年臨行前種下了17棵青松，誓言學青松挺拔精神，不當叛徒和逃兵，最后17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革命征程上，留下17棵青松郁郁蔥蔥。感人的故事永遠鐫刻著信念的永恒。作品的選材角度表現了“青松常在、革命必勝”的主題，加上沁州文化館主創人員的裝腔打磨、聲情并茂的演唱，該作獲得了第十屆中國曲藝牡丹獎節目獎。《長征托嬰》則寫的是賀子珍長征路上分娩產下女嬰，為不影響部隊前行，她忍痛把孩子送給鄉下大嫂的故事，表現了賀子珍一心為窮苦人打天下、為大家舍小家的巾幗英雄情懷。

紅色題材是中國國情和中國現代歷史的集中體現，曲藝人從未停止過以曲藝形式致敬和謳歌浴血奮戰的無數先烈，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與現代化進程的推進，隨著中國共產黨執政力的不斷增強，紅色題材的價值會越來越重要，紅色題材經典化程度也會越來越高，只要創作者持有正確的信念，這片風景獨好的紅色“高原”上就會不斷產生“高峰”之作。

最后是表現當代生活，刻畫感動中國的當代人物形象。在這方面，暴玉喜創作了《第一書記》《逐夢放映》《慈母大愛》《小米縣長》等一系列鼓詞。2017年，為了創作《第一書記》，暴玉喜連續4次走進全國貧困縣武鄉縣、壺關縣、平順縣，走訪第一書記，走近貧困戶，尋找最能打動人心靈的故事，捕捉激勵人、鼓舞人的閃光點。2018年，暴玉喜受中國曲協委托，以第六屆全國道德模范孫銀聰老人為原型創作長子鼓書。為了感受道德的力量，他利用五一放假期間，和長子鼓書演員劉引紅長途跋涉9個多小時，趕到位于黃河岸邊的芮城縣，實地采訪孫銀聰老人，用心體味老人家的故事，感受老人家博大的愛心，創作了根據孫銀聰老人照顧重病兒媳道德事跡的《慈母大愛》。后以脫貧攻堅為主題采訪武鄉縣書記張志鵬事跡創作出《小米縣長》。《逐夢放映》則講述了太行老區放映員周耀武熱愛放映工作，為圓他的放映夢，父親賣壽材，妻子賣首飾給他湊資金，周耀武一干就是30年，成了模范放映員的真人真事。暴玉喜說：“作為一名曲藝工作者，我們不僅是現實的參與者，還是現實的見證者，并且是具有歷史責任感的書寫者和時代精神的記錄者。”

文化和旅游部2019年發布《曲藝傳承發展計劃》，提出“堅持以融入現代生活、弘揚時代價值為導向”。我們所處和平時代，英雄卻從未遠去，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跡，從體制改革到脫貧攻堅，從反腐倡廉到道德模范，從汶川災區到全民抗“疫”，無不蘊含著人民群眾的巨大熱情和力量。曲藝創作就是要善于發現和總結民眾的智慧，從而凝聚中華民族的智能財富；表現人民群眾的豐富想象和創造力，從而謳歌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歌頌人民群眾身上的美德品質和意氣風發的精神風貌，從而謳歌不忘初心、勇于擔責的時代精神。

二、敘事與抒情的結合

曲藝文本大多屬于敘事文學，鼓曲更是敘事詩，一些新曲藝作品滿足于交代故事，敘述事件來龍去脈，但缺少了對人情事理的刻畫，仿如泥胎木塑。“說盡人情方是書。”“情為理之表，理為情之基。”“情”“理”二字對我國俗文學的重要性，早已引起進步學者的重視。明代思想家李贄說過：“《水滸傳》不好處只在說夢、說怪、說陣處，其妙處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①南朝文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第六》中談及詩歌的創作發生時也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②人情人性乃是天人合一的自然之情。“文化大革命”時期，文藝作品表現人情人性備受限制，甚至一味唱高調有悖人倫。而在今天，我們依然要反映革命歷史題材，而且要做到更真實的呈現，紅軍戰士和人民群眾身上閃現人性的光輝和革命性、階級性并不相矛盾。如在暴玉喜創作的河南墜子《長征托嬰》中，賀子珍難以割舍親生女兒乃是人之常情，暴玉喜寫道：“賀子珍含淚躺在擔架上，嬰啼聲聲撕扯母親的心……懷抱嬌兒母親吻，別離難舍又難分。小臉蛋挨著媽媽的臉，小嘴兒親著媽媽的唇。‘孩子啊，不是媽媽不愛你，只因為，萬里長征日夜奔。孩子啊，不是媽媽不顧你，只因為，漫漫征途山嶙峋。孩子啊，不是媽媽不帶你，只因為，固守險關救圖存。孩子啊，革命勝利盼團圓，到那時，紅旗漫卷飄入云。”面對殘酷的戰爭現實，在生死離別的考驗面前，紅軍女戰士賀子珍堅定必勝信念，毫不退縮地向前、向前。她舍下的是女兒的身，不舍的是母女之情，此人性之愛與愛民之情、愛黨之情、愛國之情交織在一起，感情得到升華。崇高的悲劇感，把整個曲目推向高潮。從塑造人物的角度說，心理活動的描寫只有抓住一個“情”字，人物形象的合理性和豐富性才能得到進一步提升。

在武鄉琴書《逐夢放映》這個作品中，太行老區放映員周耀武冒雨去修機器卻因路滑摔下懸崖，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放映機痛哭要買臺新機器，妻子不理解他，說出“放映機是你的小情人，俺在你心里沒地位，咱干脆離婚各奔西東”的氣話。妻子這樣說并不過分，因為丈夫買放映設備花去了全家的積蓄，她不理解丈夫為啥非得做這個放映員。周耀武對妻子解釋說他并不是心里沒有家，而是放不下電影，因為有的鄉親曾經被影片中的英雄人物教育感化，日子才過得和諧，所以他把放映看作是為人民服務的事業。作品歌頌了周耀武“一生放映一生情”，強調了愛鄉土愛鄉親之情，愛電影愛英雄之情，愛本職工作的敬業之情及踏踏實實為人民服務的太行精神。

曲藝的敘事是流動的，如同一條河流，當遇到抒情的“風暴”才會掀起激動人心的浪花，所以注重情感的表達，注重人物心理的刻畫，才能避免作品成為寡淡乏味的“一道湯”。

三、語言與修辭的靈動

當下的鼓詞創作短小精悍的特點愈加明顯，但篇幅越短，濃縮性越強，怎樣在有限的空間里放飛“文學的風箏”，是對鼓詞作家的考驗，如何靈活運用漢語修辭技巧，以豐富的意境、凝練的語言營造形象可視的畫面，對作家來說是一門必修功課。暴玉喜求學時期主修漢語言文學，大學時代打下的扎實基本功對他的創作無疑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首先是各種修辭手段的運用，比如《臘月天兒》開頭4句運用了頂針體修辭格。“天上紛飛飄雪花兒，花落萬家迎新年兒。年味兒濃濃大家唱，唱出歡樂臘月天兒。”雪花符合臘月的節令，自然聯想到迎新年，點出鼓書唱的特點。曲詞中還采用重復的手法造成回旋復沓，如“炒炒餅兒，炒爐面兒，油糕油條油圪麻兒，牛肉羊肉豬頭肉，肉絲肉片兒肉疙瘩兒。”精煉整齊而又趣味橫生。

排比句是現代鼓詞的重要修辭手段，它的好處是內容集中，增強氣勢；用于敘事，條理分明；用于抒情，節奏鮮明，能增強表達效果。這種修辭手段在暴玉喜作品中經常出現：“一陣土，一陣風，一陣鼓曲響連聲兒。”（《馬街書會》）“三十年送走日出迎晚霞，三十年度過春光進隆冬。三十年跋山涉水家常飯，三十年披星戴月常事情。”（《逐夢放映》）“青松就是兒子的影，青松連著咱母子情，想兒望青松與兒訴真情，思兒撫青松溫暖兒心胸。盼兒吻青松母子骨血涌，念兒抱青松聲聲寄深情。”“十七棵青松成風景，十七棵青松祭英靈，十七棵青松寓信念，十七棵青松展雄風。”（《十七棵松》）

此外，鼓詞還要去書面語化達到口語藝術化，增加唱詞的趣味化，如《臘月天兒》中的“吃黃蒸怎還圪噘個嘴兒？原來是，棗皮兒圪貼住那個腮幫的兒”等。

總之，暴玉喜是新鼓曲創作的專業作者之一，他的曲藝作品以充沛的激情、生動的筆觸、優美的旋律、感人的形象，抒寫人民創造美好幸福生活的華彩樂章。因他和其他山西曲藝家的努力，長子鼓書、潞安鼓書等山西本土曲種走向全國，開創出曲種發展的新局面，這足以說明專業作家曲藝創作不僅對提升曲藝品位，繁榮精品創作，而且對曲藝的傳承發展都能起到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見，實現曲藝創新的使命，就必須重視培養曲藝作者，加大力度培育原創作品，從思想和藝術的三個維度出發，創作出更多的曲藝精品。

注釋：

① [明]施耐庵、羅貫中著：《李卓吾評本：水滸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② [南朝梁]劉勰著，王運熙、周鋒譯：《文心雕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頁。

（作者：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