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M.約西姆
春 櫻
伴著堀町攀上陡峭的小徑,春天出現。三月底她離開王都時,櫻樹繁花正茂;而此地冰冷的山風,卻仿佛連季節的轉變都給凍住了。她只得踏著樹梢落雪般的粉色落英一路前行。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女兒皮膚上文的櫻花。疼痛數月刺上的文身,到頭來也沒能從仙靈手上救下她。堀町在帝國軍隊里當了十年的文身師,卻恥辱收場——她刺的文身不起作用,士兵們接二連三地丟了命。
阿雅也因此而死。
堀町行走的古道邊上,一排排都是些荒蕪的祠堂和千年老木,道上沒有別的行人。森林讓西邊來犯的異人仙靈給占了;關于它們的種種黑暗傳說,哪怕最邊遠的小村子里也飄蕩著片語只言。堀町給帝國軍刺過數以百計的文身,自己的皮膚卻沒有一絲保護。她的文身刺于戰前,那時候制作黑墨水的材料還不是仙靈血,而是煙灰;皮膚上唯一的色彩為鉻紅,色澤淺于地仙靈羽翼的緋紅。她隨身帶著保護墨水,卻發誓再不去使用它們。士兵、城市、戰爭,與她再無瓜葛。
堀町踟躕在村子邊緣、通往最外圍寺院的百級石梯腳下。戰爭讓她沒了大女兒,小的那個倒是還在——喜兒當時年紀太小,沒法帶去王都;堀町和阿雅離開的時候她才十二歲。曾幾何時,在往來的信件中——也就是綁在灰連雀腿上的小紙卷——她一度表現得畢恭畢敬;奈何紙上得來終覺淺,比不了同一個屋檐下的生活。堀町寫的最后一卷小紙條,還揣在衣衫緊貼心臟的內袋里,她狠不下心寄走:上面寫著阿雅的死訊。
寺院的庭院里傳來兵戈交擊聲。兩個姑娘正在交手,使的是肋差——正是阿雅加入帝國軍、換為更長的太刀之前所持的,練習用的短劍。其中一個姑娘注意到她,停下了練習,跑過來招呼堀町。
“母親?”
來的姑娘跟阿雅異常相像。喜子現在當了護士,負責照料被仙靈侵蝕、從戰爭中退役的老兵們;不過在堀町眼里,她還是當初那個身子單薄、倔強地忍著淚水,送她和阿雅離開的十二歲女孩。綁在喜兒腰上的那把劍,正是阿雅的練習劍。
堀町垂下了頭:“喜兒,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她。”
“阿雅。”喜兒張了張嘴,無語凝噎。
兩人抱在一塊,泣不成聲。
冰冷的山風沒能擋住戰爭的破壞。無論男女,從頭到尾刺著滿身的紋樣,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晃悠,對生命能量的來源和飛轉的時間漩渦喋喋不休。他們是些遭受仙靈折磨、又大難不死的士兵;這些男男女女們曾無助地看著仙靈們操控他們的身體,強迫他們屠殺自己的同胞;也許意志崩潰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好的,這樣他們就記不起自己究竟做過些什么。堀町花了兩天時間來治療這些老兵,直到喜兒把她從工作里拽了出來。
“我需要文身。”喜兒剃了頭,為保護性墨水已經做好了準備。沒了頭發的她看著就像個新兵,就像王都所有那些分派給堀町的士兵。
就像阿雅。
“北方各省正在落入仙靈之手。我要去參戰,把這些侵略者攆回西邊。您能給我提供保護嗎?”喜兒站在那,十分恭敬地鞠下光光的頭顱,等著堀町答復。
“文身很痛,會花費很長時間。并不適合心血來潮跑去城里當兵的蠢姑娘。”
喜兒抬起頭,滿臉的難以置信:“北邊來的連雀再沒帶來任何消息,有的只是一卷又一卷的名字,那些死于仙靈之手的士兵的名字。在我們明白保護自己、在文身出現之前,好幾千人已經在戰斗中殞命。幾乎所有的男人都被仙靈侵蝕或是死了。年輕女孩想參戰不是蠢;見識了城市的遭遇,還假裝戰火不會禍及村子的想法才是蠢。”
“如果有很多士兵陣亡,那說明文身沒起到作用。我刺的文身就沒有作用。”如果她之前能做得更好,阿雅就能活下來了。
“我看過你的手藝,沒有任何問題。仙靈們莫名地變得越來越強,文身的保護作用卻不如以往。但至少比沒有好。”喜兒頓了頓,“若您不愿幫我,那我就空著皮膚上陣。”
喜兒真的跟姐姐很像,一樣的又軟又倔。她們就像是蝕著巖石的河流,連綿不絕,延而不散。堀町會給喜兒文身,盡管她腰已經彎不住,手也抖個不停;她會給女兒全身都刺上文身,好讓她能夠戰斗。
堀町以櫻花為始,其輪廓從喜兒的頸項一直覆蓋到頭上的蒼白皮膚。樹枝和花朵經過了精心布置,以防間距過寬,讓仙靈鉆入她的體內,吸干她的生命。每兩條仙靈血之間的寬度絕不超過指尖。喜兒是塊好畫布,安靜、鎮定,擅于忍受疼痛。沙沙,沙,沙,沙;針在她皮膚中來來回回的聲響,伴隨著她的呼吸。堀町輕輕拭去附在喜兒皮膚面上的墨水和鮮血,繼續繪制花瓣的血黑色輪廓。線條周圍的皮膚變得粉紅、腫脹,讓花朵在剎那間變得立體又栩栩如生。
五個小時的工作后,堀町停了下來。刺在喜兒脖子和頭上的花和枝的線條,看著就跟她剃掉的頭發一樣細密。“我們后天再繼續。”
過去在城市里給士兵文身,她用的便是這套流程,每兩天文五個小時。痛是免不了的,不過以仙靈制作的墨水恢復起來,比一般的文身來得快;等到士兵全身文滿黑色的輪廓時,文身的開頭部分也恢復到可以上色的程度了。
“明天,”喜兒反駁道,“按現在的速度,文身要到夏末才能弄好。我必須盡早趕往王都,否則王都就沒了。”
“后天。你要慶幸,我們用的不是鉻和煙灰,否則你就得等兩個星期。但哪怕用的是仙靈墨水,你的身體依舊需要時間來恢復。”堀町的身體也需要時間來恢復,不過她并未訴諸言語。她酸痛的關節日漸老化,愈發吃不消這么繁重的工作。
夏 蓮
金色魔法于日出時最為強力。耀晶去了王都外的田野,人類在那里埋葬死去的士兵。先祖讓耀晶在死人身上練習魔法。這樣更安全。
尸體一具具排得整整齊齊。哪怕埋在土里好幾尺深,耀晶也能感覺到那尸體皮膚上嵌入的先祖之血。人類希望將尸體火葬,可士兵皮膚上的這些血液讓火焰沒了作用。
耀晶掘出一具女尸,剛死了三個月。哪怕在黎明前的昏暗光線下,她的皮膚也依然醒目:她就像塊畫布,覆滿了黑與紅,又點綴著精美的龍、花和錦鯉;腰部下飾漩渦,上文卷云。睡蓮漂浮于臀,代表水天交際。夏日的象征、即便是在清晨時分,這八月的熱氣也足以讓她的肉身散發出死亡的惡臭。保護她的文身延緩腐爛,卻無法終止這一過程。
盜自耀晶先祖的血液,注入了人類皮膚。土紅色羽翼制作的墨水,給花瓣、龍鱗和魚鱗上了色,可抵御赤魔法的傷害。一代又一代紅翼勇士,在試圖奪回圣地——人類在那建了王都——的過程中死去,不過耀晶不一樣。一千個世代前,一群先祖脫離戰爭,逃去了一個時間渦動得更快的地方。人間不到十年的時間,在那卻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它們利用這寶貴的時間孕育著自身的色彩。耀晶也因此擁有了金色翅膀,而非紅翼和赤魔法。
在這一千個世代中,出現變化的不止是魔法。先祖們積攢下來的怒氣,也同它們的羽翼魔法一樣,愈發火紅、熾熱。不過耀晶更為冷靜、理性。耀晶這一代的大多數主戰,但也有一部分相信講和是可行的。它們所缺少的是與人類溝通的方式,缺少能代表先祖講話的傀儡。任何人類都行;不過正如先祖所言,尸體更安全一些。
死去女孩身上干涸的血跡一般的黑色文身輪廓,足以讓耀晶在她活著的時候饒她不死,不過依然還有許多細微的魔法需要完成。天邊一彎旭日浮現,灑下點點金光,耀晶在女孩的旁邊跪了下來。
鉆入她的身體,像是在冰冷、靜滯的巖石中冥想。耀晶在女孩身體中鋪滿了金色卷須,又將兩具軀體的生命能量加以分割—— 一具冰冷、死寂,另一具熾熱、親近。女孩太過飽滿、稠密,身上充斥著分解肉體的微小生物。耀晶將它們一一放逐、浸沒在了金光之中。
她融進了這個人類。
耀晶開始修復起軀體。她用金色的卷須抽出身體下方堆積的血液,將血液導回血管,并修復了破裂的靜脈和動脈。她檢查著整個肉體,又一一加以愈合。工作完成后,她重新振動了心臟,睜開了眼睛。
耀晶的真身遠遠向后退去,她的人類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逝者的痕跡還在她大腦中徘徊不去。先祖說人類就如同可以穿戴和拋棄的傀儡,然而這個死去的女孩卻保留著記憶、情感,甚至還留有耀晶認不出來的觀感。
蚊子嗡嗡作響。討厭的小鳥炫耀著自己的飛行能力,用夸張的歌聲和顫音喚起人們的注意。風兒婆娑著枝條,烏云吞卻了晨曦。肥潤的雨水滴滴點點,撫上她兩具身體的皮膚,又滑落地面。某種不和諧的、對她的人類思維幾乎產生意義的叫喊聲,自田野的另一端傳來。她不熟悉這大腦如何運作,無法完全記住叫聲中的詞。
此前的幾代仙靈就明白,人類會通過這種非自然的感覺進行交流,但耀晶從未體驗過。叫聲包含的意思甚至連她的人類頭腦都無法理解,而口頭語言似乎無法替代更為緊密的原初思想紐帶和圖像交流。盡管如此,喊叫聲中還是聽出了警告的意味。耀晶驅使著兩具身體從田野跑向森林,卻因為她未曾利用過人類肌肉,步伐慢得令人沮喪,那具身體的動作生澀,一點都不協調。
那些人類沒敢跟著進入森林的陰影。
耀晶任由人類身體選擇前進路線,這具身體似乎在找尋著什么,她在分辨著一路上的模糊又熟悉的地方。耀晶期待利用她與人類溝通,那些在生命中認識她的人,則是最有可能加以傾聽的。耀晶必須要讓他們明白,先祖們并非西邊來的侵略者;它們是長久離開后歸鄉的原住民,是天狗的遠古后裔。
女孩的身體頻頻困惑著,不過還是走到了自王都通向山里的道路上。拋開別的不提,耀晶很高興能擺脫夏日的潮濕空氣,迎接更為清爽的和煦山風。
秋 菊
喜兒趴在榻榻米地板上,母親正在給她的右腿背面的錦鯉和菊花上色。她盯著前臂上完成的圖樣——纏繞在手臂上的蛇,纏繞的縫隙里填滿了牡丹。研究已完成的圖案,能讓她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腿部的燒灼感和幾乎振動著骨頭的、有節奏的敲擊聲中轉移開來。她數著蛇身上的鱗片,每一片上面都涂抹著紅色和藍黑色。
仙靈血墨水起初是純粹的黑色,但等到母親完成了她手臂的文身時,墨水就開始變得有點淡藍色了。正如母親一直以來的那樣,她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堀町是位歷練了數十年的大師,竹柄末端的扇面針以完美的節奏運動著,深度、角度不斷改變,以使圖案的色調產生細微的變化——色彩的變化,疼痛的變化。
疼痛永不停歇,她也日漸更像阿雅——她倆的文身圖案一模一樣。隨著相似度的增加,母親變得憂郁又喜怒無常——工作的時候不會,這些動作練習過太多次,她的手藝已經深深銘刻在了身體中。可一旦停下了針,完成了工作,母親就變回去了。
“兩天后再來。”母親說,然后便專注地去清理工具,甚至不會再看喜兒第二眼。
有時,喜兒試著留下來找點話題。成為銘記阿雅之死以外的什么。母親離開時,她沒有抱怨什么;現在也沒有,可她希冀著彼此能恢復一些關系,希冀著母親真的回來了的信號。結果她只是個顧客,是座墓志銘。
喜兒穿上了衣服,把劍系回腰上。她推開了門,卻定在原地,無法理解自己眼前所見。
門外站著的,正是阿雅。她裹挾著冰冷的秋風,渾身不著一絲半縷。在喜兒記憶中,姐姐應該更高、更壯、更老一些。喜兒和這個阿雅之間的唯一區別是,門外的這個女子身上的文身是完整的,從頭到腳刺滿了紅色與黑色。喜兒總以為母親給她們的圖案各自不同;現在她發現,她們兩人不過是鏡像罷了。另一個女子的臉,正是喜兒每天在鏡子里看到的臉——那是張以櫻花、云朵保護著的臉,線條精細,刺著淡淡的粉色。它本應產生保護作用的。
它沒有保護住。
曾經承載著姐姐的這具軀體顯然變成了傀儡,正以奇怪的姿勢站立在幾米開外,似乎隨時都可能摔倒。原本應該很平穩的動作——垂下頭,瞥了一眼喜兒的臉——卻以不協調的抽搐和痙攣狀態完成。阿雅背后站著一只仙靈,是喜兒以前從未見過的。它比喜兒想象的更小,只到阿雅的肩膀高,樹枝一樣的四肢纖細而扭曲。它的翅膀并非紅色,而是金色的。
“戰火還是燒到了村子么,”母親喃喃道,眼淚無聲滑落,“因我的失敗而生,還飾以我孩子的面容。”
只要仙靈們還能操控人類,甚至他們的遺體,戰爭的恐懼就不會停下,最終的和平無法到來。喜兒幾年來一直在照料老兵,他們從戰場上退下來、意志崩潰;但眼前這位更糟糕:阿雅要如何從需求與悲傷中擺脫出來,如果她連擺脫自身肉體都做不到的話?喜兒不知道姐姐是否還留有半縷殘魂,但她清楚一件事情:她決不容仙靈如此褻瀆姐姐的肉身。她必須打敗面前這一新惡,否則的話,人類在仙靈手里永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慢慢地走近姐姐,雙臂張開,好像在猶豫著是否擁抱。在她伸手拿劍之前,阿雅開了腔。
“把圣地還給我們。”聲音不對勁,很苛刻。
喜兒從鞘里拔出劍。仙靈轉身逃跑,但喜兒可不在乎它的死活,她要的只是翅膀。拿金色翅膀來制作新的墨水,扭轉戰爭之勢。
“停手。”阿雅叫道。喜兒置若罔聞。她一劍砍去,將仙靈羽翼切了一大塊下來。
阿雅崩潰了。
仙靈在金光中爆發開來,刺眼又熾熱。金光切開了喜兒那毫無作用的紅墨文身;她能感覺到,她的力氣在仙靈治愈自身時被抽走。她不想走到阿雅的結局,便揮刀斬向仙靈。仙靈縱身躍了開去,速度快得讓虛弱的喜兒根本捕捉不到。
通過自身血液的脈動,喜兒感應到那仙靈出現在自己意識底部。仙靈魔法的熾熱灼得她皮膚如陣陣針扎。她們正在融合。沒有旁人能過來一刀給她個痛快,但她掙扎著不愿變成這個金色玩意的傀儡。她倒轉劍身,從左至右切開腹部,想讓自己死得榮譽一點。仙靈察覺了她的企圖,沖到面前想阻止她。劇痛中她笑了起來,從腹部拔出染著血的劍,將仙靈一劈兩半。
人類的紅色和仙靈的黑色血液灑落塵土。喜兒瀕死之際,身上的文身開始回蕩。秋風愈加蕭瑟起來,仙靈魔法的熾熱再無蹤影。
母親挪到喜兒身邊,把她的頭抱在腿上。回來這么久,她第一次放開了文身大師的身份,變回了喜兒思念的那個人。她拭凈喜兒臉上的淚水,握住了她的手。
“母親,”喜兒輕聲道。還有別的存在于某處,她知道。別的金翼仙靈,在屠戮士兵,喚醒死者。她的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喜兒舉起那塊金色羽翼:“求求您,”她說,“完成我。別讓它們褻瀆我。”
冬 葉
阿雅茫然若失地醒了過來。
時間漫無目的地在她周圍旋轉、脈動,就跟她血管里的血液一樣。她看不見眼睛外面的東西,曾填充了破碎自我間空隙的金色全都滲了出去。她感覺到死亡的卷須滲入了這些空隙中,有一種令人心安的空虛感,讓她擺脫了肉體所帶來的持續渴求與需要。
熟悉的聲音落入她耳中。沙沙。沙沙沙沙,韻律聲將她帶回了緩慢的時間,帶回了厚重的現實。那是種應該完成了的、伴隨著痛苦的聲音,不過阿雅沒有感覺到痛。受聲音所擾,她再看不到那死亡的卷須了。她試圖尋找自己丟失、遺落了什么;但她沒有去探索自己的意識,反倒無意中讓眼睛睜開了。
她在家里。母親正跪在榻榻米另一頭,在一個士兵身上工作著。那個士兵是阿雅。時間閃閃發亮,分崩離析。沒有疼痛感,所以母親應該沒有在給文身上墨。
意識的另一邊,她記得自己快死了,正陷入清醒、平靜的狀態。一支滿副文身的軍隊邁過了她前進,全是仙靈的傀儡。如果他們并未被保護住,為什么母親仍在皮膚上勾勒顏色?阿雅張嘴想問,干澀的嗓子卻出不了聲。
母親放下工具,給她端來一杯茶。茶水溫暖得像金色魔法,阿雅咳嗽起來,推開了杯子。溫熱感在胸口溢開,又很快散去。濕冷的衣衫貼在她胸口,帶來一種自責感。失落感。以及一段屬于耀晶、而非她的記憶。仙靈們在希冀著什么。重要的什么東西。
她在腦海中追尋著這段記憶。可每當她一靠近,就會崩落到現實里。混亂的生命感吞沒著她。金色控制了她,施加了人為的命令和清晰的目標:和平。仙靈給了她命,讓她進行和談。她所知道的唯一的和平就是死亡,她渴望回到那無盡的黑暗中。
母親又端了一杯茶來。阿雅喝下去,從內部溫暖自己,同時渴求著她所憎惡的金色魔法。或者任何能幫助她找到方向的東西。飲完了整杯茶,她開始練習將杯子放在桌上又拿起來。重復若干次后,她又聽到了那陣帶她回到現實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
她用顫抖的腿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過房間。那個并非阿雅的女孩腳底刺著枯葉文身,代表著冬天的落葉。母親也曾給阿雅的腳文了葉片,不過這兩者并不一樣。阿雅的葉子紅中帶黑。仙靈血與土紅翼,以暗色保護來抗衡仙靈的暗魔法。
眼前的葉片被染上了金色,好似黎明時分的第一絲陽光。阿雅拿起一小瓶金色墨水。如果她喝下去的話,那金色脈動會流淌在血管里,讓她再度完整嗎?
“我把大半部分金翼給了信使,讓信使帶去王都,帶給帝國軍,”母親說著,輕輕從阿雅手里抽走了小瓶,“我本該全給送走,但我給喜兒、給你留了足夠的量,如果你能忍住痛的話。”
疼痛算不了什么。可阿雅想要的是死去,而非金色皮膚。
她彎下身,撫摸著妹妹的臉。在破碎的時間鏡片中,她看到了自己六歲時小心翼翼抱著的那個嬰兒,那個在仙靈屠殺掉大部分男人前,同她講悄悄話、她所親吻的知己。喜兒的身軀冰冷、僵硬,像是冬天里的石頭;母親用針刺過的皮膚沒有任何發紅或者出血。她聞起來沒有金色的氣息,她沒有任何動靜。
母親一邊工作,一邊哭泣。“除了這件事,她一直想像你一樣。她活著的時候,我拋下了她;但我會完成她的遺愿。我會完成她的文身,確保她不受仙靈所擾。”
喜兒曾是那么的鮮活。
阿雅記得自己透過金色的迷霧,眼睜睜看著妹妹自戕。喜兒揮舞著刀,卻依舊被耀晶所害;而母親卻在袖手旁觀。這是和平嗎?仙靈可能會心血來潮重塑自身,即便阿雅能同當前的世代講和,和平也并不會長久。
她會讓母親給她文上金色,她會繼續戰斗。
然而金色并非萬能。仙靈可以撤退,花費人界不到十年、甚至眨眨眼的時間,再度進化一千個世代。時間不停變化,時光漩渦之間并不連續。最終可能會出現銀色、綠色甚至青色魔法。每一次,都需要在文身中加入新的顏色,直到刺上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也只有這樣,仙靈才會永遠消失。
沙沙。沙沙沙沙。色彩周轉,戰爭輪回。
總有一天,阿雅背上的龍會滿滿地刺上藍色跟綠色。她會被綴上粉櫻、白蓮、黃菊與褐葉。四季的象征,賜在人身。她將會跟帶著每一種顏色羽翼的仙靈戰斗;當戰爭真正完結那一刻,她和喜兒——以及所有同袍們——會在永恒的死亡之黑中尋找到安寧。
【責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