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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干一票

2020-11-06 07:39:02K.J.帕克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4期

我本以為我會享受自己的葬禮,我一直在期待這一天,這是人之常情,但現實卻讓人失望。

首先,這天下雨了,再好的聚會碰上這種事也會掃興。也許是因為下雨吧,來賓比我預期中少得多,而我本來做好了招待更多人的準備。盡管手頭不寬裕,我還是花大價錢置辦了美食和好酒(我自己是不太喝酒的,尤其是死了之后),結果這些東西大部分都被仆人帶回家去了。教士的悼詞糟糕透頂,而且大多數賓客都是我的債主,要不就是各種執法部門的代表。大學沒有派人來,皇室也沒有。只有一個表情冷硬如花崗巖、有著閃亮的光頭和粗眉毛的男人,在棺材被放進墓穴時強行和我搭上了話。

“我是他的表親,” 我解釋,“他唯一在世的親人。”

他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他家墻壁上一道危險的裂縫:“你和他親近嗎?”

我搖搖頭:“很多年沒見了。”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我知道你馬上要對我撒謊了。“也就是說,你不知道那些東西在哪里。”

“你是指手稿?還是研究筆記?”

“他偷的錢。”

“我哪知道,”我撒謊道,“都說了,我和他不熟。”

在宴席上,我發表了一番簡短的演講。我說,我們大家今天相聚在這里,是為了安葬薩洛尼努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哲學家、最有創見的思想家。我不禁要想,后人會如何紀念他呢?把他看作發現了血液循環和三條運動定律、治愈了高山熱病,并且拯救了三塊大陸上無數生命的科學家?是《語錄》和《善惡的彼岸》的作者,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是光學望遠鏡、合成藍色顏料與尚未進行實驗但完全可行的飛行器的發明者?又或者是劇作家與作曲家——我聽說,每一年的每一天,世界的某處都有劇院在上演《萊卡斯與瑟拉西美諾》,有樂團在演奏《第七交響曲》。既然生活中的每一處都有他的存在,怎么能說薩洛尼努斯死了呢?我們的日常用語中有一半引用自他的戲劇,而我們每次給馬桶沖水或者穿上藍色襯衫,都是在向發明家薩洛尼努斯致敬。這樣一位偉人真正死去的那天,只能是人類徹底滅亡的時候——

我抬起頭,看見一排表情呆滯的臉。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好吧。

葬禮后的三天里,一直有刻意偽裝成不起眼模樣的人跟蹤我。當然,這種事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我哪都沒去。

我生前就像一名慈愛又負責的父親一樣,抓住機會為自己做好長遠的打算,為的是過上完全不同的新生活——貧窮、匱乏與嫉妒再也不會成為塑造我的錘子與鐵砧,我本來正直的品格再也不會被扭曲毀壞,淪落到欺詐犯罪的地步。我活著的時候做了那么多犧牲,都是為了死后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順便說說正直這件事。我遺贈給自己的那筆小小的財產可以說是來路不正。確實是這樣。但是,想想我這一輩子創造的巨額財富吧,我并沒有從中賺取分毫。《語錄》是史上最為暢銷的作品,但卡萊克斯的書商只用六十斯圖弗就買下了它,我那時租住在一間要爬十六級臺階的潮濕兔毛棚里,這錢只夠我付拖欠的租金。至于戲劇作品,每部平均只賣了八十斯圖弗,交響曲就更便宜了,而且我其實根本沒拿到第九交響曲的報酬,因為主辦人在首演之前就破產了。發明藍色顏料確實讓我賺了一筆,但除此之外的一切——要不就是我低價把版權賣給了別人,要不就是我必須匆忙離開民事法院轄區,無法出庭據理力爭。我問問你,這公平嗎?正當嗎?

我的品格具有多面性,不可否認的是,其中一些方面并不美好。我在年紀輕輕、易受影響的時候走上了歪路,之后由于形勢所迫不得不繼續走下去,再后來就沒法回頭了。還有一件事我必須承認,我在其他方面展現出的智慧和創造力——或者說天資——并沒有在我的犯罪活動中體現出來。我頂多只是賺了很多錢,并且從沒被抓住過。但我也跳出過很多窗戶,匆匆離開過很多城鎮,大多情況下都把賺來的不義之財拋在了身后。我的傳記作家聲稱,我經手的錢財中有百分之九十六都來路不正。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來的,但聽起來挺靠譜。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個“并沒有犯多大的罪、卻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引用我的《米納克斯王》第三幕第二場里的說法),這肯定能說明一些問題。

不過,真是如此嗎?如果你愿意付錢的話,要我往哪個方向解釋我都能說得通。在沒有金錢激勵的情況下,我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能確定的僅僅是自己時常陷入險境,一貧如洗,倉皇奔逃,而讓我淪落至這步田地的,總是我在上一個國家犯的罪,要不就是上上個國家。在這種嚴酷的處境中,我被迫偷竊了一些正直的人不會偷的東西。更糟的是,我這人很聰明,相比起來,正直的人們又是這么蠢。

做人不正直帶來的麻煩之一就是不得不長期和壞人打交道。聽起來沒那么嚴重,但等到你別無選擇,只能相信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辜負你的信任,驚喜吧。

“你什么意思,”我問,“什么叫他不在這里?”

她看著我:“他不在這里。”她說。

“那他在哪里?”

“不知道。”

“他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她自然是在撒謊。我能看出來,因為她已經做好了被扇耳光、掐脖子的準備。如果我讓她吃點苦頭,她就會撒第二個謊,讓我匆忙趕去別處,同時,他們倆會悄悄打點行裝離開這里,卷走我所有的錢——我從自己那里繼承的遺產。

“別和我來這一套,”我請求道,“聽著,這么辦吧。我們五五分成。這樣你和他還是會有夠花一輩子的錢,以后也不用天天提心吊膽,怕被報復。對你來說很劃算。安心是無價之寶啊。”

她毫無反應。“等他回來,”她說,“我會告訴他的。”

“那是什么時候?”

“不知道。”

“行吧,”我說,“我本來很信任他。我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要不是我,他早就被吊死了,他和你說過這個嗎?”

“說過。”

“去他媽的,”我說,“反正只是錢而已。抓緊時間享用吧。過不了五年,他就會賭得一分不剩。”

“要不了那么久。”

我表情抽搐了一下。那些錢是我辛苦賺來的。其中一部分——大概0.01%——是我寫《哲學的慰藉》、《腓利門與阿賽特》和《數學原理》所得的全部稿費。剩下的都來自聯合劍刃銀行,當時我將我發現的三角形斜邊平方定理投入實際應用,從屋頂鉆了進去。不過,反正只是錢而已——它(再引用一下我的作品)只是從我的手里轉到他的手里,而它也曾做過千萬人的奴隸。而且,我還藏了另一筆錢呢。

要想去那個藏匿點,得沿著大東路走整整九天,就像穿著死人鞋子趕路一樣辛苦——不,比穿死人鞋子還糟,因為我下葬的時候穿的是我僅有的那雙好鞋,以為只用在城里溜達幾步,就能繼承一筆財產了。一路上我只能用蕁麻①充饑,喝溝里的雨水;走了兩天之后,我開始悲哀地懷念起先前讓人在我的遺體眼睛上擺的那兩枚用來支付冥河擺渡人的金安吉爾,雖然我從來不信這個,但是人難免會想把葬禮辦得周全點,不是嗎?尤其是自己的葬禮。那兩安吉爾本來足夠讓我坐頭等客位前往埃雷克,晚餐還能喝上紅酒,但現在它們躺在一個地洞里。只有蠢蛋才會為了死人委屈活人,特別是在二者都是他自己的情況下。

埃雷克是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夏天太熱,冬天太冷,其他時節又一直下雨。那里的人靠種亞麻賺的錢多到離譜,而亞麻農要干的活兒基本就是把亞麻四處堆放,然后等待它們逐漸腐爛。不等你到達“堅韌天使”酒館(假如你是沿著軍用道路從西邊來的),那股臭味就會迎面而來,還得再走上七里路才能適應;到那時,你也就走到城郊了。當然了,要是去詢問當地居民,他們只會一臉茫然地看著你說,什么臭味?

要不是我身上沒錢,而且因為下流行為被勒令終身禁止踏入“堅韌天使”,我還挺想去那里歇一歇,順便喝上一杯的(不過我現在已經死了,終身禁令應該不算數了吧)。我繼續前行,希望能趕在晚上鎖門之前到達銀玫瑰修道院,結果不巧踩進兔子洞扭了腳踝,只能再次露宿野外,沐浴在天賜的清新空氣之中,因此害了肺炎。我最終還是到了銀玫瑰,醒來時身在病房之中,眼前是一個極其蒼老雙眼淺藍的小個子修士。他說我性命垂危了三次,但他為我禱告了,所以我會康復的。我嘟囔著回答,我死不了,我已經死了,而修士合情合理地認為那是發燒導致的囈語。當天晚些時候,他回來告訴我,他這么費心地看護我是因為每條生命都很寶貴,就算我這條沒用又微不足道的小命也一樣。我感謝了他,問他我什么時候能離開。他回答,隨你便。他通過禱告救活我,從中獲得無上的功德之后,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對他來說再無用處,留在這兒還占地方。

“謝謝您,神父,”我說,“等我以后發了財,一定會報答您的。”

“愿神保佑你,孩子,”他說,“不過我對此不抱什么希望。”

銀玫瑰修道院的地界上有一座古老禮拜堂的遺跡。它大概有一千年歷史,破碎的拱門明顯是矯飾主義晚期的作品,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墻上極為美麗的玫瑰簾幕風格濕壁畫還隱約可見,不過現在都已經被綿羊蹭沒了。禮拜堂是用來安置卡修斯·卡西安努斯——有史以來第二偉大的(猜猜誰是第一)煉金術士——的墳墓的。我選擇他的墓地作為我的儲備金藏匿點,一方面是向這位科學家同僚致敬,另一方面是知道沒人會到那里去,因為大家都覺得卡修斯把靈魂賣給了魔鬼——不過我確信這不是真的。他們把卡修斯和另一位偉大的煉金術士搞混了,賣靈魂的事兒是那個人干的②。那是我最有意思的經歷之一了。以后再告訴你吧。

我想的基本沒錯,幾乎沒有任何人會去卡修斯墓。很可能只有我和另一個人去過,而他也只去了一次,隨身帶了一把大錘和一根撬棍。不論他是誰,這家伙都把墓室弄得一片狼藉。我先前好不容易抬起來推到一邊的棺蓋被他打碎了,棺體也被敲出了一個洞,雨水長驅直入,把科學之父的遺體變成了一攤惡臭的灰色稀粥。看在老天的份上,這可是褻瀆墳墓啊。有些人真是毫無敬畏之心。

他們都說,金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不過,我還是得承認,此刻我身處人生低谷,前路一片灰暗。我應該是讓憤怒蒙蔽了理智,這從來不是好事。一想到有個賊,有個罪犯把我花費寶貴時間一點點積聚起來的財富全部據為己有,手段冷酷。而且這相當于盜竊墳墓,偷一個死人的錢,我問問你,還有比這更卑鄙的行為嗎?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如果他留下了線索,我肯定立馬去追他了。但他十分謹慎,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給我。我記得自己在磚灰中坐了很久,肘部以下的手臂上粘滿卡修斯·卡西安努斯滑溜溜的殘留物,心里想: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痛苦,全都白費了。我充滿冒險、成就和贊譽的一生,到頭來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另一件悲慘的事在于,我已經把退路全斬斷了。這些年來,生活變得越來越不自在——世界雖大,但遠不像人們通常想的那么大;而且自從十五年前我的著作《戰爭病理》問世之后,國家之間爭端變少,友好合作大大增加,引渡逃犯變得更加方便快捷,不再有什么安全的容身之地,而這一切只能怪我自己。盡管如此,我還活著的時候,總能找個偏遠荒涼的地方,藏在閣樓里寫書或者劇本賺錢,只是永遠賺不夠。那時總有一些頂著大公頭銜、滿身銅臭的人物愿意資助我,好讓他們的名字和世上最偉大的天才聯系在一起。但是,現在我已經死了——

銀玫瑰修道院得名于阿馬立克三世捐給修士們的那座華美的祭壇飾屏(很多人尊它為形式主義藝術的終極勝利,但我一直覺得它華而不實,還有點庸俗)。它之前被擺在內餐廳作為裝飾,直到有個家伙把它偷走,分成小塊當廢料賣了。這并不是值得驕傲的行為,但如果修士們懶得妥善保管,就沒資格擁有它。他們可悲的安保意識讓我失去了所有的財產,所以這算他們欠我的。我花了將近一晚上才把那該死的飾屏鋸成便于攜帶的小塊,結果老城區的奸詐銀匠聲稱它的純銀含量只有百分之六十七,賣出的價格遠低于它本身的價值。

不論如何,離開埃雷克的理由已經很充分了,好在我付得起坐郵政馬車到努瑪的旅費。到達之后,我偽造了一份帝國的旅行證,借此在一艘前往貝洛伊薩的棉花貨船上得到了一個鋪位。棉花貨船速度不快——沒有趕路的必要——所以我有了一些思考的時間。

我應該考慮的是下一步行動。但我卻分了神,陷入關于邪惡的沉思之中。我的思緒總會回到這個話題上,盡管我以為相關的探討已經在《卡勞西歐》第二幕和《深淵哲思》里塵埃落定。看來并非如此。我依照著最近的經歷思考,然后發現自己產生了新的認識。我當時坐在甲板上,背靠著桅桿,雙腳搭在一捆繩子上,艱難地意識到自己十年前寫在《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三節的精彩論證之中、自己也信以為真的那個結論,其實完全錯誤。我成功地說服自己相信了它,但只要你看穿了論據中的雄辯、激情與絕妙的詩意,就會發現假設里有個猙獰的漏洞,比卡修斯棺材上的洞還要大,瞧瞧他落了個什么下場吧。

真是瘋了,我想。人類智慧的最高成就之一,被一點點理智思考變成了一攤灰色稀泥。太可惜了,如果這消息傳出去,很多人都會大失所望。我因為寫出《人性的》而被世界各地的大學授予了十六個名譽博士學位(當然后來全被撤銷了,因為我干了些壞事,不過他們的心意我感受到了),沒有哪個人敢在沒讀過這部著作的情況下,聲稱自己受過教育或者有大學問。由此而生的還有至少半打評注集。研究院的學生要花一整年來學習這本書,它也是艾克門帝國學院課程中唯一的外語讀本。等到有一天,有個聰明家伙注意到我剛才發現的漏洞,我一生光輝的學術成就就會像大廈傾覆一樣化為殘磚碎瓦,而那家伙則名利雙收。這對我又是致命一擊,唉,讓打擊來得更猛烈些吧。

情況其實還可能更糟。我自己就對著名的數學家普羅德魯斯做過差不多的事。我證偽了給他帶來全部聲譽的那條定理。這只花了我十分鐘的時間,做正事時開了個小差而已。我當時年輕愚蠢,不愛考慮自己行動的后果,所以和導師分享了自己的發現,而他幫我發表了它。這把可憐的普羅德魯斯完全打垮了,我毀掉了這個溫柔善良的人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他辭去了講師職位,把所有的錢捐給了大學理事會,兩年之后因營養不良和心灰意冷而死。至少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已經死了。

不管怎樣,這就算不是謀殺,也是過失殺人,把責任推給真理是行不通的。不能把揭露真相當作毀人一生的借口,不管毀的是自己,還是別人。真理和事實不就是還沒被證偽的假設嗎?在我插足之前,普羅德魯斯的定理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和真理,就像圣書前五部里關于天選之民流浪經歷的記錄一樣真實,直到有個活寶(猜猜是誰吧)從純粹的文獻學角度指出它的成書時間比聲稱的時間至少要晚五百年。沒多久,又有一個蠢貨(你猜對了)翻譯了洛阿達遺跡上三千年歷史的銘文,由此證明了太陽之子們從來沒在布勒米亞當過奴隸,也根本沒有征服應許之地,因為他們一直都居住在那里。這個真相引起了兩場大規模戰爭,導致千萬人失去信仰,失去他們凄慘生活之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有哪句謊言造成過這么嚴重的傷害呢?

所以,我沒有尊重真理的義務,去他媽的。而另一方面——

“你把話說清楚點,”他說,“你寫的書能證明薩洛尼努斯的邪惡本源論是錯誤的?

“是啊,”我說,“只要一千安吉爾,它就是你的了。要現金。”我很快補充道。

他點點頭:“你又是什么人?”

“我?喔,我只是個四處游歷的學者。我窮盡一生研究的東西恰好就是這個倫理理論,而且——”

“你是個教授?哪個大學的?”

“不是,我剛說了啊。我就是個游歷者,在各個城市間漫游,探訪所有的偉大圖書館。”

“你發表了多少本著作?”

“一本都沒有。當然了,這一本書會成為——”

他盯著我看。“我復述一下,”他說,“你不是個教授,也沒有發表過任何著作。誰都不知道你這個人,就算是我也沒聽說過你的大名,而干我這一行的必須得博聞廣記才行。你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差不多。”

“我想也是。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憑什么認為別人會把你說的任何話當回事?”

我打開挎包,拿出書的手稿。“你讀讀看,”我說,“一切盡在其中。只要你讀完——”

他搖搖頭:“你是個誰都沒聽說過的無名小卒,居然還想讓別人相信你比薩洛尼努斯還聰明?得了吧。”

“我認識他。”我說。

“薩洛尼努斯?”

我點點頭:“我們倆關系特好。”

“我怎么有點不信呢。”

“他臨終時我陪在他身邊。他的葬禮是我出的錢。”

他嘆了口氣:“你應該知道,薩洛尼努斯已經早早地入土了。這是事實。自己查查吧。”

和他爭論沒有意義,所以我離開了。我試圖向另外的十二個書商兜售手稿時,他們都說了一樣的話,我也沒有和他們爭論。最終,我把那該死的東西賣給了在酒館里遇見的一個學生,他告訴我,他出來買醉是因為完全看不懂《人性的,太他媽人性的》,更寫不出有理有據的評議。這就巧了,我對他說。沒過多久,金錢交易就發生了。一安吉爾。

(“真他媽長。”那學生說。

“劃算吧。”

“這么多字我怎么抄得完,會傷到手腕的。你不能刪減點內容嗎?”

“這里面的每個單詞的選擇都經過了精心斟酌。刪減任何一部分都會毀掉論證過程的結構。”

“太操蛋了。”)

如果不介意喝燕麥粥的話,一安吉爾可以支撐你生活很長時間。整天喝粥的生活有個好處,就是可供思考的閑暇時間很多。

所以我深思熟慮了一番,但這對我也沒什么用處。嚴格來說,既然我已經毀滅了現代人對邪惡本源和本質的共識,那我現在就應該動動腦子,構思出能取代它的東西。但我想,我有這種閑情逸致嗎?答案是沒有。所以,我思路一轉,構想出了用廢棄地產抵押貸款,再通過金融衍生工具的杠桿投資來詐騙聯合金匠銀行的計劃。這應該行得通,至少我會有足夠的時間卷款逃跑——正因如此,我才沒心情把計劃付諸實踐。一想到逃跑我就覺得疲憊。我死而復生的目的正是為了以后不用再疲于奔命。自從我死后,除了銀玫瑰修道院的那一次之外,我簡直像個見習修女一樣清白。難道我僅僅因為自己吃不起飯、在別人門洞里過夜,就愿意破壞這種遵紀守法的生活嗎?

我過夜的門洞之一直通鋼鐵門的拍賣會場。有一天,那里的守門人一大早就惱火地弄醒了我,想讓我在買家到達之前離開。原來這天對于拍賣商來講是個大日子。拍賣品只有一件:《鮑西斯和費萊蒙》的原版手稿——

“出自薩洛尼努斯之手。”

守門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還知道這個啊。”

“所有人都知道《鮑西斯和費萊蒙》。”

他點點頭。“就連你這種人也知道。”他說,“總之,他們得到了手稿,今天就要拍賣。這是我們最重大的拍賣會,”他繼續道,“世界各地的買家都會參加,斯科利亞、艾克門,鬼知道還有什么國家。我們還額外增加了座位。”

“也就是說它很值錢?”

他像看傻子似的看著我。“五十萬安吉爾,”他說,“這是底價。”

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像被運貨馬車撞了一樣。我還清晰地記得寫《鮑西斯和費萊蒙》時的情景——要我說的話,這是一部平庸的作品,僅僅提及了一些關于身份和品格的有趣問題,根本沒有進行深入探討。我寫得很倉促敷衍,此前還花了三個月時間痛苦地構思一部遠比它杰出的劇本(一年后我寫出了《維崔尼奧》,看來等到時機成熟再動手寫作是個正確的決定),好像只在謄寫修訂稿的時候通讀過它一次。修訂稿就寫在九十張公共衛生宣告書背面,有個蠢貨粗心大意地把它們釘在神殿門上,在城里張貼得到處都是。

五十萬安吉爾,比我駁斥薩洛尼努斯邪惡學說的論文貴重五十萬倍。

(說起這個,我后來在小修道院門口乞討時又碰到了那個學生。他說,我要你退錢。真的嗎?真的。你賣給我的那篇該死的論文,我只得了個C。這不可能。不可能個屁,他沖著我大吼,我差一點點就因為質疑原則性學說被踢出大學。你應該給我提個醒的,如果我被退學,我爸準會殺了我。)

五十萬安吉爾。這還不是買斷劇本,只是買一份抄本而已。

那部劇本是被一個怒氣沖沖的劇院經理從我手中搶走的,他說我拖稿太久,害得他沒時間通讀,要是寫得不好就壞事了。我試圖回憶起那之后它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應該被放到某個書架上或者箱子里了吧。然后有人找到了它,意識到可能挺值錢,就轉手賣給了別人,別人又賣給了別人,如此這般。現在薩洛尼努斯死了,供應鏈被永遠切斷,而世人還沒開始謹慎而冷靜地思考他究竟值不值得受人追捧,這正是意識到這劇本價值連城的時機。

價值連城。就是說某物有價值。至于有價值的定義,就是假設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有人愿意為某物出錢。而這就是律法和一切道理的總綱。

我從別人缺少安保措施的晾衣繩上借了一些干凈衣服,然后進了拍賣會場。為了避免別人把我不自覺的抽動當成叫價,我一直把雙手壓在屁股底下。叫價逼近一百萬時,整個會場都鴉雀無聲,直到錘子終于落下,所有人都開始歡呼,仿佛發生了一件有意義的高尚事情——有價值的事情,但實際上只是有個科里斯-西奧托的富裕參議員的代理人花大價錢買下了九十張偷來的政府文書而已。我感覺自己遭到了搶劫。

一方面為了慶祝科里斯參議員的輝煌勝利,另一方面考慮到公眾的興趣對做生意大有好處,海軍上將劇團在劇院正廳上演了一場全新的《鮑西斯和費萊蒙》,我也按時前去觀看。我以前其實沒看過這部戲,視野還受到了一些限制(我撬起了干草市場后面的一塊石磚,通過廢棄的下水道爬進了劇院,要不然看自己的作品還得付三斯圖弗),但我對它較低的評價整體來說沒有改變。事實證明這種東西我就算倒立著都能寫出來,我充滿自信地想。

我已經有一陣子沒寫過劇本了。一些國家擁有豐富多彩的戲劇文化,另一些則更喜歡觀看戰車競賽和斗牛,近年來由于情勢所迫,我投身體育活動,冷落了文藝界——這不是壞事,斗牛和戰車競賽都可以用來下注,但沒人會和你賭一部戲的結局。不論如何,既然我寫過劇本,這就不是難事。我賣了參加拍賣會時借來的衣服,湊了一個月的粥錢,幸運的是,市政府剛剛張貼了關于糧價的新告示。墨水可以用煤煙來制作,至于筆,只用躡手躡腳去拔點鵝毛就行了。我在高架渠的拱道下找了個臭得沒人會來打擾的陰暗地方,然后試圖構思劇本內容。

小修道院門口的臺階大概是城里的最佳乞討地點。這里來來往往的都是有錢又有良心的人——或者說,正因為有錢才生出一絲絲良心吧——很樂意花比肉桂餅還便宜的價錢買一份內心的安寧。不用說,我在那里沒有容身之地。想要在臺階上占據一平方碼的地盤,必須付給行會一大筆錢,如果我付得起的話,就不用去乞討了。但湊巧的是,第五級臺階左側的合法占有人吃壞了肚子(別懷疑我,他吃東西的時候我在城市另一邊呢),一個星期都無法工作,在此期間,我靠著每天露臉,成功將他的位置據為己有。周圍的乞討者老是瞪我,但由于職業原因,我得裝得像個盲人,所以順理成章地裝作沒看見他們。

要想在小修道院臺階上扮盲人,得用臟兮兮的綁帶遮住眼睛。但就算這樣,我也應該大老遠就看見她走過來的。

“你好。”她的聲音在我腦袋上方兩尺處響起。其實,她打招呼時還說了一個我很久沒聽過的名字,那個名字曾經屬于我。我表情抽搐了一下。

“走開。”

我聽見她往我的帽子里扔了個硬幣。“我找你很久了。你可真難找。”

“顯然還不夠難。”

我感到肩膀上傳來輕微的壓力,她在我身旁坐下了。這讓我毛骨悚然。“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我嘆了口氣。先知和圣人們死而復生后會賺得盆滿缽滿,聲名遠揚,但這不一定是明智之舉。“他們是對的。”我說。

“當然是對的了。”她停頓了一下,“我想讓你替我辦一件事。

我上一次見到她時正耳鳴得厲害,那時我剛剛在一個小玻璃瓶里混合了雷鹽、王水和力水,從畢爾-迪佛伊爾第六轄區警戒樓的屋頂上扔了下去——學過煉金術的話,你就會知道這是個不明智的行為,除非你的目標是在墻上炸出一個足夠馬車通行的大洞。

我并不想炸警戒樓,一點都不想。這是犯法的,而且意味著我不得不盡快逃離城市。是她逼我干的。這些年來,她逼我做了很多事情。

如果我不那么做,她就無法逃出牢房,會被押到馬車門絞死,那樣世界就美好多了,只不過無趣一點而已。但當時她用深邃的灰眼睛注視著我,提醒我,以前我們共同做下了很多事情,而她從沒和別人說起過。因此,我花了一整個可怕的夜晚,在炭爐上用臨時設備蒸餾提取了七粒雷鹽,過程中只要稍有不慎,整座城市的地圖就都得重新畫了。我設計自己的死亡就是為了逃離她這種人,但很顯然,我們的恩怨至死不渝,就像傳說中的真愛一樣。

“干什么?”我問。

“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她對我怒目而視,“你這混蛋,我的心都碎了。”

問題就在于,有時她會說真話,有時我相信她。“沒碎多久吧。”

她搖搖頭:“我讓人把你的尸體挖了出來。”

我張開嘴,但什么都說不出來。

“沒辦法,”她說,“我必須得確定才行。順便問一下,那死人是誰?”

“不知道。我在河里找到的。”

“我沒告訴任何人,”她說,“我和他們說,那確實是你。他長得和你一點都不像。”

“下次我要火葬。”我說。

“你怎么能這樣?我哭得可傷心了。”

我看著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沒什么想要的。你死了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撐住的。感覺就像世界突然崩塌了。”

“你沒什么想要的?”

“我需要你幫我殺了盧瑞亞大使。”

她算不上美麗,但如果她走進房間,你一定會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仿佛在她到來之前所有的弦都是松弛的,而她只要現身,就能讓它們繃緊。請注意我沒有說具體是哪種弦。

她曾告訴我她來自盧瑞亞,但我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有關她的一切都是如此。別問我她年紀多大,我認識她已經十五年了,但這期間她的外貌毫無變化。她不會做針線活,也不會煮蛋,但極其擅長偽造全小寫花體字,足夠騙過學院的所有學者,這點她證明過無數次。有一次她告訴我,要想騙過別人的話,必須把贗品做得比真品更好——繪畫、錢幣、雕塑、手稿,都是如此。這大概意味著她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藝術家,因為她這一生造假無數,包羅萬象。

“你肯定是把我和別人搞混了,”我說,“我不殺人。”

她回以微笑。

“除了極端情況下的自衛,”我說,“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聽了這話,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妻子。”她說。

“我把她給忘了。那是個意外。真的是意外。”

“你還制造了一場爆炸,殺死了二十七個人,包括親王①。”

“那是自衛。”

她沒笑,但嘴角略微翹了翹:“那好,這一次也是自衛。因為如果你不干的話,我就會告發你,讓你上絞架。這是間接自衛。”

我剛認識她時,她只用向我散發魅力,就能讓我去做各種危險缺德的非法事情。真是時過境遷啊。

我們去了壯麗驕陽酒館,那里沒人在意客人是什么身份。我給她點了松脂葡萄酒,給自己點了一小杯桃子茶。三樓有個露臺,在那里可以俯視海灣的醉人美景,而且除了蜘蛛之外沒人能偷聽你說話。

“你為什么想讓我殺掉盧瑞亞大使?”

她對我微笑。“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說,“當時我十五歲,他十七歲,我們倆深愛彼此。我們在暮色中坐在海灘上,他發誓只要他活著,就永遠不會忘記我。”

我有點明白了。認識她這么久以來,她的相貌都沒有變化,這我很確定。所以,她少女時代的戀人應該也能認出她。我還活著的時候,針對我的逮捕令比針對她的要多,但也沒差多少。“你離開這里不行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我要干一票大的。”她說,盡管這么熟悉她,她壓低的聲音還是令我心顫,“真的。只需要這一次。如果成功的話,我就再也不需要工作了。”

噢,那個呀。

大干一票,狠撈一筆。如果成功的話,你的一切煩惱都會消失,金錢會像融雪時的河流一樣滾滾而來,你會在幸福和歡樂的交響曲中度過余生,切切實實地證明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費心費力鉆研歪門邪道是正確選擇,而不是一個可怕的錯誤,也不是對你本身潛力的背叛。這樣的機會一輩子只有一次,直到你把它搞砸,勉強逃出生天,一個星期之后你就會從頭再來,準備再干一票大的,狠撈一筆。

但問題是,你對此心懷信仰。就像墜入愛河一樣。當第一根充滿毒液的卷須擊中你,開始在你的心弦之間纏繞穿行時,你就清楚地知道這是個錯誤,只能在淚水中結束,但是管他媽的,你無法自控。這不是一個理智的選擇。你只是看見,然后就相信了而已。

那些看見、但不相信的人有福了。但這種有福的人少之又少。我個人認為,大干一票的吸引力在于它迎合了我們內心的一部分,那里潛藏著被我們扭曲濫用、賴以生存、遭到浪費的美妙天賦。每位大師都需要一份杰作。你可以花三十年給貴族珍愛的賽馬畫一百二十幅肖像,也可以像尚茨的普洛斯帕一樣花同樣的時間建造一匹龐大的銅馬。

長遠來看,賽馬肖像換取的報酬更高,但銅馬會成為人類靈魂救贖的關鍵,直到世界的終結①。而且,大干一票之后,你可以一次性得到所有回報,這意味著你可以把金錢藏在安全的地方,像一條龍一樣趴在上面,守到你爛透為止。

“和我講講吧。”我說。

她搖搖頭,發辮的末端像鈴鐺一樣搖晃:“我太了解你了,記得嗎?”

她覺得如果我知道了她的計劃,我就會搶在她前面下手行騙,將她排除在外。這個想法壓根就沒有掠過我的腦海,頂多像個大蚊子一樣從海上飛過而已。

“好吧,殺大使是為了避免他認出你。他非死不可嗎?”

“我只是讓你幫我做一件小事,你就擺出這種不情不愿的樣子。”

“殺人會讓情況變得更復雜,”我說,“也更困難。如果一位大使突然死亡,人們會產生許多疑問。我還以為你的目的是避免引起關注呢。”

“如果他在睡夢中心臟病發作而死,就不會有人懷疑了。”

常言說鉆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但她和毛地黃草的友情也很深厚。她不僅是個卓越的藝術家,還在應用煉金術領域頗有造詣,對草藥學了如指掌,一雙制藥的手四平八穩。最讓她開心的就是擺弄花草了。

“行吧,”我說,“為什么讓我去?我不認識那個人,也不和那種圈子里的人交往。你顯然和他們有交集,要不然就不會這么害怕遇上他了。你自己干吧。”

“我可能會被抓住。”

我深深吸氣,然后緩緩呼出:“我也可以告發你。”

她沖我燦爛一笑:“你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別這么確定。等到他們一邊用鐵匠鉗子拔我的牙齒,一邊逼問我為誰干活的時候,我什么都可能說出來。”

“告訴他們是布勒米亞人花錢雇你的。他們很樂意聽這個。”

“那你去說啊。”

“謝謝,我不要。既然養了狗,干嗎自己吠叫呢?”

“我不認識那個人。”我重復道。

“我會把你介紹給他。”

“為什么讓我去?”

她的笑容仿若日出:“因為這是一項艱巨的自殺式任務,而你是有史以來最聰明機智的人,當然啦。”

“啊。”

如果你想學一門技藝,我誠心推薦你體驗一下被當局追捕的逃亡生活。總有一天你會藏身在破舊谷倉或者棄置倉庫之中,而身邊能用來自娛自樂、提供精神指導、進行自我提升的只有一本書。

我的那本書是《醫學原理》,出自艾默里克·德·波利納克之手。多年以前。我從賽爾的金翼修道院的庫房里偷走了那本書的豪華裝訂版,以及一麻袋其他的瑣碎物品。在行動過程中,我不慎被一個粗心大意的巡邏兵用弩箭射中了。我強撐著逃到了碼頭上,那里有一艘事先準備好的漁船,可以把我帶去一座離海岸三里遠、名叫陡島的無人小島。島上有一座小修道院的遺址,在我和富有的藝術愛好者們周旋期間,把贓物藏在島上的廢墟里再合適不過了。我到了陡島,四肢著地一路爬到了廢墟那里,之后記憶就變得有些模糊。我記得自己穿著被褐色血液浸透的襯衣醒來,發現身上插著一根八寸長的橡木箭桿,感覺狀態不太理想。

我本來沒想偷那本書的。庫房里很暗,我只能隨手把各種物品往袋子里塞,直到兇惡的狗叫聲響起,才意識到自己該跑路了。我打開袋子,希望里面有能夠擦血的東西,這才看見了覆蓋著黃金和寶石的書脊。我本來在想,太遺憾了,如果附近有醫生的話,也許還能救我的命——然后我就發現了被麻袋遮蓋的那東西——雖然不是醫生,但卻是培養醫生的關鍵。那是一本標準教科書,公認的典籍,治病救人所需的一切知識都夾在華麗得有些俗氣的封面封底之間。仿佛我在饑腸轆轆時乞求面包,卻意外找到了裝在麻袋里的兩公擔面粉。

波利納克寫作用的是古高地斯科利亞語,書里也沒有索引,但我最終還是找到了關于移除箭支的內容,并且摸索出了大概意思。古高地斯科利亞語和梅爾戈伊語差不多,而如果你看得懂包薩涅語,就能連猜帶蒙地弄明白梅爾戈伊語,就像被困在茅房里的豬能靠蠻力沖出去一樣。回想起來,我應該猜錯了一些詞。章節引言不難看懂(我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句話,“箭傷的死亡率高于其他兵器傷的死亡率,尤其是在無法得到外科治療的情況下”),但接下來內容的技術性就比較強了,我只能用手指做書簽,頻繁翻回去參考人體解剖學那一章。不過,波利納克還是拯救了我。他警告我肌肉收縮的力量足以彎折箭頭,所以拔箭之前需要稍微下壓——果然沒錯,那可怕的東西沒有傷到骨頭,感謝上帝,但箭頭尖端彎成了鉤狀,如果我沒有事先把它從肉里解放出來,拔箭時肯定會撕裂傷口。他告訴我為了方便拔箭,應該適當擴大創道,幸運的是我相信了他。這意味著我得用麻袋里找到的大金胸針的別針部分深深插進傷口,直至碰到箭頭底端,然后把傷口撐開制造空隙,我真的不想那么做,但還是照辦了,因此避免了拔出箭桿后箭頭還留在體內的可怕局面。總體來說,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過程中發生的最糟糕的事不過是讓華美的書頁沾滿了血跡,導致它的收藏價值大大降低。

之后,我發起了高燒,正如艾默里克醫生所說的那樣。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虛弱得像只小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動不動躺著看書。等到離開小島的時候,我的醫學知識已經能匹敵大多數醫生了,這讓我多年來受益無窮。直到后來被迫獨自藏身于梅森布羅西亞的廢棄冶煉廠里時,我才意識到波利納克的書里有不少錯誤,因此我自己進行了一番研究,最后寫出了《醫學教典》,據說它取代了波利納克,成了多數權威學校的教材。順帶一說,我連一分版權稅都沒拿到。

長話短說,有必要的時候,我很擅長假扮醫生。所以,和她謀劃混進宮廷謀殺盧瑞亞大使時,我建議她可以把我介紹成某個學識淵博的醫生,艾克門帝國大學的醫學教授。

艾克門擁有世上最好的醫生,我決定成為其中一位。碰巧,我很喜歡艾克門——永遠不能回去真是太可惜了——而且只要用心學的話,就會發現他們的語言其實很簡單。她好心地提議充當我的翻譯——不管你信不信,她真的會說艾克門語,在西方,會說這種語言的人大概只有二十個。但我們懷疑剩下的十八人之一可能也在宮里,所以最終還是決定謹慎行事。當然了,作為醫生,我想毒死誰就能毒死誰,其他人教養太好,不會提出異議的。

我以前假扮過醫學教授,所以對這個虛構的醫生角色很熟悉。他好像是個真實存在的人,如果現在還活著的話,應該已經是個老頭了。這位教授曾在奧瓦德大公身邊當過御醫——那段時間,我趁機做了大量研究,最后寫成《醫學教典》——教授突然離開時,大公頗為難過,但當時他還有其他煩心事,比如,傳家寶卡瓦尼圣像畫失蹤一案。

角色設計是很重要的,你需要了解你的角色,知道他們早餐喜歡吃什么,會給情人買哪種香水,小時候得過什么病,諸如此類。我很幸運,只要想出一個角色,就會立刻對他了如指掌。我不需要思考或者自問這個人會不會做某件事情。我心里很清楚。因此,我知道教授剛下船就會買一件羊毛長袍(艾克門人特別受不了西方的寒冷氣候),但卻會執意穿木底涼鞋,因為不論皮底鞋子做得有多好,他穿了之后都會腰酸背痛,無法適應。

“我們到底從哪里才弄得到艾克門涼鞋?”她問。

“細節最重要。”我告訴她。

“我知道,但是誰會注意這個?”

“我。”

她抗議了一番,但只是出于習慣而已。她知道細節的重要性。造假者很清楚這種事。他們也知道有些東西——比如被浪費掉的時間——是錢買不到的,只能去找合適的代替品。所以她給我做了一雙艾克門涼鞋。它們完美極了。不行,我告訴她。

“你說啥?”

“太新了。”

還好我不用和她解釋。其他人去異國長途旅行時可能會穿新涼鞋,但教授不會。他性格固執,經歷豐富,知道遠離故鄉時穿著不合腳的鞋有多么痛苦。他會穿自己最喜歡的那雙鞋,穿習慣之后完美地貼合腳型,毫無不適感。

為了模擬連續穿著三年造成的磨損,她在腳底的位置挖出了淺淺的溝槽,通過浸泡晾曬讓木紋舒張,用刮板和十種粗細不同的沙粒把鞋底打磨得光可鑒人,再用拋光皂進行拋光,用剃刀磨損皮質綁帶整齊的邊緣,然后用醋漂洗,模擬汗漬。事實上,磨損鞋底是她的主意——雖然除了我之外壓根不會有人看見——因為艾克門學者經常會在街道上踱步,而博士住的那座城市街上鋪的是火山巖。如果不是她比一群老虎還可怕的話,我會很喜歡她的。她嚴守自己的行事準則,這點讓我十分欣賞。

那支愚蠢的弩箭留下的疤痕是我身上為數不多的可辨識特征之一,必須得脫下襯衣才能看到。不幸的是,世界各地的法律機構檔案里都有這塊疤痕的詳細記載,所以我就算大熱天也從不脫襯衣。關于這個,還有一樁趣事。以前有個人,好像是梅贊提亞人吧,用我的身份招搖撞騙——應該是為了錢,但我不知道細節——他讀過檔案,知道我有這塊疤。其實沒必要為此費心的。他可能需要勾引人文科學院院長的妻子,但她不大可能知道警方檔案里寫了什么。除此之外,真沒什么可擔心的。但這個人重視細節,知道入戲的重要性,所以他找了支箭——和射中我的那支一樣是錐形箭頭——箭頭朝外垂直固定在一扇門上,接著猛地拉開門,讓箭準確地插進上身的相同位置。一開始他愈合得很順利,但后來傷口里面不知進了什么東西,導致他得了壞疽,病死了。

我覺得這有點像宗教。他們說,唯有一絲不茍地模仿無敵驕陽①轉世人間時的生活,才能擁有完美的品德,由于沒有誰能為人類的罪惡而死、復活后肉體榮升天堂,所以沒有人是完美的。常言道,請勿在家嘗試。特定程度的完美從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別人不行,你也不行,所以別費勁了。對此,我曾經的意見是,如果我無法擁有完美的品德,那我永遠都是不完美的,永遠都充滿罪惡,道德敗壞。只要意識到一切都只有程度的區分,我就興趣全無,看不出有什么追求完美的必要。我的導師們聽了這話對我十分惱火,說我沒抓住重點。重點我當然是抓住了。他們說你沒抓住重點,其實意味著他們知道自己的觀點在邏輯上站不住腳。從真實性方面來看,那個假扮成我的蠢蛋事無巨細地做對了一切,但他中箭后死了,且無法讓自己復活。我沒死。我死了之后,又成功地從死亡中復生了。我并不是想拿自己和無敵驕陽類比,但這確實值得深思。

我希望你能明白為什么我說胸口那塊疤是我留下的唯一線索,其他能夠事先遮掩的東西,都被我們遮掩好了。為什么略過那塊疤呢?我知道這個理由很蠢,但我完全入戲的時候,可能會無法自拔,需要借助別的東西——就像那個關于迷宮的神話里的金線——找回自我。只要我的疤還在,我就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這太蠢了。”她告訴我。

“我知道。”

“這種東西可能會害我們兩人都被吊死。”

“是啊。”

“你太虛榮了。這樣就像在說,我太聰明啦,就算留下超級明顯的線索你們這些蠢蛋也抓不住。就像我用小字在贗品背面簽自己的名字一樣。”

但她確實那么做過,還做了好幾次,也沒被人發現。好吧,我發現了,但其他人沒有。“我同意,”我說,“但我很迷信。”

“你迷信個屁。”

“和迷信差不多,”我說,“而且,你知道消除二十年舊疤的方法嗎?”

“沒有這種方法。”

在盧瑞亞大使的接待會上,把我介紹給大公和朝臣們的居然是大學教務長。他解釋說,這位醫生遠道而來,是想拜讀宮廷圖書館里一些極其珍貴的醫學論文。他帶來了介紹信和艾克門大學的認可書,還有來自十幾所世界著名大學的推薦信和證明書,已經全部被修道院長和修會存檔接受,修會還邀請他做一場關于薩洛尼努斯血液循環理論的演講。

大公說他聽說過這個理論,但完全不明所以。我給他解釋了一番。他十分震驚。你是說血液在你身體里不停轉圈嗎,他問。是的,我回答,就像灌溉渠和水鐘一樣。但怎么會沒有感覺呢,他問,不應該有搏動感和液體晃蕩的聲音嗎。我告訴他,人體是相當奇妙的。是的,他說,確實如此。

接著我被介紹給了另外幾個蠢貨,然后見到了盧瑞亞大使,他用幾乎完全標準的艾克門語和我問好,把我嚇了個半死,不過他說錯了幾個音調。他解釋說自己先前做外交使團隨員時曾被派往位于薩尚和艾克門邊境線上的霍查,在那里學會了艾克門語。

你說得好極了,我告訴他。他很高興。您真這么覺得嗎,他說。

之后,我們倆就熱火朝天地聊起來了。由于在場沒人聽得懂我們在說什么,我們最后走到了一個角落里,這里很清靜,容易思考,離食物也近。

“這對您來說一定很尷尬吧,”他說,“我的意思是,這里幾乎沒有您可以吃的東西。”

我微微一笑:“我們的飲食律法并沒有別人想的那么嚴格。而且,就算是最保守的正統教徒,只要事先將食物凈化,也能想吃什么吃什么。”

“您說什么?”

“用茶粉就行了,”我解釋道。

“我好像從沒聽說過——”

“啊。”我假裝出詭秘的樣子,“我們一般不告訴外邦人。”

“噢,那么它到底是……?”

“茶粉,”我告訴他,“就是十幾種神圣草藥的花朵和種子曬干后磨成的粉末,經過圣山上的水晶天寺的僧侶的祝福,只要幾粒茶粉就能祛除不潔,這樣不論面前有什么食物就都能吃了。前提是,”我補充道,“你的動機是避免冒犯請你吃飯的人,或者使自己免于餓死。不幸的是,為了品嘗美食而這么做是不行的。”

“這真是——太巧妙了。”他小心地掩飾住笑容。

我聳聳肩:“你知道的,冒犯招待自己的人或者地位更高者在我們的文化中是最惡劣的行為之一。慘痛的教訓讓我們意識到,指出別人為你精心準備的佳肴是不潔的褻瀆之物,光是和它同處一室就會威脅到你永恒的靈魂,很容易影響別人的心情。而且,”我繼續說,“圣律是天父在我們遇到延斯·瑟維達人之前賜予我們的。”

他莊重地點了點頭:“祖基瑪魚。”

“沒錯。但我們知道,天父是仁慈的神,如果祂知道律法會讓我們無法享受甜白葡萄酒腌漬的祖基瑪魚的話,祂是一定不會禁止我們食用生魚肉的。所以,很明顯,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天父之言不可改變,但將它記錄下來的先知們畢竟是會犯錯的凡人。而且延斯人太敏感了。再小的事情也會冒犯到他們。”

他看了看我身后。大公雇有一個延斯人廚師,離我手肘不到六尺遠的地方就是一整條盛在銀盤中的祖基瑪魚,上面撒著丁香,還沒被人碰過。盧瑞亞人也有吃生魚的禁忌。

“我得承認,”大使啞著嗓子說,“我在自己家里的時候,偶爾會……但這是公共場合,別人會看到的。”

我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只小象牙盒子。這是她做的,因為在西方買不到高品質的艾克門象牙,而我扮演的醫生不是那種會把茶粉隨便裝在破爛容器里的人。他的財物不多,但每一樣都質量極好。“你這樣就讓我為難了,”我說,“如果我明知主人家的貴客不能與我分享美食,卻徑自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那就實在太無禮了。”我把小盒子在手里轉了轉,然后收了回去。

“只用加茶粉就行了嗎?”

我做出靈光一閃的樣子。“你該不會是說——”我停住話頭,“抱歉,”我接著說,“請別在意我。”

祖基瑪魚的吸引力在于它的顏色。富有光澤的橙色包裹著綢緞般的白色,其間點綴著小塊的黃色和紅色。我個人并不特別偏愛它,但真正的美食家怎么也吃不夠這道菜。有一個胖子,好像是大公的姐夫,在盤子旁邊駐足了片刻,轉而去拿了豬腳和發酵腌白菜。

“我來這個國家的目的之一就是促進普世性的宗教團結,互相尊重,以及不同信仰的人們的相互理解。”

“是嗎?”

“沒錯。我們的教長認為,不同信仰的人們現在應該重視彼此的共同點,而不是區別。”

“也就是說,應該互相包容。”

“就是這樣。”他看著我拿出小盒子,把盒蓋向后推開,“只用在上面撒一點嗎?”

“是的,幾乎嘗不出味道。”

他像是一只被狗攆的松鼠一樣沖向飯桌,抓起一個盤子。我把盒子遞給了他。“這么多夠嗎?”

“稍微再多一點。”

那條魚看起來像落滿了頭皮屑一樣。“我就免了,”他拿著盤子向我示意時,我說,“說實話,我雖然喜歡吃這個,但身體受不了。太油膩了。會鬧半晚上肚子的。”

不用說也看得出來他在想“那就全歸我了”。之后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兒天。顯然,盧瑞亞人不認為嘴里含著東西說話是沒禮貌的行為。

她對我大發脾氣。我覺得很委屈。

“我沒讓你那么做,”她說,“我告訴你——”

“結果都一樣,”我反駁,“他當眾出丑,吐了大公和大公夫人一身,因為違反了盧瑞亞飲食律法被不光彩地遣送回國。他從你生活中消失了。不會威脅到你了。”

“我讓你殺了他。”

“我不想做那種事。”

我沒在祖基瑪魚里下毒,而是下了強力催吐藥,但她完全沒有夸我機智。大使的激烈反應被認定是生魚造成的,而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無法否認自己吃了禁忌的食物,只能被遣送回國。沒人死掉。沒人成為謀殺案嫌犯。但她還是和我過不去。

“這太冒險了,”她說,“萬一他不是喜歡吃異國食物的饞鬼呢?”

“我很了解他的性格。”

“你根本沒見過他。”

“確實沒有,”我說,“但我聽說了關于他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是那種喜歡借出國的機會違反本國禁忌的人。剩下的都可以從已知信息中推斷。猜猜怎么樣,我是對的。我不冒險,”我補充道,“我賭的是經過精心推算的可能性。這兩者不一樣。”

她對我怒目而視。我有麻煩了。那又怎樣?

“不管怎樣,”我說,“我已經完成了你的要求,所以不要緊了。再次見到你很高興,我應該走了。我挺喜歡醫生這個角色的,他應該能帶來不錯的收入。不管你有什么詐騙計劃,都不用給我分利了,你自己留著吧。我覺得——”

“你哪里都不許去。”

這是她的特點之一。你覺得她馬上要放過你,讓你重獲自由的時候,她總會再讓你幫她做點小事。“別犯傻了,”我說,“你讓我除掉盧瑞亞大使——”

“那只是開端而已,”她說,“剩下的路還長著呢。”

我已經向她妥協了。我告訴她不想要自己的那份報酬,目的就是讓她不用為了錢而費心出賣我。“還有更多活兒啊。”

“是的,多得要命。我們目前只是打下了基礎而已。”

我嘆了口氣。“拜托你,”我說,“講道理一點吧。我明顯不愿意干啊。”

“你還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是和你有關的事。知道這個就夠了。”

她用能夠溶解別人牙釉質的眼神瞪了我一眼,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這話說出來不太好聽,我需要你。”

“你才不需要。”

“我就是需要。”

有時候,女人說“我需要你”的方式能讓你心碎,或者快樂無比。有時候則不然。話是一樣的,但效果截然不同。

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相識多年,但一直保持著純粹的工作關系。我們歷來的相處方式是,碰面,合作,她害我陷入可怕的困境之中,然后帶著我們共同賺來的錢跑路。過去,我和她合作僅僅是因為我們所處地區的政府在懸賞通緝我,而她沒有這種不便,這成了她的優勢。后來她惹上的各種法律部門變得幾乎和我一樣多,我本來以為她對我再也沒有掌控力了,但現在看來這種事并沒有發生。

“你到底,”我問她,“需要我干什么?”

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最開始涉足戲劇行業是為了幫助朋友。那時我們都年輕愚蠢,他們幾個用繼承來的遺產合資承租了科里斯-安瑟洛普的簾幕劇院,為期一個夏天。一知半解的情況下,干劇院管理是除了水淹火燒之外消耗金錢最快的方法了;但他們覺得不會有事,因為他們中有個人和公爵劇團的一個演員是酒肉之交,那演員賭咒發誓說自己能請來修達哈德,給簾幕劇院寫一部全新的喜劇。聽起來倒不是個壞主意。當時有三部修達哈德的戲正在科里斯上演,每一場都座無虛席,而他剛剛因為給劇院正廳后座買新的燈芯草底墊和公爵劇團的人鬧翻。

遺憾的是,這事并沒有辦成。那一年,偉人劇院上演的三部戲之一是《蕩婦悲劇》。這就不用解釋了。修達哈德因為煽動暴亂和瀆神罪被捕,很快就親自參演了自己的處決,在極短的時間內吸引到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多的觀眾。如此一來,我的朋友們手頭只有一座昂貴的劇院,十七個演員,四十六個后臺員工,但一部劇本也沒有。

所以我給他們寫了一部。我這么做是為了幫他們一把,也是為了找樂子,因為我一直想試試寫劇本,我覺得戲劇是效果最為直接的文學類別。另外,我有個白癡朋友的媽媽,把一件特別值錢的首飾藏在了床下的夜壺里(小偷絕對不會去那里找東西的,她兒子驕傲地告訴我),而我想被邀請去她家。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我認為如果劇本大受歡迎,他們就會付我錢,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想給那部戲取名叫《蟲子和獅子》,但一個朋友認為《阿彼斯與索芙洛許奈》要時髦得多,他是對的。

大概一年之前,我和一個人交談時,他告訴我他剛從查克薩利斯回來。平常人根本沒理由知道那個地方,它位于艾克門帝國東部邊境以東,只有寥寥幾名外交官和事業心極強的商人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但那人告訴我,他晚上在都城散步,居然發現有一座劇院在上演查克薩語翻譯版的《阿彼斯與索芙洛許奈》,觀眾還挺多。每一天,都有人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排演那倒霉玩意,而我一分錢都沒拿到過。我個人覺得這是一部典型的面向青年人的戲劇,充滿笑話、把戲和花言巧語,毫無深度,對人物的刻畫也少得可憐,但可能我不如他們懂吧。

盡管囊中羞澀,我還是花錢請了不少律師,試圖讓我曾經的朋友們付給我報酬,但他們已經發了家,請得起更好的律師。我一無所獲,也沒有等到原先想要的晚餐請柬。另一方面,科里斯的所有劇院經理都想讓我給他們寫劇本,我自然樂意效勞。這也不是什么辛苦活兒。只要從我喜愛的已故作家的作品里選擇情節,敲打到稍微變形、讓別人不至于立刻認出來,敲定角色、了解他們,然后把他們想對彼此說的話寫下來。這樣就行了。凡是告訴你寫劇本很辛苦的人都是在騙你。你只需要偷聽你的假想朋友們的對話,偶爾停下來給墨水瓶里加點墨水。當然,你得寫完半打劇本才能達到這種境界,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有一陣子,我真的相信自己找到了可以安身立命的行當。我掙得不多,每月收入大約等于一個技術一般的泥水匠為政府項目干活拿的錢。剛入行的境況就是這樣,直到你的名聲足夠響亮,可以告訴別人,不,從現在開始我要從總利潤里分利,演出季結束之后版權還得歸還給我。我本來馬上就能擁有這樣的地位,但突然因為副業惹上了麻煩,只能坐上運糞車,巧妙地把自己偽裝成大糞,匆匆離開了科里斯。

我的劇作家生涯似乎到此為止了,但老話說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沒過五年,我的劇作就遍及各地,在我不敢踏足的地區的劇院里頻頻上演,替我從未見過的人吸金。洛納澤普城有一個膽大包天又富有想象力的劇院經理聯合會追蹤到了我——當時我住在埃利亞北岸一座半棄置的小農場里,一邊吃燉蕁麻和酸蘋果填肚子,一邊給《人性的,太人性的》潤色——建議我給他們寫幾部劇本。他們解釋說,因為風險因素和一些別的困難,我拿不到多少錢。我是個被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通緝的罪犯,這點傳出去了可能會影響人們的觀看欲望,而且為了給遠方地區的罪犯付款而洗錢本身就是個頗為危險的行為。他們開了個價。在洛納澤普,那筆錢只夠付一個月的房租,但是在北埃利亞,如果我想換零錢的話,他們還得額外雇人去鑄幣廠趕工。所以我寫了《以惡報惡》和《弗洛里安四世》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另外幾篇歷史劇,以及大多數現在被稱為城市喜劇的作品。他們定期來找我取走手稿,我問他們作品受不受歡迎,他們總會聳聳肩說,生意很穩定,并不驚人,你明白的,但是人氣在逐漸累積。有沒有可能增加一點稿酬?我圓滑地詢問。他們總是露出憂傷的表情不回答我,所以我也沒強硬地要錢。最后,有個賞金獵人跟蹤他們找了過來,給我造成了幾個小時的忙亂,然后是長途渡海旅行,接下來我在帕拉普洛斯多西亞的死囚牢房待了三個月,多虧一場及時的地震——不開玩笑——才得以逃生。至此,學者們口中我的“埃利亞時期”就結束了。我輾轉到了薩尚帝國一個省份的首府,那里的法律禁止戲劇演出,所以我決定另謀生路。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洛納澤普的聯合會用劇院的收入進行了地產投資,建起的城市從北部的夏儂一路延伸到布勒米亞邊境。他們狡詐的勾當沒有獲得長期收益,一段時間之后,被他們壓榨的租戶們憤而起義,將他們私刑處死,還把他們的腦袋插到了桿子上,凱利亞共和國就是這樣誕生的,所以如果你是凱利亞人的話,你可能得感謝我。我沒有拿到一分錢,但腦袋也沒和身體分家被插到桿子上。我做過數不勝數的蠢事,但從沒碰過劇院管理這行。風險太高了。

“我需要你,”她告訴我,“寫一部劇本。”

我閉上了眼睛。我們坐的露臺下方的街道上,有個賣花人正叫賣著新鮮的紫羅蘭。“噢,拜托了。”我說。

當初他們以將近一百萬的高價賣出《鮑西斯和費萊蒙》的手稿時,她也在場。這讓她有了個主意。

作為實驗,她賣了一首簡單的十四行情詩。得知她一直保留著它,我還挺感動的,結果她解釋說這首詩一直被她當作書簽夾在書里忘記了,直到有一天突然掉了出來。她告訴我,這東西突然出現像個預兆一樣。詩在科里斯的拍賣會上賣了五萬安吉爾,算是小小地撈了一筆(她說話總是這種口氣),差不多夠當作大干一票的資本——這個計劃就像驕陽下的“神圣變容”一樣突然出現在了她的腦中。

她問自己,如果有人愿意花將近一百萬買下《費萊蒙》,那他們愿意為一部從未被發現過的全新大作付多少錢呢?尤其是考慮到薩洛尼努斯已經死去,所有人都基本接受了永遠不會再有他的新劇本面世這個事實。想想吧,她對我說,光是手稿本身,就至少能賣出兩百萬。此外,我們還能保留那部戲百分之五十的演出權。這才是大買賣,她眼里含著仿佛發自內心的熱淚告訴我。這才是曠世杰作,至高成就,帶來美好明天的唯一希望。而你只用——

我抬起一只手。“主意挺好,”我說,“不過有一點。這有你什么事啊?”

她的神情好像被我捅了一刀似的。“你說什么?”

“這個主意很棒,”我說,“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筆跡寫一部劇本,然后拿去拍賣。我要你干什么?”

她慢慢通過鼻子呼出氣來。“你個蠢貨。”她開始解釋。

做薩洛尼努斯有什么訣竅?

我從沒刻意扮演過薩洛尼努斯。這對我來說大概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沒法不做自己,所以我有理由宣稱不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早晨起床之后我不會問自己,薩洛尼努斯接下來會做什么?這倒有些奇怪。如果我在扮演自己虛構的角色,比如費萊蒙、阿德斯特,或者那個不配做人的白癡弗洛里安四世,這就不成問題了。每次我提筆寫作時都會問自己那個問題——費萊蒙或者弗洛里安接下來會做什么?答案總是像溪水中的花瓣一樣飄然而來。

但是,薩洛尼努斯接下來會做什么?你問錯人了。這就像射箭一樣。我從來都不擅長射箭,但我認識幾個神射手,他們沒有教會我任何技巧,因為你問他們怎么射中靶子,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會說,我就是盯著靶子,專心看著它,然后松弦放箭。

當然了,對于我來說,弓弦一般都是被強行從我手里奪走的。一旦有人認出了我,某件事出了意外,或者罪案現場找到了可以聯系到我身上的東西,我精心搭建的冰宮就在我周圍破碎融化,而我只能再次踏上旅途。有時我會猜想,如果自己走上犯罪道路之前投身于藝術、科學、音樂與文學的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但現實不是那樣的;而不妙的是,我覺得那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我懷疑,如果我遵紀守法,乖乖待在家里,靈感的金箭就永遠不會從天而降,把我射中。我作為薩洛尼努斯的人生到目前為止,是由百分之三十的純金和百分之七十的糞便構成的,而那些屎似乎必須先累積起來,黃金才能逐漸成形。注意,這可是我作為著名煉金術士的專業意見。

所以,在我看來,做薩洛尼努斯的關鍵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玩命掙扎。我有個關于煤的理論。我認為被我們稱為煤的東西,其實是億萬片樹葉腐爛后形成的肥料,來自年代久遠、早已消失的森林。煤只是歷經漫長的時間、被自身重量壓縮得結結實實、如石頭一般堅硬、質地干燥易碎、極其易燃的腐葉土而已。我就不展開細節了,但證據顯示,如果繼續壓縮已經被壓實的煤,壓得足夠久、足夠用力的話,就會形成鉆石。這只是個理論,我猜你也不是太感興趣。我提起這個只是因為,如果事實如此的話,倒可以準確描述成為薩洛尼努斯的過程。很多東西不斷從高空掉下來砸在我身上,直到它們的重量把我壓得堅硬無比,而這個過程的副產品之一是昂貴完美的寶石。

“你當然需要我了,”她說,“不然計劃無法成功。”

這是為了確保真實性,她像是和白癡說話一樣解釋道,剛剛寫好,墨跡未干的手稿,肯定會被認為是贗品,明顯是為了從最近掀起的收藏熱潮中獲利——

“但我寫的就是真品啊,”我說。

“是不是真品無所謂,”她耐心地說,“再怎么貨真價實,人們也只會嘲笑你。必須得看起來像真的才行。”

“啊。”

“而這需要另一種技術,非常麻煩。”

這方面她是行家,相信我吧。我開始專心聽講。

她說,為了讓手稿看起來貨真價實,各方面都必須做得恰到好處。寫字用的紙和墨水都得靠譜,磨損和變色的程度必須恰當,還得有一定數量的拼寫錯誤,被劃掉的內容和辨認不出的詞。它必須——這么說吧,必須對勁才行。而要想讓它對勁,就得讓它符合人們的期望。

“但我才死了沒多久,大概六個月而已。所以手稿不用顯得老舊——”

她搖搖頭,我意識到自己犯蠢了。“它必須和其他的手稿一樣才行,”她說,“必須看起來就像那些已經被證明貨真價實的手稿,因為它們的來歷可信。”

“但是,”我說,“重點應該是內容。是劇作本身。”

錯了。“你不明白,”她說,“關鍵是,大家都知道薩洛尼努斯是個天才,但沒人知道為什么,或者他怎么做到的。沒人知道他是怎么寫出杰作的,要不然他們就自己去寫了。但試圖模仿他寫作的人成千上萬——”

“抱歉打斷你,但你干嗎用第三人稱來指代我?”

她對我皺起眉:“這樣比較容易當著你的面把這些話說出口。試圖模仿他寫作的人成千上萬,但都達不到他的水準。他們抓不住精髓。”

“我就是這個意思。”

“不,你又發傻了,你沒弄懂。沒人能寫得和他一模一樣,但有上百萬的人能模仿得很像。兩者的差距很小,只隔著刀片那么薄的距離,但生與死的區別也是如此。沒有人會用兩百萬安吉爾賭自己鑒定這種細小差距的能力。他們會說,這讀起來像薩洛尼努斯的手筆,但萬一我錯了呢?萬一我太蠢了,察覺不出區別怎么辦?所以他們會根據筆跡、紙張年代、墨水成分,以及最重要的手稿來歷進行判斷。后者,”她露出朝陽般燦爛的笑容,“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

恍然大悟的感覺就像被掉下來的硬幣打中一樣。我以前算出下墜物體的固定加速度是每二次方秒三十二尺,所以下落的距離越長,落地的力度就越大。這枚硬幣肯定是從很高的地方落下的。

“噢。”我說。

“沒錯。我賣了你那首傻乎乎的小詩,他們愿意買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曾經是戀人——”

“但我們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她堅決地重復道,“這個來歷是完美的。所以,如果你送了我一首詩,為什么不可能送我一部劇本呢?”

說得有理。知道那種在草地里趕馬車,結果碰上一塊沒看見的大石頭的感覺吧?她就這樣說服了我。

“我們這次合作,”她用鴿子低鳴般的聲音說,“是因為——這么說吧。猜猜《費萊蒙》的手稿是誰買下的。”

“不知道。”

“是大公,”她說,“你那首差勁的情詩也是他買的。他是個收藏家。大收藏家。他的愿望是收藏世上所有重要的手稿,這樣一來,他死了之后人們就會叫他博學者希瓦特或者智者希瓦特,而不是混球希瓦特。這次合作是為了方便我把劇本賣給他。他肯定會從我這里買走劇本,因為他已經買了一份絕對貨真價實的薩洛尼努斯詩稿,知道我是可信的。”

我感覺就像第一次觀看猜球魔術。“我明白了。”我說。

“當然了,”她說,“付款之前,他會讓專家鑒定手稿——筆跡專家、手稿專家、學者、文學評論家,等等等等。所以手稿必須做到完美無缺。”

“好吧,這也不難,對吧?”

她嘆了口氣:“你顯然還不明白弄虛造假的第一條鐵律。要想讓贗品被認為是真品,它就必須比真品還好。不是差不多,不是勉強一樣,而是更好。這一直是我的成功之道。”

我抬頭看著她。“更好?”

完美,又碰上這玩意了。

先前我提起過這個話題。我在神學院時受到的教育是,唯有神——唯有無敵驕陽是完美的。為了得到救贖,我們需要模仿神,但這是無法企及的目標,毫無成功的希望。所以,你可以像我一樣拒絕參加這個不允許你贏的游戲,也可以一輩子為此努力,因為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付出的努力。

容我為自己辯護一下,我從未試圖寫出完美的劇本、交響曲、哲思錄、布道文、方程式,或者論文。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沒人做得到。我離完美很近,就像那個站在兩百尺高塔上,跳進塔下直徑三尺的深井的家伙。即便落地點和井口差之毫厘,依然摔成了肉醬,別人還得把他從地磚上鏟走。九環再怎么樣也只是九環,對于想命中十環的人來說毫無用處。離成功的距離越近,就越讓人難受。

我的目標不是十環。我根本沒有目標。我只用閉上眼,放松手指。總的來說,我的成績還不壞。就算閉著眼睛,我也超越了所有人。和絕對的成就相比,比較級的成就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但如果讓我和自己競爭,問題就來了。

我寧愿別人要求我做點完美的東西,至少我知道成果會是什么樣;省去了焦慮和壓力,而且還可以下個邊注,賭我肯定會失敗。但如果讓我超越自我——參見上文,關于射箭那部分。要想超越自己,我先得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自己和其他人之間的微小區別究竟是什么。競爭中的黃金法則就是制敵必知敵。但你無法密切關注自己這個對手。我可以和你詳細講解修達哈德、西瑪喬、諾特克和埃萊烏斯寫劇本的方式,分析他們的技巧和手段、第二幕揭秘的規則、西瑪喬的壁爐臺之罐、雙重劇情轉折,和第三幕切分式的偽結局。但你要是讓我講講自己是怎么寫作的,我就沒辦法了。我只是坐在桌前咬筆頭,讓角色們自己行動而已。

“你寫得好爛。”她告訴我。

“我知道。”我說。

她開始不耐煩了。她剛在大公的宮殿里待了一早上,后者一個勁詢問,她聲稱自己擁有的那部薩洛尼努斯手稿在哪,讓她難以招架。

“告訴他,你把手稿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他知道那是假話。所有的安全地方都歸他所有,包括銀行、神殿、修道院倉庫,所以他知道手稿不在那些地方。氣氛越來越尷尬了。他腦子不是特別聰明,但早晚會開始懷疑的。”

我嘆了口氣。劇本寫得不太順利。我努力過頭了,老是妨礙到寫作進程。我只有一個選擇,所以我就那么做了——我站了起來,走到火爐邊,然后把手稿塞進了余火之中。

“喲,真夠矯情的,”她看著紙張熊熊燃燒起來,“現在怎么辦?”

“現在我要重新寫,”我說,“新的情節,新的角色,從頭開始。”

“行吧。”

我坐了下來,把頭埋到雙手之間。“恰巧,”我說,“我還有一個備用的點子。”

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繼續說。”

“有一個王子,”我說,“他四處閑逛,隱約覺得不太舒坦,這時,他爸的鬼魂突然現身。鬼說,我被我兄弟謀殺了,你知道的,就是娶了你媽,坐上了王位的那家伙。你要替我報仇。”

我看著她。“然后?”她問。

“王子替他報了仇。”

“然后?”

“然后就結束了。”

她放下了杯子。“這就完了?”

“是啊。”

“好吧,那輔助劇情呢?”

“沒有那種東西。”

“主角的愛人呢?”

“沒有。”

“噢,拜托,”她說,“必須得有感情線。還得有一個潑辣強悍的女主角。這是規矩。”

“不,”我說,“確實有個姑娘,但王子并沒有和她戀愛。”

“真要命啊。劇情到底是怎么樣的?”

“王子見了鬼,過了一陣子,他把叔叔給殺了。落幕。”

“這就沒了?”

“還有一些關于生死和人類本質的內心獨白。”

她翹起嘴角:“那都是湊字數的。”

“那也不壞啊。人們喜歡吃鷓鴣肚子里的餡料,不是鷓鴣本身。”

“那都是湊字數的,”她冷酷地重復道,“你說的這些是第一幕第一場和第五幕第六場的內容。快去把剩下的想出來。”

她惹得我有點惱火。“是你在寫這鬼東西還是我在寫啊?”

“你知道你這人的毛病是什么嗎?你就是不長腦子。不僅是不長腦子,你就是一個無底洞,腦子掉下去就永遠出不來了。你不能那么寫。簡直是垃圾。”

我這人有個毛病,喜歡逗別人玩。

這本身沒什么問題,但在過程中把自己逼得無路可退就很麻煩了。給她講了戲劇史上最糟糕、最無聊的劇本大綱之后,我只能動手寫作了。否則她就會因為我浪費時間,燒掉了已經完成三分之二、明明改改之后就能用的劇本而大發雷霆。當然了,燒劇本并不是為了逗她玩。我別無選擇,不燒的話只能繼續對那毫無生機的玩意修修剪剪。

但我發現,偶爾遇到困難的時候,把手頭任務的難度加大常常會有幫助。這會讓我集中注意力,掃清干擾,鎖定目標。給自己創造了這個屎一樣的點子之后,我逐漸發現了它的潛力。

至少,我有了一個可以傾聽的角色。他剛出現時,心情和我當時差不多:抑郁,凄慘,怨恨,憤怒。然后鬼魂出場,立刻將他的麻煩事增加了一千倍。我凝神細聽,然后,我的王子開始對我訴說。

我聽了他的話。好像還咬了一會兒筆頭,劇本就大功告成了。

我的工作剛結束,她的工作就開始了。我什么忙都幫不上,只能不去礙事,索性坐下來觀察她。旁觀真正的行家工作總是很吸引我,特別如果這個行家不是鏡中的自己的話。

我們決定,這部劇本是在十二年前寫成的,和那首十四行詩一樣。那么,我寫它的時候應該身在艾普-埃斯卡托伊,住在北街馬廄樓上的一個房間里。這很重要,因為艾普-埃斯卡托伊的紙是蘆葦漿而不是煮過之后搗碎的布片做的。蘆葦紙的顏色不同,纖維更粗,墨水滲透的方式也不一樣。如果我們用碎布紙來做,就會出大問題。雖然我也有可能用隨身帶的進口紙來寫劇本,但專家肯定會因此起疑心,而他一旦發現了可疑之處,就會更加仔細地鑒定手稿。

但這也不難解決。適合做紙的蘆葦只有一種,幸運的是,河岸上的野蘆葦恰好就是這種。造紙的工序讓人手臂酸痛,但技術含量并不高。晾曬完成的紙張稍微有點麻煩,因為南邊陽光強烈,曬好的紙質地更干爽,表面也更光滑。我們小心翼翼地把紙放在鯨油火爐上烘干,再用光滑的鋼棒進行拋光,總算解決了這個問題。

接下來就是謄寫了——

“你他媽在干什么?”她問。

“抄寫——”

“筆給我,”她把筆從我手里奪了過去,“還有,別坐我的椅子。也別站在那兒,你擋住光了。”

我們沒法用我本人的筆跡謄寫劇本。我的字一直不好看,可以說是亂七八糟,這點我已經習慣了,但我的筆跡在過去十二年里發生了變化,她讓我寫了點東西,然后拿出我以前寫的一封信(那首詩就是附在這封信里的),才讓我意識到這點。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筆跡的變化很輕微——字體更圓滑,也更潦草了——但如果細心的話,還是能看出差別。我絕對模仿不出那時的筆跡。這是她的任務。幸好她是世上最優秀的行家。

“而且我寫得比你快很多,”她邊寫邊說,在紙上快速挪動的手像是只敏捷的螃蟹,“訣竅就是要寫快點。停下來思考就會搞砸。”

我坐在旁邊看了她很久。然后她把我叫了過去。“我需要你的汗。”她說。

“你說什么?”

“你寫字時很愛出汗。簡直汗如雨下。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但我沒說。“那又怎樣?”

“這一頁上需要幾滴汗水。我又不出汗。”

這倒是真的。“你就不能……?”

“不能。必須要真的汗。鹽水陳化的方式不一樣,顏色不對。”

我只能冒著嚴寒出門,繞著街區跑圈。

“你就只能出這么點汗嗎?”她問。

“按需出汗就只有這點。”我用指尖蘸了一點額頭上的汗水,然后滴到了她指給我的那張紙上。“不太對,”她說,“這是流下來的,而不是滴上去的。汗滴是圓形,你這個是梨形。不過,也算是完成了。”

看見我的作品被別人用我的筆跡寫出來,那感覺很怪。如果謄寫者是個陌生人也許會好些。我自告奮勇想幫她朗讀劇本,這樣她就不用在紙頁間來回查看了,但她說不用,那樣做反而會給她添麻煩,降低效率。我不太喜歡這種狀態。要是能參與手稿的制作過程就好了。現在的我仿佛在旁觀自己的雙胞胎兄弟和自己老婆上床一樣。

我們第三次,不,第四次合作的時候,做了戀人常做的事,大概可以這么說吧。我們一起創造了一個新生命。

這么做的動機,是想得到拜因-薩頓以西十五里黑沼山南坡上的一片二流草場。我去那里的時候,只看見一望無際、如波濤般翻涌的荊棘地,長勢茂盛的荊棘甚至吸走了其間幾棵小樺樹和柳樹的養分。但地下的土是沙壤,而且荊棘只有在肥沃的地里才會長得這么好。我猜這里曾經是一片葡萄園,如果不是的話,肯定也適合種葡萄,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買家,能賣不少錢。

那塊地不屬于任何人。我四處詢問當地人,他們全都聳聳肩,說那是塊無主地。那一片曾經是政府公地,后來被分給老兵代替了撫恤金。但我看中的那一塊地并沒有出現在拜因檔案館里的政府分配文件上,科菲斯領主法庭的什一稅地圖上也沒有相關記錄。那里最早是當地大戶的舊址,一場火災過后,它就不屬于任何人了。

這種事偶爾會發生。地產由于叛國罪之類的重罪被沒收后,就會成為政府土地,而政府行動意味著政府文員會參與其中。不知何故,文員并不總是聰明能干的人。他們會出錯,小塊的田地可能會被遺忘,給地圖畫紅線的筆可能會太粗(按比例放大之后,一筆的寬度可能等于四分之一畝地)。我的葡萄園可能就是某人注意力渙散了片刻的產物。它不屬于任何人,而自然界是不存在真空的。

由于不想花十年挖荊棘根,我決定賣掉它。但是要想賣地,就得證明自己是合法所有者。這意味著我需要檔案。檔案意味著我需要一個假身份,而年輕愚蠢的薩洛尼努斯只想要最好的造假者。

所有權意味著物主,被遺棄的地產意味著有一個不在場的物主。我們孕育并生下了一個物主,然后殺掉了他。她執意要做到盡善盡美,所以我們先偽造了出生證明。我們的物主出生在薩尚帝國(因為他們的檔案和記錄是寫在烤干的黏土板上——而不是紙上的,而烤黏土是天底下最容易偽造的書寫媒介),是一個外交官的兒子,出生時父親駐扎在國外。因此,這塊政府土地應該是他父親的退休補貼的一部分。制作完財政部的不動產轉讓手續之后,她偽造了物主父親的遺囑,以及將土地從遺囑執行人手中轉讓給兒子的同意書。然后,她巧妙地偽造了物主本人的死亡證明和遺囑,把一切財產都留給了他心愛的侄女。我本想讓她在遺囑里寫心愛的侄女和侄子,但她指出我已經被缺席審判了很多次,身上背著重罪,遺囑里留給我的東西都會被自動沒收,返還給財政部。她是對的,我真討厭這種時候。

我們順利地賣了那塊地,共享一瓶陳年薩頓紅葡萄酒作為慶祝。三天后,我頭痛欲裂地醒來,她當然已經消失了,卷走了所有的錢。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不刺穿瓶塞的情況下把麻醉藥放入密封酒瓶里的。我問過她很多次,她只是微笑而已。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去拜因查詢記錄,就會發現梅德伊斯·奧德米亞曾經存在過的確鑿證據,他是維薩尼公民,生于AUC 1018年,死于AUC 1061年。他是個史實,能證明他存在的檔案數量遠超關于三指斯佩西帕或者沃盧西安大帝的記載。她和我創造了他,這又如何?你母親和父親也創造了你。他的生命不僅有據可查,還有明確的意義,我可不敢說我有。即便在死去之后,他仍然幫助了別人。在我心情最灰暗時,我喜歡想象他在涼爽的傍晚一邊心滿意足地修剪葡萄藤,一邊觀賞太陽落山,給他充實有用的一天畫上句號。

在那之后,我時常想著奧德米亞,屢次試圖重新孕育自己。圣書上說,逃脫死亡的唯一方式是獲得重生,我覺得這有一定道理。重生同時也是躲避牢獄之災和大量債務的好方法。但這從來都行不通,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俗話說,有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認為這話是對的。我犯的錯誤就是死的時候試圖把我自己帶走。

完成的手稿看起來有點邋遢,只是一疊破損發霉的紙。紙張受了潮,輕微發皺,沒法整齊疊放成一沓。把手稿捆扎在一起的是一條綠絲帶,向陽的一面已經褪色了。這種東西一般會被扔出去留給收廢品的人,你要是節儉的話,也可以用它引火。這是她的杰作,世上最好的贗品,應該與普拉西桑的《驕陽榮升》、尚茨的普洛斯帕鑄造的銅馬并列展覽。

劇本的內容也不差,雖然有些部分我不知該做何感想。我寫作的時候心情不太明朗,所以在一些地方抒發了感情,主要用的是獨白形式。這些年來,我劇本里的獨白受到了不少批評:自憐自愛、破壞戲劇效果、節奏拖沓、沒有起到推進劇情的作用……也許這些批評都是正確的,我無法判斷。除此之外,我對這部作品總體來說很滿意,順便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我用一段缺少戲劇潛力的糟糕劇情寫出了一部好戲。我很確信十二年前的薩洛尼努斯特別喜歡做這種事情,當時他正在探索形式和內容的重要性,并且樂于創造讓古板的批評家們惱火的作品。

“真是好貨。”我說。

“別碰它,”她說,“我已經把它整理好了。看起來——”

“貨真價實?”

她皺起鼻子。“太貨真價實不是好事,”她說,“真過了頭的東西一般都是贗品。應該追求的效果是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的手稿。好吧。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們制作的是一件被遺忘在窗臺上、不聞不問十二年的廢品。她做出了廢品的精髓。只有天才能做到這點。

我忍不住想問:“那個,你覺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劇本。”

“噢,那個啊。”她做了個怪相,“有點冗長,第二幕很拖沓,我完全不喜歡主角,女性角色也沒有真實感。說實話,你從來都寫不好女人。”

“除此之外呢?”

“你根本不該寫那個插科打諢的掘墓人。我也不太喜歡結局。”

“除此之外。”

“我更喜歡你早期的作品。”

不難看出我以前為什么差點愛上她。

我們在跳蚤市場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袋子。它是亞麻布做的,呈現出沙子的顏色,沾著褐色的污漬,縫線處藏污納垢,帶扣也遺失了。她把手稿放進袋子里,然后動身前往宮殿。

神啊,如今可以釋放你的仆人平安離去了。她已經用不著我了,而我知道,如果我和她待在一起太久,就會發生壞事。我本能地想悄悄溜走,連個字條也不留下。她在一個誰都能找到的上鎖的抽屜里放了二十三安吉爾。二十三爾吉爾能花很久。

另一方面,還有我們大撈一筆的計劃。如果成功了,就能拿到兩百萬安吉爾。雖然不知道匯率,我一直認為一百萬安吉爾能讓一群——兩百萬就是兩群——胖乎乎的金色天使唱著歌伴我入眠①,這當然是我劇本里的說法,對我來說,這樣的待遇來得實在是太晚了。大干一票的回報。就算她這種人也不會貪婪到把那么多錢全部據為己有。劇本帶來的版權收入更不用說了,就算按照最保險的估計,也不會比埃利亞一整年的稅收少太多。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能穩住心緒,在這里待久一點,可能會收到自己作品的版稅——這輩子第一次。

理智行事的好處很多,我以后也應該試一次。但(內心獨白的習慣又冒出來了,這么做從來都沒有好處)再等一會兒又能有什么損失呢?畢竟,除了壓榨我之外(這一點我已經接受了,不然就不會考慮在拿到錢之前溜走),她還能對我做什么壞事?或者應該說,既然我對她來說已經沒有用處了,她還有什么動機坑害我呢?傷害別人是要額外付出精力的,而她一直以來都很會省力。在天平的另一端,還有個微小但很有吸引力的可能性:她這次也許不會把我害得太慘,我的麻煩也許很快就會結束。

如果在做正確的事和有趣的事之間選擇,我每次都會選擇做錯誤的事。

她回來的時候看起來嚇呆了。我以為她被搶劫了,但沒看見血跡。我問她發生了什么。

“他想買。”她說。

“多少錢?”

“二百五十萬。”

一陣漫長而凝重的沉默。我們倆都在想同一件事。“他砍價了嗎?”

她搖搖頭:“我開價二百五十萬。他說成交。然后我們握了手。”

我們倆都在想的是,他可能愿意付三百萬。這種想法不說出口比較好。

“當然了,先得接受鑒定,”她補充道,然后像濕漉漉的狗一樣打了個顫,“我把手稿留在了他那里。他給我寫了收據。”

我們對視一眼。如果手稿在他的保管下遭到意外——失火,被盜,被老鼠啃壞——他為了名譽,就得付我們三百萬安吉爾。不管你平時怎么詆毀他(別在他的密探偷聽時這么做),他都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這么做最明智。”我說。

“我知道。”

“你覺得他把手稿放在哪兒了?”

“舊圖書館,”她毫不猶豫地說,“他親自告訴我的。他說放在那里最安全,大學學者們過去鑒定也更方便,不用走過庭院就可以找書做參考。”

舊圖書館實至名歸,相當老舊。它是座木結構的獨立建筑,位于南部庭院的中心。只要有人在墻上不經意地潑一桶瀝青,園丁疏于照看的篝火再濺出一點火星,就足夠燒毀了。

“費這個勁干什么呢?”她的語氣帶著爽快和輕松,“手稿很完美。他的學者們肯定會認定它是真品。只要安心坐著等他們付錢就行了,有什么必要冒險去犯半打重罪呢?”

有些問題本來就不需要回答。至于風險,幾乎算是不存在。對于別人來說也許是冒險,但是對于我——我們——來說,就和在公園中散步一樣。從新橋走到帕克敦的路上,就可以看見東墻的盲點。只用跑過草地,花一分鐘潑灑瀝青就行,在火光變得明顯之前,你就能返回墻的另一邊,在“悔悟與恩典”酒館的慣常座位坐下來。大公的顧問們一直催促他重建那座有失火風險的舊圖書館,把他的寶貝書籍安置到安全的地方,但他不愿意花錢。出事的話,所有人都會努力掩飾偷笑,忍著一句“早告訴你了”,根本不會懷疑有人蓄意縱火。

但是,那是她的杰作。注定應該被大公的每位客人欣賞和妒忌。注定應該被永久收藏。

給自己的孩子買巨額保險之后再謀殺他們是個賺錢的好方法。犯罪時多加小心的話,這么做既不辛苦,也沒什么風險。但是,這樣的事情仍然很少發生,這不難理解。我們再次對視了一眼,心思不言而明。我們的孩子。

“是啊,”我說,“費這個勁干什么呢?”

這很奇怪,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好吧,也許偶爾會這樣。但這是很罕見的。我做科學研究純粹是為了錢。音樂和戲劇也是一樣,從來都沒有其他原因。錢一到手(或者沒來得及到手,這種事也時常發生),一切就結束了,我所有的激情也都隨之消失。有一次,有個熱情洋溢的蠢蛋沖到我面前,問了我一堆關于賽魯利昂在《阿克西歐王》第三幕里的動機的問題,我瞪著他,完全記不起阿克西歐究竟是哪個王,賽魯利昂又是哪位。事實是,我從來只在謄寫終稿的時候通讀自己的作品一次,之后就再也不看了。你能記起二十年前讀過一次的劇本里的細節嗎?我也從來沒法去看我的作品演出,因為我每次都坐在城市另一頭的漏風小房間里,拼命寫下一部戲,就算后來它們重演,我也買不起票。

我猜,我的新劇本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是因為我們共同創造了它。當然,她對劇本的內容沒什么貢獻,但至少她在我旁邊,表現出了興趣,注意到了我的工作,還詢問我為什么寫得那么慢。我不習慣這種待遇。

我們不需要再做任何事情,只能等待大公的學士鑒定完手稿。我們沒等多久。

你見過在人類聽到街上的腳步聲或者敲門聲之前就開始吠叫的狗吧?我就有那種能力。別問我是怎么做到的,我就是感覺得到。我會在漆黑死寂中醒來,渾身冷汗,一骨碌滾下床,鞋也不穿就抓起那個裝了必需品的包裹——這些年來,我總是把它放在身邊,方便在黑暗中輕易找到——然后奔向第一次進入房子時就記下的逃跑路徑。我會逃出房子,蜷縮在門廊的下的陰暗里,幾分鐘后,夜巡隊,城市衛兵或者宮廷衛兵就會順著街道沖過來。他們會短暫停下來派兩三個人繞到房子側面和后面包抄,然后踢開門。等士兵們全都進屋之后,我就無聲無息地撤離了。此時應該走路,不能奔跑,最好心里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的這個天賦,或者說是第六感,無數次地拯救了我的性命,所以我相當依賴它,有點依賴過頭了。

所以,被“我們是行政官的人,快開門”的喊叫和木頭分崩離析的獨特聲音驚醒時,我嚇得魂都丟了。我不是那種容易恐慌的人,但這是因為我總是提防著危險,出事時一般都做好了準備。因此,毫無預料地陷入危險時,我會立刻崩潰,像一群同時起飛的鷓鴣一樣。

我平時睡在一樓,她的工作桌底下。她睡在樓上的臥室里。一聽到有人踢開后門,我就知道逃跑路線沒用了。一樓沒有窗戶。我爬起來的時候,鋼甲兵們已經進了房間,拿著提燈照來照去。他們看見了我。老天啊,我當時就僵住了。我的逃命包里有一塊核桃大小的響雷,把它扔到墻上,就會產生一聲巨響,一陣煙霧,以及一個足夠爬出去的洞,而鋼甲兵們會被震得回不過神來。但我的包在椅子上,有兩個衛兵把它和我隔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這是我活該。

“她在哪兒?”領頭的鋼甲兵厲聲問。

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假裝不知道,一盞燈就照亮了樓梯,回答了軍官的問題。三名士兵腳步沉重地沖上樓。我聽到了說話聲,但聽不清楚。然后她裹著毯子下了樓,后面跟著士兵。她在照常發揮——這真是太過分了,大公是我的朋友,我要讓你們丟了軍銜。士兵們也在照常發揮,沒聽她在說什么。他們包圍著她列好隊伍,從破碎的大門口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之中,把我留在原地。

我等到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后又等了五秒,接著抓起包裹,像被雪貂追蹤的兔子一樣從后門奪路狂奔。外面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有兩條狗在吠叫。這天晚上月光明亮,盡管天空布滿陰云,但仍然能看清四周——我覺得是光線通過一定濃度的霧氣折射產生的效果,但管他媽的——我孤身一人置身于兩道高墻間的狹窄小巷里,對下一步沒有任何計劃。沒人想抓我,也沒人在意我。我像個白癡一樣站了很久,直到耐不住寒意,然后回到屋子里點亮了油燈。

我檢查了前門和后門,它們都被毀得無從修復了。這是房東的責任,不關我事。我點起炭爐,炒了幾個蛋,倒不是因為餓,就是想做點事情。我的本能在催促我逃跑,但那個負責內心獨白的蠢貨一個勁地說,逃什么逃?他們又不想抓你。他們壓根不知道你是誰。他們以為你已經死了。趁熱把蛋吃了吧。

我感覺如何呢?難過?失望?備受冒犯?我成年后的人生中,永遠都有人愿意為我付出大筆錢財——為了我的頭腦和技藝,或者為了把我關進八尺乘六尺的牢房。該有的感覺我一樣都沒有,只覺得困惑,這對我來說是新鮮事。一般來說,不論情況有多糟糕,我基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會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就算一時半會兒干不了。我覺得像是被拋棄了——這么說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我不大喜歡這樣,這讓我感到自己很平凡。

我的天賦不包括烹飪。炒蛋難吃極了,嘗起來像枯樹上滋長的菌類。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等待事態變化,就像一名觀眾。

不久之后,她進了屋,身上穿著大兩號的男人的外套,眼睛下面有眼袋,沒化妝,臉色白得如同床單,而且怒火中燒。她找不到可摔的門,顯然因此更加惱怒了。她看向我:“你這個蠢貨。”她說。

我之前不小心睡著了,此時抬起頭,盯著她看。“他們放你回來了。”我說。

“你這個白癡,你怎么這么蠢?”

“你吃早飯了嗎?”我問。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靠在桌沿上。她突然大哭起來。

“怎么了?”我問。

“他不想買了。”她說。

我沒料到這個回答。“我們有麻煩了嗎?”我問。

“他不會起訴,因為司法部長認為證據不足以定罪,但他對我的誠信度產生了強烈的懷疑,希望我能早日離開大公國,越快越好。”

這時我注意到了我們在跳蚤市場買的那個亞麻袋子,它正掛在她脖子上。手稿還在她那里。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走了。”我說。

“什么?”

“我們可以離開了。”

“什么?噢,確實。所有辛苦全都白費了。這都是你的錯。”

也許她和鋼甲兵沒打過什么交道,這我不清楚。在我聽來,她就像從懸崖上跌落,最后掉進一車軟稻草一樣幸運,卻還在責怪趕車人沒把一根有刺的薊草揀出去。“到底怎么了?”我問。

她把來龍去脈詳細地告訴了我。

大公的專家們檢查了手稿。他們小心翼翼地搗碎了一片極小的紙張樣本,發現確實是蘆葦紙,而不是碎布紙。經過檢驗后,他們確定墨水的成分是橡樹癭和煤煙,薩洛尼努斯的所有手稿幾乎都是由這類墨水寫成的。字跡鑒定專家愿意賭上自己的靈魂保證一切都毫無異樣——繞圈的d還有i上傾斜的小點是薩洛尼努斯的中間時期特征(我沒意識到這個,但我畢竟不是專家),字體從左向右輕微傾斜,意味著手稿寫得很倉促,正符合一個趕死線的作家的筆跡。手稿本身的一切——她向我投來刀子一樣的眼神——都盡善盡美,無可指摘。但是內容有問題。

(“噢,拜托,”我說,“這應該是我最好的——”

“閉嘴。”)

據文學專家說,劇本里不尋常的格律并不是個大問題。這部劇本里帶有女性化詞尾的句子確實比前一部作品《女人的才智》要多百分之十七點三,但這可能是因為我的寫作風格受到了馬克羅比烏斯的影響,增加的女性詞尾只是對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抗拒而已。比這更讓人起疑心的是,劇本中跨行詩句的數量減少了——比《女人的才智》要少百分之十九,更像成熟的悲劇作品中精致流利的語言——

(“這應該是好事吧。”

“別說話。”)

就算這一點也可能是由于題材原因,因為在城市派喜劇的自然對話中,薩洛尼努斯用的跨行詩句一向比在崇高時期的悲劇中要多。同理,相比其他作品,幽默轉義語、交錯佩列詞和說話中斷法之類的修辭手法的頻率降低——

“幽默轉義語是他媽的什么東西?”我不得不問。

“你再打斷我一次,”她說,“我就打斷你的膀子。他們的意思大概就是,劇本的寫作風格并不明確。他們覺得寫得很爛,但這一點也能找到理由解釋。讓他們確定這是贗品的是文中的地方性提述。”

“什么地方性提述?”

她背誦道:

無論你用什么形狀出現,

像粗暴的埃利亞大熊也好,

像披甲的犀牛,布勒米亞的猛虎也好,

只要不是你現在的樣子,

我堅定的神經絕不會起半分戰栗——①

“你這蠢蛋,”她補充,“你腦子里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說什么地方性提述?”

“當然是布勒米亞的猛虎了,你個白癡。第一頭離開原生國家的布勒米亞虎在三年前才被送到科里斯的新宮進行公開展覽。所有人都去看了。那之后四處都是老虎畫像,老虎雕塑,老虎墻飾,還有蹲臥的老虎造型的冷酒器和茶炊——”

“我可不知道。”

“放屁。”

我搖搖頭:“三年前我在佩爾米亞。那里的人連科里斯在哪都不知道,更別提科里斯最新的時尚潮流了。”我盯著她,“就因為這個?”

“是。”

“他們因為那些關于老虎的荒唐內容就認為劇本是假的?”

“他們說那是個典型的地方性提述。”

“提述個屁,”我差點大叫起來,“聽我說。我差一點就決定寫狼了,但是我想,老虎更有異國情調,而且那個句子有了額外的音節之后更好聽。他們錯了,操他媽的。”

她看了我一眼。“是啊,”她說,“但總不能這么和他們解釋吧?”

這一切足以讓人落淚。“為什么你謄寫的時候沒有發現這個該死的問題?”我問。

“我不知道,”她說,“我三年前在梅薩吉尼。根本沒聽說過有關老虎的蠢事。”

接下來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后來,我試圖廢物利用。我說,手稿還在我們這里,可以把它拿到其他地方拍賣。

“白癡,”她說,“你覺得收藏家們互相之間不交流嗎?現在瑪戈拉特以西的所有手稿愛好者都他媽知道布勒米亞老虎的事了。我們手頭這東西是文學史上最昂貴的三百張廢紙。我花了九個月計劃這一切,尋找你,制作這蠢玩意兒。更別提我還被他們強行拖到街上,身上只披了張毯子,以為自己要被帶去絞死。你以后再也別想說服我——”

我沒在聽。

回想一下墜落的硬幣的比喻吧。現在把硬幣想象成那種呼嘯著從天而降,能砸出村莊大小的大坑的隕石。

“沒關系。”我告訴她。

獵野豬時(這是別人告訴我的),如果那討厭的動物向你發動攻擊,你唯一的自保方式就是將長矛穩穩插進地里,用一只腳壓低矛尖,對準野豬。那愚蠢的畜生會在暴怒中忽略你和它之間的那根致命長矛,回過神之前,心臟就被長矛刺穿了。她半途停止攻擊,看向我。也許是因為我的語氣有問題吧。

最重要的是,圖書館是個工作的好地方。在這里沒什么其他事可做。吃喝、談話、性交和放鷹打獵都不被允許。圖書館是刻苦學習、努力用功的地方。只用功不玩耍,你就能成為一名低級助理講師,還能獲得終身教職。

圖書館也沒什么變化,三十年前的藏書,三十年后很可能仍然在那里,只是不知具體的位置。我們沒有那本書,圖書館員告訴我。明明就有,我說,快回去找,仔細一點。后來他們找到了。我微笑起來。你好啊,老朋友,我低聲說。

接著就輪到她了。

她不僅是世上最出色的書法偽造大師、紙張與羊皮做舊專家、筆跡模仿行家和博覽群書的煉金術士,還很擅長裁切印模和刻章。我們需要偽造一塊印章,或者說,偽造一枚蓋好了章的火漆印,這樣就容易多了。

那些草率馬虎、命中注定要上絞刑架的印章偽造者會先弄到想要偽造的印章的陰模,這一般可以從固定在書信或者文件里的火漆印上取到①。他會把一團細黏土搓圓,按在火漆印上,小心翼翼揭下來以免讓圖案變形,然后把它放進爐中烘烤,或者在太陽下曬干。用這種陰模蓋在火漆或者鉛液上,能騙過百分之九十九的文員、獄卒和政府官員。連白癡也能做這個,而絕大多數這么做的人確實是白癡。

或者,你也可以動真格。先找一塊合適的料子。砂巖要么便宜,要么不要錢。滑石是業內慣用的材料。她一向只用玉刻章。你需要靠著技巧和眼力,用細小的鋼制工具切削刻畫,把印章原件復制下來。但你要做的其實不是原樣復制,而是把原件上凸出的圖案用陰刻的方式復制一遍,這需要極強的視覺想象力,而我根本無法想象,更別提動手做了。刻完之后,你需要把印章移到燭火上方,讓圖案的凹陷處均勻地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煤煙,然后把印章壓在原本的火漆印上,再拿開。如果火漆印的凸出部分沒有被煤灰均勻覆蓋,你就失敗了。你很可能需要扔掉手頭的成品,從頭再來。就算假印章通過了煤煙測試,也可能看起來不對勁—— 一模一樣,但還是有區別,這樣根本派不上用場。我一直覺得,能夠刻出令人信服的假印章的人肯定生性邪惡,因為把那么高超的技藝用在正途上肯定能賺大錢,也就是說,他們違法犯罪不是為了錢,純粹是因為愛。

她確實是最出色的。她有一個和我腦袋差不多大小的空心玻璃球,裝滿水之后放在油燈前,后面再放一面雙折鏡,就能產生比真正的太陽還要明亮的人造陽光。她的劃針和鑿子大多數都細如發絲——都是她自己做的——但堅硬得足以刻動石頭,施加壓力時也不會彎曲。她擁有極佳的視力,還有一塊鏡片。她親手用固定在瀝青里、覆蓋著沙子的制陶轉輪打磨玻璃,直到制成的鏡片形狀完全合適為止,她說那是她這輩子最辛苦的三天,我則驚愕于她花的時間如此之短。據她說,鏡片安置好之后,能把纖細的劃針放大到雞爪那么粗,只要慢慢來,動作穩妥,就沒什么難的了,真的。

現在看來,其實只用一團黏土大概就夠了。秘書辦公室里檢視火漆印的文員年事已高,要把鼻子貼到紙上才看得清字。而且,誰會想偽造尚茨大學世俗文學院院長的印章呢?

我沒有去拍賣現場——本來想去的,但我已經死了,只有待在家里等她。

最后的成交價是四百二十六萬安吉爾。想想吧。足夠買下中邦所有的小麥田,建造一千艘船,五十座修道院,或者雇傭軍隊,在埃利亞打一個星期的陸戰。這筆錢是通過貧窮教士修會開具的信用證支付的,因為翻遍整個世界都找不出八十五萬兩千塊五安吉爾面值的金幣。買家隱藏了身份,但根據可靠的傳言,他可能是薩尚皇帝,或者洛麥·梅特奧克,或者梅贊提亞玻璃匠行會的補貼金基金會。其他人不可能負擔得起這筆巨款。

我是怎么做的?很簡單。

我的朋友基本從沒給我帶來過好處,但這次的成功必須得歸功于那個圣像畫家的兒子。他給了我靈感,就像無敵驕陽把余燼放在茴香空桿里,將火焰賜給人類一樣。

學會的當代文學系舉辦了年度學術研討會,會議上提交的論文來自所有使用羅布爾語的權威學者。這一年,最讓人激動也最具爭議的論文出自西吉帕特之手,他此前寂寂無聞,但這次得到了遙遠的一流學府——尚茨大學——的世俗文學院院長擔保。

這篇論文的題目是《論薩洛尼努斯劇本的真實作者》。

寫得真不得了,雖然我這么說是自賣自夸。西吉帕特的論文開頭就提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一個道德敗壞、小偷小摸的詐騙犯,真的可能創造出那些署有他名字的劇作、哲學專著、科學研究和音樂作品嗎?西吉帕特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沒有資格探討科學、哲學和音樂,因此會只關注他的專業領域,也就是戲劇上。

在論文的第一部分中,他整理出了證明劇本作者一定具有大量對宮廷生活、外交程序和政府工作的一手知識,才能具備足夠的詞匯和意象。他指出,薩洛尼努斯除了在第一場災難性的婚姻期間之外,并沒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知識,而就算是那場婚姻,也不足以讓他產生對這些領域的詳細了解。

接著,他分析了那個被他稱為“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幾乎受到世界上所有國家通緝的人所寫下的各類文件。他利用各種文獻學和音韻學的檢驗方式,得出了合情合理的結論,即羅布爾語并不是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的母語。他對劇本進行了同樣的檢驗,發現作者不僅是個羅布爾語母語者,而且還出身于梅圖雷尼的三個北方省份之一 ——文中的方言和典型的句式結構證明了這一點。薩洛尼努斯,或者說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一輩子都沒有去過北梅圖雷尼,因為那片地區并沒有針對他的通緝令。

然后,他總結了關于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的已知生平信息,特別強調了在各部劇本成書時他的所在地:監獄里、埃利亞海中間的軍艦上、離艾克門帝國邊境一千里的地方……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或者長了翅膀,在署了他名字的二十七部劇本里,至少有四部都不可能是他寫的。

因此,西吉帕特認為,薩洛尼努斯不是那些劇本的作者。那么,作者是誰呢?

我等待著。然后我又等了一會兒。之后,我能做的就只有等了。

四百二十六萬安吉爾,沒人能花得完,也沒人需要,甚至沒人會想要這么多錢。如果只是區區一百萬的話,我的搭檔可能會卷款而逃。如果五五分成,你會覺得五十萬在少數情況下還是有可能打水漂的。比如你用這筆錢造了一座城市,然后遭遇地震,大地裂開將你的城市整個吞噬。壞事常會發生。保險起見,你會想獨吞那一百萬。但這是整整四百萬,準確來說還不止。光是零頭就超過我這輩子的任何收入了。

也許她把我留在這里,自己去參加拍賣會之前,我們應該討論一下錢的問題。我本應直接和她說,我知道你會坑我,沒關系。畢竟,這個騙局的框架是你的功勞,你付出了很多努力,而我也確實犯了個小錯誤,所以你拿走大頭是很公平的。但你給我留幾十分之一的錢會死嗎?有了那筆錢,我會很開心的,你也能覺得自己是個善良又正直的人。

我等待著,但她沒有出現。我告訴自己,再等一小會兒也沒有壞處。人死了之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因此,西吉帕特認為,薩洛尼努斯不是那些劇本的作者。那么,作者是誰呢?

我們已經確認了關于真實作者的一些事實,他繼續分析道:他在北梅圖雷尼地區出生長大,家世顯赫,職業和政治或者外交有關。這樣一來,候選人就只有六個了。由于各種原因,其中五個都可以被排除。第六個——唯一可能是作者的人——是吉爾弗雷德,斯塔門侯爵及世襲選帝侯。

考慮一下已知事實吧。吉爾弗雷德(綽號青蛙嘴)出生在北梅圖雷尼中央和東部省份邊界上的斯塔門伯格城堡里。他在費爾森大學接受了教育——詳見后文——然后出任了駐布勒米亞的帝國大使。回國后,他在自己龐大的莊園里度過了余生。他比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早六個月去世。這是巧合嗎?

令人遺憾的是,西吉帕特繼續道,如今提起吉爾弗雷德,人們主要只記得他的外貌。斯塔門式下巴是他父親家族七代聞名的特征。他母親利薩希特的阿迪歐爾遺傳給他的利薩希特式鼻子也同樣惡名遠揚。二者結合在一起形成的效果更是相當不幸。吉爾弗雷德對自己的外貌極為敏感,因此一生內向,隨著年齡增長,他的遺傳特征愈發醒目,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孤僻。他為祖國和皇帝效力,承擔了大使一職,但強烈的羞恥感讓他缺乏自信,不善交際,成了一個無法通過普通途徑表達自己的人,與正常社會格格不入,不得已地成了一個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他仿佛是個被囚禁在自己身體里的囚犯,一輩子只能與自己為鄰。他一生未婚。由于家世和地位的緣故,他想要積極進取,像他的先輩一樣在所有領域都取得驚人的成就,但他繼承的外貌特征使他無法如愿。自然,這樣的人需要一個宣泄方式,一條使自己青史留名的途徑。聲名和榮光對于顯赫的斯塔門家族的后裔并沒有吸引力。他對金錢毫無興趣。但是對于成就的渴望時時刻刻灼燒著他。他必須獲得成就,否則就該死亡。既然他無法踏上其他的道路,除了投身藝術之外,他還有什么選擇呢?

在這一方面,他的家世和家族榮譽似乎再次挫敗了他。身為帝國的選帝侯,給大眾劇院寫劇本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既然如此,想要順應命運的召喚,他就必須使用假名,保守秘密。而且,他的秘密絕不能被泄露。如果世人知道他涉足了戲劇領域,他的功績就會立刻化為恥辱。對于一個敏感而痛苦的人來說,這是個可怕的困境。

因此,在某個時刻,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學生時代偶遇的一個人。確鑿無疑的證據顯示,他在費爾森上大學時,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們經常光顧同一個酒館。我們有這位年輕侯爵從酒食小販那里買強化葡萄酒和鯡魚的賬單,以及老板以破壞物品和無理取鬧為理由,禁止歷史上的薩洛尼努斯踏入酒館的禁令。由此可以推斷,這兩個人見過彼此。年長者的惡劣行為,花哨的作風,以及華而不實的小聰明很可能給這位年輕羞澀、易受影響的貴族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二人之間很可能達成了協議,共享了這個至死不能聲張的秘密。吉爾弗雷德負責寫劇本,薩洛尼努斯則假稱它們是自己的作品,并確保它們被搬上舞臺。

這是個合理的假設,但它能被證明嗎?當然可以,西吉帕特說,幸運的是,吉爾弗雷德的一些作品被保存了下來,儲存在家族檔案館中,在他死后,由于他沒有子嗣,檔案館便被交由學會的修士管理。留存下來的作品很少:給他父親和表親的信件,學生時代的哲學、神學和人文學論文,一首關于獵兔的無韻詩。但嚴格的語言學、語法學、音韻學和風格分析確鑿無疑地證明,這些文字的作者就是劇本的作者。所有最可靠的特征——從屬分句、雙重劇中休止、罕用語的出現頻率(以下附有三十六頁巨細無遺的文獻學證據)——都證明斯塔門的吉爾弗雷德才是真正的薩洛尼努斯。

至于他們的合作機制,我們也有據可循。吉爾弗雷德將手稿寄給薩洛尼努斯,后者則用自己半文盲的字跡將它們抄寫一遍,然后賣給劇院經理。因此,薩洛尼努斯享受到了不屬于他的榮譽,而他高貴的資助人至少在私下獲得了滿足,知道自己和先輩一樣,對人類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到了阿帕戈亞都城,第一個要參觀的就是那座雕像。我十五年前去阿帕戈亞就是為了看它——主要是為了看它(當時阿帕戈亞和帝國之間沒有引渡條約)。它確實令我印象深刻。

雕像有五十尺高,造型是一個站立的女人,雙手垂在身邊,從山頂上俯視著下方的城市。當地人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在等待世界末日。

這顯然是個有耐心的女人,因為她在城市建立之前就存在了。城市的歷史不太長,但它建立在遺跡之上,遺跡又建立在其他的遺跡上。人們已經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但并不是同一批人。我去那里的時候,有人剛剛挖了一口井。據說,掘井人挖到一百六十尺深的時候碰到了石頭,后來發現是一座建筑平坦的屋頂。他們砸穿了屋頂,乘坐著脆弱柳編籃子在巨大的空間中晃蕩。他們的燈光折射出一片金碧輝煌,但距離太遠,無法看清。他們急忙回到地面,取了更明亮的燈,再次進入井下。他們看見了一座巨大神廟的內部,四壁布滿鍍金的鑲嵌畫,精美的大理石,斑巖和雪花石膏立柱支撐著橫梁。在純金的圣壇上,他們看見了一座比真人高大十倍的神像,雕刻的是一個母親抱著孩子,美得令人震撼,以至于掘井人們之后好幾天都不思飲食。他們在墻上看到了象形文字銘文,成千上萬的字符不知被奇跡般地保存了多少個世紀,述說著無人能懂的至高真理。他們看到了柜子、寶箱、圣物盒、圣餐盒,還有成箱的黃金、白銀與象牙,箱子上的封條完好無損。就連圣壇周圍的絲綢簾幔和金線繡成的美麗坐墊也保存完好。他們后來一致同意,這一切仿若天堂的幻景,而且肯定非常值錢。

他們把座籃升到屋頂被砸穿的地方,仔細地修補了石板,并用鉛密封。然后他們趕到城市里,將這個發現告訴了生意伙伴。

他們花了不少時間籌集到足夠的經費,做好了徹底發掘的安排,過了幾個星期之后才得以返回。他們打開鉛封,移走石板,點亮油燈,降下座籃。下降了六尺之后,他們碰到了水面。整個神廟都被水淹了。

后來,大學的學者做出了解釋,涉及了氣壓、一百六十尺的巖石和碎石的重量、砸穿屋頂造成的影響、地下河流向的改變、輕微的移動和沉降等因素。神廟被埋在地下之后墻上出現的小小的裂痕,終于讓它無法抵抗背后的壓力。這都是實實在在的科學,我對此并沒有疑問。總之,就是這樣了。這個故事的精簡版就是,有幾個人想挖一口井,最后他們成功了。他們沒能大撈一筆,但是這本來就沒人能做到。不算什么大事。

(這個計劃棒極了,不僅萬無一失,還很簡單。大公的手下釋放她之后,我向她解釋。如果劇本不是薩洛尼努斯的手筆,那就是別人寫的。一個更杰出、更值錢的人。

問題不在于劇作,或者手稿。問題是劇本的來歷不夠好。沒有可靠的來歷,就沒人愿意花錢買它。所以我們需要重新設計它的來歷。她一口咬定的來歷已經被證明是個謊言,所以我們需要給這個謊言找個理由,讓她重新成為可靠的見證者。

完全是小菜一碟。

很多年前,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尚茨的野豬頭酒館,當時她還在從事招待與娛樂業的工作。她把我介紹給了一個有錢又丑得驚人的本科生,后者想找個代筆幫自己寫點東西——論文和向家里人要錢還債的信之類的。我甚至還幫他寫了一首關于打獵的諷刺史詩,用來在他組織的晚宴上取樂。他是個蠢貨,但我們相處得很好。他付了我的酒錢,還給了她一個金胸針,上面鑲嵌著一塊小小的、貨真價實的紅寶石。

這些都是真的,但真相會被遺失和掩埋,等到再被挖掘出來的時候,可能會需要被清理干凈,仔細修復,就像損壞的藝術品一樣。我們修復的部分,就是吉爾弗雷德終身和她保持著友誼,她知道他黑暗的秘密,但死也不會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把秘密透露給別人。所以,當她由于貧窮所迫,不得不賣掉她最珍貴的財物——吉爾弗雷德給她寫的劇本時,她仍然將謊言維持了下去,聲稱那是薩洛尼努斯的作品。她的錯誤在于為了證明劇本來歷可靠,而試圖將它和薩洛尼努斯那封附帶著十四行詩的信聯系起來——詩當然也是吉爾弗雷德寫的,但薩洛尼努斯無恥地照抄了一遍,聲稱是自己的作品。不出所料,她的謊言被大公的學者們戳穿了,但他們只察覺到了冰山一角而已。但是,西吉帕特的論文一經發表,那個秘密就人盡皆知了,這樣一來,說出完整真相還能有什么壞處呢?)

我等了很久之后,等來了幾個鋼甲兵,他們逮捕了我,說是有一位女士給他們提供了信息,但(合情合理地)拒絕透露她的名字。他們認為我是薩洛尼努斯。我告訴他們,這不可能,他已經死了。你怎么證明你不是他,他們說。那你們怎么證明我是他,我回答。最后他們把我放走了。我被拘留的時候,他們給了我一個非常明智,也很有用的建議。離開這座城市,他們說。

自殺快要成為我的習慣了。不過,和大多數習慣不同,我相信自殺對我有好處。為了逃離敵人,我殺死了薩洛尼努斯的身體。我也殺死他永恒的靈魂,他不朽的名聲,還有他的榮光,現在,如果我幸運的話,應該算是成功擺脫她了。

這只是小小的代價而已。我不太確定下半輩子要做什么,但至少我擁有一個曾經沒有的機會。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將自己留在身后。被釘上十字架,死去,然后埋葬的自己。如果這還不算大干一票的話,還有什么算得上呢。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蕁麻嫩芽可食用,常被歐洲各國烹制成菜肴;因疫情影響,本文作者目前便宅于家中吃著蕁麻。

②此處指薩洛尼努斯在《最熟悉的魔鬼》中的經歷。

①此處指薩洛尼努斯在《藍與金》里的經歷。

①大學士與銅馬指的是K.J.帕克同世界觀下的小說《嬰兒與洗澡水》中的情節。

①帕克世界中的主神。

①薩洛尼努斯的這部劇本原型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此處化用的是哈姆雷特結尾處的臺詞,“晚安罷,甜美的王子,讓一群天使的歌聲來伴你入眠”。

①這一段的原型是《麥克白》第三幕第四場中的片段。

①指粘貼或者用繩掛在書信文件上,用于證明內容真實性、表示批準或肯定的單塊火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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