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岡恩

那一大杯啤酒上有一層美麗的泡沫,底下的酒液則是上好的佳釀。
多麗絲手持空托盤,從杰里·布利茨身邊經過;她矮小、黝黑、其貌不揚。杰里伸出手搭在她的胳膊上。
“有迪翁的消息嗎?”他悄聲問。
她搖了搖頭,環視了一圈明鏡般的黑色長桌,確保每個人的手肘邊都擺上了一瓶未貼標簽的啤酒,隨后退出了房間。
杰里嘆了口氣,回頭看著面前那杯啤酒。
那是一杯新釀造的啤酒,再油嘴滑舌的小販也夸不出這美酒的滋味。澄澈無比的暗黃色液體里,晶瑩剔透的小氣泡悠悠地往頂上冒著。滲汗似的外壁上,水汽結成了一顆顆珠子,緩緩在玻璃上劃下一道道印子。
杰里甚至能想象到彩色電視上播放著這款啤酒的廣告:大寫的“布利茨”商標赫然印在上方,下面則是廣告語:“一飲解千渴”。字母全是中空的,霓虹管一般;管子里裝滿了微微冒泡的啤酒。
杰里打了個激靈。這廣告倒是很不錯。但問題是:在看到實物之后,被這則廣告吸引而來的人還會想喝這款酒嗎?
不知為何,啤酒上的泡沫堆疊了起來,在酒杯中央形成一個少女的形狀。她大概有三英寸高,從腰部開始露出水面,形態優美,栩栩如生。她的手往上舉,撫摸著那長長的泡沫秀發。杰里想,一個女孩所能展現的最優雅姿態,應該就是這樣了。
女孩似乎在緩慢地整理儀容,為了向杰里展示自己。他抬頭瞟了眼周遭那幾個面不改色的人。難道他們都看不到?他小心翼翼地轉動杯子,女孩卻慢慢轉過身來,繼續面對杰里。
但他們確實看到了。鮑德溫年紀很大了,他吞了吞口水,發出一陣噪音。他那張臉就是副面具;面具有千萬張,他用盡一生來完善它們。面具一:興致盎然的觀眾;面具二:敦實可靠的商人;面具三:忠誠不渝的朋友。現在這張面具是:精明冷靜的唯物主義者。
真正的亞瑟·鮑德溫去哪兒了?那個大笑著咆哮、激情地呼號、真切地落淚的男人去哪兒了?迷失在他那無以計數的面具中了嗎?發布一條尋人啟事會有用嗎?
“尋人啟事——虛招一個真性情的人,走失時頭戴的面具是‘真誠、年輕的經理,叫他Art①會回應。”
鮑德溫的身上已找不到“藝術”的蹤跡了,只剩下陰謀詭計。杰里緩緩環視桌子四周的人:里弗斯、威利福德、伍德伯里、阿爾伯格。這些人里,只有比爾·阿爾伯格表現得像是看見了酒杯上的泡沫女孩;他正努力不去看她。他還是太年輕,要學的還有很多。
這是場典型的董事會。里弗斯在記筆記;鮑德溫在講話。房間里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沒有人提到那個女孩。他們用“不尋常的泡沫層”或“泡沫作用”這樣的字眼來掩蓋房間里有奇跡正在發生的事實。
他們都怎么了?他們已經喪失了對奇跡感到驚嘆的能力。一切都是理性與動機。
他們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事情是只為了樂趣而做的。盡管如此,鮑德溫還是不能完全忽視眼前的現實——利用泡沫女孩,啤酒廠終將落入他手,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控中了。杰里對此毫無辦法。
他們到底在這兒干嗎?他們應該去指導鐵路的運營,而非啤酒廠。啤酒廠是充滿傳統與魔法的地方,是神奇的廚房,混合、烹煮、靜置。最關鍵的材料永遠無法進行絕對精準的管控,一味地追求標準化沒有任何意義。
董事會是生產金錢的機器,像小步舞一般機械固化,跟實際釀造的關系不大,他們對釀酒的了解,還不如一個帶隊在啤酒廠一日游的導游……
五樓是一座磨坊。這里堆放著很多粗麻袋,里面裝著纖細的、帶灰色外殼的大麥,還有淺黃色的玉米渣。(氣味:谷物升降機或干草棚的味道)“我們可以跟著這些原料的去向來了解釀酒的過程。利用重力,它們會被一層一層地帶下去,在每一層經歷不同的流程。麥芽在這座磨坊里被磨成粉,然后在料箱中測量。 我們使用約60%的麥芽與約40%的玉米渣。”谷物發酵,生成對釀造至關重要的酶,催生出美酒佳釀,這其中的秘密該如何傳達?恐怕導游也是不知道的。
“如果這款酒都有這樣的特征,”鮑德溫用他干澀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看起來的確是,那么問題就來了:這樣的啤酒我們有多少?”
“酒窖里有三十箱,”杰里說,“也就是一萬九千八百桶。”迪翁,迪翁!你在哪兒?
“天啦!這比我想象得要嚴重得多!”鮑德溫吼道。
認真。釀酒從來都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情。麥芽放多少?多少輔料?多少水? 該在什么溫度下將麥芽糊入面團?保溫多少度?保溫多久?催化酶必須發揮作用——處理淀粉,溶解,催化酶再將其轉化為糖。“在四樓,咱有一座輔助灶——糊玉米渣的地方——以及一只搗碎缸。加熱是通過蒸汽完成的——雙鍋爐原理。”告訴他們。告訴他們啤酒中百分之九十一是水;告訴他們啤酒中的差異絕大部分是由微量的硬化物質決定的。看看他們是否能聽懂。
“還有催化劑。”杰里說。正在說話鮑德溫停下來,皺眉望著杰里。“抱歉,”杰里說,“我剛走神了。”
“我剛在說,”鮑德溫冷冰冰地說,“我們需要投票重新選擇管理啤酒廠的人——”
“等一下,”杰里說,“你不能憑外表判斷啤酒的品質。這酒的味道——”
“沒必要,”鮑德溫快速掃了眼杰里面前的玻璃杯,然后將目光挪開,“我——呃——不喝啤酒,光憑外表就能斷定,這酒賣不出去。”
你以為自己道德高尚,便不許別人喝酒取樂了嗎?①杰里暗忖。
“這次只能麻煩您破例喝一點了,”他說,“您要指導啤酒廠的運營,不了解產品是不行的。諸位面前都擺著空杯子和打開的瓶子。如果倒的時候小心點,就不會倒出泡沫層。”鮑德溫再不情愿,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朝一只閃閃發亮的高腳酒杯里倒了些許啤酒。他舉起酒杯,聞了聞,接著挪開高挺的鼻子,張嘴呷了幾滴杯中的液體。倏地,他的眼睛睜圓了。他又呷了一口,將瓶中余下的酒全數倒入杯中,一飲而盡。鮑德溫黝黑的老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他舔了舔嘴唇,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這是啤酒?”他問。
“哇!”阿爾伯格興奮地說,“要說這個是啤酒,就跟把香檳說成紅酒一樣。這是自那位古巴比倫面包師第一次意外發酵出啤酒以來,釀酒師們幾個世紀以來的夢啊。不,這哪里是啤酒,這簡直就是瓊漿玉液!”
杰里朝椅子里靠了靠,他對比爾突然出言相助感到有些吃驚。不過話說回來,他是廠里的推銷經理,或許是職業習慣。
鮑德溫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情,杰里還沒弄清楚是什么就已然消失不見。他知道,那不可能是“貪婪”這么簡單直白的情緒。“真遺憾,”鮑德溫說,“這款酒的泡沫層質量太差,不得不跟市場說再見了。”
一個人的不幸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的幸運。杰里明白鮑德溫的意思。一百年以來,這家啤酒廠將第一次完全沒有布里茨家族的人。
“這個世界上有的是化缺點為優點的先例,”杰里堅持道,“我們大可不必將這個特征看成缺點,而可以將它當成其不同凡響之處,一個可以好好利用的特質。”
這個建議很不錯,可他們根本不會采納。他們確實又投入到討論之中,但一切都不過是做做樣子,為了會議記錄。他們必須要考慮這樣一個可能性:在未來的某天,這些話語可能會成為呈堂證供。可說到底,他們是不會支持杰里的,尤其是在此權力交接的關鍵時候。
每個行當都有自己的語言。釀酒業的語言是德語:過濾器,噴射器,麥芽汁①。從過濾桶中過濾出來的糊狀物稱為“麥芽汁”;然后,要用熱水沖洗谷殼和廢谷物,確保將所有能用的東西都沖出來;再在閃閃發光的銅水壺中將麥芽汁煮沸,蒸汽會順著彎曲的銅煙囪從屋頂排出。 杰里喜歡站在過濾桶旁,倚在欄桿上低頭看著沖煮壺——有時候,他會看到沸騰的麥芽汁濺到水泥地板上。
“癡心妄想!”鮑德溫抗議道,“那根本不可能!”
“廣告可以創造奇跡,”杰里固執地說, “它能使女人穿上褲子、毛衣,也可以使男人偏愛金發美女、比格犬。 它可以讓一整個國家都靠車輪出行,也能使輪轂上鉻的含量和形狀比食物更重要。這個問題打打廣告就能解決,廣告會讓人們離不開這款啤酒。想想我們的廣告詞:‘布里茨啤酒——無與倫比的美女泡沫層!”
“老天!”阿爾伯格喊道,“我覺得行。”
鮑德溫哼了哼鼻子,“將這款啤酒推向市場需要冒著砸招牌的風險。”
鮑德溫向來不喜歡冒險,他從不是那類人。他已經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承受不住失去任何資產的風險。杰里十分納悶,鮑德溫為什么會想要一家啤酒廠呢?釀酒從來都是一份冒險的工作。
該放多少啤酒花?何時添加綠花和白花?這些都是問題。大膽猜測!動手實驗!先在壺里放幾磅啤酒花,澄清麥芽汁。半小時后,再加三磅,調出苦味。在沸騰結之前,最后加三磅,讓香氣與希望一起升騰起來。時機非常重要,現代冷卻法會有幫助,但麥芽汁還是經常變質。它像一道泛著泡沫的瀑布一般流過氨水冷卻管道,然后被水泵抽送到發酵室。
“阿爾伯格!”鮑德溫說。比爾直起身子,洗耳恭聽。“我有個問題,只有你能回答了,你覺得大眾對于這樣——嗯——不尋常的泡沫層會就怎樣的反應?”
“這個嘛,”比爾滿懷希望地說,“他們會覺得很新奇。”
“新奇,”鮑德溫不屑地說,“新奇玩意兒都是給孩子們玩的。我知道有些公司以生產新奇產品為生,新鮮勁兒過去后,那些產品就鮮有人問津了。至于食物和飲料,人們可不想要啥新奇。配上十英尺吸管,都不會有人碰這款酒的。對吧,阿爾伯格?”
“您說的——應該沒錯吧。”比爾低聲道。
“我們可以配上飲用指南啊,”杰里連忙提出,“你知道的,什么小心傾倒,為了享受啤酒真正的味道,請避免泡沫——”
“不切實際的妄想!”鮑德溫厲聲打斷道,“我們不是施樂茲、百威,也不是帕布斯特②,可付不起對大眾進行再教育的廣告費用。洗衣機廠商都推廣了無泡沫的洗滌劑這么多年,還是沒成功。”
迪翁!迪翁!究竟為何會出現這種泡沫層,迪翁?是水,麥芽,啤酒花,還是酵母?神奇的變化是在三樓的冷藏發酵室發生的嗎?兩百二十磅酵母,全都裝在一個釀造池里。盡管壓力由實驗室控制,在單個釀造池中,最終將可發酵的麥芽糖轉化為酒精與二氧化碳的是催化劑,而提到催化劑,就很難有定數了。
杰里想象著一種全新的酵母在巨大的鐵箍柏木缸里工作著,發酵著一款有著泡沫裸女的啤酒。他又瞟了眼酒杯,那泡沫有些消散了,女孩的形象松垮了些。杰里四下環視,周圍的人都在忙著討論,沒人在意他的意見。于是他自顧自地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些酒。當他再次看向杯子的時候,女孩又傲氣十足地挺直了腰板。
她真是個美人兒——雖然還不至于特別精細。面部線條清晰年輕,嘴唇飽滿,帶著點性感,胳膊纖細有力,乳房高聳。
“你們想想,”鮑德溫陰森森地說,“如果人們在買布里茨啤酒的時候看到了這個泡沫層,馬上就會是一條大新聞。那些記者們會像盤旋在腐肉邊上的禿鷹一樣過來,一個兩個,帶著問不完的問題:‘你們怎么解釋這種泡沫層?是你們的有意設計,還是無心之舉,還是——”
“我們可以用廣告促銷的第一條鐵律,”阿爾伯格說,“在眾人面前反復提起——”
“有些產品能付得起那種推銷的錢,”鮑德溫反感地說,“我們付不起。食物和飲料行業沒有人能付得起。有三個要求我們必須要達到:純粹、可口、健康。絕對不能把我們的牌子搞臭了。”他轉過身面對杰里,“再說了,如果記者們來了,你能回答他們的問題嗎?”
“不,”杰里說,“不能——”
迪翁!為什么你不在這里?為什么你沒提早告訴我會出現這種泡沫層,以及它為什么會出現?它應該不是在儲存嫩啤酒的底層貯酒罐里形成的,也許是在發酵時出的問題。最后幾種原料也有嫌疑:苦味素、鹽、醇厚麥芽、阿拉伯樹膠等。阿拉伯樹膠是一種泡沫黏合物,它可能就是形成這種泡沫層的關鍵。另外,在發酵的最后階段,二氧化碳溶入啤酒的量不夠,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抱歉,”杰里突然說,“我一會兒回來。”
在鑲板房間外面,杰里靠在門上,閉上眼睛。這個深色皮膚的青年纖瘦敏感,他的父親永遠都不會讓敵人在背后謀劃,可他不是他父親。最近發生的事,讓他們兩人的區別越發明顯。
“多麗絲,”他虛弱地對桌子后面的女孩兒說,“有迪翁的消息了嗎?”
“還沒有,布里茨先生,”她語帶擔憂地說,“他不接電話,那邊的員工說有一個多禮拜沒見他了。”
“繼續試著聯系他,”杰里說,“我現在非常需要他。如果得不到他的幫助,這家釀酒廠就沒了。”
“沒了!”多麗絲嚇了一跳,“您的意思是?”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杰里說,“研發新款啤酒的錢是鮑德溫借給父親的,父親拿股份做的擔保。因為全是開銷,還有遺產稅,我一分錢都撈不著。如果鮑德溫搞壞新酒的風評,他就能以拒不付款為由認領父親的股份。”
“這樣的話,他就能實際控股啤酒廠了。”
“沒錯,”杰里有氣無力地說,“到時候,酒廠就是他的了。”
“哦,天啦,”羅麗絲說,“你確實需要迪翁的幫助。可是醫院、太平間、警察局,我都問遍了——”
“你去酒吧問過嗎?”杰里問。
她吃驚地搖搖頭。
“他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杰里痛苦地說,“他要是知道了這款酒的泡沫層問題,可能有辦法解決。他肯定在某個地方躲著呢。給每一個認識迪翁的酒保都留個信,就說我需要他。”
“你覺得他是個酒鬼?”多麗絲大叫。
“你不覺得嗎?”杰里驚異地反問。他倆盯著對方,沉默著。然后,杰里轉身進了會議室。
“對了,”鮑德溫扭頭好奇地看著杰里,“你新聘的那位釀酒大師呢?我還以為你會叫他一起過來。”
杰里的心往下一沉。“迪翁?”他說,“他——度假去了。”
鮑德溫的臉上毫無表情,這說明杰里的借口一下就被他看穿了。迪翁離開了、什么時候離開的,鮑德溫全都知道;他甚至可能連他的下落都知道。杰里搖了搖頭,想太多了。
“他這才入職幾個月?”鮑德溫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就開始度假啦?”
“沒錯。”
“嗯——”鮑德溫沉吟道,“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家伙。好吧,我了解了。你方便透露一下是從哪里挖到這個人才的嗎?還有,為什么你要把跟著你父親干了四十年的釀酒師解雇掉?”
“格哈特不是被解雇掉的,”杰里馬上澄清,“他是正常退休的,有足額退休金。我按照父親留下的指示,聘請迪翁替代格哈特的位置。”
“你父親還留下了好大一筆債務。”鮑德溫冷淡地說,“對了,既然沒有迪翁的專業意見,咱就得找其他專家來評判。”
身材矮小瘦削的鮑德溫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門邊。杰里嘆了口氣,低頭看著酒杯。啤酒上的泡沫終于散去了。
門開了,鮑德溫身后站著位胖胖的白發男子。杰里看著那人圓滾滾、紅彤彤的臉,驚詫不已。“格哈特!”
“杰里先生。”老釀酒師帶著濃重的口音說。
“你不是退休了嗎?”杰里困惑地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一點也不習慣退休的生活啊,”格哈特語氣沉重地說,“沒事可做,心里悶得慌。家里的老婆子也嫌我礙手礙腳,天天攆我走。當鮑德溫先生跟我說我可以再次工作的時候,我可高興了,所以我就來幫忙了。”
幫忙,杰里暗忖,還不知是幫誰呢?
“是我叫格哈特先生來幫忙的。”鮑德溫看了看桌上的空酒瓶,“我們需要更多樣品。”
“還有釀造表。”格哈特說。
杰里嘆了口氣,然后點點頭。“我會叫首席技術員將那些表格拿上來。”他按下對講機的開關,叫多麗絲打給喬治·芬內爾。
首席技術員的一只手伸直,平舉著一個滿是水汽的酒瓶,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筆記本。芬內爾身材高挑、纖瘦,臉也十分細長。“格哈特!”他問候道。
“你好,喬治,酒釀的怎么樣了?”格哈特問。
“不太好。”芬內爾垂頭喪氣地答道。
杰里從芬內爾手中接過酒瓶,打開瓶蓋,小心翼翼地將酒倒入斜握著的杯子中。
格哈特從他手中接過杯子,一面好奇地盯著杰里。他將杯子舉起放在燈下觀察。“顏色不錯,”他說,“賣相很好。只是,這泡沫層怎么回事?”
“你先嘗嘗。”杰里說。
格哈特聳聳肩,審慎地斜著舉起杯子,將杯沿送向唇邊。當他再次放下杯子時,他那藍色的小眼睛閃著亮光。“啊!”他用了一個半上顎停頓音,讓這個感嘆詞詞聽起來像是“啊哈!”然后雙目圓睜,“這酒的口味無可挑剔!讓我看看表格。”
歷經了幾個世紀的嘗試與錯誤、夢想與實驗后,終于成就了完美的佳釀。在正確的時間以正確的方式添加正確數量的材料,再以正確比例進行混合。適量的酒精與碳水化合物、蛋白質、礦物質和碳酸相互均衡,釀造出來的啤酒在顏色、香氣、味道、色澤、泡沫等方面均屬上乘。
當然啦,這并非一款完美無缺的啤酒。有這樣的泡沫層,怎么能說是完美?
格哈特將目光從釀造表里挪開,抬起頭來,眨巴著眼:“我不是很明白,這個單子上采用的做法和用量都和平時不一樣。就說這個酒精度吧,3.63個點,我還以為會比這個數字要高一些。”
“就我所知,這款酒應該是在5個百分點才對。”鮑德溫面露疑色。
“沒錯,”杰里解釋道,“所有高于百分之三、低于百分之五的啤酒咱們都叫百分之五啤酒。”
“我唯一能保證的,”芬內爾忽然開口道,“只是酒的化學分析。”
“你這話什么意思?”鮑德溫轉身面對技術員。
芬內爾聳聳肩,抱怨道:“迪翁壓根就沒關心過表格上的數字,他對這些東西從來都是不聞不問。我跟他說有些變量是需要我們回頭重新檢查的,他卻笑著說‘這次釀出來的酒絕對完美無缺。我堅持要做好記錄。他卻說隨我便。‘有什么令你感到幸福的事兒,就寫下來吧,他說,‘僅此而已。”
“你就這么對他聽之任之啦?”鮑德溫叫道。
“你不懂,”格哈特輕蔑地說,“在釀酒廠里,釀酒師擁有絕對的權威。”
先是比爾,杰里暗忖,然后是格哈特,現在又是喬治。這天底下就沒有不會拋棄我的人嗎? 哦,迪翁,老伙計,你怎么也拋棄了我?迪翁!你的名字是“狄俄尼索斯” ①的縮寫嗎? 對于釀酒師、老釀酒師、老公牛、老山羊、老玉米神、樹神和藤神來說,這都是個好名字。人們不再飲用葡萄酒。作為人民的神,您除了釀造啤酒還能做什么? 哦,迪翁,你在哪里?
“也就是說,這款酒沒法復制,”鮑德溫厲聲喝道,“就算泡沫層——呃——能被弄掉,你也沒法確保能釀出相同的味道。”
“迪翁可以,”杰里指出,“他連續釀出了三十批同樣的酒。”
“啊,”鮑德溫說,“可他人不在這兒啊。再說了,誰知道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依我看,廠里的管理太過散漫了!”
桌子四方傳來低低的贊同聲。杰里咬了咬牙:“就是這種管理讓我們釀出了有史以來最好的啤酒。”他說。
“但卻賣不出去,也可能甚至無法再被釀出來。”鮑德溫轉向格哈特,“對吧?”
格哈特的頭在杰里與鮑德溫之間來回晃蕩。“這很難說,”他的話里帶著困惑,“釀酒并非科學,而是一門藝術。制麥、糖化、熬煮、發酵的過程中都會發生奇怪的事情——”
“啤酒釀造,”芬內爾打斷了他,“是要將一系列原料在正確的時間與溫度下以正確的量加入,然后進行攪拌與混合。在這過程中,有機催化劑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而它們的作用人們目前還無法完全理解。溫度、時機與用量的微小差異都會造成最終產品的巨大差別。”
“你這么說我哪里懂——”鮑德溫說。
“這么說吧,”芬內爾耐心地解釋道,“例如,蘇格蘭威士忌擁有獨特風味,是由于在制麥時的烘烤流程中,泥炭煙被大麥吸收所形成的。”
“咱還是說啤酒吧,”鮑德溫說,“我們的新啤酒的獨特風格是這個!”他拿起半滿的酒瓶,全部倒進了格哈特的酒杯中。
啤酒從瓶中汩汩滑出,質地細膩柔滑,在杯中聚起泡沫。一名裸身少女從泡沫里緩緩升起,這回是伸展著身子的。只見她雙手背在身后,雙臂伸直、緊繃,肩膀后拉,正用她那雙泡沫眼盯著杰里。
“啊哈!”格哈特叫道,這次的停頓音非常明顯,“還真有個腦袋①!”
在氣泡的作用下,少女的形體微微顫動著,看起來像是活的。
“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出現?”鮑德溫用沙啞的聲音問。
格哈特搖了搖頭。“原因可以有很多,”他不安地說,“麥芽的種類、糖化時的溫度——但歸根結底應該還是酵母的原因!哈!反正我每次釀酒出問題,都是酵母的原因。”
“你覺得呢?”鮑德溫轉過身來,面對芬內爾。
“這次用的酵母就是這么多年來一直用的那種。”芬內爾說,他盯著人形的啤酒沫,抿了抿嘴,“我敢肯定是碳化率與阿拉伯樹膠的原因,這兩者一結合,不知怎的,就產生了——”
“胡說,”杰里厲聲喝斷,“你都檢查過十幾次了。碳化率正好是2.42,阿拉伯樹膠跟之前用的也一摸一樣。你倆說的都不對,應該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鮑德溫問,“在業內,釀新品酒時出現差錯不是常有的事兒嗎?所以我們肯定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是嗎?”
“沒錯,”杰里輕聲說,“是的。迪翁會知道的。”
鑲板門忽然打開,門口站著一名身著白色連體工作服的男子。“布里茨先生!”他喊道,“快去灌裝車間看看吧,出大事兒啦!”
他們穿過幽冷的地窖,在進入灌裝車間時感到了一絲暖意,但工人們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像是凍僵了一般。車間很大,里面整齊地擺放著鋁制酒桶。車間中央的灌裝機旁連著一只酒桶,酒桶上特制的龍頭是關閉狀態。灌裝機另一頭擺著一排容量為一夸脫大小的金屬杯,滿滿的泡沫正從杯口往外冒著。
頭頂的巨型罐子垂下四條直挺挺的管子,通常每條管子下面各有一只酒桶。桶都側立著,開口朝向天花板。其中一只剛開始裝酒;一只半滿;一只已經充滿,泡沫溢出,管子從桶口里打著旋被抽出來,一位挺著啤酒肚、臂膀粗壯的工人會將木塞塞進注酒口,再用硬橡膠頭木槌將其擊平。這時其他工人會將這只桶推走,再推來一只新桶繼續裝酒。
但此時工作卻停止了。四只桶全部滿著,管子也都抽了出來,泡沫正從桶口往外溢,四個兩英尺高的泡沫裸女一般排成一排,仿佛是一個歌舞團,正跳著挑逗意味十足的舞蹈,從腳踝往上的玉體都清晰可見。
這幫男人直勾勾地盯著她們,一動不動。杰里朝領班走了過去:“誰叫你們給新酒裝桶的?”
“沒人叫,先生。”他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可我們只剩下這些新酒還沒裝了。”
杰里已經朝著那排酒桶走了過去。女孩像是能感知到他的靠近似的紛紛朝他轉過身來。他不理她們,直接拿起木槌,將塞入桶口的一只木塞錘平。只四下,酒桶就全部封好了。杰里嘆了口氣,看著泡沫依依不舍地散去。“就這么著了,”他說,“以后沒有通知,不準再裝酒。”
“不會了,”一位工人怒氣沖沖地說,“老子不干了。”
說罷,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了車間,另一位工人跟在他后面也離開了。領班轉身面對杰里。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他們都會辭職不干了。”
“我知道。”杰里語氣沉重地說,然后慢慢走到電梯旁。
當他打開會議室的門的時候,另一邊的鮑德溫正握住門把手準備開門。
“哦,”他有些吃驚地說,“很高興你回來了。我們剛剛進行了投票。如果那令人討厭的泡沫層去不掉的話,咱就不得不放棄這款新酒了。當然了,這也意味著管理層將發生變動。”
杰里疲倦地點點頭:“你們給我多長時間處理?”
鮑德溫沒有假裝聽不懂問題:“每一分鐘的浪費都會帶來經濟損失。我們必須盡快恢復生產可銷售的產品。明天早上是你的最后期限。”
他們逐一從他身邊走過,看都不看他一眼:鮑德溫、里夫斯、威利福德、伍德伯里、阿爾伯格。
比爾停下來,把杰里拉到一邊。 “嘿,杰里,”他咕噥著,“我很抱歉——”
“算了。”杰里說。
“不,你聽我說!當鮑德溫問我可能的推銷問題時,我是說——好吧,我本可以堅持——”
“我沒事,就這樣吧。”杰里冷靜地說, “您也沒辦法,要保住工作。”
他們走了之后,房間似乎變得異常寂靜。杰里站在門口,看著多麗絲: “你呢? 你不走嗎?”
“不走,先生,”她說,“除非您把我解雇了。”
杰里慢慢放松下來。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忠誠的。哦,應該是兩個——還有瓊。
“聯系上迪翁了嗎?”
她沮喪地搖了搖頭: “還沒,先生,但我跟幾個認識他的調酒師囑咐過了,一旦看到他,就給你打電話。”
“所以他的確是個酒鬼,對吧?”
“嗯,的確是。但調酒師說了,他們從未見他喝醉過——這似乎讓他們覺得他很了不起。”
“也許是因為每天都喝的緣故吧,”杰里恨恨地說, “該死的! 我還挺喜歡那家伙!”
“我真不明白您對他算不上多了解,怎么會決定聘請他?”
“聘請他的是我爸爸,就在他死之前。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迪翁。他和爸爸似乎是好朋友。他們在一起邊喝邊笑。父親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但迪翁讓他看上去像是復活了一般。
“爸爸當時正在喝一瓶未貼標簽的啤酒。只見他一把將拳頭砸在桌子上,說:‘眾神在上,我必須做這個!他又轉身對我說,‘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就由你去做! 一個人除了錢還應該留下些其他東西!
“‘做啥?我問。
“‘聘請迪翁為我們的調酒師!他將為我們釀造出這個國家有史以來的最棒的啤酒!”
杰里沉默了,陷入回憶之中。多麗斯說:“他后來確實做到了。”
“沒錯,他做到了,”杰里嘆了口氣,“只可惜爸爸沒有活著品嘗到他新釀的酒。迪翁拼了命地工作,連續好幾個禮拜都待在廠里釀酒。從低溫下料到用酵母發酵麥芽汁,每個流程他都親力親為。可后來,不知怎的他變得越來越焦躁,后來干脆不見人影,打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他。”
“真是個怪人,”多麗斯若有所思地說,“不過我肯定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或許吧,”杰里苦澀地說,“最好如此。不然我就完蛋了。”
“那女人肯定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多麗斯突然說。
“那女人?”
“抱歉,布里茨先生,”她說,“我是指布萊辛小姐,您的未婚妻。她剛剛來過,留下了這個。”
多麗絲打開寬書桌抽屜,拿起戒指,丟進杰里的手里。他看著手里的戒指:“瓊留下的?”
“聽著,別難過,”多麗絲同情地安慰道, “她不值得。她只對你的錢感興趣,還說她永遠都不會接受‘布里茨這個姓氏。當你遇到人生中第一個大問題時,她毫不猶豫地離開了。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她隨口補充了一句,“只對你這個人感興趣的女孩。”
“現在的我應該很難找到其他女孩了。”杰里嘀咕道, “你呢,多麗絲?你喜歡‘布里茨這個名字嗎?”
“我覺得還不錯——”她剛開口,又停了下來,“不過——我的意思是——我已經訂婚了,布里茨先生。”
她伸出左手。戒指上的鉆石如同微小的火焰。
“當然當然,”杰里說, “恭喜你啦。” 他將戒指拋向空中再接住,然后漠然將其塞進了褲子口袋里。“我現在去一趟頂層公寓,把已經罐裝好的全部新釀都送到那上面去。”
他挺了挺肩膀,朝門口走去。他失去了幻想,失去了女友;幾個小時之后,他還將失去新釀和啤酒廠。
既然是史上最好的啤酒,他不妨好好品嘗一番,來個一醉方休。
除了起居室和廚房間的走廊亮著燈外,頂層公寓里一片漆黑。客廳里有張咖啡桌,桌上擺著一大杯啤酒,酒從杯沿溢了出來,在皮革上留下深色污漬。杯頂上的泡沫女孩挺胸站立,美輪美奐。
杰里在咖啡桌邊坐下,舉起酒杯向女孩致意。她仿佛也在緩慢地點頭示意。
“哦,英格蘭眾同胞們,
釀出了比繆斯更烈的酒,
要傳達上帝的旨意,
麥芽酒比彌爾頓能做的更多。①”
杰里頓了頓,朝泡沫女孩嚴肅地點點頭,呷了口啤酒。
“啤酒,伙計,對于一思考就頭痛的人來說,啤酒是最好的選擇。”
一股氣從體內深處頂上來,杰里打了個響亮的嗝,臉上蕩漾起滿足的微笑。“真是好酒!”他搖晃著手指說,“沒有了它,啤酒還算啤酒嗎?啊?老豪斯曼就喜歡在詩里談酒,可他懂個屁。哪些酒需要在貯藏罐頂部發酵,哪些酒需要在貯藏罐底部發酵,這些常識他都不懂。”
他又呷了一口,繼續道:“啤酒在華氏四十二度至四十五度之間飲用為最佳,泡沫好,揮發性氣體一點不留,保留下啤酒獨特的香氣和滋味。”
女孩的頭又稍微上下擺動了一下。
“總的來說,”杰里說,“這酒的溫度有點高了。怎么著,你要倒下了?來!”他將瓶中酒全倒進酒杯里,泡沫溢出杯子,淌到桌上,流到厚地毯上。女孩又挺直了腰。
“這就好多了。”說著,他夸張地站起身來,小心地繞著桌子走。一離開桌子,他便踉踉蹌蹌地朝廚房而去,仿佛是在空中滑步似的。回來時,手里又多了兩瓶沒有標簽的啤酒。他將酒擱到桌上,拿象牙手柄的開瓶器小心撬開其中一瓶,慢慢將酒倒入杯中,然后把酒瓶擱在地板上,和滿地的空瓶子一起雜亂地擺放著。
他朝它們眨巴著眼,數了起來,數迷糊了,又從頭再來。“十三,”他最終宣布道,“太棒了!每一瓶都相當于一盎司威士忌。”
女孩似乎在點頭同意,動作比之前利落很多。
“不!” 杰里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老人們說,酒有三種醉:微醺、到位、斷片兒。我卻一下就跳過了這三個階段。也對,畢竟是完美的佳釀。我感覺棒極了。”
女孩歡樂地點著頭。
“暢快,”杰里一時欣喜若狂、氣勢如虹, “誰還在乎什么未來?” 他嘗試著打響指,嘗試了三遍,終于成功,“讓未來自己去關心自己吧。”
他又往大酒杯里倒了些啤酒。
“為什么,”他憤憤地問道,“會有人不喜歡這種酒?有史以來最好的伙伴。美觀、美味,還沉默不語。女人能比得上這好酒?得此好酒,夫復何求?啊?”
他將杯子靠到嘴邊,喝了半杯,然后放下杯子,就著詩的節奏來回晃起了杯子。
“坦率而言我確實覺得,
若論喝酒,
理由至少有五個——”
他沒有繼續背下去。門口立著一個人影。杰里盯著他看。
“好啤酒——好朋友——
口舌之渴不可違——
其他原因亦可飲——”
來人幫他背完了后兩句,接著說:“希望奧爾德里奇①不介意我的修改。”
“迪翁!”杰里大叫一聲。
來人身高中等偏矮,一頭棕發,長相較為平凡。相比長相,他的衣服更富個性。
只見他打著紫色領帶,身穿黃襯衫、寶藍色外套、黃綠色褲子、紅襪白鞋,活脫脫一行走的三棱鏡。但如此五顏六色的衣服跟他的表情比起來也立刻顯得蒼白單調:那是一種樂此不疲地違抗所有神圣事物、在所有快樂中找到神圣的表情。它像光環一樣包圍著他。在他身邊,你就會想大笑、唱歌、舞蹈、去愛;不明智地去做某些不可能的事兒,卻總會得到出人意料的結果。
迪翁給人的感覺就像啤酒,杰里有時會想,肆意的、暢快的。接著,他的出現讓他清醒了一點。
他是個看不出年紀的人。有時,例如今晚,他看上去比從發酵桶抽到地窖里的嫩啤酒還要年經;有時,他看上去比酒廠還要老上好幾百歲。
“看來這新釀,你已嘗過啦!”他的聲音充滿生機,令人興奮。他低頭看著泡沫溢出的大酒杯,“寧芙②與薩蒂爾③!這是什么?”
“這是能讓我完蛋的東西。”盡管看到迪翁回來了,杰里的聲音依然充滿了沮喪。
“這么說未免為時過早,”迪翁歡樂地說,“有時候你以為的失敗,反而是某種不可多得的機遇。來不,說說眼前的問題。”他在椅子沿上坐下,觀察起泡沫小人來。
“美麗,精致。酒味道怎么樣?”
“完美無缺。”杰里的憂郁情緒有所好轉。
“那是自然,”迪翁點點頭,“就是這個玩意兒讓銷售成了問題,對吧?”
“太對了,”杰里一臉嚴肅地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最后還傷心地問了句,“我需要你的時候,你跑哪兒去了?”
“去解決一些必須解決的事情,過程也挺愉快,沒錯,但畢竟都是些應盡之事。就像你現在一樣。你喝高了吧,啊?”
“啥?你說我喝高了?”杰里不失尊嚴地說,“沒有的事兒;要說微醺,倒是有點。也可以說我:迷糊了、喝好了、到位了、喝美了、快活了、上頭了、喝開心了、酩酊了、醉醺醺了、喝瓷實了、喝到三分醉了;醉得像個提琴手、像個伯爵、像只貓頭鷹、像大衛的母豬、像輛獨輪車。你愛咋說咋說。我只問你: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去哪兒了?”
“老鮑德溫比你想象的要聰明。整整一個禮拜,他辦的聚會晝夜不停,被他找來勸我喝酒的女孩子們使出了渾身解數,酒也都喝光了,我卻一點兒事兒都沒有。所以,我就回來了。除非我們弄掉這個泡沫女孩,否則你就要失去啤酒廠,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其他人是怎么解釋這種現象的?”
杰里一邊想象著迪翁所說的情景,一邊忍不住笑了:“格哈特說肯定是酵母的原因;芬內爾說是碳化率與阿拉伯樹膠聯合導致的。”
“這幫沒有信仰的人!” 迪翁呼了口氣。,“這幫無聊、唯物主義的呆子從來只找直接原因,從來如此。從來都不關心催化劑。他們是釀酒的啊,應該了解催化劑,但他們都不關心。沒人關心。這個可悲的時代,人們連最重要的催化劑是什么都不知道。”
杰里皺了皺眉:“是什么?”
“是人啊,”迪翁攤開雙手,激動地喘著粗氣,說,“你知道的,催化劑的定義是:一種能加快外部反應速度但本身不變的物質。那不是人是什么?”
“你說得很對。”杰里鄭重地表示贊同。
“人類能管窺到現實中某些真相的碎片,”迪翁悲哀地說,“卻沒法將它們拼湊起來。當然啦,人類永遠看不到自己作為催化作用的直接證據,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吧。當他們在場時,事情以一種方式發展;而當他們不在場時,事情就會以另一種方式發展,但這一點他們是看不到的。
“他們手握真相,卻視而不見。于是他們談論起好運與歹運,天賦與后天訓練,總是將意外事故歸罪于無生命的物體。若人類曾研究過自己對世界的催化作用,那他就是神了。因為,畢竟,那就是眾神的秘密。”
“果真如此?”杰里張大了嘴問。
迪翁點點頭,嘆了口氣: “但人們卻稱其為迷信。釀酒師比釀酒材料更重要,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古人都比你們更懂。你這間現代啤酒廠里有啥?無非是在用量、溫度、時間方面有更準確的測量,以及在質量上有更為微觀的控制。可為什么釀出的酒連中世紀修道院里釀的一半都趕不上呢?”
“這的問題難倒我了。”杰里驚訝地說。
“你什么都控制得牢牢的,除了釀酒師。老祖宗的智慧沒有傳承好啊。釀酒師都會在自家的釀造上打上個人的烙印,因此在釀造過程中,他必須有所節制——”
“大陸①?”杰里附和著,“北美大陸,歐洲大陸,亞洲——?”
“還北極大陸呢。”迪翁說,“反正你得知道,釀酒師要承受很大的壓力就是了。”
“那必須的。”杰里點頭稱是。
“待到我完成釀造時,我那超自然的存在已將我發酵為了狂躁狀態,達到了不釋放便要爆炸的狀態。”
杰里腦補了下迪翁如同碳酸鹽化的熱瓶子般爆炸的場景,不行,畫面有點難看;他趕緊將臉埋到玻璃杯里,一口氣喝干了里面的酒。
他抬起頭,卻發現迪翁已經擰開了另一只酒瓶,正在往外倒酒。“哎呀呀!”他一邊倒,一邊嘖嘖贊嘆,“真乃麥芽之女也。這等瓊漿玉液,必須得讓人們品嘗到才行。無論讓咱們做什么,都值得。”
“還是算了吧!”杰里在空氣中大手一揮,“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后明天拱手將酒廠讓出去?”迪翁驚訝地質問,“不,不能!若真如此,這酒將永失于世,而我也將失去工作。催化劑也得安身立命吶。聽著,這個泡沫層的造型我是挺喜歡,可我也能理解有些人為啥會討厭它。所以,問題就在于:它是怎么來的,以及我們怎么才能把它弄沒?”
“沒錯!”杰里附和道,“邏輯完美。”
“過獎,過獎,”迪翁有些不自然地說,“事實上,我的推斷全部出于本能。你這種話也許能討好阿波羅,于我而言卻是毫無意義的。不說了,我們繼續。從本質上講,催化過程是不可控的。如果釀酒時的催化劑是某種非物質的東西,那勢必會為我們敞開非物質世界的大門。”
“靈魂!”杰里忽然說。
“猜得不錯!”迪翁興奮地拍拍手,“看來你很明白。我們的啤酒中有‘spirits這個詞更為字面的解釋①——我們的新釀被鬼怪附了體,咱得驅魔。”
“為了保住新釀,咱必須除掉鬼怪!”杰里歡欣鼓舞地大叫。
“沒錯,就是這個理!”迪翁鼓掌附和。
杰里站起身來。“咱要去掉鬼怪,保住這佳釀。”
“你可真是太聰明了。”
杰里繞著房間跳起了舞,接著陡然停下。“怎么驅呢?”他問。
“問題就在這里。”迪翁附和道。
“用大蒜?槲寄生?沃爾夫斯班?銀子彈?圣水?釘死在十字架上?”
“不,不!”迪翁抗議道,“都是低端迷信,不管用的。”
“那怎么辦?”
“我注意到你剛剛坐在那邊時,這女孩就面朝著你;你站起來,她也隨著你轉身。她平時一般面向哪個方向?”
“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挺有意思,”杰里若有所思地回道,“她好像一直都是面向我的。就算偶爾被擺弄到別的方向,她也會慢慢轉過來。”
“反復出現的現象背后必有緣由。她為什么一直面向你?”
“不知道。”
“你啊,你就是那個原因!”
杰里搖搖頭:“這可真有意思,我怎么可能會是原因,是要拿我當釀成錯誤的借口嗎?”
“打開大門的或許是我,”迪翁說,“可你才是人家的目標。鬼怪想看的是你。”
“看我?”杰里叫道,“真是邪了門兒了。”
“唯有強烈的情感才能請得動鬼怪。”迪翁警告道。
“而情感,”杰里接著說,“唯有烈酒才能誘發。”
“愛與仇恨,”迪翁說,“你也沒做過什么遭人恨的事啊,那一定就是愛了。”
“啊!”杰里好笑地坐進椅子里。愛。能夠被愛總是好的,就算是被鬼怪愛。“我該怎么辦?勸它離開?”
“咱得小心為上,”迪翁審慎地說,“鬼怪都是直腸子,而自古以來,愛都是滋生恨意的溫床。”
“我已經被愛毀了,”杰里呻吟道,“恨又能拿我怎么樣?”
“所以說,咱們得誘敵出洞。”
“像釣魚?”
“非常像。”
“魚餌用什么?”
“對于女人來說,最好的誘餌永遠是男人,所以說,咱這回要釣的這魚,最好的誘餌就是你!”
“我倒是一直想體驗一下當米諾魚的感受來著。”杰里低語道。
“但問題是,”迪翁說,“應該把你這條小米諾魚擱在哪兒呢?”
杰里打了個響指,這還是他第一次打響指,沒想到第一次就能打出聲。他驚愕地看著手指,不敢相信,可馬上又晃晃腦袋,抬起頭。“跟我來!”
他沖出房門,電梯門正好開著。迪翁興奮得氣喘吁吁,他前腳剛進電梯,杰里就摁下的按鈕,前往底樓。
電梯開始下降,迪翁說:“啊!酒窖!”
“我們就是去酒窖,”杰里說,“那里是一切的開端。”
電梯門滑開,他們迅速穿過長長的走廊。醉酒的杰里感到一陣眩暈,他搖搖晃晃地朝前走著,像是雙腳不喜歡腳下的地面。他扒開一扇厚重的門,冷空氣撲面而來,溫度接近冰點。杰里打開頭頂吊燈。
房間里擺滿了大酒罐子,橫放著,箱底結著一層層厚厚的白霜。杰里從大酒罐子之間穿過,在前面帶路。他們又穿過一扇厚門,進入灌裝車間。
“這,”杰里指著罐裝機上的一只酒桶,“是一桶新釀。”他打開桶身上的龍頭,不再像之前一樣小心翼翼,故意讓酒沫一起流出來。最開始流出來的泡沫與一般的酒并無二致。“這,”他說,“是龍頭上的開關。”
迪翁搬過來另一只空酒桶,靠著一側立起來。杰里將新釀放到空桶里。“現在,”他說,“咱得把邪魔沖出來。”
他將龍頭開到最大,一股白色洪流瞬間噴薄而出,撞擊、飛濺、起泡。濃烈刺鼻的啤酒味讓空氣都濃濁了。黃色液體上形成厚厚的奶油狀泡沫,如一層層毛毯。
在水灘中央,泡沫高高疊起,逐漸幻化為一個人類女性的形狀。亭亭玉立的女孩出現在眼前,雙臂向外伸展著。
她不斷地生長,一英尺,兩英尺,三英尺。當高度達到五英尺高時,杰里果斷關掉了開關。她又往上漲了幾英寸,然后停了下來。杰里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全身,從頭頂到腳面,裸露,美麗,完美無缺。
她看上去栩栩如生、幾乎像個活人,簡直就是件藝術品,被藝術家帶著足以溫暖冰冷的大理石的關愛完成。泡沫輕輕顫動著,像是她在呼吸;她時不時地會晃動一下身子,像是想要走起路來。
杰里轉向迪翁:“然后呢?”
迪翁聳聳肩:“跟著你的本能走。”
杰里猶豫著伸手碰了碰泡沫,女孩抖了一下,杰里趕緊將手抽回,搓揉起手指。他的臉皺成了一團,“感覺——怪怪的。”說罷,他深吸一口氣,再次伸出手向她靠近。
這次,女孩的泡沫手伸了出來,想牽住他。他將手抽回,女孩的手跟著他移動,接著是身子。女孩就這般活脫脫地從黃色水潭中跳脫出來,有腿有腳一般,直挺挺站在地上,乳白柔嫩的胸部上下起伏。女孩睜開雙眼,深藍的眸子如夏日的藍天倒映在山間水池中。
“泡沫中冒出來的,”迪翁喃喃低語道,“維納斯。”
杰里抽回他的手。 “不是泡沫,”他低聲說,“是皮膚,是暖的。”
“這,”迪翁說,“就是愛的力量。”
女孩張開嘴,“愛。”她說。她說出了第一個字,字正腔圓。
她紅唇粉舌,皮膚柔嫩乳白,長長的金發盤在肩膀上。她就這般赤裸裸地站在他們面前,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畢竟,”迪翁語出驚人,“咱這是一款濃郁型①啤酒啊。”
杰里試探性地將手指伸向她。 “我可以再觸碰一下你嗎?” 他癡癡地問。
她朝他挪過去。 “請。”她輕聲說。
杰里將手抽回。“算了,”他馬上說,“還是算了。”
“可我不能算了,”她說。她的眼睛充滿愛意地盯著他,“我愛了你很久了。”
“有多久?”迪翁頗感興趣地問。
“自我隨大麥來這里開始,”她才注意到旁邊還站著迪翁這么個人,“我是大麥新娘,就是麥田里最后一次大麥豐收的時候過來的。”
“啊!”迪翁帶有深意地說,“我明白了。你的出現給我們惹了大麻煩啊。”
她睜大了眼,“是嗎?給杰里造成了麻煩?哦,”她熱情地說著,“我可以殺了自己。但這是唯一能讓杰里注意到我的法子了。”
“你做到了,”杰里嘀咕著,“哦,寶貝,你確實做到了。”
“所有人都欺負杰里,”女孩的眼睛閃著光芒,像滴入水中的鉀丸般,“特別是那個叫瓊的生物。”
瓊!一想到她,杰里就像掉進了冰窟窿。他趕緊深吸一口氣。“你不介意的話,”醉酒的他忽然口齒清晰地說道,“我想我要走了。”
“我不介意,”她急匆匆邁步站到他身邊,“咱們去哪兒?”
“去哪兒?”他警惕地說,“你沒聽明白!我是說我想單獨待會兒。”
“聽起來不錯,”她樂呵呵地附和著,“咱們現在就走吧。”
杰里看著她,雙眼充滿了恐懼,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一樣。
“我想一個人,一個人待著!”
“那多沒勁!”她嘟起嘴來,“而且,也太不公平了。是你把人家引到這個世界來的,那你就得照顧好人家。按道理來說,你應該屬于我才對。”
“哦,不!”杰里抗議道。之前是瓊想要擁有他,現在又來了這么個泡沫裸女,實在讓他消受不起!“我不屬于任何人。”
于是他轉身就跑,穿回那扇厚重的門,回到酒窖,再穿過大酒罐子、門廊,回到走廊里。
“可我是屬于你的啊!”他聽到她的喊聲從背后傳來。
杰里跑得更快了些,他回頭去看時,發現她光著腳輕快在身后追著他。
杰里猛地加快了速度,三步并兩步爬上樓梯,沖上二樓。銅制釀壺在黑暗中微微閃著光,如同侏羅紀的雷龍在沼澤地中抬起長頸。杰里在釀酒師辦公室旁猶豫了片刻,卻發現這間屋子兩面都是窗戶。他繼而轉向通往三樓的樓梯。背后的女孩兒追來了。
她越來越近了。
三樓只有座陽臺。杰里充滿期待地看了眼過濾缸。如果他能鉆進人形開口,藏入一團黑的缸里,可能就會騙過那個泡沫玩意兒了。
但問題是,一旦被她發現,他就沒地方躲了。
左邊的實驗室有著釀酒師辦公室一樣的劣勢。杰里拉開通往發酵室的厚重的隔熱門,一頭鉆進高高的柏木缸間和濃濃的酵母味中。
他在一排木缸后面蹲下,在三十六度的高溫里瑟瑟發抖。他聽見門開的聲音,心想,也許她不知道這房間里有燈,千萬別知道這房間里有燈!
“杰里!” 她樂呵呵地喊著,“杰里!” 她笑了,笑聲甜美又令人不寒而栗,像是洪亮的鐘聲,洋溢著青春、歡樂和勝利的氣息,“我來啦!”
老天啊!杰里被嚇到了。這于她而言不過是場游戲。房間里依舊一片漆黑。她信心滿滿地在柏木缸間走動著。她要是能夜視可怎么辦,他絕望了。
杰里瑟瑟發抖。他小心翼翼地朝女孩相反的方向移去,轉過柏木缸一角,踮腳就朝門外走,卻在走到一半時打了個噴嚏。
寂靜的房間里,噴嚏聲猶如雷鳴。女孩在遠處笑了。杰里氣喘吁吁、罵罵咧咧地跑到門口,猛地關上身后的門,浪費了點兒時間才發現門上根本沒鎖,然后沖向通往四樓的樓梯。在他身后,發酵室的門開了又關上,赤腳上樓的腳步聲噼里啪啦地傳來。
除了輔助灶與糖化缸外,他已無處可藏了,可她追得太緊,就連要藏到這兩個地方也已經不可能。他轉過彎,沖上五樓。裝著大麥麥芽、玉米渣和廢谷物的粗麻袋一排排整齊地堆著。他從麻袋中間穿過,試圖在被抓前到達貨運電梯。
然而,他終于還是沒能實現這個愿望。就像所有追逐打鬧都有著同樣的經典結局一樣。
迪翁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他們,待到他到達磨坊時,杰里似乎已經想明白了,“屬于誰”其實就是想陪在一個人身邊的意思。
他丟給她一只麻袋。“親愛的,把自己裹起來。”
“我才不要。”她不開心地說,將麻袋扔回給他。
“但你必須學會穿衣服。”杰里輕聲道。
“為什么,我不明白。”
“這是——這是禮數問題。穿上衣服才顯得得體大方。”
“得體。我不喜歡這個詞。”
“是人就得穿衣,”杰里絕望地說,“至少在公共場合是這樣。”
“好吧,”她不情愿地說,“非要我穿,我就穿吧。不過先說好了,我只穿柔軟、順滑或蓬松的衣服,例如絲綢和皮草。”
杰里發出痛苦的呻吟:“看來之后得努力掙錢了。”
“從來美女都需要富養的,”迪翁哭喪著臉說,“我們這些窮光蛋能咋辦呢?那是最古老的壟斷。”
“你需要個名字,”杰里說,“還有出生證明。哦,老天!你需要的東西太多了。”
“要愛,”迪翁說,“一切就皆有可能。”
“愛?”杰里附和著,“愛?”他睜大眼看著她,“好吧,我會——!”
他的表情突然變了,“親愛的,不舒服嗎?”
她臉色煞白:“為什么這么問?咋啦?”
“你好像在往下縮。”
“我站得直挺著呢。”
她確實站得很挺。“那就是你在縮小了,”杰里叫道,“你現在都沒有五英尺高了。”
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你確實看起來更高大了。”
杰里猛地轉向迪翁,“你不能做點什么嗎?”
迪翁無助地伸出了雙手。 “取之于神,還之于神。”
“不行!” 杰里狠狠地說,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我絕不會讓她離開我!”
一滴眼淚從女孩的臉頰流下,她用細長的胳膊將其擦去。
“別站在那兒廢話了,”她拉起杰里的手說, “如果我們真的只剩下一點時間,那就別浪費了。”
他生氣地推開她的手。“不!” 他喊道,“我不會放棄。沒有理由一定要讓她消失,不是嗎?沒有法律——不管自然的還是超自然的——有這樣的規定。”
“沒有,”迪翁說,“確實沒有。”
“這背后是有原因的。咱要找到原因,要快!找到原因,咱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了。她在縮小,為什么?”
“液體流失?”迪翁無奈地提出,“畢竟,人體中幾乎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水。”
“我渴。”她說。
“問題是:她的身體是人體嗎?”
迪翁斜眼瞥了她一眼,“看著像是。”
“可人體不會收縮,至少沒那么快。啤酒,”他若有所思地說,“的百分之九十一都是水。”
“我渴。”女孩又抱怨了一句。
“對啦!” 杰里和迪翁異口同聲地說。
“她是人,”杰里興奮地說,“但她仍然具有泡沫的某些特征。只有一直往杯中倒酒,泡沫層才不會分解消失。她也一樣,不給她倒酒,她也會萎縮消失。”
“我口渴。”她呻吟起來。
杰里快速瞄了她一眼,現在只有四英尺高了。“咱得抓緊時間,”他說,“該死的! 瓶裝啤酒都被我喝光了,她可能堅持不到到灌裝車間。”
面對這個實際問題,迪翁再次顯得無助起來,“其他地方就沒有酒了嗎?”
杰里打了個響指。“有了!”他吼道,然后轉身飛奔入電梯,按下下行的按鈕。待他轉過身時,發現迪翁已經在他身旁。
“聽著,杰里,老伙計,”迪翁用低沉的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確定要救她?我知道你現在很興奮,但女人就是麻煩啊。更何況她還不是真正的人。就這么讓她消失掉,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你將擁有世間罕見的佳釀,泡沫層的問題也解決了,還能保留下啤酒廠。至于女孩嘛,到時候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你確定要把事情復雜化——”
杰里呆呆地盯著迪翁。電梯停下時發出的震顫聲像是將他震醒了。“要不是我對你過于了解,”他說,“我真該解雇了你。”
他沖向一只小巴氏殺菌罐,罐里的液體正往外冒著蒸汽。杰里伸手從里面掏出只瓶子,手上傳來的痛感令他倒抽了口氣,趕緊將瓶子在兩手間來回扔,試圖降溫。
“可你這么做究竟是為了啥呢?”迪翁不解地問。他在拐角處的辦公室里拿了只開瓶器,此刻正站在杰里旁邊,想遞給他。
“不為什么,就為了樂趣,”杰里說著沖上樓梯,看來是嫌電梯太慢了,“就因為沒了她,生活就沒什么樂趣了。”
“好吧,”迪翁輕聲說著,一邊慢吞吞地在后面走著,“這是幾個世紀以來,我聽到過的最好的理由了。”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
當然,女孩最終等到了啤酒,雖是熱的,但總比沒有的好。后來,她辦了張偽造的出生證明——看來,愛辦不到的事,錢卻能辦到——還取了個名字:杰拉爾德·布利茲夫人。萬事俱備,她自己似乎也很滿足。
至于杰里嘛,第二天他倒沒有宿醉,畢竟,那酒可是完美無缺的佳釀。此外,他還得到了一個美麗、淳樸又專一的新釀。盡管她每天晚上都要醒三次,補充酒水,他卻從未抱怨過。女孩愛啤酒本來也不是啥大的錯,再說了,他自己就擁有一家啤酒廠,所以問題也不大。
迪翁繼續著釀酒師的工作,時不時地消失不見,杰里也不得不忍著。新釀的佳品常使人豪飲而忘歸,醉得不亦樂乎,迪翁卻似乎從未醉過。杰里從未問過他名字的全稱是否是“狄俄倪索斯”;如果給這世界帶來如此佳釀的迪翁正是給古希臘人傳說中的酒神,他應該也不會感到驚訝。
就連公眾也跟著沾光了。他們得以品嘗到如此佳釀,而無須因酥胸袒露的泡沫層感到不安,盡管那——假使他們知道的話——其實是公眾的損失。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Art是亞瑟Arthur的簡稱,同時與藝術(art)是同一個單詞。
①原句為莎士比亞《第十二夜》中的詩句。
①原文皆為德語單詞。
②美國啤酒釀造公司,旗下有藍帶啤酒等品牌。
①古希臘傳說中的酒神。
①啤酒上的泡沫層被稱為“beer head”,而“head”也有腦袋的意思。
①英國詩人A.E.豪斯曼的詩句。
①指亨利·奧爾德里奇(Henry Aldrich,1647-1710),英國神學家、哲學家。
②希臘神話中的女神,被視為妖精的一員,出沒于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等地。
③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是長有公羊角、腿和尾巴的怪物。
①原文為continent,既能表示“節制的”,也有“大陸”的意思。
①Spirits 除了“靈魂”、“鬼怪”,也可以表示烈酒或酒精。
①原文為full-bodied,表示紅酒或啤酒“濃郁、醇厚”,字面意思為“全身的”,此處為雙關語,迪翁是在暗示女孩全裸這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