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里?諾曼?博賽特

管家從主人的臥室里出來,小心地關(guān)上房門,梅爾從廚娘的屁股后邊探頭張望。管家皮爾斯站了一會兒,一只蒼白的手還搭在玻璃材質(zhì)的門把上,另一只手不自覺地捋順了自己的領(lǐng)巾。梅爾感覺走廊似乎變亮了,仿佛管家把大宅里所有的黑暗都關(guān)在了背后那扇厚重的橡木門后。家里的傭人們都在場,沿著長長的走廊兩側(cè)排隊站著,甚至還包括園丁拉爾夫還有內(nèi)夫——要換作平時,內(nèi)夫敢在給烤肉翻面的時候跑到樓上準會挨打。皮爾斯抬起頭,厚重的白眉毛之下,一雙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依然帶著幾分犀利。梅爾往后靠,將自己掩藏在體型較大的廚娘身側(cè),避開管家的凝視和眼下怪異的氣氛。
“德拉斯主人去世了。”皮爾斯說道。傭人們都吸了一口氣,接著嘆息起來,仿佛他們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也沒注意到昨晚一直縈繞在整棟屋子的呻吟聲在今早戛然而止。“停住了,沒有一點回音。”廚娘一大早就意味深長地說道,接著又說,“就這樣了。”當面包片變干了,或是串扦上的一只烤鳥掉進灰里,她都會說這么說。
眾人不再嘆息。宅子里沒了主人,沉默的傭人們或是疲憊地相互點頭,或是憂慮地交換眼神。還有幾個人好奇地望向梅爾所在的位置,他正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這情景讓梅爾有些好奇,如果將恐懼和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出來是不對的,那么人們在這種情況下真正感受到的是什么樣的情緒呢?
“每當我們遭遇困難,傳統(tǒng)的智慧會為我們指引方向。”皮爾斯繼續(xù)發(fā)話,“二樓的傭人負責放下窗簾,還有溫室里的簾子;拉爾夫,關(guān)上窗遮板、插好插銷,用紫杉木笤帚清掃一下屋前的過道。畫像的罩布應該放在儲藏室的壁櫥里。所有的鐘都得遮蓋起來,蓋好以后都要放上一朵罌粟花。”
負責一樓家務的女傭屈膝行禮。
“廚娘,給狗準備了一個野兔頭,要新鮮的,有勞了。”
廚娘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不知道似的”的意思——但是哼聲很輕;梅爾也許都沒有聽到,只是感受到而已,因為廚娘那條粗壯的大腿微微抖了一下。
皮爾斯有些氣惱地對著墻思考著什么——摘下的畫還沒有換上新的,原本掛畫的地方空著。“我相信我們要遵守規(guī)矩和傳統(tǒng)里面,這些事是眼下最要緊的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在廚房里碰個頭,討論一下服喪期要做的事情。”
園丁拉爾夫清了清嗓子:“還有那些蜜蜂。”他提醒道。
“啊,沒錯,還有蜜蜂。”皮爾斯說,“那孩子在哪里?”
拉爾夫坐立不安,望向一旁的內(nèi)夫:“必須得是家里年紀最小的男性。”
皮爾斯一如既往地無視了內(nèi)夫:“那孩子能夠做到的,他在哪兒?”
廚娘不滿地嘀咕了幾句,雙手的指節(jié)按住梅爾的肩胛骨,推了梅爾一把。
“先生,我在這兒。”梅爾說著,挺直身子,突然有種想去陽光下的菜園的沖動。
“小伙子,跟我來。”皮爾斯瞪了拉爾夫一眼,然后看向廚娘,仿佛就是為了激起他們的不和。年長的傭人們經(jīng)常相互較勁,梅爾的期待因而變?yōu)椴话玻爸魅怂懒恕C鄯鋫冃枰肋@個消息。”
梅爾跟著皮爾斯經(jīng)過步道,繞過噴泉,發(fā)現(xiàn)噴泉已經(jīng)被拉爾夫關(guān)了。他們穿過馬廄,走進菜園。在清晨遼闊的天空和蓬松的叢云之下,管家的身影顯得像一根黑色的細線條。梅爾隔著一兩步走在他后頭,手上拿著一根像拐杖一樣的木樁子,一段黑縐布在頂端微微擺動。傳達死訊的旗手,梅爾心想。
“走快點,孩子。按傳統(tǒng),這樣的消息必須馬上告訴蜜蜂,不然蜜蜂會發(fā)怒,成群地聚集起來。到時候家里就有得忙了。”
菜園的東邊被一堵不太高的懸崖峭壁包圍著,巖體是一面透亮的綠色燧石墻。在一個中空的巖洞下方有一塊寬大的石頭,蜂巢就筑在上面。那是一個巨大的蜂巢,一圈圈稻草纏繞著荊棘樹枝,用赭色的糞便糊在一起,外觀宛如一個倒扣的籃子,足足比梅爾高了一倍。蜂巢底部有一個昏暗的圓形入口,聚集在入口處的蜜蜂宛如泛黃的牙齒。拉爾夫的父親,也可能是他的祖父,為了便于提取蜂蠟,給蜂巢增加了一些木架子,稻草也常年更換;但梅爾覺得蜂巢的歷史和燧石一樣古老,和宅子一樣古老。
“把杖插到那邊。”皮爾斯輕輕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地面上四散著參差不齊的碎片,內(nèi)夫說這是被蜜蜂殺害的生物的牙齒,而拉爾夫說這是古人們打磨燧石留下的殘骸。梅爾的目光從地面轉(zhuǎn)向管家,困惑地望著他。皮爾斯不耐煩地怒道:“杖,孩子,就是你手上的木樁子,插到那邊的地上。”
梅爾努力把樁子插進了地里。綢布軟綿綿地纏繞在樁子上,樁子看起來就像某種特殊節(jié)日里皮爾斯的塑像。管家皺著眉頭,并不滿意梅爾的工作成果;梅爾把樁子插得更深一點、更直一些,生怕管家會打自己的手。然而,皮爾斯只是指了指蜂巢前的空地:“說出那段話,我們剛才排練過的話。”說是排練,也只就是幾分鐘前在廚房門口匆匆地過了一遍。皮爾斯和廚娘關(guān)于那段話的內(nèi)容爭論了幾句,拉爾夫掃地的時候還不忘湊過來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梅爾記東西很有訣竅,默記也是一樣;那些字眼緩慢而完整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甜蜜的女神①,鋒利的女神,
主人死了,就此走了。
走了,走了,就此飛走。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您的子民來到此地,請別再走,
哦,別走,別走,我祈求您別走。
一開始,回應梅爾的只有一片寂靜——至少梅爾是這么認為的。皮爾斯從來不是一個能安靜等在原地的人,他轉(zhuǎn)身準備離開。不過,在遠遠傳來的鳥鳴和飄忽的微風聲中,伴隨著宛如怒吼一般低沉的隆隆聲,蜂巢輕微地顫動了起來。梅爾想起了廚娘,每次梅爾犯了錯,廚娘伸手要打之前就是這樣模樣。一想到這里,梅爾縮了一下身子。皮爾斯停下腳步,不耐煩地回頭看了一眼蜂巢。
蜜蜂接連從蜂巢的昏暗的口子里飛了出來,仿佛是蜂巢自己吐出來的一般;第一只直直地飛向菜園,第二只迅速飛向北邊的大麥田,接著是一群又一群,上百只蜜蜂傾巢而出,四散開來。
“蜜蜂成群了,”皮爾斯叫道,“你念錯了話!”
“算不上成群,”拉爾夫說著,悄悄走近,在幾碼遠的地方拄著掃把,“蜂巢里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呢,而且沒有蜂后就不算成群。梅爾,再念一遍試試。”
梅爾看向皮爾斯。皮爾斯飛快地點點頭,然后轉(zhuǎn)頭皺眉望著拉爾夫。園丁臉上戲謔的表情稍微收斂了一些——這些地和所有的蜜蜂都是歸他管的,他一點也不怕管家。
“甜蜜的女神,鋒利的——”
梅爾還沒念完,就被一陣嗡嗡聲打斷了,聲音渾厚高亢,并非從蜂巢里傳來,而是來自四面八方;他們仿佛闖進了一片聲霧之中。蜜蜂從他們的耳邊和眼前呼嘯而過,拂過他們的頭發(fā)和衣袖,全部向著蜂巢的方向而去,比蜂巢里飛出來的數(shù)量多得多。有的進了蜂巢里,但是大部分落在了稻草上,或者周圍的石頭上,密密麻麻鋪滿地面。
“它們把工蜂從菜園里接過來了,是吧?”拉爾夫說,“梅爾,事不過三。”
皮爾斯用尖尖的指頭戳了戳梅爾,讓他站回到原來的地方,梅爾不小心多走了一兩步。飛行的蜜蜂放慢了翻騰的舞蹈,似乎等待什么,豎起的觸角微微顫抖。嗡嗡聲漸漸消失,低沉的隆隆聲又再次響起。這是蜜蜂們表達“專注”的方式吧,梅爾心想。
“念。”皮爾斯說道。他的聲音很輕,似乎也感受到了來自蜜蜂們的專注。
空氣很是清冽,刺眼的陽光灑滿燧石表面。梅爾回頭看了一眼宅子,門窗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了。他感到暈乎乎的,好不容易吸了一小口氣:“甜蜜的女神,鋒利的女神,主人死了——”
蜂群應聲炸開。
“就像是有人踢了一腳篝火。”在廚房吃午飯的時候,拉爾夫這樣形容道。梅爾點了點頭:蜜蜂就像金色和黑色的火花一樣四處飛濺,濺到他們身上便成了蜇傷。梅爾尖叫著往后一跳,結(jié)果撞到了皮爾斯;兩人拉扯著對方跑開。即便梅爾當時很驚慌,但還是意外地發(fā)現(xiàn)管家那雙干瘦的腿竟然能伸那么長,兩只皮鞋踏在石子路上飛馳而去,朝著廚房里逃。
梅爾受的蜇傷不算嚴重,只是手上滿是粉色的包,說不上很疼,癢癢的。一分鐘后,拉爾夫毫發(fā)無損地到了,帶來了皮爾斯的帽子和蜂巢的新情況。
“蜜蜂沒有成群,”他說道,嘴里塞滿了奶酪和腌菜,“蜂后還在等待。但是蜜蜂明顯被激怒了。”
皮爾斯皺起眉頭,透過夾鼻眼鏡看著梅爾。
拉爾夫咽下食物,說道:“儀式和要念的話都沒有問題,我們一向都是這么做的。”
廚娘用手臂護著梅爾的肩膀,說道:“你是說這是梅爾的問題,對吧?我一點也不確定梅爾是不是合適的人選,這孩子的情況有點……特殊。”
拉爾夫說:“既然主人死了,我們這樣的下人就不該讓梅爾做這做那的。”
一頭霧水的梅爾躲進廚娘的臂彎里,心臟怦怦直跳。梅爾在宅子里的定位一直是令人好奇的謎團:沒有特定的家務,但是誰的家務都在幫。整個宅子都是建立在身份和職責的基礎上的,而梅爾沒有任何的身份和職責。但是惹人注意不是什么好事;梅爾更喜歡待在黑暗的角落里,反正家里這樣的角落有很多,廚娘一般會勸大家說“隨這孩子吧”,梅爾不喜歡傭人們好奇的目光,比如拉爾夫若有所思的凝視,或者皮爾斯憤怒的眼神。
管家布滿蜇傷的臉紅腫起來,斑斑點點的樣子就像是廚娘做的波特酒切達干酪①。“我認為傭人們在廚房餐桌上討論德拉斯主人不太妥當。”他說,“那孩子不重要,”廚娘動了一下身子,張口欲言,但是皮爾斯又說道,“換成任何一個傭人都一樣。”既然皮爾斯這樣說了,廚娘便坐直身子閉上了嘴。這很重要,我也很重要。梅爾心想,但是沒有說話。
皮爾斯氣呼呼地看向拉爾夫:“蜜蜂也不重要。”
拉爾夫一口將啤酒飲下:“等到果園不再結(jié)果,蠟燭都用完了,你就不會這么說了。蜜蜂們肯定有什么想得到的東西。”
“可你說蜜蜂沒有成群。”見拉爾夫點頭,管家輕蔑地哼了一聲,“那么蜜蜂即便想得到什么,也用不著我們操心。”
負責洗碗的女仆從拉爾夫后頭探向前,“先生,我們要傳話給鎮(zhèn)上的人嗎?”皮爾斯瞪了她一眼,她便縮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讓鎮(zhèn)上的人成群去鬧吧,”皮爾斯說,“根據(jù)法律和傳統(tǒng),宅子里的事情由不得外人插手,要是誰提出異議,只有死路一條,或者……”他凝視的目光漸漸飄向遠方,帶著些許遲疑,但是梅爾還是躲閃起來,“或者無法得到我們的庇護。”
說完,皮爾斯繼續(xù)討論服喪期的各種儀式和工作分配,大家很快在餐桌上聊了起來。拉爾夫走到門外去,梅爾跟在后邊,依舊低頭回避那些好奇的眼光。
“拉爾夫,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和廚娘還有皮爾斯沒說出口的到底是什么?就像墻上掛畫不見的位置一樣留白的地方?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到底是什么?但是梅爾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說,“——如果蜜蜂真的成群了,會發(fā)生什么事?”
園丁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警惕地望了一眼梅爾身后的房子。“孩子,別沮喪了,不然皮爾斯會變本加厲的。他以為一切都圍著宅子和傳統(tǒng)來運行的,卻忘了宅子本身就和所有的生靈一樣歸屬于這片土地。和我們一樣,蜜蜂也不喜歡改變,就這么一回事。”
“但是,蜜蜂真的成群后,會去哪里呢?”
拉爾夫低頭看著梅爾,瞇起眼睛:“孩子,你在長大。最好讓廚娘給你做些新衣服。或者……也許我有適合你的東西。”他拿著煙斗敲了敲靴子底,搖搖頭,“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哎,天知道我們該拿你怎么辦。”
“蜜蜂會去哪里呢?”梅爾追問。
拉爾夫轉(zhuǎn)身望向菜園的墻和一大片一大片的麥田:“離去,離開我們的田地,去往其他宅子。我猜的,我們誰也不知道會怎樣。皮爾斯會這么說,這用不著我們操心,算是說對了一次。好了,別問了,我有活要干,你也是。”
園丁邁著重重的腳步走上小路。但是梅爾還站在原地,琢磨著“其他宅子”是什么意思,還有“離去”和“離開”的意義是什么。
那盒手稿就在舊花園的棚里,放在帆布下邊,周圍都是生銹腐壞的工具。多年前梅爾就發(fā)現(xiàn)了盒子,當時它半埋在垃圾坑的灰燼里,表面黑漆斑駁、布滿燒痕,銀色配飾也黯淡了。梅爾發(fā)現(xiàn)盒子里的寶貝后,就把它轉(zhuǎn)移到了廢棄的棚子里,以防別人發(fā)現(xiàn)。手稿上記載著詞語,以及解釋某些詞語的詞語,遠比女仆引用的俗話或是皮爾斯要求每隔七天早上要讀的字帖①更有迷人。手稿的第一頁寫著“關(guān)于意義溯源的思考”,下方寫著“由迦勒②·德拉斯發(fā)現(xiàn)并注釋”。
“意義”便是梅爾查的第一個詞語,仔細翻閱了幾頁,手稿沒有裝訂也沒有頁碼,前后順序不清。在昏暗的走廊和屋內(nèi)低聲的談話聲中很難聽到“意義”這個詞,因此梅爾對“意義”充滿著求知的欲望,有時就像食欲一樣強烈。但手稿中沒有收錄“意義”的條目;找到M開頭的詞語那一頁記錄的卻是:
裝飾音③,名詞。多個音符之間的單個音節(jié)延長唱法,為演唱圣歌(例如《神秘歌》)的特有唱法。源自旋律④;或蜜蜂⑤,由蜜蜂飛行路徑曲折變化引申而來?
梅爾翻看完了大半部手稿。像蜜蜂曲折地在田野中飛行一樣,梅爾跟著詞典的條目采集了無數(shù)詞義的“谷粒”,以便在無眠的長夜中躺在廚娘房間額外鋪設的簡易小床上思考這些詞語的意義,例如今天他看到蜂巢想到的那個詞一樣:
專注的,形容詞。表示深切注意,或源自服侍或者等待?
蜜蜂,你們服侍的是誰呢?梅爾想著,為什么你們在等待呢?窗外傳來一陣嗡嗡聲,臟兮兮的窗玻璃上有一個爬動的影子;梅爾用指尖跟著影子畫了一個圈,說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做了一個夢,”第二天,廚娘在準備服喪期用的餡餅,她一邊搟面皮一邊說,“雖然是個奇怪的夢,但是感覺卻很真實。要不是因為太荒誕了,我還以為是真的呢。梅爾就像平時一樣躺在窗邊的小床上,一排蜜蜂從窗簾底下爬了進來,爬過枕頭和這孩子的臉頰,直接鉆進他嘴里。每一只蜜蜂都帶著一小滴東西,在月光下像是一粒粒閃閃發(fā)亮的珍珠,等蜜蜂再次從梅爾嘴里飛出來的時候,那滴東西也不見了。”
梅爾還記得,蜜蜂的腳很扎臉。蜜蜂爬過嘴唇、牙齒和舌頭的時候,它們的絨毛帶來一陣癢癢的感覺。蜜蜂聞起來混合著大麥、車軸草還有暗褐色香獐子的味道——梅爾想起在趕集日的時候,旅行商販的四輪馬車里就有這種氣味。
“梅爾把儀式搞砸了,蜜蜂很生氣。”待在壁爐那邊的內(nèi)夫說,“那一滴滴的東西就是毒液,對吧。多死一個人,儀式就可以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話儀式才能順利完成,蜜蜂想要的就是這個。”
朝他飛過來時,蜜蜂那莊嚴的隊伍沉默地前行,翅膀收攏一動不動;當它們往回爬過窗框,消失在視線之外時,它們仿佛不是飛走了,而是墜入了黑暗之中。廚娘在自己的床上哼了一聲,翻過身子,半醒著含糊地問了一聲。梅爾沒敢回應她,于是她又安靜下來,沒多久就輕聲打起了鼾。
一樓女仆在忙針線活,此時抬起頭來——每個人在不忙家務的時候都在縫制黑布——她搖了搖頭。“涂了蜂蜜的舌頭會說真理,”她引用道,“夢意味著某種即將到來的啟示。”
那一滴滴的液體不是甜的,味道特別酸,還像廚娘的冬糕①一樣辣。蜜蜂把液體一次一滴地滴進梅爾的舌頭和喉嚨;梅爾小口小口地呼吸,強忍住干嘔的沖動,僵硬地躺在小床上,心里又畏又怕。
坐在門邊的凳子上的拉爾夫?qū)χ鵁煻房人浴K蛔鲠樉€活,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盡管他的手指能夠靈活地把蚜蟲從花苞里弄下來,不傷及一片花瓣,但是用來對付絲綢和亞麻布還是太笨了。“那可不是蜂蜜,”他說,“那是蜂王漿,蜜蜂用來喂養(yǎng)新一任的蜂后。”他拿著煙斗指了指梅爾,“夢意味著改變,還有好運。”
啪的一聲,廚娘將面皮果斷地扔進平底鍋里。“那么,這孩子很快就會見證好運的降臨,但是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會為之改變。”
在場的每個人出于各自習慣性的判斷,或是點頭或是搖頭。只有梅爾一如既往地坐著一動不動。女仆的“涂了蜂蜜的舌頭”,拉爾夫的“改變”,抑或是內(nèi)夫的“再來一次儀式”,無論哪一種說法都讓梅爾內(nèi)心顫抖得好似快速振動的蜜蜂翅膀。蜜蜂毫不停歇、默然無聲地尋找它們想得到的東西,那會不會也正是梅爾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梅爾曾在宅子里和傭人們身上尋找,在菜園和遠處的田野里尋找,在棚里那盒手稿里尋找。蜜蜂想得到的是“意義”嗎?
梅爾站在圖書室門前,一只手指順著下巴和脖子的褶子摸了摸,那里的皮膚一直發(fā)癢。手稿對梅爾有巨大的吸引力,以前梅爾總是去圖書室借光看。但德拉斯主人在世時,去那里看書會讓梅爾感到畏懼。主人曾要求梅爾在圖書室里坐上一整晚,沒有坐在廚房烤爐后角落的凳子上那么舒適,坐在地毯中央那冰冷的皮革椅子上時,周圍空氣中彌漫著泥煤和灰燼的煙氣,這嗆人的味道來自主人的威士忌。有時,德拉斯會忙于算賬,賬本里記錄的是宅子及周圍田地的收支。有時,他會侃侃而談——不像是和梅爾說話,更像在對宅子傾訴——談的都是一些年代久遠的舊事:戰(zhàn)爭、謀殺以及與遠方勢力的交易。有時,他只是喝醉了說醉話。他從沒有直視過梅爾。盡管梅爾不喜歡成為眾人的焦點,但是他更擔心主人什么時候會看自己。梅爾只好盯著眼前褪色的鍍金書頁,生怕和主人對視之后會有什么可怕的事發(fā)生。
不過,如今在剛掛起來的黑色厚窗簾后邊,那雙眼睛徹底閉上了,梅爾不再擔驚受怕了。梅爾心想,圖書室里也許留下了什么東西,能夠幫助自己理解在漫漫長夜里坐在椅子上看不懂的字典、傭人們令人困惑的言行,以及蜜蜂的奇怪欲求。要轉(zhuǎn)動門把進入圖書室有點困難,里邊磨損的地毯上依舊放著那把椅子。梅爾站在原地撓撓頭,一想起主人臨終那天的怪異氣氛,微微顫抖了起來。接著,里面?zhèn)鱽砹苏勗捖暋?/p>
有那么一會兒,梅爾恍惚地以為,主人的離世、儀式還有蜜蜂的夜訪都只是一場夢而已。但是里邊的人說話的聲音很刺耳,和德拉斯的低語聲完全不同。而且主人在世的時候絕不會允許別人在圖書室里這樣大聲講話。說話的人正是廚娘:“……事不宜遲,不然要被人看笑話了。或許結(jié)果會更糟。天知道鎮(zhèn)上的人會做出什么事來。”皮爾斯尖細的聲音補充道:“更重要的是,維持宅子的體面是我們的責任所在。我絕不會讓……那件丑事抖摟出去,讓外人知道。”
拉爾夫回話了,他的措辭一向冷靜,吸著煙斗的聲音有點含混不清。梅爾能聽到的只有“別捅了馬蜂窩①,”聽來似乎有些奇怪,因為拉爾夫?qū)τ隈R蜂一向深惡痛絕,“以免它們混進蜜蜂群里去。”他會舉起自己的拐杖說出這句話。
“那么看來我們意見一致,”皮爾斯說,“不必再說了。”廚娘嚷嚷著表示贊同。幾把椅子吱嘎作響,然后是腳步走動的聲響。梅爾偷偷地退回到走廊的地毯上,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接著退回到拐角的地方,趕在房門打開前下了樓梯。
那天晚上,廚娘鼾聲大作,梅爾卻清醒地躺著。梅爾因為盼著蜜蜂回來而睡不著,再加上胸口和腹部的疼痛——這種變化就像昨晚蜜蜂的來訪一樣可怕而奇妙。“新一代的蜂后,”拉爾夫這樣說過,“夢意味著改變。”蜜蜂用辛辣的液體給梅爾帶來了什么東西?窗簾放下了——還有幾個星期才會再次拉起——但梅爾伸手滑動窗框,暖風帶著春天的三葉草的氣味吹過來,月光也溜了進來。
盡管蜜蜂可能會出現(xiàn),但是溫柔的微風吹得梅爾睡意連連。梅爾再次想到“專注”這個詞,提起了窗簾的邊緣。
一只蜜蜂飛了進來。
不是昨晚那般無聲無息、列隊而來的蜂群,只有單單一只嗡嗡作響的蜜蜂,毛茸茸的,慵懶地在空中畫了幾個圈,最后落在梅爾胸口蓋著的毯子上。
“你好,蜜蜂。”梅爾低聲說。
蜜蜂扭動身子以示回應,前進的路徑不像波浪那樣彎彎扭扭,而是直走到毯子的一個角。它不再往前,而是向右轉(zhuǎn)一圈,回到出發(fā)點,再次搖搖晃晃地爬行起來。
“你醉了。”梅爾說。以前,德拉斯主人幾乎每晚都會像這樣走路,在圖書室里踉踉蹌蹌地繞來繞去,然后癱坐到椅子上,最后終于癱倒在了臨終的床上。
蜜蜂向左轉(zhuǎn)了一圈,重新開始了醉步。一次又一次,左右交替,蜜蜂粗略地畫出了一個圓圈,中間劃了一條鋸齒狀的線。
“這是蛋?“梅爾猜測。蜜蜂繼續(xù)它的舞蹈。“還是葫蘆?月亮?”
廚娘哼哧一聲,翻了個身。梅爾安靜了下來,看著蜜蜂爬行,直到一道月光擋在了它的面前;蜜蜂撞上那道光后便停了下來,飛到空中,繞著梅爾的頭頂飛了一圈,從窗簾底下飛了出去。
再也沒有蜜蜂從窗外進來,只有晚風、月光還有遠處夜鶯的啼鳴,梅爾也終于進入了睡夢。
梅爾被太陽喚醒,從床上坐起身說:“是指南針。”
蜜蜂那曲折的路線指向麥田的方位,朝南稍稍偏西。早上剛做完家務活,梅爾就走上了蜜蜂指引的路。麥田除了缺少勞力,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皮爾斯說,他們都在哀悼德拉斯主人所以不勞作。但是拉爾夫搖頭說:“他們已經(jīng)不聽宅子的管教了。”
穿過麥田就是西邊的路。梅爾來到路上,這里離鎮(zhèn)上的岔路不遠,但是要往北走就偏離蜜蜂的路線了。正前方是牧場,遍地是奶牛的排泄物。牧場更遠處有一條小溪,這便到了莊園的盡頭。再往前是連綿的山丘和樹林,仿佛沉睡的綠羊群。一路上并沒有其他宅子。梅爾一直走著,直到太陽越過頭頂。漸漸的,太陽又被年歲古老、鮮有訪客的樹林隱去了蹤影。
樹林中矗立著一些石塊,梅爾一開始以為是一些野生的樹木。但是在變幻的光線中,梅爾可以看見石頭上的手臂、突起的胸脯、有著蜂窩一樣紋路的長袍,還有那些灰蒙蒙的眼睛,和皮爾斯的眼睛十分相似。這些石像破敗不堪、雜草叢生,位于一個方形區(qū)域的三條邊上。第四條邊被白堊和燧石壘成的石墻攔斷,石墻后放著一個巨大的女性雕像,從頭到腳都覆著一層紗,石像表面還雕琢著枝葉的紋路和長長的“之”字形線條。
“德斯波伊娜①。”一個低沉粗啞的聲音說道。梅爾驚了一下,轉(zhuǎn)身只見一個男人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一雙深邃哀愁的眼睛,絡腮胡須宛如樹木一樣野蠻,身上的粗布衣服做工十分粗糙。
“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宅子的女主人②,說是名字,不如說是頭銜更為恰當。女神真正的名字和本體是一個謎,在每一代照看此地的女性中母女相傳。”他的聲音宛如石像一樣滄桑,但語氣凝重,措辭小心。“你從何處來,姑娘?”
“自德拉斯莊園而來,”梅爾說,思考片刻,又加上了稱呼,“先生。”
“你往何處去?”
“我隨蜜蜂而去。”梅爾說。
這回輪到男人思考了片刻,那副皺眉深思的模樣讓梅爾變得警覺起來。
最后,他轉(zhuǎn)身離開,同時側(cè)過臉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雞蛋給你填肚子。”
他似乎并不像壞人,梅爾想,他說出的話就和我在書里讀到的一樣,他可能知道些什么。“謝謝你,先生,我確實餓了。”
兩人沿著壘墻走了幾分鐘,前方漸漸出現(xiàn)了峭壁。兩人走進圍繞巖間淺洞搭建的營地之中:一個棚子、一張蕨草鋪成的床、一摞堆在洞口的綠色書籍。梅爾坐在一個樹樁上,男人拿來了兩個盛了某種茶的錫杯、骨頭制成的小茶勺,還有先前提到的雞蛋。雞蛋很小,是藍色的,煮熱了但沒全熟。
兩人靜靜地吃東西、喝茶,各吃了兩個雞蛋。吃完,梅爾小心翼翼地碾碎蛋殼。“這樣女巫就沒法拿它來做船了。③”男人嚴肅地點頭說道,把自己的蛋殼也碾碎了。他又給梅爾倒了杯茶——茶葉似乎是用樹皮和小花煮出來的——然后他盯著自己的茶杯,“那么,德拉斯主人近況如何?”
“死了。”梅爾說完,男人抬起頭瞪大眼睛,弄灑了半杯茶水。梅爾這才懊悔自己太口無遮攔了。
“你是說,死了!死了。我沒聽聞此事。”
“先生,剛過了三天而已。”不知是從何而來的沖動,也許是受到茶或者樹林的影響,也許是自身涌起的勇氣,梅爾又說:“三天了,但這個消息還沒傳出去,宅子里現(xiàn)在是管家皮爾斯在負責,沒有外人知道主人的死訊,不過我們通過儀式告訴了蜜蜂,但是它們拒絕了這個消息。”
男人大笑了起來,笑聲就和這茶水一樣怪異而苦澀。“是嗎?古人相信,吃下蜂蜜會預言真理。無名的女神德斯波伊娜——你所見的石像——蜜蜂爬進了她的紗里喂養(yǎng)她,所以她知道了很多秘密。如果蜜蜂選擇拒絕這個消息,只有一種原因:消息本身就是假的,它們的主人并沒有死。”
“但是我親眼見到了主人的尸體,先生。”就在今天早上,傭人們把尸體從臥室搬到了樓下的會客廳,放進拉爾夫做好的棺材里。棺材是用橡木做的,上面的涂漆還沒干,材料都是用地下室里散落的零件湊出來的。“我拿走零件的時候沒有損壞任何東西。”拉爾夫說道,不過皮爾斯還是氣得臉都紅了。敞開的棺材里,尸體已經(jīng)變得發(fā)白腫脹,還帶著一股酸酸的泥煤氣味;和活著的時候沒什么兩樣,梅爾盯著那雙無神的眼睛想,畢竟,主人并沒有得到蜜蜂的啟發(fā)。
“哦,我相信那個男人死了。他的名字叫雅各。但他不是德拉斯主人。他有一個姐姐叫底波拉①,一個哥哥叫迦勒,雅各是年紀最小的弟弟。”
梅爾想起了突然中斷的對話、墻上曾經(jīng)掛過肖像的空白處,還有德拉斯主人拿著總是喝空的酒杯來回踱步的樣子。“他們兩個還活著嗎?”
“哥哥還活著,成了一個可憐鬼,虛度時光,渾渾噩噩。”
“那么,他才是正當?shù)闹魅耍∧阏f,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呢?”
“他們不會讓他回去的。”
梅爾深吸了口氣,胸腔跟著收縮。“我想皮爾斯和拉爾夫會抗議,廚娘會突然發(fā)脾氣,我到底去哪里……”去哪里尋找答案呢?梅爾想。
“拉爾夫,來源于‘狼的集會。”男人面無表情地說道,在自己的茶里撈出一根小樹梗隨手扔了,然后抬起眉頭往上看,“你沒有父母嗎?至少有母親吧?她會在鎮(zhèn)上給你縫衣服和做飯,讓你有個依靠。”
“先生,我自己會做飯,也會縫衣服。我還會磨犁和修籬笆。但是我和鎮(zhèn)上的人合不來,甚至和宅子里的人都不太一樣。我……既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處于邊緣,是這么說的嗎?”
男人點頭,接著卻又皺眉:“不,姑娘,你用錯詞了,你說的是很糟糕的那種‘邊緣②。”
“那你覺得——”梅爾停下來,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可能太傻了,心中又漸漸升起一絲恐懼,“抱歉,先生,但是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你覺得蜜蜂是想讓我跟隨路線穿過樹林去往別處嗎?”
男人再次大笑起來,臉龐被一道道苦澀的皺紋割開,宛如被樹擠裂的石頭。“姑娘,沒有穿過樹林的路,我找了無數(shù)次,找不到任何的意義,只是遇到越來越多的迷霧,每一條路都會重新回到這里。宅子不會讓我離開。”
“先生,宅子已經(jīng)亂套了!哦,請告訴我吧,如果你知道那位哥哥在哪里,或者姐姐也行——”
“死了!”男人站了起來,與其說是喊叫,不如說是在咆哮,“她已經(jīng)死了,那個妓女和她的公子哥戀人都被利劍穿心而死,尸體都腐爛了。哥哥雖然還活在世上,但也已經(jīng)腐爛了,活得像個行尸走肉,就像你的蜜蜂一樣拒絕所有的消息,反而在所有古老的傳說和更古老的石頭中去尋覓真理。”
“我很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
“走開!”他吼道,一頭栽進蕨草鋪成的床里,“孩子,走吧。”他輕聲說道,一只胳膊搭在臉上,“走吧,快走吧。你爬進了錯誤的紗里。我不需要你的蜂蜜。”
梅爾朝石像那邊走回去,剛走到一半,男人喊道:“姑娘!”梅爾沒有停下腳步,“家里有一份手稿,就放在圖書室里,稿頁散裝在一個黑色的盒子里,盒子上有銀色配飾。是一本詞典,你見過嗎?它還放在那里嗎?”
“還在家里。”梅爾并沒有說謊。
“好,”過了片刻,他又說,“詞語會誤導人,姑娘。小心別上當。”
“您還有什么要告訴我嗎?”梅爾問。男人不再說話,但在樹葉間躍動變化的微小光斑之中,有什么東西嗡嗡地閃過。
梅爾在樹林中跟丟了蜜蜂指引的路線,已顧不上細想那個男人有多嚇人,也顧不上細想他講的故事又多么令人震驚。也許宅子里的“邊緣”藏著秘密,書本和蜜蜂藏著答案,但現(xiàn)在宅子里某些聊以慰藉的角落更讓梅爾想念。
梅爾回家的時候已是傍晚,換作平時皮爾斯肯定要用藤條抽他了,但是管家今天和拉爾夫在樓下的會客廳里,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依舊尖細。廚娘漫不經(jīng)心地用木勺子敲了一下梅爾的頭說:“棺材破了,德拉斯主人半個身子都滾出來了。”
“他不是主人。”梅爾想說,卻沒說出口。
“拉爾夫從地下室里拿上來的把手出了問題。”一樓的女仆說,“人們常說,銀制的東西一旦被埋藏,就是歸于黑暗。毫無疑問,確實不走運。”
“拉爾夫應該多打幾個釘子,就這么簡單。”內(nèi)夫偷笑道,“棺材太小人太重。”
廚娘拿起勺子追著內(nèi)夫要打他。梅爾趁機溜出門,走上通往菜園的小路。是時候看書了,那本迦勒的書,梅爾心想,但是首先要去告訴蜜蜂。
太陽西沉,蜂巢沐浴在金黃的余暉中,宛如在燧石間鑲嵌了一幅畫。梅爾站在裹著黑色綢布的樁子前。要念出口的話很快就浮現(xiàn)在了腦海中,仿佛梅爾在單一而強烈的光線和籠罩著整個宅子的不安情緒之中瞥見了那些字眼,在蜂巢的隆隆聲和腦海中回憶起那個男人的話語中偷聽到了那些字眼:
甜蜜的女神,鋒利的女神,
主人住在昏暗的森林,
心碎,悲傷,面容扭曲,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讓我等候,讓我停留。
哦,別走,別讓我走。
一只蜜蜂從蜂巢里飛出來,盤旋在空中。黑色的雙眼在陽光下閃著光。梅爾抬起一只手,蜜蜂輕輕地停在手上,爬了一個小圈,小心翼翼地將尾刺扎進了梅爾的手掌中。
疼痛感來得非常強烈。兩天前的蜇傷還算輕,傷痕早已褪去,但是這次就像是手碰到了熔化的鉛水,灼燒的感覺從指尖往上而去,一直傳遞到了手腕。梅爾疼得嘶了一聲,聲音尖得像一只受驚的貓咪,強忍著想握緊拳頭捏碎蜜蜂的沖動。不過,蜜蜂自己向前倒了——尾刺從腹部撕裂脫落,毒囊仍像小小的心臟一樣抽動——然后徹底倒下了。
梅爾站著,眼見蜜蜂顫抖著,最后徹底不動了。被蜜蜂蜇過的地方紅腫發(fā)炎,梅爾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然后太陽被擠成了一個發(fā)炎的紅斑或者那只不過是一個蜇傷然后拉爾夫在關(guān)切地叫喚還把冰涼的白堊土撒在傷口上然后他們回到廚房廚娘很生氣但似乎不是在生梅爾的氣或許真的不是接著梅爾到了床上盡管夕陽的余暉還是從窗簾下邊透進來①。廚娘在說“蜇傷好像害這孩子發(fā)燒了,都怪該死的皮爾斯要搞那個儀式。”然后梅爾想說“不不不不是我的手受傷了而是我的胸口我的雙腿之間我的思想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我問錯了東西夢意味著改變”但是卻沒有說出口,只剩下沉默和睡眠。
隨后,像是在夢中一樣,蜜蜂再度飛舞起來。這次指著北邊,穿過宅子,一直指向鎮(zhèn)子所在的地方。盡管蜜蜂只是在旁邊的一塊毯子上低空飛舞,也沒有飛那么遠,但是梅爾明白蜜蜂想要表達什么。
第二天早上,微風吹進敞開的廚房門,梅爾感到神清氣爽。廚娘說:“孩子,快回到床上去,我現(xiàn)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再忙活另一個死人的后事。”內(nèi)爾聽了又在偷笑。但是梅爾只是坐在角落里,拿一塊面包就著蜂蜜吃。拉爾夫修理棺材前,管家把“不是主人的”德拉斯主人的尸體挪回到了臥室,然后守在那里。等到廚娘上樓找皮爾斯說話的時候,梅爾又離開屋子,朝北邊走去。
從莊園的前門出去,沿著一條老舊的道路走上半英里就到了鎮(zhèn)上,差不多只需花費十五分鐘。即便如此之近,莊園里也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到鎮(zhèn)上去。從鎮(zhèn)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也不會超過五分鐘,但是這期間要穿過四個店鋪、一個客棧、一個酒館、一個集市,還有幾百號行人。梅爾站在位于交叉路口的廣場上,不知所措地舉目四望,只聽見一片鬧哄哄的聲音。
他聽到井邊傳來的水聲,頓時有了主意——婦女們來打水了,正聚在一起閑聊。
“女士們,請問有一個叫底波拉的人住在鎮(zhèn)上嗎?”
事實是鎮(zhèn)上有三人都叫底波拉。這是女士們的原話,其中一個年紀比梅爾小,另一個是客棧老板娘,來自一個離這里有四天路程遠的鎮(zhèn)子上。誰知道那個鎮(zhèn)的人居然有著多么不同的生活習慣,婦女們紛紛對此同意,說那個客棧老板娘的上衣太過暴露,顯然在這個鎮(zhèn)上沒有正經(jīng)女人會這樣穿的。
至于第三個叫底波拉的,其中一個女士做了個手指交叉的手勢,另一個往地上吐了三口唾沫①。“千萬要避著她走路,”一個婦女說,“以免染上她的瘋病。”梅爾只是問如何避免此類情況發(fā)生,便從婦女們口中套出了這位底波拉的住址。
底波拉住的屋子在鎮(zhèn)子的北邊,如果說她真的瘋癲,那么從這棟外形普通的屋子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屋子看起來很整潔,門前小路清掃過,門口種著淺色的玫瑰。梅爾敲了敲門,門打開后吸了口氣。眼前的女人看上去年紀太大了,不像是德拉斯主人的姐姐。
但是女人那放在半掩的門上的手并沒有那么蒼老,而另一只胳膊殘廢了,只是搭在身上。她那出于疑惑而抬起的眉毛也還是烏黑光滑。梅爾心想,在這個女人臉上刻下道道深壑的并不是歲月,而是痛苦。
“抱歉打擾,女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女人正要關(guān)門。梅爾一只手伸進門里,全然不顧手上的蜇傷在流膿:“德拉斯主人死了。”
女人眨眨眼,咬了下嘴唇,抓住梅爾的手——傳來一陣刺痛——使勁兒撬開。“那里的事對我來說都已經(jīng)是過去了,我早就不在乎了。”
“他并非真正的主人。”梅爾說,“他的哥哥還活著。”梅爾的心緊縮了一下,仿佛又被蜇了一下,又說,“他的姐姐也是。”
還抓著梅爾的手的女人呆住了,凝視著梅爾。她的拇指按到了傷口,讓梅爾頓時產(chǎn)生了宛如昨晚發(fā)燒時的暈眩感。但梅爾將空氣吸進隱隱作痛的肋骨和腹部,站得穩(wěn)穩(wěn)的。終于,女人低下目光,不再按住傷口,而是抓住手腕,有些心煩意亂地低聲說:“我有東西可以減輕你的疼痛。”
梅爾跟著她進入屋內(nèi)。屋內(nèi)和屋外一樣整潔,但是梅爾卻不禁聯(lián)想到了森林里的石像;柱子和橫梁是半成品,看久了還能發(fā)現(xiàn)上面雕刻著有蜂窩紋路的長袍圖案。地面鋪著長著青苔的燧石,到處放滿了植物,它們或是被風干了捆成一束束,或是被扎成花環(huán)。屋里的味道好似那個瘋男人的茶,還有點像蜜蜂喂給梅爾的液體;但是梅爾的暈眩并沒有得到緩解。
不過,女人抹在蜇傷上的軟膏確實管用。刺痛的感覺漸漸消失了,腫脹也消退不見,薄荷草的香味讓梅爾的腦袋清醒起來。
“好好養(yǎng)傷,小伙子,不然會化膿,”女人說,“在我小時候,園丁懂得更多。”
“現(xiàn)在園丁還是拉爾夫,女士。”梅爾說。
“每一任園丁都叫拉爾夫。就像皮爾斯家族的子嗣總是管家,廚娘的面包和她祖母的祖母做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家里的傭人不僅操持家務、打點莊園,他們也維持一切傳統(tǒng)。”女人身子往前探向梅爾,惡聲惡氣地說出最后幾個字,殘廢的胳膊亂擺;她呼出的氣息很刺鼻,帶著一股堿味,聞起來像是白堊和燧石的荒蕪山丘。如果森林中的男人是混亂和破碎的,那么這個女人就是干枯和扭曲的,但是兩人淡色的眼中都帶著痛苦。就像梅爾上次看到“不是主人的”德拉斯主人的眼睛顏色一樣,盡管他已經(jīng)死了。
女人蓋好藥罐子,放回到架子上。“‘規(guī)范,迦勒用的是這個詞,就是那些傳統(tǒng)。他說過,要保存老規(guī)矩。說得好像老規(guī)矩需要他來守護一樣。”她咳嗽了一下,或許是在笑,對著放滿瓶瓶罐罐的架子和懸掛的藥草做了個夸張的手勢,她那只殘廢的胳膊搖擺起來,就著動作的余勢差點打到梅爾,“看看,我把世代相傳的故事和迷信都裝了瓶,用來保存并記錄那些十幾個世紀來從不改變生活方式的人們。”
梅爾往后退了一步,靠到了身后的一根柱子上,生怕她搖晃的胳膊打到自己,也不敢看她那雙眼睛。
“小伙子,你以為自己給我?guī)淼氖切孪ⅲ康吕怪魅怂懒擞衷鯓樱總蛉藗兎畔麓昂煟粋€月以后再重新拉上,然后一切還不是沒改變?”
“現(xiàn)在家里沒有正當?shù)闹魅肆恕!泵窢栃拟疋竦靥驳搅诉吷希灰粋€用樹枝編成的環(huán)擋住了路。
“先前也沒有正當?shù)闹魅恕!迸苏f,盡管她看起來很是干枯,但還是噴出了唾沫星子,“或許從來都沒有過。”
“蜜蜂很生氣。我想蜜蜂要離開了。”梅爾的聲音很微弱。
“只要莊園還在,蜜蜂就在,小伙子。從很久以前,它們就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自從山丘第一次從海中升起的時候就在了。我再說一遍,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沒有改變。”
盡管梅爾還是困在柱子、樹環(huán)和女人的絕望之間動彈不得,但當女人的話重復到第三遍的時候,梅爾漸漸不再恐懼,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你是從莊園里出來的。”梅爾說。
“我是被趕出來的。”女人說著,扯開連衣裙一側(cè)的帶子。她的心臟處有一個可怕的傷疤,肋骨凹陷,連帶著左肩膀也壓塌變形了,“迦勒以‘規(guī)范的名義,用劍刺穿了我和可憐的戴維·威爾遜。我從溝里爬了出來,但是戴維沒有,還有那孩子,那孩子被帶走了。一個生,一個死,一個生不如死;我們?nèi)齻€一樣慘。”
女人沉默了,后退了幾步,重新系好連衣裙的帶子。梅爾本可以趁機溜走,但是卻直直地站在原地問道:“那個孩子呢?”
女子用健全的手握住殘廢的胳膊扭動調(diào)整,肩膀發(fā)出咔嚓一聲。她抱住殘廢的胳膊,盯著梅爾看:“你知道人們說孕婦見到野兔會發(fā)生什么嗎?”
“會生下一個兔唇的孩子。”
“多么可怕啊。那么,如果一個女人在受孕的時候見過可怕的事情呢?她會生下怎樣反常的東西?”
我現(xiàn)在還不如發(fā)燒頭暈呢,說不定我的腦袋還能更充滿想象力,梅爾沮喪地想道,接著問:“你看到了一只野兔?”
“我看到雅各的臉就在我上方,”女人尖叫道,“那是我的親生弟弟!他像是惡魔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把他的尾刺一下又一下地扎向我。迦勒太想維持規(guī)矩,罔顧事實,反而把我的戴維給殺了——戴維不過是想把我從地獄里救出來罷了——然后毀了我,也毀了他自己,剩下的雅各成了主人。哦,難道這不是迦勒書里的一個故事嗎?”
突然,梅爾非常想躲到廚娘的身側(cè),想躲到房子昏暗的角落里,想閱讀字典上那一排排的字眼。可是,梅爾深吸了一口刺鼻的空氣,又問道,“那個孩子到底怎么了?”
“看到怪事當然會生下怪物。孩子,哦,那孩子不男不女,或者說是又男又女。脖子下的胎記,就是因為出生時帶著的罪孽。”女人抬頭望向梅爾的臉,茫然的雙眼突然變得有神,目光集中起來,“你剛才看起來好像一個男孩。現(xiàn)在怎么變了?”
梅爾沒來得及回答,女人揪住梅爾的圍巾一把撕開。接著,她哀鳴了一聲,倚靠在架子上。“我有想過這種可能……但是誰會忍心讓這樣一個孩子活著呢?走吧,不管你是男是女,回到你的莊園去,拉起窗簾,今后你會繼承拉爾夫的名字和養(yǎng)蜂的工作,永遠這樣下去。”
正當梅爾打開門的時候,女人宛如嘆息一般說了一句:“我給孩子取名叫梅麗莎①。”
“我想那是‘蜜蜂的意思。”梅爾說。
拉爾夫新做了一口棺材,是用和桌面一樣厚的木板做的。實際上,這些木板過去就是桌面,那些桌子原本放在正餐廳和圖書室里。皮爾斯對此很反感,拒絕把尸體放在里邊。現(xiàn)在拉爾夫正在樓下走來走去,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敲敲門板、跺跺地板,看看有沒有能用的。而皮爾斯還在樓上和尸體待在一起。宅子里其他的傭人聚在廚房里給堅果剝殼——為期一周的服喪期里需要堅果面包。廚娘瞪著梅爾,但是木勺子不在她的手邊,而她的雙手都陷在面團里。
梅爾拿了一些奶酪、面包,還從餐具室的壇子里拿了腌菜,坐在拉爾夫慣常坐的、靠門的凳子上吃。過了一會兒,廚娘問道:“孩子,你去哪兒了?”
梅爾咽下食物,反問道:“我的媽媽在哪里?”
壁爐那邊傳來內(nèi)夫的偷笑聲——他的手太臟,沒法給果仁去殼——內(nèi)夫說道,“狗是你的媽媽。”
廚娘舉起黏糊糊的手指,對著他擺了擺:“主人可能不在了,皮爾斯先生和拉爾夫可能現(xiàn)在也沒空。不過內(nèi)夫·斯皮特,我還是可以抽你。”
“可他沒說錯,那狗喜歡這孩子。”一樓的女仆說,“還記得以前這孩子和那狗蜷在壁爐邊,那狗一個勁地舔這孩子。”
“得讓孩子干干凈凈的,至少別像某些人那么臟。”廚娘哼哼道,依舊氣呼呼地看著內(nèi)夫。
“狗舌可鎮(zhèn)痛、治疣子、清污漬。”女仆一本正經(jīng)地引用古話來,“所以對梅爾的胎記管用。梅爾,如果狗還活著,它也許早就治好你手上的傷了。”
梅爾撫摸脖子到鎖骨的部位,隱隱約約回想起了熱乎乎、濕漉漉、緩慢而有節(jié)奏的舔舐。“謝謝,現(xiàn)在好多了。”
接著話題轉(zhuǎn)向莊園里還養(yǎng)著的幾只獵犬,說帶到鎮(zhèn)上興許能賣掉。趁這時候,梅爾沿著通往舊棚的路上走去。
規(guī)范,名詞。從字面意思上來說,就是要嚴格要求;符合要求;品行端正;所有權(quán)。最后一項詞義很難判斷來源,也許源于“財產(chǎn)”②?
迷信,名詞。常理無法解釋的知識。來源于“上方”(即敬畏或上等),還是“存活”?
詞語會誤導人,迦勒是這樣說的。“書里沒有答案,”梅爾呢喃道,“書只是……”
那個“C”打頭的詞語是什么來著:教義問答?催化劑?啊,“只是問題的目錄。”
目錄,名詞。名單或是登記表,或許源于“離開”①?或是“選擇”②?
選擇,梅爾心想,離開。
那天夜里,等到廚娘漸漸睡去,梅爾小心地卷起窗簾,抬起窗框,擺脫了床單和睡袍的束縛,赤身裸體地躺在月光下。事情確實改變了,梅爾想著,用一只手從大腿摸到鎖骨,然后又從鎖骨摸回到大腿。如果你足夠?qū)Wⅲ绻阒鲃訉ふ遥憔湍苷业揭饬x。還有不同的答案,還有別處可去。
第二天早上,梅爾早早起了床。廚娘側(cè)過身,面朝著墻,她那邊飄過來一股混合著堅果、香料和面包的味道。梅爾深深吸了口氣,偷偷地溜出房間,穿過走廊和正廳,經(jīng)過主人的臥室,屋里的皮爾斯正在低矮骯臟的床上輕聲打鼾。梅爾下樓經(jīng)過廚房,內(nèi)夫抽著鼻子,呈“大”字形攤在積灰的地上。拉爾夫做了一半的棺材放在廚房半路上,這次是用墻壁的嵌板和會客廳的地板做的,仿佛是下了決心要把這座房子拆個精光;梅爾可以看見拉爾夫站在屋外的麥田里,遠眺著南邊的森林。
初升的太陽被懸崖遮擋住了光線,蜂巢顯得昏暗。但是梅爾能夠感覺到,蜂巢里面正在隆隆作響。
甜蜜的女神,鋒利的女神,
黑色的女神,金色的女神,
你的女主人活著,我在這里。
但我將要離開。
隆隆聲變得更響了,最后沒了聲音。蜜蜂從里邊飛了出來。這一次不是憤怒的爆炸,也不像那次夜訪的莊嚴游行,蜂群盤旋上升,紛紛落在了崖壁上,最后覆蓋了燧石的表面。
在蜂巢昏暗的口子里,有什么東西在動。雖然西邊的天空還比較暗,但蜂巢里面更暗,蜂巢中反射出了一點光。一只腳從口子里爬了出來,有手指那么粗,接著是另一只腳,最后出現(xiàn)了一個比拳頭還大的三角形的頭,頭頂上長著金色的絨毛。蜂巢的口子鼓起、拉長,最后撕裂開來,蜂后覆蓋著一層絨毛的前胸整個鉆了出來,然后是巨大的腹部,上邊黑色的帶狀條紋像黑夜一樣黑,像燧石一樣光滑,有梅爾的前臂那么長。
有一會兒,蜂后黏在蜂巢上,展開翅膀。然后,它從洞口一躍而起,落到了梅爾的胸口上。梅爾低頭看著那雙黑色的復眼。蜂后扇動著翅膀,翅膀表面宛如鏡子一般反射著昏暗的光線。蜂后的尾刺好似一只鉗爪垂在梅爾的腹部;刺尖分泌出一滴葡萄大小的透明液體。
“如果你敢的話,”梅爾說,“就跟我一起走吧。”
蜂后往上爬,它的腿抓著梅爾的衣服、皮膚和頭發(fā),尾刺輕輕劃過梅爾的脖子,毒液落在鎖骨處,傳來一陣灼燒感。梅爾吸了口氣,知道胎記被燒到了,那個紅色的印痕見證了梅爾的出生,也見證了梅爾的改變。
“那么,就這樣了。”梅爾說,大步地朝菜園的邊界走去,走到懸崖邊可以攀登的地方,朝著破曉的東邊跑去,越走越遠。蜂后和蜂群全部都隨她③而去。
【責任編輯:吳玲玉】
①女神一詞原文為“Mitsress”,來源于古希臘語中“Pontia”,是女神的頭銜。在米諾斯-邁錫尼文明中,蜜蜂便是“Pontia”的化身,“Pontia”的女祭司名為“梅麗莎”(Melissa)。
①波特酒切達干酪(port cheddar),一種質(zhì)地松軟、表面紅斑相間的奶酪,制作時特別添加了波特酒。
①此處應指每周的禮拜。
②迦勒(Celab),圣經(jīng)中的人物,希伯來語中意為“忠誠”。
③原文為Melisma。
④原文為希臘文。
⑤原文為希臘文。
①冬糕(Wintercake),一種含有松子、姜和一點櫻桃的糕點。
①捅了馬蜂的窩(stir the wasps net)化用了英文俗語“Stir up the hornets net”,字面意思為“捅了馬蜂窩”,即制造麻煩之意。
①德斯波伊娜(Despoina),古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地區(qū)(Arcadia)的秘教女神。她的真名受到保密,只有在舉行儀式的時候才會透露給與會者。在希臘神話中,德斯波伊娜是德墨忒耳和波塞冬的女兒,波塞冬化為一匹公馬強行與德墨忒耳變成的牝馬發(fā)生關(guān)系后生下了德斯波伊娜。
②女神(mistress)一詞亦有“女主人”之意。
③從15世紀的歐洲流傳下來的迷信說法,如果吃了雞蛋后不把蛋殼壓碎,就會被女巫抓住,把蛋殼當作船,漂到海里去,然后施展咒語,引起大風,使船只沉沒從而淹死水手。
①雅各(Jacob)和底波拉(Dobora)均為圣經(jīng)中的人物。雅各,希伯來語意為“欺騙者”,雅各渴望得到長子名分,他用餅和紅豆湯換取了哥哥以掃(Esau)的長子名分,并且為了得到父親的祝福,身披羔羊皮冒充哥哥,從而取代了以掃。底波拉,希伯來語中意為“蜜蜂”,是希伯來人唯一的一位女士師。底波拉率領(lǐng)希伯來人成功地反擊迦南的軍隊。
②此處用的邊緣(limbo)在羅馬天主教中指的是非基督教徒死后所去往之地,一個介于天堂和地獄之間的地方。
①原文為表現(xiàn)梅爾被蜇傷后意識混亂的狀態(tài)未加任何標點符號,譯文也做相應調(diào)整。
①兩個動作在歐洲人的傳統(tǒng)中都有辟邪求保佑的含義。
①梅麗莎(Melisse),有蜜蜂花的意思,作為名字的時候取昵稱就是梅爾(Mel),而Mel在拉丁語中表示“蜜蜂”。
②規(guī)范(Propriety)和財產(chǎn)(Property)拼寫有相似之處。
①原文為希臘文。
②原為為希臘文。
③前文沒有明確性別,譯文也多直接用“梅爾”,此處作者才明確用“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