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訊 嚴雯婷
地域文化與民間藝術的關系,一如土壤之于樹木、源泉之于河流。蘇州文化孕育了蘇州評彈,但是迭經歷史變遷與社會轉型,作為評彈母體的蘇州文化已由傳統走向現代。在斷裂與延續的艱難嚙合中,傳統文化特性與精神的磨損最令人深思。
樹木中貯存著土壤的基因密碼,流域里潛藏著源頭的隱秘消息,弦索叮咚的歷史深處則隱藏著蘇州的文化基因,這一文化基因已經在這方溫山軟水的魚米之鄉存在了數百年乃至千年以上。而在閱讀張玉書談藝錄《評話藝術談》①后,這種體會就更為深刻。
張玉書(1904—1968)為著名評話老藝人,他師承《三國》名家黃兆麟,兼受何綬良書藝影響。張玉書擅編擅演,他在前人基礎上新編了“東川書”“西川書”“七擒孟獲”等140多回書,對《三國》書內容的擴充頗有貢獻。他的談藝錄分正、續兩集,分別記錄于“文化大革命”前的1960年和1961年。
20世紀60年代是評彈歷史上的一個黃金時代。雖然歷經“整舊說新”“斬尾巴”“大寫十三年”等運動沖擊,但當時評彈傳統的根基仍在、余韻猶存,也還留存著相當程度文化母體的基因信息。
蘇州評彈的書場表演強調“以說表為主”,而張玉書在兩次談藝中,對說表語言的闡述豐富而透徹。他開宗明義地說:“書藝之道,說表為先。”前輩老藝人將評彈說表語言分為官白、私白、咕白、表白、襯白、托白等“六白”,而從總體上看,評彈說表主要分為官白與表白兩大類,官白指書中人物的語言,表白則是說書人的語言。在評彈傳統表演中,表白重于官白,亦即說書人的語言重于角色的語言,說書體語言重于代言體語言。因此,對表白之重要性,張玉書談得最多,分析也最為細致。他說:“表字很有奧妙,對書情最有幫助,卻又不易討好聽眾。角色之官白,演員不得不用表白以表之;角色內心之意,不得不以表白以達之”“表之用,可謂廣矣”。但他不會在官白與表白間“一頭沉”地增加后者的分量,而是在比較中相對突出“表”的價值:“有言道:‘有說無表,聽得莫名其妙;有表無說,聽得狐疑不決”“有了官白,角色方能有輪有廓,因而官白可稱得書中之膽。但牡丹雖好,尚須綠葉扶持,官白之靠山,‘表字也。書之情節要表,人物之思想感情要表,情理欠通之處、書情接榫之處更是非表不可”“一回書,如全說官白,定使聽眾生厭,相反,全是表則不妨,可見表之重要。”從曲藝“講故事”的藝術要求和“一人多角”的藝術特質來說,評彈表演者于表白和官白中重視后者也是必要的,且對官白語言的輕重濃淡也很講究,官白過多勢必會增加評彈作品的戲劇因子,蘇州評彈界在20世紀60年代對此就有了較明確的認識。這一認識在相當程度上與蘇州文化的特性具有某種內在聯系。
蘇州文化少有極端強烈的表征,也不追求濃妝艷抹、窮形盡相,而是推崇溫暖紅塵中的閭閻日常、人情世理,由此生發出的蘇州鄉土藝術就對平淡含蓄、言淺意深有一份格外的追求。這種氣質滲透在蘇州評彈中,使得評彈藝人比較重視說表語言的分寸、尺度與比例。說書人在書臺上斂神靜氣、紙扇輕搖地娓娓道來,而非粉墨登場、滿頭大汗的“現身說法”,這是藝人們追求的一種表演境界,以一字言之,為“靜”。
彈詞長于講述兒女情長悲歡離合故事,彈詞唱腔細膩恬靜、轉折纏綿,如周玉泉表演的“靜功”與“陰噱”,蔣月泉“高音輕過、低音重煞”的演唱技巧,楊振雄演唱[俞調]的三回九轉典雅飄逸,徐麗仙演唱《葬花》《焚稿》時的低沉哀怨,總體藝術風格都趨向于“靜”。但是,評話中多有或金戈鐵馬或俠肝義膽或歷史風云的氣象,似乎與“靜”的藝訣不甚相符。而張玉書在談藝錄中,對此也作了較為深入的闡述。他認為,“靜”首先是一種表演基本功,“在書臺上,說來第一要靜,靜則心定,心定則有呼吸,所說之書,方能傳神”。作為說書技巧,“靜”是建立在“熟”的基礎之上,“說法的完善,必以熟為基礎,靜來支配”。由“靜”又生發出藝術表演的“清”——“口角要清,書路要清,書理要清,官私說表要清,角色手面布局要清,坐立要清”等,在此基礎上表演才能繪形繪影,入情入理,細膩傳神。在評彈藝諺中有“快而不亂”“慢而不斷”“熱而不汗”“啞而不煽”等要訣,張玉書認為要達到以上水準,必須掌握一個“靜”字——“熟后才能快,冷靜才能不亂。熟而又靜,才能按部就班,慢而不斷。至于要達到‘熱而不汗,更要靜中有靜。先師(黃兆麟——引者注)雖在大伏天氣,身穿夏布衫褲,外罩夏布長衫,說《長坂坡》一類書,可以面無汗滴,是掌握了一個‘靜字。書情看來很熱鬧,但他說得很靜,用靜功說得有聲有色,達到‘熱而不汗的境地。”在張玉書看來,“靜”不僅是一種表演技巧,更上升為一種藝術風格和表演境界。“‘靜字大則治國,小則治家。陸遜靜守猇亭,卒保東吳;孔明一生愛靜,得成三分天下。評彈藝人能掌握靜字,其技藝已經是所謂爐火純青了。”“能掌握‘靜字的藝人,必定懷有深厚之藝術技巧及豐富之書臺經驗。要達到這一步,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身經無數教訓而來。”當然,張玉書的看法也是辯證的,他在另一面也強調“靜中有鬧,靜中有勁。”蘇州文化追求虛靜、雅致、淡遠、飄逸,這種審美取向,也滲透到蘇州各種藝術門類中,如蘇州昆曲表演的“氣無煙火”,蘇派滑稽戲的“冷峻幽默”,蘇繡的淡雅娟秀,吳門畫派的文靜清秀等,都體現出蘇州文化的意境格調。蘇州評彈這種整體趨“靜”的藝術風格,我謂之“蘇州評彈的美學潛流”,實質來自于蘇州文化的深層影響。
蘇州評彈表演藝術亦講究“隱”與“藏”和“用晦”“提煉”,講究以簡馭繁。張玉書說:“每逢氣氛不足,須宜蓋其短處。將出高聲之前,先發低音以顯之;講說急口之前,先慢說以平其氣;將要高身而立,先低身以襯之。一切皆以遮短露長為宜。”這是運用藝術元素的反差、對比、襯托來“藏”。但有時候,這種“藏”,并不是通常所說的“藏拙”,而是一種“藏巧”。評彈前輩魏鈺卿就認為“凡有受人歡迎之藝術特長不宜多露。”而張玉書則進一步以魏鈺卿的行藝方式為例。
魏鈺卿擅唱,在表演有特多唱篇的《珍珠塔》時當能充分展示唱功。但他卻反其道而行之——“能唱而不多唱”“盡量少唱多白”。他在無錫迎園書場演出時,“滿座聽眾見他舉起弦子齊現喜色,誰知他說了幾句又將弦子放下”“有一回書他曾三舉弦子而未唱,使聽眾心癢難搔,直至落回時才唱兩句:‘說來鐘點已經過,各位太翁明天會。”
要鍛煉“隱”與“藏”的技巧,關鍵之一在于“含蓄”,即“乘一總萬,舉要治繁”。對說表語言,張玉書說:“官白必須精煉,使聽眾易懂,減少表之負擔。但官白在一回書中,又不能過多,無意思之官白,少說為妙,字句用得多,角色要‘逃走的。”又如醒木的用法,張玉書也特重精煉與集中,他說醒木“切忌亂碰”“醒木碰得不得當,非但不起烘托作用,相反破壞氛圍”“有時要高碰,有時要低碰,有時要先說而后碰,有時要先碰而后說,有時碰而不說,有時欲碰而不碰。”在闡釋“隱藏”“用晦”時,張玉書更結合說書藝術“抑揚頓挫”四字要求,做了細膩深刻的闡述。他說:“何謂抑?即聲調有所壓縮;揚者,其聲高暢,所以稱大笑為揚聲大笑,即此道理;頓,停頓也,其長短,以書中之需要而定。但應注意者,頓不等于斷,仍有眼神、動作貫串,成為似斷而非斷;挫字,意即一帶而過,但字音必須清楚。這四字,有時是獨立運用,有時則抑揚同用,如為抑而揚,為揚而抑,起互相烘托之作用,頓挫亦然。”評彈對“隱”“藏”“用晦”等的推重,不僅是一種表演技巧,更上升為藝術風格的自覺追求,這與蘇州文化的收斂、含蓄、簡逸的基因具有深層次的關聯。
披沙揀金,時時獲寶。張玉書先生在20世紀60年代口述藝事之時,可能已經預料到一場大風暴將要來臨,而想盡己所能,為評彈藝術的存續盡一份心力。如今看來,老先生的努力是有價值的,他的口述給當代蘇州評彈從業者與愛好者留下了追尋蘇州文化基因的隱秘線索。今天翻讀張玉書的談藝錄,重溫他的藝術理解與體認,能從中找出保護傳承蘇州評彈原真性的重要方法,也能為保護蘇州文化特性、弘揚江南文化精神提煉出寶貴經驗。
注釋:
①載于上海江蘇浙江評彈工作領導小組編:《蘇州評彈研究資料選輯》,古吳軒出版社2019年出版。
(作者:潘訊為蘇州市委研究室綜合研究處處長,嚴雯婷為蘇州市吳中區文化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