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與底線

楊皓

沒有權力，從言行的公開展示中形成的顯現空間，也會像活生生的話語和活生生的業績一樣，轉瞬即逝。

——漢諾·阿倫特

神祇把語言作為一份特殊的贈禮贈予人類，在經過了遠古時期的艱難草創，古代的艱難締構，近現代的苦心經營后，人類世界非但打破了語言的壁壘，更是接近擁有了一套共同價值觀之下的交流規則。當英語成為國際通用語言，國際事務也在無數國家的積極參與中尋找到了溝通商量的可能。

與之相對，在個體的交流中，語言的溝通作用卻在當今時代面臨著巨大的挑戰。這種挑戰緣起于方方面面，有互聯網語境的交流習慣、權力規則的話語滲透、物質異化后的意義消逝等等。多方合力之下，語言在個體交流中所扮演的角色發生了變化，乃至于對話本身也早已改換門庭，不再為溝通服務。

雄辯勝于事實

在無數個體的交流空間內，幾乎處處充斥著語言的強盜邏輯。它們或強詞奪理，訴諸情緒;或錯誤類比，先下定義;或以偏概全，突破底線。

關于寵物飼養的爭議在網絡空間內由來已久。今年4月份，一則新聞引發關注。湖南張家界某小區內一只沒有拴寵物牽引繩的哈士奇，緊緊咬住一個小女孩的衣服不松口，小女孩被嚇得大哭不止。一位老人想要把孩子拉開，似乎沒有拉成功。這個時候，一名穿著軍裝疑似保安的男子，掄起一根大球棍，狠狠地砸向哈士奇的腦袋，哈士奇應聲倒地，站不起來，接下來，男子沒有停手，繼續狠力再打了幾棍，哈士奇失去了生命體征。事后小女孩并未受傷。

隨著該新聞的相關視頻在網絡上廣泛傳播，不意外的是，很多愛狗人士對該保安的做法表達了強烈的不滿。很大一部分聲音都指出，保安為救女孩攻擊咬人哈士奇本身并無問題，問題在于是否需要把該哈士奇攻擊至死。如果說這樣的聲音確實值得討論的話，那么接下來的爭議就略顯悲哀了。

在該新聞的討論區，一個網友留言：“不拴狗繩的寵物狗都應該打死。”與之針鋒相對，另一個顯然屬于愛狗人士陣營的網友回復道，“你媽也沒有拴狗繩，也應該打死”。在這樣的對話中，關于人與動物生命孰重孰輕，維護人類安全的限度等議題的討論都自然地置后了，取而代之的是語言上的強詞奪理與肆意攻擊。前一個網友的“都應該打死”顯然表達了自己對于狗這種動物的厭惡;后一個網友顯然“不甘落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把這種厭惡擴散至人類，作了一個訴諸情緒的表達。

語言的魔力即在于此。在這樣的攻訐之下，最后的勝利者并不是言之有理者，而是語言更有氣勢者。當這樣的語言風氣在社會中蔓延開來，一幅社會盛景也就自然鋪展開來。當遇到某些與普羅大眾所持意見不同的人時，人們樂于用一些粗魯甚至帶有侮辱性的言辭來類比少數群體，以意圖占領制高點的態度提前為人或事下定義。語言再也不是溝通交流的工具，而是為鞏固這一定義服務的武器。

今年6月，五年級女學生繆可馨之死牽引著無數網民的情緒。事件撲朔迷離引人猜想，當石頭漸漸浮出水面，我們看到繆可馨的語文老師袁某可謂劣跡斑斑。但即便這樣，我們仍然能在網絡上見到如下的言語，“袁某確實曾經掌摑過學生，也違反規定開辦過補習班，但我們也要注意到，她先后榮獲‘金壇市優秀教育工作者‘金壇市小學語文骨干教師等榮譽，現在一來無法確定繆可馨的死亡完全應由這位老師負責，二來也不應該因為一些小問題就完全否定這位優秀的語文教師”。暫且不論上述文字作者寫下這段話的意圖，只是在這樣的話語中，這個作者以榮譽之偏企圖掩蓋袁某有違師德之全，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在當今社會，一名老師公開掌摑學生、違規開辦補習班、體罰、收受紅包，恐怕我們都不應該稱之為老師了，更何出“不應該完全否定這位優秀的語文老師”之言？顯然，這是一次突破底線的話語蒙騙。

話語蒙騙

“在我們司法機關中，收受賄賂不辦事，正是說明了相關的司法工作人員保證了他們的道德底線。”這不是笑話，這是6月12日一位公訴人在開庭直播中當庭說出的話語。據錄像可見，辯護人提到了一份判決書，“我另外要指出的是，如果說別人幫他去疏通關系，為什么他這個案子還敗訴了呢？”接著，公訴人說，“在我們的司法機關當中，收受賄賂不辦事，正是說明了相關的司法工作人員保證了他們的道德底線。否則，我們就有另外的判決書……”這一言論引起輿論嘩然。有網友評論稱，“原來拿人好處不辦事也是屬于有底線”“這句話也打破了我對法治的認知底線”。

除此之外，在這場庭審直播中，當辯護人指出被告人的12份筆錄時間沒有一份跟同步錄音錄像時間一致，公訴人表示，“存在這樣的合理誤差，恰恰體現了偵查人員在相關的提訊過程中，嚴謹扎實的作風”。“我們偵查人員的能力和水平，可能還沒有達到我們辯護人員要求的水準，我們不是一線二線大城市，也希望辯護人對此能夠予以諒解”。

據觀察者網消息，6月29日，相關單位發布情況說明稱，已責成該檢察院對此事件進行嚴肅處理。由該院對公訴人在案件辦理過程中是否有違規違紀行為進行調查，根據調查結果做出相應處理。關于“受賄不辦事證明了司法人員保證了道德底線”這一言論，經了解，這一涉嫌虛假訴訟犯罪案件涉及原民事訴訟中有關司法人員于2015年2月退回了賄賂款，沒有為行賄人謀取利益。但在庭審辯論中，公訴人沒有準確表述這一事實，發表意見明顯不當。關于“筆錄時間和同步錄音錄像時間不一致，證明了偵查人員工作的嚴謹性”這一言論，經了解，偵查人員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的筆錄與同步錄音錄像記載的時間確實存在不一致的情形，公訴人對此問題發表的觀點不正確。該檢察院上級單位已開始對上述涉及的證據是否合法進行審查。

回到公訴人所說的語言本身，可以發現，在他的思維邏輯之內，所謂的底線本身是漂浮可動的。毫無疑問，誰都會脫口而出不收受賄賂是公職人員的道德底線，但是一旦收受賄賂已成既定事實，那么，道德底線就可以適當放低，當然手段便是找到“不辦事”這一新標準，新底線。與之類似，認真辦案的底線也可以在實際情況面前做出調整，以至于底線可以隨著城市等級的不同有所下降。只是已成文的公安部《公安機關訊問犯罪嫌疑人錄音錄像工作規定》并未如該公訴人一樣“接地氣”“實際情況實際考慮”。

在這樣的對話中，本質上講，該公訴人所代表的其實是一種利用權力突破底線的“話語蒙騙”。在這種話語蒙騙中，權力企圖為個人的妄為背書，企圖置各種已成規范的明文規定于話語蒙騙的陷阱之中。只可惜這位公訴人的手法實在算不上高明，再加之視頻的廣泛傳播，該話語蒙騙成為了一個失敗典型。

雄辯癥

在語言的交流功能不斷退化的情況下，在陰暗逼仄的交流空間之中，人們除了龜縮入自己的世界中之外，想要在社會的旋渦中保護自己，并保持與外界的正常交流能力，就不得不或多或少地學習新的交流手法，不妨稱之為“雄辯癥”。

雄辯癥有如下兩個特點：首先，雄辯癥混淆了說理和辯論的目的。它錯誤地認為雄辯不是為了明理，而只是為了在口角中爭勝。洛克說：真正的說理用途和目的在于獲得關于事物的正確觀念，對事物作出正確判斷，區分出真與假，是與非，并依此行動。那么，切不可讓您的兒子在爭辯的技術和形式中長大……不可讓他羨慕別人爭辯。除非您真不想他成為一個能干的人，而是成為一名無足輕重的口角者，在與人爭辯中固執己見，以駁倒他人為榮，更有甚者，就是懷疑一切，認為在爭辯中不可能找到真理之類的東西，找到的只能是勝利;其次，雄辯癥使人思想阻滯，變得看不到也不愿服從明白的道理和清晰的論據，不管別人已經給出了多么完善和令人滿意的答復，只要能找出些含糊的語言，便繼續與人爭辯，一方面挑起口角，另一方面一定要爭出個高下來。爭論的一方患有雄辯癥就已經非常糟糕，要是雙方都患有此癥，爭論便成為一場必須戰斗到底、消滅對方的口舌肉搏戰，反方從來不同意正方的答復，正方亦從來不屈服于任何的證詞。即便是合乎真理和知識的事情，辯論的雙方亦不會屈服，否則的話他會被人說成是可憐的戰敗者，蒙受別人的羞辱。

突破交流的底線，雄辯勝于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