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特洛伊?卡斯特羅

他們是喝早酒的時候認識的。
天氣又冷又濕,雨將下未下,雷若有若無;兩人似乎本就打算各自在酒吧里泡上一天,不過這樣的日子確實適合待在室內,這氣氛也著實適合喝上個幾杯。
酒局是上午開始的,他們是今天的第一批顧客,這個街角小酒吧頭晚上的味道都還沒散完。兩人坐在吧臺的兩端,不知道是因什么事起的頭,突然就聊了起來。他們本沒打算找個誰消磨時間,但順理成章的,兩人的座位靠得越來越近。他們都深諳喝酒人之道——既不能猛灌一氣,也不能淺嘗輒止;只要保持著適當的酒興,那么對方在其他場景下表現得好不好,或者兩人是不是抽了太多煙之類的,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
他叫羅倫,她叫蘿倫。這巧合令他們覺得好笑得不得了,情不自禁跟每一個進來酒吧、坐在他倆附近的人都要講上一回。搞了半天,原來兩人都差不多:結婚、離婚,拉扯大的孩子跟自己關系冷淡;一輩子都住在這鎮上。唯一的不同在于,她是個大二輟學的大學生,而他是個被開除的兵大頭。兩人這相見恨晚的感覺也讓彼此覺得異常好笑,好笑到足以再來一杯。他們又再喝了好一會,直到他來了一句,
“我喜歡你?!?/p>
她說:“你還不錯。”
“你就只有這么點反應么?”
“這是句完美的贊美。你挺搞笑的?!?/p>
“哈??烧媸俏蚁肓艚o別人的印象呢。有趣的家伙。講得跟我像在飛速旋轉,一邊轉一邊還跟個彈片一樣不停拋出俏皮話似的?!彼麚u了搖頭,“我怎么覺得這恭維話是在明夸暗貶?”
“就我所知,這話只是在說你是個搞笑的家伙?!?/p>
“你沒看過那部老電影《好家伙》嗎?”
“我對電影沒啥狗屁興趣。”
“一堆黑手黨在酒吧里浪蕩。其中一個管另一個叫搞笑的家伙,沒一會那人就覺得自己受到了嚴重的侮辱。然后可能就有人就要吃槍子兒或者怎么的了?!?/p>
“我只知道我從沒聽說過這么回事。我只是在說你挺搞笑?!?/p>
他回道:“那我勉為其難接受吧。”
“那我還真是欣慰?!?/p>
然后,他講道:“嘿,你聽說過那個城堡沒?”
“啥城堡?”
“你知道的,就是大家一直在說的那個。海邊的那個。”
她模模糊糊地聯想了一下。那個東西啊。她記起來了,就在昨天、就是這里,有人談論過那玩意兒?!耙恢毕肴タ纯吹摹>褪翘α?。”
他說:“看著像下雨了。菲爾,你看是不是下雨了?”
這家店的窗玻璃顏色太深了,不太容易看清楚外邊,所以一切對于天氣的正經評估事宜,都落到了那類不吝于走出酒吧去看看的顧客身上;不過白班調酒師菲爾早就學會了如何應付這另外一類顧客:“是的,向來如此。”
羅倫說:“我們等得太久了,下雨會把那東西搞得稀巴爛的?!?/p>
蘿倫問:“所以?”
“所以那是個啥子東西?它就在三個街區外的沙灘上吧?我們該趁著還有機會,上那兒看看去?!?/p>
她瞅了眼杯子里的酒,離喝干還剩下一小口的距離。當然,沒法把本來可以喝的那些酒計算在內,某一部分的她哀悼不已。緊接著,她情不自禁地開始思索,再喝一杯,想想都美滋滋;可另一部分的她又想起了過往那些日子:那時候,酒精是她開啟本性的通途,是讓她變得不可預測的潤滑劑,而非某種妥妥能把她摁在同一張凳子上兩三個小時的存在。一場不期而至的城堡游覽之旅,對于她那消失無影的異想天開而言,算是種不錯的吊唁?!昂冒?,可以。”
他們出了酒吧,朝海灘前進。這是個總能聞見海風,與海上吹來的天氣共存的海濱小鎮;這還是個一旦天氣轉冷,溫度就陡轉急下的小鎮,所以此刻的空氣刺著他們骨頭的感覺,像是裹上了一件被鹽水浸泡過的、濕漉漉的外套。就羅倫或蘿倫注意到的而言,當前的天氣情況已經持續了差不多十天,一直沒能凝結成雨;不過,菲爾確實是對的。就是像下雨了。
他們走到了道路盡頭,一道木頭屏障攔在了高高的草叢前面,將住戶的街道跟沙灘隔了開來。在人行道和沙灘之間的狹窄沙道上步行了幾分鐘之后,他們抵達了海邊,淤積著海藻和其他碎片的灰色的海水拍打著海岸。
一座碩大的沙堡正杵在海灘上。
一隊藝術家瘋狂忙碌了三天建出來這么個沙堡,以便能在這個令人愉悅但基本毫無蛋用的技能上成為世界頂尖。他們踩著溫暖氣候的小尾巴來到沙灘上,創作了這么個短壽的杰作。人們也紛擁而至,興高采烈地圍觀著建造。報紙、電視乃至網絡視頻,全在報道這個在當地引起轟動、一場大雨下來就會化為殘垣斷壁的項目。所有那些步行或者駕車能抵達這里的人,但凡有那么一星半點的好奇心,全都跑來參觀過,就為了把這一景象記在自己的腦灰質里邊;隨著天氣不復溫暖,人群也日漸稀疏,任由它在風雨中等候注定到來的毀滅。
按同類的標準來看,它的體積巨大無比:四英尺高、雕刻成磚瓦結構的城墻環繞著城堡;低矮的拱門下,有一條尚且完好的狹窄步道模擬著護城河上的吊橋。旁邊立著根棍子,上面寫著“禁止入內!雕塑屬于易碎品!”再朝里看,庭院的另一邊矗立著十英尺高的城堡,帶塔樓、城墻和窗戶,結構復雜。有一道向下的、帶柱廊的大門,由兩個沙塑守衛各站一側把守著,阻隔了通往內部構造的入口,但從縫隙中可以看到足夠的黑色空間,很容易聯想到里面延續著卓絕的細節水準:完整的覲見室、寢宮,以及必然出現的朝臣們私底下的陰謀詭計。入口就像一個拱形的老鼠洞,如果柱廊有一天被誰給掀開的話,其大小正適合一個人手腳并用地爬進內部。
蘿倫完全沒想過她對這地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也許會感到些微的樂趣——可實際的反應卻打她一個措手不及:她感受到了悲傷。這座城堡或許是件異想天開的蠢事,但它也是一個紀念碑;紀念著某些人的熱情,紀念他們在努力創造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快樂,無論這造物如何短壽,但還是給那些觀看它的人帶去了歡樂。她不禁將此與自己的日常生活進行了對比:贍養費維系著自己的生活,兼職工作(即將失去)填補著生活空虛,長大成人的孩子們有著自己的路,還明言不會讓她涉足其中。這是個別人分享某種形式的快樂的地方,讓她覺得自己的存在受到了冒犯,而這種被冒犯的感覺早已被她用來自我麻醉。這個念頭會讓她陷入草率帶來的巨大危險之中。
羅倫說:“我跟你講,有人得振作起來才行?!?/p>
她意識到,他是打算領著自己來這一塊嘲笑這城堡的,再加上開頭翻騰的思緒攪擾,讓她對這個男人的態度,從一開始的冷漠接受變成了某種惡毒的厭惡?!盀樯??”
“我意思是,雖然讓人感覺印象深刻什么的,可它就是在愚蠢地把精力浪費在了來場暴雨就完蛋的玩意兒上。聽我說,我沒別的什么意思。要來一口不?”
“你帶了?”
他掏出來一瓶子咕咚作響的酒,她便跟他一路喝著走到了沙之王國。這酒讓她越喝越渴,正是他們許多人最近一直在體會的感覺。就算解除這種饑渴,那種釋然之感所持續的時間,也比沙子堆出來的城堡還要短暫。
后來他說道:“我們朝回走吧?!?/p>
避無可避的這天剩下的時間,在她面前蜿蜒成了一段飽經風霜、聽了太多次以至于無法當成歌曲的老調。
“我想再多待一會。”
“你當真的嗎?這兒確實挺漂亮什么的,可我已經把所有可能的美景都看膩味了?!?/p>
她回道:“我還沒有?!?/p>
他皺起了眉毛,動作跟遭遇無法理解之事的某個人類亞種如出一轍。這是被冒犯的前兆,而被冒犯則可能意味著出現介于罵她是婊子,暴怒以及付諸暴力之間的任何行為。也許他以為她會跟他回家快活;也許他現在就會采取先奸后殺的下策。他那眉頭依舊皺著,但這兩種結果似乎同樣有可能發生。
她說道:“你要想的話就先回酒吧去吧。我隔個二十分鐘就來。”
“這一堆沙子能有啥讓你玩二十分鐘的?”
“我只是想要,你知道的,讓這種感覺再延續一會。”
那種被冒犯的神情又來了?!盀樯??”
“聽著。我只是想一個人再待會兒?!?/p>
同樣,兩種可能性又一次擺在面前;她也再次揣著不安的心,等著看他會怎么選。然后他翻了個白眼,喃喃自語,大意是說隨她的便吧,然后把她丟在原地走了。她看著這個和她的名字神似的男人離開,看著他回到隔開海灘和城市街道的那片草地上,他的步態只是有些不穩,她自己肯定也差不多;在那一刻,她突然發現,自己清楚地知道他曾經的生活如何,也知道他未來會變得如何,直到最后橫尸某張被尿液浸濕的光床墊上結束自己的一生。她知道,他還剩七年時間。只有七年。這是一個荒唐的、完全不尋常的千里眼時刻,而且有可能根本就不準確;見鬼,如果她能預知未來,她很可能不會結婚,不會生孩子,也不會讓自己買生平第一杯酒。她會買更多的彩票,但不會浪費那么多錢在中不了獎的號碼上。這只是一時的異想天開。但這一刻,她對它充滿了信心。七年。
她猜自己能活的年頭可能還要短,不過倒是不怎么在意。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快樂日子了。有些時候,遺忘是她唯一值得擁有的滿足感。
嘆了口氣,她把注意力轉移到柱廊上面,對格柵門后面那些黑暗的空間,尤其對那些縱橫的柵條之間的黑色空隙很上心;這些空間是如此的黑,以至于讓她確信深處應該還有更多房間。她瞇縫著眼睛,用盡現有的光線,看見一個微型的前廳,一臂之隔的盡頭處有一組雙扇門。哪怕是在這個海灘上沒人能看到的地方,其對應的細節仍舊纖毫不漏。門兩邊站崗的兩個沙人都是立正的姿勢,但兩者之間的細小的差別表明,它們是分別制作,而非完全相同的復制品。她能看清門兩邊的鉸鏈,甚至門本身的一些木紋。雙重門下可見的一條細細的光線似乎在移動,證明另一邊有什么動靜,她并未過多思考門內側的房間里有什么生物在活動:也許是老鼠,也許是沙蟹,甚至也有可能是個小騎士團。她只知道,一定有什么在里邊;就這樣,她突然覺得自己需要去把事情搞明白。
她將手指從格柵的縫隙中插入,然后握緊拳頭,將那扇大門震成了散沙。毫無遮擋的雙扇門的景象,加之對應的光亮,為她提供了這樣的情報:門以及兩邊的守衛,其細節正如之前隔著格柵所見的栩栩如生,甚至更為精細。她現在能看清那些雙扇門中的個別木板,從那些門下的光線變化來看,確實有什么東西在它們后面移動,小小的細碎的黑暗斑塊,跟人們遮擋住門下的光線一個樣子。如果她不是有點醉了,而且對醉酒這事很草率的話,她也許會注意到這個詭異情況,一邊打退堂鼓,一邊認為自己不該去管跟自己無關的事;但她醉了,她不想回到酒吧,也不想(她的一部分意識到)回到其他任何等待著她的日常生活中去。于是她一頭擠進了洞口,肩膀擦著墻壁,頭頂擦著拱形的天花板,一路爬著進到了黑暗當中。
一直原地立正、手持長矛的鎧甲衛兵,現在卻退縮了。它們盡可能地靠著前庭的盡頭撤退,為什么不呢?從它們的角度來看,眼前的怪物是個巨人,一個由魔法誕生的東西,被更糟糕的事物所喚醒;她長長的爪子在石板上挖出了深深的溝壑,拖著自己的身子,沿著通道越行越深,步步逼近著它們誓死保護的一切。小一點的沙人可能一看到她就會心神俱裂。如果周圍雕塑的虛幻程度屬實,那它們肯定沒有生活在真正的中世紀;哪怕需要去尋找才能見到,但它們的世界里肯定存在獸人和龍。于是,它們做了處在這個位置的勇敢守衛不得不做的事情:它們克服恐懼、沖鋒向前,將長矛刺向了蘿倫的指關節。老天,真夠不幸的,它們的幻想武器的相對堅固性趕不上她的皮肉;長矛不僅沒能穿透她的皮膚,甚至在揮刺的時候就分解成了顆粒,讓這兩個勇敢的守衛更加驚恐和呆滯,她無視它們的抵抗,再度使力前進,爬得離那兩道雙扇門更近了。
它們向內揮著手,一群小沙兵沖了出來,像戰士一樣尖叫著,用一些蘿倫不知道的語言喊著話,顯然是被下令要為保衛國王而死。它們包圍著她的手臂、她的胸膛,把小沙矛刺進她的身體,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刺向她,因為誰都沒能真正扎穿。有些人沖向了她的臉,這倒是個問題——它們的那些玩意會進到她的嘴里,或者更為惱火地,進到她的眼睛里,但她揮舞著她的手臂,把這些小混蛋的軍團打回了原形的沙子,直到她入侵的前庭被埋了幾英尺深:如果沙兵們擁有內臟、而非捏實的沙子的話,前庭這就該是一片內臟的海洋了。少數逃出她手掌心的人沒有勇氣繼續與這個刀槍不入的龐然大物搏斗,于是從雙扇門逃回后面的房間,可能是為了回援那里的最后防線。大概覺得沒什么意義,所以沒人試圖去堵住雙扇門。蘿倫咳出一團沙礫,用指甲尖鑿開了通往更大房間的墻磚,以肘代步繼續前進,沖破了雙扇門,撞塌了相鄰的墻壁,沖進了一片更為廣闊的空間里。
這里是覲見室,其規模碩大無比,甚至裝下她都綽綽有余??紤]到沙堡在海灘上的總大小,這個空間的規模超出了其物理尺寸的極限;若比照她的尺寸來說,這里大到足以當成一間十分體面的客廳來用。在她自己的生活中,這樣的空間會有幾張沙發,一張擺滿了陳舊的雜志和垃圾信件的矮茶幾,以及她日常生活中的其他雜物;對小沙人來說,這里卻是一個洞穴式的、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完整的拱形天花板,外加透過雕花天花板上的天窗刺穿陰暗的離散光軸。任何來自城堡外的請愿者都會震驚于眼前的巨大、空曠,以及雙扇門到占據大廳另一側高臺的王座之間的距離;這個空間旨在威懾——讓來自小王國的大使們心懷恐懼,并提醒任何臣民,被戰士們包圍的那個坐著的身影是它們的領主,也是它們目光所及一切事物的主宰。待完全進入大廳后,蘿倫直起了身子,蹲在離王國的內部勢力一小段距離的位置;她并沒有掩飾自己的體型優勢,反而選擇了盤腿面對著高臺坐下,身下的沙子既冰涼又干燥。
她估計沙人的數量大約有五十個,有的身著盔甲,有的穿著華麗的衣服,都聚集在長著胡須、頭戴皇冠的國王身邊。雕塑家們用珠寶,或者說至少用了不同顏色、更明亮的沙粒給皇冠進行了裝飾。遠遠看去,它們像是鑲嵌在閃閃發光的金子上的紅寶石和祖母綠,給皇冠下面那個人的小臉蛋增添了重量;國王的具體表情太小太遠,看不到什么細節,但很可能神色嚴峻。他并沒有命令他的衛兵護送他到某個安全的地方,反而留在原地隨機應變,讓蘿倫欽佩不已。
“我猜,對你而言,我像是某種可怕的巨怪,哼?”
她的聲音轟隆隆地回蕩著。這聲音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蕩,從精巧的掛毯上反彈。毫無疑問,這聲音能穿過王室,一直傳到王座后面的權力走廊,到仆人們帶著各自的差事匆忙經過的隱蔽通道,到國王士兵的營房,到農民和奴隸的較小的宿舍。無論這個地方延伸有多遠——此刻她有一種印象,她的聲音傳出的距離,遠遠超出了她目力所能及,甚至到了她猜都沒法猜的層層疊疊的造物層之下——沒有任何地方能躲開她聲音的覆蓋。她那可怕的、雷鳴般的聲音。
無法判斷沙民們有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又或者僅僅將她的聲音理解為一個暫時停止前進的侵略者在怒吼。自然,大廳盡頭的一些比較膽小的人用自身的、個別的方式表現出了退縮:一些人從王座后面的通道里躲了出來,一兩個人跪在了地上,一個年輕的女人戴著一頂文藝復興時期的圓錐帽,帽尖上垂著一條長長的某種隔膜材料的條帶,朝著王座上的存在靠近,向他尋求著力量或者是保護,就好像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讓國王免受蘿倫可能發泄的任何憤怒似的。但現在,它們靜靜等待著。
“對,就是我?!彼f,“一個可怕的大怪物?!鄙钌畹匚艘豢跉?,她繼續說道:“我算是舍棄了我曾經擁有的一切,你知道嗎?我的婚姻并沒有多么的了不起,但我做出了貢獻。我的孩子們都是些再也不跟我聯系的白眼狼,雖然是我讓他們變成這樣的。我的背不好,肝臟也不好……我把我所有的關系都打掉了……就像那些穿哥斯拉服的人把樓房打掉一樣。挺有用的,因為曾經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些鳥人或者這樣那樣的婊子,但我不會欺騙自己:都是我的功勞。我只是還沒蠢到認為自己在這個階段能做點什么來彌補。所以,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成為你們的怪物。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比較擅長當個怪物?!?/p>
沙國朝臣們一陣窸窸窣窣。
蘿倫舔了舔嘴唇。她從來沒有帶過酒瓶,因為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讓自己與下一杯酒保持該有的距離了。而現在,她的頭發上和嗓子里都是沙子,周圍的空氣與海灘上相對寒冷的空氣相比又是如此的悶熱,她本打算在決定好下一步怎么做之前,先吸點什么提個神。
結果,大廳里國王所在那側出現了什么動靜。兩個盔甲衛士離開了臺子,手上拖著一個掙扎的年輕女子。根據所穿的圍裙來看,她不是那個戴著圓錐形帽子的公主,而是某個廚房女仆之類的人。她的體型還是讓人看不清任何面部表情,但她的死命反抗把恐懼感表現得明明白白;在她的小腦袋上,嘴邊的位置形成了一個凹痕,正是尖叫的形狀。它們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把她拖到了大廳的中央,也就是王座到蘿倫本人距離的中間位置。它們強迫她跪在了那,然后其中一人抽出一把劍,把她從脖子一直剖到了肚臍眼。內臟般的沙子灑落在沙地上,兩個士兵鞠躬后退下,回到了高臺上的王室成員身邊。
“這他媽是在干啥?”
她爬向那具可憐的小尸體,用指尖探了探。剛一觸碰,尸體就自然地塌陷回了組成它的顆粒,之前的濕潤感及生命奔騰的感覺就此不復存在。這是場地獄般的默劇,一場關于一個年輕女子被她那怯懦的國王作為犧牲品獻祭的驚人的傀儡戲,但也就僅此而已。這只是同一出把戲——魔法或隨便你怎么稱呼——的一部分;一經雕刻之后,它們就能夠活動起來;并非生命,它們只是某種模仿生命的玩意。
蘿倫把死去小人兒變的沙子鋪成一圈用力拍打著,直到它變成所在之處的那塊仿真石地板的一部分,然后她把臉轉向著王座旁那些蜷縮的人影,她發現自己恨它們,就像恨這個可憐的、垂死的地球上的所有東西一樣。
“行了吧,我不接受你那該死的供奉,你覺得怎么樣?”
她收到的唯一回應是,小腿突然被刺了一下,很痛。
“噢,這他媽——”
就在緊挨著的地方,她又被戳了一記,讓她加倍地痛了起來。她后退著,伸手去探尋疼痛的源頭的時候,感覺又遭到了襲擊,這次戳在了她的手掌上,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瞬間出現。她低頭看了一眼,發現手掌上出現了一道血痕;導致痛苦的源頭又一次襲來,讓她看清了用來對抗她的武器。
兩個沙子戰士持著一塊碎玻璃片。
那一定是些破碎的瓶子,要么是以前的可樂瓶,要么是最近用來裝酒的器皿,摔碎后被遺棄在沙灘上,要不就是沙灘與城市街道之間那片荒涼的草地上;這些玩意兒就躺在那里,等待著一些光著腳丫走在沙灘上的倒霉游客光臨。但凡有人類踏足過的海灘,都藏著這樣的隱患;整體改用塑料瓶多年后,這樣的情形仍未改善,有些倒是遠遠地埋在沙子下面,而有些則是在等待對的腳丫踩在錯的地方。
對于這些沙人來說,眼看著那只所向無敵的利維坦①被它一碰就痛苦地嚎叫,這玩意兒鐵定跟蘿倫時不時會冷漠關掉的那些電影里的神劍差不多,在此刻緊急的情況下,只有它能夠拯救它們的小王國。
即使在她注視之下,兩個勇士仍舊鼓起勇氣,抬著單人拿不動或者無處下手的碎片,將武器帶血的刃直指向前,再度朝著她的腿沖了過來。
她懶得制定什么防御措施,單純猛然出了手。她一拳捶了下去;盡管玻璃深深地割到手側讓她痛叫不已,卻仍舊把這倆沙人勇士打扁了。它們在一團沙子中炸了開來,其中一個變成了小沙堆,能認出是沙人的殘骸——不知為何,有一條抽搐的腿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另一個則是腰部以下被壓碎,只能看著自己下半身變成的碎片,嘴角扭曲著,發出無聲的尖叫。她自己的尖叫聲與它的尖叫保持著一致,因為她以手的再度受傷為代價才換取了這場勝利,她十足憤怒地從拳頭上拔出玻璃碎片,將它扔到一邊,扔到了墻上高高掛著的沙土掛毯上,嵌在小人兒夠不著的地方。
“哪怕是在這兒?!彼f道。
她的思維不夠清晰,無法將自己的抱怨組成完整的句子,但如果被追問的話,她或許會說,在這個竭盡全力傷害她的世界里,哪怕是這個沙堡也在謀劃著要吸她的血。
她想沖向王座和所有聚集在王座周圍的小人,把它們統統挫骨揚灰;但她的手和腿一陣陣地抽疼,讓傷口弄得更臟、粘上更多這些硅酸鹽生物的玩意兒,是她這會最不該干的事情。相反,她應該直接離開;當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輕微觸碰下崩潰,當發現這些小混蛋甚至并非真實存在的時候,她就再也不愿在沙土上爬行以通過狹窄的隧道,一步也不爬了。
她就像參孫②一般,直接將一堵堵墻全給推倒了。
她幾乎完全站直了起來,只在那拱形的天花板下稍微低了低頭,那些小東西瞧見她竟然能蹭到被當作展示這小小王國威嚴的、遙不可及的天花板,一個個被嚇得畏畏縮縮,這讓她十分滿意。似乎此時就該這么做,于是她咆哮著——字面意義地咆哮著,亮出了自己全部的嗓門,享受著自己的這種威懾感,享受著身處一個她能大肆破壞、而非被破壞的世界的美妙感。她抽回拳頭,將整條手臂穿過那拱形的沙子,一拳打了個通透,又連手臂帶雕塑屋頂拽回了房間內。目睹國王所統治的要塞慘遭毀滅的景象,對它們這么一丁點兒大的小東西來說,仿佛像是世界的終焉。對蘿倫而言,就像是打破了牢籠來迎接空氣和光亮,讓這個墳墓一樣的空間就此獲得天光的照耀,哪怕這天空此時陰云密布,卻也足夠明亮到昭顯太陽的存在。沙子逐漸在她的腳踝處堆積,墻壁上的沙子太過松軟,無法攀爬,于是她開始往下扒拉沙子、抹去掛毯,讓這座虛假的城堡回歸沙子的本源;隨著自己的破壞,她弄出來了一塊立足之地,她向上攀爬著,把自己拽出了這里,再也不對下面虛假宮廷的虛假生物的虛假恐怖瞧上哪怕一眼。
她重新爬回到了天空之下。在那里等著她的,是塔樓和城墻上列陣的弓箭手軍團射出的箭矢。就像除了之前那塊玻璃碎片以外的其他武器,小小的沙針打在她的肩膀和胸口不斷解體,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不過,她還是對著它們咆哮,像一只在它們卑微的反抗中得到了樂趣的克拉肯①一般,把其中一座完整塔樓給猛一下推翻了。倒塌的塔樓壓垮了一條走道,讓幾十個小混蛋掉進了下面的廢墟里。她用膝蓋頂住支撐她逃脫的那個愈發變大的沙堆,用力往上繼續爬,直至跪倒在大部分破碎的城堡上,身上血淋淋的,惱怒地喘著氣;而剩下的守衛者——真的,它們似乎無窮無盡——發射了更多無用的箭矢,對她這種體型和堅韌度的人來說,其威脅程度也就跟微風不小心卷來的沙礫相差無幾。
不過,她還是不能留在這里繼續和它們戰斗,即使它們的軍械庫里已經沒有碎片了;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讓鎮上的人偶然路過,看到她毀掉這座宏偉的城堡,然后把她的行為理解為酒后狂歡。她的名聲不是很好,但她死也不會去改過自新。她甚至可能會被起訴吧。
于是,她從坍塌的墻體上滑下,回到了隔開外墻與城堡本體的前庭,隨她來到的雪崩一般的沙子,席卷著在這場可怕的大災難中逃離失敗、驚慌失措的小沙人。等終于腳踏在了前庭的地面,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邊又眨了眨眼,頭發上、衣服上、睫毛上全是沙子,有幾個沙民仍然滯留在她和城墻之間,被她能想象出來的、曾經能保佑它們平安的建筑給困住了;它們中的幾個人已經拔出了劍,站在一群顫抖的平民和更小的兒童身影面前揮舞著,盡管它們現在肯定知道,這些武器沒法阻擋她哪怕一次心跳的時間。
蘿倫考慮過抹殺它們和它們全力保護的人,但這一想法讓她疲憊不堪,淚流滿面。
“我很抱歉,我只是……你知道的,順理成章的事。我破壞了一切。”
她吸了吸鼻子,背過身去,拂去現在肯定跟雞窩差不多的頭發上的碎屑,拍了拍上衣上的沙痕,走向了要塞墻的缺口。
她沒有任何別的打算,就想這么回家,脫掉衣服洗個澡,洗到她覺得自己干凈了為止,然后繼續她的生活。
當看到面前等待著的東西時,她停了下來。
她原本所在沙灘的沙子,看起來就像是人類來來往往的沙灘上的沙子,被風和人類的腳步弄得皺皺巴巴的。沙灘的一邊是大海,另一邊通往草地屏障和她的小鎮。那里有建筑,有來往車輛的聲音,有一個大意為“淡季無救生員值班,下海洗澡者風險自擔”的標志牌。垃圾扔得到處都是。她記憶特別深刻的是一個被遺棄的、臟兮兮的泳池浮條,上面沾著斑斑點點的鹽,還有一只破損的沙灘躺椅。高潮標志上方的沙子被最近的海浪沖刷成了圓潤的緩坡,其下則是沉積的海草。
而這一切現在都不見了。
之前她和羅倫所看見的沙灘,變成了一個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沙之王國。她看到了沙質的茅草屋和小小的沙質風車構成的一個小村莊,旁邊有蜿蜒的小溪通往遠處白雪皚皚的沙山。她看到了與跟之前的沙堡大小相似的另一個沙堡,盤踞在沙質森林前連綿的沙山中最近的一座上面。天空從一片灰蒙蒙變成了土褐色,一輪太陽隱藏其中;她很慶幸看不見太陽,因為現在看來,它很可能是同樣的顏色,而這將會是擊碎她僅剩的鎮定的最后一擊。她開始明白,自己現在身處何地,以及她給自己招來了什么樣的命運。
就在這個有利位置,她聽到了遠處的隆隆聲。
除了沙子崩塌的聲響外,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在這個地方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自成一派的節奏太過混亂,無法還原為哪怕是最單一的、可識別的拍子。
隨后,最近的山頂上出現了一條烏泱泱的黑線。
有什么人,要么來自盟國,要么是這個王國的遙遠前哨,派出了騎兵來對付肆虐的怪物。它們嘰嘰喳喳、嗚里哇啦地叫喊著,用沖鋒的速度覆蓋著這片土地,其數量之多,讓她難以置信。
沒有成千上萬。
那就太瘋狂了,并不是說其他的一切不瘋狂。
以它們的坐騎來看,這幾百人已經足夠了。
盡管它們要騎行這么遠的距離,可它們靠近所花的時間比她預想的還要少;或者也許只是看起來很遠,畢竟目前所在的世界和蘿倫所熟知的世界存在規模上的差異。它們揮舞著無害的沙子長矛、劍還有斧頭,不可能傷害到她,但它們帶來了更危險的東西。就像這個城堡里的小人挪用了一塊玻璃碎片作為它們最強大的武器一樣,這些遠方的盟友也帶來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按理說,這些東西在海灘上或者海灘與鎮子間的那片草地屏障附近是可以找到的;為了尋找資源,它們甚至還可能有動力旅行到遠離鎮子的地方。
它們騎著老鼠,沙子在它們的身后形成了一片塵埃云。
第一波敵軍向她撲來,在她的腿上又抓又撓,又飛快地往上爬,想朝更高處的脆弱地方下手。蘿倫又叫又踢,踢飛了一些小混蛋,又用腳踏住了一堆,但它們的人數很多,爪子也很鋒利,雙拳難敵無數手。她抓住一個已經爬上了她大腿的騎兵——抓住那蠕動的東西的脖子時,連它的騎手都被壓碎了——然后盡可能地把它甩到了最遠處;可更多的小東西向她撲來,數量越來越多,如果她再不走,要不了多久就它們會把她撕得皮開肉綻。碎裂的沙堡擋住了她身后的路,但她的面前只有空地,她跳過大半軍隊,狠狠地撞在沙地上,用她那被蹂躪的雙腿所能承載的極限奔跑著。即使在她奔跑的時候,那些爬在身上的老鼠仍然想把她打倒;她像個火燒眉毛的女人一樣尖叫著,放了一部分注意力去跟它們搏斗,一邊把老鼠扯下來,一邊又扔又踢;她跌跌撞撞,摔倒、爬起,再度跑起來,而雷鳴般的追擊聲仍舊如影隨形。
她努力堅持著跑直線。在全力拉開自己和追擊的沙鼠騎兵之間距離的過程中,她沒有不顧一切地去踐踏沿途遇到的任何沙人,但也沒有特別努力地避開它們的村落、偏僻的農舍,或者偶爾遇到的流浪者。這要是個有血、肉和骨頭的王國,那她可算是在這個王國里撕開了一條血路;然而,沙地上唯一的血跡卻來自她,來自十幾處玻璃或牙齒在她身上撕開的血洞。拋開其他不論,這場連綿不斷的破壞留下了一條廢墟之路,如果沙民們有代代相傳的傳記或歌謠、歷史,那它們的后人就會將騎手們趕走的那個毀滅萬物的巨怪的景象,當作它們最史詩的傳說之一。
蘿倫并不擅于長跑——事實上,由于多年的酗酒、放縱和吸煙,她的狂奔很快就變成了上氣不接下氣的蹣跚。即便如此,追兵仍舊跟在她身后窮追不舍,人數還因路上遇到的其他村莊和城堡的騎手加入,變得越來越多。它們雖然沒有強攻——因為沒有理由把自己好好的性命丟在窮兇極惡之徒手上,但它們還是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老鼠們嘰嘰喳喳地叫著,騎手們揮舞著新的碎玻璃片,讓她繼續前進。她意識到,如果她不支倒地的話,追兵就會趁機干掉她,所以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向了群山。
她跌跌撞撞地走進她所認為的一條淺溝——按照這些沙人的概念,應該算是宏偉的山谷——發現流水有她大腿那么深。涉水導致的巨浪,掀翻了下游一艘擁擠的三層高河船,這艘河船正好倒霉地行駛在她的波及范圍內。她根本不知道這個文明制造的東西為何能夠在水里存在,她這會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問題,沒有發現這反映出了科技的本質:創造出能在人們無法生存的環境中生存的東西。她確實看到了幾十個小沙人沿著船欄桿排成一排,在她蹚水靠近時拼命掙扎著;被她攪動的水淹沒了甲板,把它們給卷走了。船在湍流中搖晃著傾覆,數百人跌入水中,其中一些人摔落水面的時間剛好夠它們的嘴巴扭曲成無聲的尖叫,然后便消失在了小股的渾水中。在這樣被迫逃跑的情況下,對于自己仍能造成沙民意義上的大規模死亡和破壞,她無可否認地感到了某種野蠻的快樂。在她離開水里的地方有一座繁忙的濱河小鎮,那里有市場和旅館,甚至有一座她打賭是妓院的建筑,她撕碎了這所有的一切,然后繼續朝那些山峰前進。她別無選擇。沙人不會游泳,但它們的騎兵會,它們就在那里,像一條閃閃發光的棕色地毯般橫渡水面,水流完全無法影響它們。
她仍然跑著,或更準確地說磕磕絆絆著,哭泣著,想知道為什么她還要被追趕。山脈越來越近了。待她離那里還有大概自己世界一個城市街區遠的距離時,她得以確信,這些山脈并非是沙質的雕塑,而是立于沙子上面幾百英尺高的巨石堆。對于蘿倫來說,它們是陡峭的山丘;而對于沙人來說,它們一定會按她最初的叫法來稱呼:山脈。然而它們是堅硬的石頭,足以支撐住她。她不會讓自己在跟不停塌陷的泥土作斗爭的途中,在每走兩步就滑一步的情況下變得筋疲力盡。她會爬到那石頭上,跟那支軍隊保持距離,甚至找到個它們不會去的地方,在那停下來思考如何長期生存。
等到了巖石下面,她確實這么做了。她喘著氣癱倒在地,一邊抽泣一邊把自己往上拉,不惜讓受傷的雙腿在巖石上留下斑斑血跡,也要拼著勁往上爬。大約爬了二十步距離,她一個踉蹌跪了下來,感覺到新的痛苦爆發,于是嚎啕大哭起來。她可能會聲稱這哭聲大過以往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但這其實完全是假話;在她的婚姻破裂之前,她和她那垃圾丈夫正是用這種語氣互相尖叫,憤怒和絕望的程度完全一樣。但這確實是她發出的最為響亮的、無言的尖叫,是她最接近動物性的吼叫。那吼聲說道,再靠近,我就殺了你!
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后,朝山腳下望了一眼,發現尾隨而至的軍隊正在那歡呼。
她聽不到他們的歡呼聲。它們的小嘴依舊沒有發出她耳朵能聽到的聲音。但肢體語言卻是無比清晰的。它們成百上千地站在那,還有其他來自聯盟城堡、尋求著戰斗榮耀的人不斷加入進來。它們揮舞著小沙劍、小沙斧和小沙矛,它們高聲蔑視著那個被他們逼迫著逃走的、不可一世的怪物。甚至還有幾個人在對著她脫褲子。它們沒有跟著她上到高處,雖然沒有理由認為它們爬不上來,畢竟那些老鼠可以帶著他們爬。但她現在已經離開了它們的土地,一個已被淘汰的威脅不再值得擔心。它們不會再為鮮血淋漓的她而煩惱,至少有慶?;顒拥臅r候不會再煩心。
她曾考慮過殺進它們中間,干掉盡可能多的沙人。
但這樣做是在自我毀滅,連自殺都算不上。
所以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
她回去繼續爬山了。
這就是她的發現。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在山頂附近,她找到了一小塊凹地,有兩塊落石在那兒靠到了一塊。這是個挺不錯的洞穴,能避開陽光,而且——因為事實證明,這里的溫度在晚上可能會很冷——也能遮風避雨。它剛好夠大,可以提供庇護,雖然她試過其他一些地方,也就是巨巖的那一邊——她有冒險深入另一邊的沙漠,確認了那里沒有沙子生物——但如果未來她只能在這個世界生存,那這個山洞就是最適合她生活的地方了。而事實確實如此,她也就這樣做了。她在不遠處又找到了一條淺淺的小溪,那里有魚;沿溪岸邊有一些灌木叢,里面的漿果遠超她想象地容易發酵,此外還有一些木棍和石頭之類的東西,她可以用來做工具。
雖然每天至少得花一部分時間去保證自己的吃喝,但除非萬不得已,她從不冒險去巨巖有沙人居住的那一面。她有時會在她所謂的山的安全面待上幾個小時。一旦太陽低垂于天邊,她就會回到她的小山洞里,啃著魚、漿果、苔蘚和偶爾出現的游蕩老鼠,用她從那些漿果的汁液中得到的醉意來撫慰自己,對著滿是陌生星座的夜空沉思。
有那么一陣子,她會用一塊扁石的邊緣在附近的墻壁上劃出細痕,紀念時間的流逝;但幾個月后她就放棄了這一舉動,因為毫無意義。那個時候,她穿在身上的衣服顯然已經腐爛壞掉,她也心甘情愿地扔掉了它們。她的傷口變成了疤痕,頭發又長又亂。她的腳底和手掌上長滿了老繭。她不再直立行走,而是四肢并用,屈服于在這些巖石上爬上爬下的步態。最后,她每天的水中之旅也變得輕而易舉了。她落下了說話的習慣,但有時,當漿果生產出一批更優質的漿果時,她會唱起歌來。每當這時候——雖然她無從知曉——風會把她的聲音從山間家園帶出來,傳到自她的狂暴中逐漸恢復過來的土地上,并以這種方式告訴住在那里的人,盡管從沒有人去過,但傳說中的龐然大物還活著,就在那塊被詛咒的巖石上。就這樣,她活了下來,也終將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雖然她有時會哀嚎,但我們得說,這種生活適合她,即便她有時并不快樂,但至少感到了滿足。
這就是她的發現。這就是她的生活方式。毫無意外,她終將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如果你覺得她的存在已經化為烏有,那還有件事你應該知道一下。
在沙人的男男女女建立家園、征戰、追求同類政治的國度里,不時會有一些人崛起,它們并不滿足于現狀,認為命運給予了它們更大的安排。
這些男男女女們,會將目光投向智者警告過的山脈,那個標志著文明世界末日的地方。他們會想起那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怪物的故事,它在被趕回那個地方之前,造成了巨大的破壞;人們認為它屬于那個地方,那里現在仍然漂蕩著只有利維坦才能發出的奇怪聲音。這些不安分的人會想到,這只怪物是一個值得看的景象,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一個值得殺死的對象;它曾經是種威脅,它也可能再次成為威脅。所以,他們無視了家人的建議,無視了學識淵博的人的建議,無視了所有那些列舉之前的好事者以種種蠢事害死自己的人的建議,他們會用他們能搜刮到的最好的武器武裝自己,穿上他們能找到的最堅不可摧的盔甲,把自己的目標對準了那座山,打算去那個據說是怪物休息之所的山洞。
有的人在上山的半道上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會幡然醒悟回到家里,告訴別人說自己找了又找,卻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怪物的任何蹤跡。
另外一些人,要么在看見她的瞬間就被其碩大的身形嚇瘋,要么就再次清醒過來,然后往回走。少數人會躲在她躺下的地方,一直等到她睡覺為止,而其中又不少人會突然頓悟,盡管她很奇怪,但她的內心其實和其他生物一樣。他們會想到,讓她這個種族的唯一一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實屬是一種罪過,然后他們也會撤退回自己的世界,以類似的話語宣稱,他們已經窮盡了全力,但那只野獸仍然無蹤可尋,也許她事實上根本就不存在。
還有的時候,也會出現一些嗜戰如命、勇士中的勇士出現,他們會在她的洞口等待時機,然后拔出他們的劍,或者——如果他們有裝備的話——他們的玻璃碎片,打算完成之前整個軍團沒有完成的任務。多年來,這樣的人很多,全都抱持著為民除害的意愿前來。他們是英雄,也是傻瓜,而這兩個詞的意思往往是一樣的。
種種事情之中,我們得報告一下:小洞穴中那個怪物睡覺的地方原本是塊堅石地面,比混凝土做的床睡著還難受;多年之后,它增添了一層新的、更為舒適的鋪墊,厚得足以讓那個地方成為一個安逸的家,正如那只野獸所希望的一樣。
【責任編輯:龍 飛】
①希伯來神話中象征邪惡的巨大海中怪獸。
②以色列猶太領袖,天生神力。因被妻子背叛,參孫被挖雙眼囚于神廟,他推倒支柱弄塌神廟,將敵人與自己一同壓死。
①北歐神話中的巨型海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