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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目的幾何學(xué)家

2020-11-06 07:39:05斯坦利羅賓遜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3期

金?斯坦利?羅賓遜

如果你先天失明,那你的成長歷程就會有別于視力正常的小孩(我先天失明,所以深有感觸)。原因顯而易見:許多正常嬰兒的早期發(fā)育,包括身體和精神發(fā)育,都與視覺有關(guān)。視覺是所有感知和行為的協(xié)調(diào)器,沒有了視覺,現(xiàn)實就會是……(難以描述的)一種空虛。在這種空虛世界中,事物只有在被抓住、說出來和聽到時才會被短暫具象化;然后,當(dāng)陷入沉默或手松開時,具象化的東西就會漸漸淡化,不復(fù)存在(我時時刻刻都被這樣的感覺包圍)。這種對物體永恒性的感知能力,是視力正常的嬰兒也必須要學(xué)會的——如果你把玩具藏到屏風(fēng)后面,非常小的嬰兒會誤認(rèn)為玩具消失了;但是他們的視覺(瞥到屏風(fēng)后的玩具[或人])能更容易快速構(gòu)建起對物體永久性的感知。而對于盲童來說,難度要大得多,需要幾個月,甚至是數(shù)年的時間。如果沒有對物質(zhì)世界的感知,那就無法形成自我這一補充性概念;缺少了這個概念,所有的現(xiàn)象則會被處理為外延的“身體”來感受。(擴展觸覺空間[或觸感空間、身體空間],以填充視覺空間……)所以失明的嬰兒都有患自閉癥的危險。

但我們也知道,我們有能力完全自由地,從思想和幻象中,去轉(zhuǎn)變?nèi)祟惖臍v史存在……

埃德蒙德·胡塞爾《幾何的起源》

我的記憶開始于大約三歲半時的圣誕節(jié)早晨。當(dāng)時我收到一袋彈珠作為禮物。捧著一把把彈珠的感覺讓我深深著迷:沉甸甸的,玻璃球面,聲音清脆悅耳;又是那么光滑,大小那么一致……連裝彈珠的皮袋都同樣吸引我。那皮袋材質(zhì)柔韌、形狀妥帖,正好能被如此堅韌的拉繩給拉緊(我必須要說,從觸覺美學(xué)的角度來評判,沒有什么東西比上好油的皮革更美了。我最喜歡的玩具就是我父親的靴子)。總之,我開始在撒滿彈珠的地上打滾(更多的接觸),還撞到了扎人的圣誕樹。我伸手想折幾根松針,好放在指間感受摩挲的觸覺,結(jié)果碰到了樹上一個裝飾品,摸起來就像是彈珠一樣,讓我興奮不已。于是我拽住它,猛地一拉(毫無疑問,裝飾品被牢牢地固定在樹枝上),然后——樹倒了。

隨后的危險警告在我的記憶中只是一片模糊,就好像所有內(nèi)容都被錄在了磁帶上,而其中的一部分快進成了永恒的尖叫聲和顫音。這小塊小塊未分割的磁帶片段,正是我的記憶(我的故事)。

在那之前,在形成意識之前的許多年歲里,我還有多少這樣的探索片段呢?我又是怎樣初次發(fā)現(xiàn)我身體之外的世界,我的探索之手之外的世界?這曾是我最偉大的智力成就之一——也許沒有之一 ——但現(xiàn)在我卻做不到了。

所以我通過閱讀來了解其他失明的幼兒是如何完成這項任務(wù)的。我是通過文字的形式了解到自己的生活的——世界于我是一個文本——我也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這就是卡斯沃斯所說的,進入了“語言不真實”的世界,這也構(gòu)成了有好奇心的失明者的命運。

我從來不喜歡杰里米·布拉辛加姆。他曾與我共事過幾年。我們倆的辦公室只隔了六個門。在我看來,他是那種在盲人周圍就渾身不舒服的人;而盲人又總是需要承擔(dān)讓這些人舒服起來的責(zé)任,這是很讓人抓狂的事情。(事實上,我通常忽略這個問題。)杰里米總是湊近了觀察我(你可以通過聲音來判斷)。很明顯,他很難相信我是《拓?fù)鋷缀巍返暮献骶庉嬛弧K麜r不時會向本雜志投稿,是一位優(yōu)秀的數(shù)學(xué)家,也是還不錯的拓?fù)鋵W(xué)家。他的大部分投稿我們都有發(fā)表。所以他和我保持著表面上的友好。

不過,他總是在打探我,刺探我的想法。某次我努力研究n維流形的幾何時,CERN、SLAC①,外加瓦胡島上新的大型回旋加速器所產(chǎn)生的一些最新結(jié)果,奇妙地與我的研究工作聯(lián)系到了一塊:某些亞原子粒子似乎在多維流形中移動。于是,沙利文、吳、以及來自這些地方的其他物理學(xué)家前來向我請教。和他們在一起,我很樂意交談;但和杰里米談話讓我覺得毫無意義。我與他談話時所做的某些推測,后來出現(xiàn)在了他的一篇論文中。在我看來,他是在尋求我的幫助,只是沒有明說。

關(guān)于他的形象。在陽光下,我能感知到他是一團移動的、有斑點的光亮。我能看見人是很不尋常的事情。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么(是視覺,還是別的什么?),所以心里硌得慌。

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dāng)時確實有點小題大做。

記憶當(dāng)中,第一件讓我投入感情的事(更早發(fā)生的事情僅僅是磁帶的片段而已,可以來自于任何人的生活,取決于我和這些人的感情多寡)出現(xiàn)在我八歲的時候,并且與數(shù)學(xué)有著象征性的聯(lián)系:當(dāng)時我正在用盲文打孔器添加數(shù)列;這么個新能力讓我欣喜若狂,所以我舉起凹凸不平的數(shù)字紙讓父親看,他的眼中閃現(xiàn)出困惑的神情。“嗯,”他說,“這兒的數(shù)字要和其他行列保持齊平。”他長長的手指把我的手指引向一個列,“數(shù)字22偏左邊去了,感覺到了嗎?這些點都得站在一條直線上。”

我不耐煩地抽回我的手,挫敗感如洪水般在我心里洶涌澎湃(最熟悉的感覺,一天能有幾十次);我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但是為什么非得這樣?根本沒什么要緊——”

“它挺重要。”我父親并不是那種苛求整潔的人,因為我經(jīng)常被他亂放的公文包、溜冰鞋、鞋子絆倒……“讓我想想。”他又把我的手指拉了過去,“你知道數(shù)字的基本原理。這是22,意味著兩個個位數(shù)和兩個十位數(shù);第一個2是十位數(shù),后一個是個位數(shù),盡管它們都只是兩個字符,對嗎?當(dāng)你添加的時候,最右邊的列是個位數(shù)。上一位數(shù)是十,再上一位數(shù)是百。這里你已經(jīng)列著三列了,能表示百位數(shù)了,對嗎?現(xiàn)在,如果你把22放在左邊太遠(yuǎn),你會把22加在百位數(shù)這一列中,就好像這個數(shù)是220而不是22。那就錯了。所以你必須把列對得筆直——”

理解。我感到醍醐灌頂。我就像是一個古老的教堂大鐘,而“理解”就是鈴錘。這種感覺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快樂之一:去理解。

理解數(shù)學(xué)概念很快就給我?guī)砹肆α浚ㄎ叶嗝纯释。Aα坎粌H存在于抽象的數(shù)學(xué)世界,也存在于父親和學(xué)校所構(gòu)建的現(xiàn)實世界。我記得自己樂得上躥下跳,父親也笑得很開心。我沖進我的房間,戳出一排排直得像尺子那樣的列來,再一列列地添加數(shù)字。

哦對了,我叫卡洛斯·奧列格·內(nèi)夫斯基。母親是墨西哥人,父親是俄羅斯人(軍事顧問)。2018年我出生于墨西哥城,早產(chǎn)三個月。母親懷孕期間患了一場風(fēng)疹,結(jié)果是:我?guī)缀跬耆鳎軈^(qū)分黑暗[和光亮])。我在墨西哥城一直住到五歲,然后父親被調(diào)到華盛頓特區(qū)的俄羅斯大使館,此后幾乎一直住在華盛頓;十五歲時父母離異。自2043年起,我一直擔(dān)任喬治·華盛頓大學(xué)的數(shù)學(xué)教授。

一個寒冷的春天下午,我在教員休息室泡咖啡時撞見了杰里米·布拉辛加姆——在休息室里,從來沒有人聊閑天。“你好,卡洛斯,最近怎么樣?”

“很好,”我說,伸手去拿桌上的糖,“你呢?”

“不錯。不過,我在咨詢工作中遇到了一個有趣的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杰里米在五角大樓的軍事情報部門工作,但他很少談?wù)撟约涸谀抢镒隽耸裁矗耶?dāng)然也從來沒有問過。“哦,是嗎?”我邊說邊找到糖,舀了一些進去。

“是的。他們有一個編碼問題,我打賭你會感興趣。”

“我不太喜歡密碼學(xué)。”間諜游戲——涉及的數(shù)學(xué)問題非常具體。糖的甜味,溶解在休息室的劣質(zhì)咖啡里。

“是的,我知道,”杰里米說,“但是”——他聲音中透出一絲沮喪—— “但這可能是幾何學(xué)家的代碼。我們有一個觀察對象,這是她畫的。”

一個觀察對象。“嗯呣。”我哼了個聲。某個可憐的間諜在某個地方的牢房里涂鴉……

“所以——我這里有一個圖,讓我想起了你上一篇文章中的定理。也許是某種射影幾何。”

“是嗎?”但是哪個間諜會畫這樣的東西?

“是啊,而且這似乎也和她的言語有關(guān)。她的語言順序完全混亂——有時單詞的順序很奇怪。”

“真的?她怎么了?”

“嗯……來,看看這張圖。”

我伸出手:“拿給我看看。”

“你下次喝咖啡的時候來找我吧。我在辦公室里好好研究一下這張圖。”

“好吧。”

我一輩子都在好奇,到底“能看見”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毫無疑問,我心里的小劇場時刻不在努力地把東西視覺化。“我從感覺上看見了。”在語言中、音樂中,最重要的是在幾何定律中,我找到了最好的方法去看:即通過與觸覺、聽覺及抽象化進行類比。理解:完全了解幾何就是準(zhǔn)確理解光所揭示的物理世界;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感知某種類似隱藏在可見世界現(xiàn)象之下的、柏拉圖式的理想形式。有時候,理解的力量振聾發(fā)聵,其巨大聲響完全填滿了我,我覺得我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否則還能怎么解釋呢?我相信我一定是看到了。

然后就是過馬路的問題,還有找到我放錯地方的鑰匙的問題。幾何沒有什么幫助;此時的手和耳朵就充當(dāng)了眼睛的功能。在這些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看不見。

換個方式來解釋好了。射影幾何始于文藝復(fù)興時期,是為了幫助對透視感興趣的畫家解決在畫布上表現(xiàn)三維世界的問題,又很快成為一種強大而優(yōu)雅的數(shù)學(xué)。我簡短地描述一下它的基本流程:當(dāng)一個幾何圖形從一個平面投影到另一個平面時(別人告訴我說,就像是光一樣將幻燈片上的圖像投影到墻上),圖形的某些屬性會改變(邊長、角度的度量),而其他屬性則不會——點仍然是點、線仍然還是線,特定的比例也不會改變等等。

現(xiàn)在請想象,視覺世界就是一個幾何圖形,而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這樣的。但是想象一下,它被向內(nèi)投射到不同的東西上——并非投射到平面上,而是投射到莫比烏斯帶或克萊因瓶上,或者投射到一個實際上比那些更復(fù)雜和奇怪的流形上(你會感到驚訝)。這時該圖形的某些特征(例如顏色)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但其他基本特征依然保留。射影幾何是一門尋找在射影變換中,被保存下來的特征或品質(zhì)的藝術(shù)……

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是一種非歐幾里得的幾何學(xué);事實上,嚴(yán)格來說是涅夫斯基式的。因為它必須是涅夫斯基式幾何,這樣才能幫助我從視覺空間投射到聽覺空間及觸覺空間。

第二次見到布拉辛加姆時,他急于想聽聽我對圖的看法(情感聲學(xué)是可能的——繼而有情感數(shù)學(xué);同時,盲人的耳朵每天都在做這些情感數(shù)學(xué)計算)。

“一張圖還不夠,杰里米。我的意思是,你是對的,它看起來像一個簡單的投影圖,但是中間又穿過一些奇怪的線。誰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一個小毛孩胡亂畫的。”

“她可不是小毛孩。想多看幾張嗎?”

“嗯……”他不斷提到的這個女人,某個五角大樓里的瑪塔·哈麗①式的囚犯,除了畫幾何圖形、出謎語之外拒絕多說半個字……我自然很感興趣。

“給,也看看這些吧。這些圖里面似乎存在漸進性。”

“最好能讓我和畫圖的人談一談,興許會有所幫助。”

“實際上,我不這么認(rèn)為……但是”——看到我不耐煩——“我想,如果你對這些畫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帶她過來。”

“我會仔細(xì)研究的。”

“好,好。”他聲音中透露出一絲奇怪的興奮、緊張、期待……我皺著眉頭,從他手中接過文件。

當(dāng)天下午,我把這些畫拖進我專用的施樂打印機里,從里面滾出來凹凸不平的硬拷貝紙。我慢慢地將手放在凸起的線條和字母上。

我必須向你承認(rèn),大多數(shù)幾何圖形對我來說幾乎是無用的。如果你考慮一下,你會很快明白為什么:大多數(shù)圖紙是三維結(jié)構(gòu)的二維表示。這非但對我沒有好處,反而徒增困惑。比如說,我感覺到頁面上有個梯形;而事實上,這真的是梯形嗎?還是說,這其實是在表達(dá)某個不相鄰頁面上的矩形?又或者,它是一個平面的傳統(tǒng)表達(dá)?只有對圖紙的描述才能告訴我答案。沒有描述,我只能嘗試推斷出這張圖的意思。如果有三維模型的話,我可以用手觸摸,就容易得多了。

但在眼前這種情況下,沒戲。所以我用雙手拂過紙張雜亂的隆起面,用我的起壟筆重新畫了幾次,找到了其中的兩個三角形、連接三角形各角的線,以及三角形的邊向同一個方向延伸的線。我試圖用自己的百寶箱來制作一個三維模型以解釋這幅畫——你可以嘗試一下,就會了解這種智力壯舉能有多難!這可是想象里的投影……

這明顯看起來就是德薩格斯定理的草圖。

德薩格斯定理是第一個明確涉及射影幾何的定理之一,由吉拉德·笛沙格在17世紀(jì)中期提出的。吉拉德同時也是建筑師、工程師,并著有音樂書籍。這是一個相對簡單的定理,指的是兩個互相投影的三角形在同一邊產(chǎn)生一組排成一條直線的點。定理的主要興趣點在于展示投影經(jīng)常創(chuàng)造出的優(yōu)雅關(guān)系。

(這個定理也是可以反推的,這也是事實;也就是說,如果假設(shè)兩個三角形的邊的延長線在三個共線點相交,那么就有可能證明這兩個三角形是彼此的投影。我也學(xué)習(xí)一下教科書的做法,請讀者自己來練習(xí)證明一下。)

但那又怎樣?我是想說,這個定理本身確實很美,具有文藝復(fù)興時期數(shù)學(xué)的那種純粹特征——但五角大樓的某個可憐的囚犯畫下來這個定理是何用意呢?

我一邊想著,一邊走向我的健身俱樂部——沃倫水療中心(無論如何,我只能把這個問題放在次要位置,交給我的潛意識;我目前最需要關(guān)心的是街道和車輛。華盛頓州的街道與我描述的那些令人困惑的幾何圖形,有某種相似之處[州街道斜穿常規(guī)的網(wǎng)格,形成了各種各樣的交叉路口];但還好,你不需要在上街前一下子弄清楚整座城市的脈絡(luò)。但你卻很容易走丟。所以當(dāng)我走路的時候,會把注意力集中在距離上,集中在保持不變的街道的聲音上,集中在氣味上,[集中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公園的泥土上,集中在21號街和國王街的熱狗攤上];與此同時,我的手杖在我的腳下建立了這個世界,我的聲納眼鏡隨著物體的接近或后退發(fā)出上升或下降的聲音……從A點到B點而不迷失方向還挺費力[如果走丟的話,就不得不拉下臉來去問路了],但是這是可以做到、也是盲人都會遇到的小任務(wù)/成就之一[就看你怎么想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在走路的時候思考了畫的問題。

走在21號街和H街,我很高興地聞到了我的朋友雷蒙推車上椒鹽脆卷餅的味道。他也是盲人。其他家的攤子上總能聞到金屬燒焦的味道,因為脆餅烤的太久、沒有及時賣掉。而他的攤子是唯一沒有這種氣味的;雷蒙更喜歡新鮮出爐的面團散發(fā)出的清新氣味。他聲稱這給他引來了更多的顧客,我當(dāng)然是相信的。“請給零錢,謝謝。”他輕快地對某人說,“為了您的方便,在小攤的另一邊有一臺換錢機,謝謝。椒鹽脆卷餅!熱騰騰的椒鹽脆卷餅,一美元一個!”

“嘿,超級電眼老兄!”我走過去,開始招呼他。

“你好啊,超級電眼教授,”他回答道,(“超級電眼”是一個略帶貶義的名字。那些視力正常、心態(tài)卻不平衡的社會服務(wù)人員,會用這個詞來描述他們雖然眼盲但是卻能妥妥地在社會立足的盲人同事。自然地,我們把這個術(shù)語挪為己用;有時這個詞對我們來說指代的也是原意——通常是當(dāng)用在第三人稱時——但當(dāng)用在第二人稱中時,它卻成了表達(dá)喜愛的詞。)“來塊兒餅嗎?”

“當(dāng)然。”

“你去健身房?”

“是啊,我去練投球。下次我們一起玩球的時候,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希望有那么一天吧,你可是我的手下敗將!”

我在他滿是老繭的手里放了四個25美分硬幣,他遞給了我一個椒鹽脆卷餅。“問你個問題,”我說,"為什么會有人用幾何圖形來傳達(dá)信息呢?"

他笑了:“別問我,那可是你的專長!”

“但這條信息不是給我的。”

“你確定嗎?”

我皺起了眉頭。

我在健康俱樂部的前臺遇到了沃倫和阿曼達(dá)。他們正笑著看小報,阿曼達(dá)笑得發(fā)抖;他們很快地瀏覽了報紙,然后把最好笑的標(biāo)題貼滿了健身房。

“今天的熱點是什么?”我問。

“‘同性戀大腳怪調(diào)戲小男孩怎么樣?”沃倫建議。

“或者‘一個女人因把老公弄成銀行行長被判罪”,阿曼達(dá)咯咯笑著說,“她先用藥迷了他,還給他施法術(shù),直到他從出納員變成了行長。”

沃倫說:“我必須要在你身上也試試,嗯,阿曼達(dá)?”

“要做也要取得比銀行行長更好的職位才行。”

沃倫咂了咂嘴:“這世道,鬼迷心竅的藥物實在太多了。來吧,卡洛斯,我去把訓(xùn)練場打開。”我去更衣室換了衣服,當(dāng)我到達(dá)投球室時,沃倫剛布置好房間。“準(zhǔn)備好了。”他從我身邊晃過去時高興地說。

我走進去關(guān)上門,走到房間的中央,一根齊腰高的金屬線筒里堆滿了棒球。我拿出一個棒球,舉起來,摸了摸球上的縫線。棒球是一個美麗的物體:完美球體表面上是弧度完美的曲線,擁有完全適合投擲的重量。

我輕按一下開關(guān),打開了訓(xùn)練場,然后從發(fā)球機拿了兩個球,每只手一個。房間里很安靜,只有一絲微弱的聲音穿過隔音墻。我盡力減輕自己的呼吸聲,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左后方傳來一聲低沉的嗶嗶聲;我身體一旋,把球扔了出去。砰的一聲。“右……低。”機器的聲音從上面輕輕地說。嗶嗶——我又扔了一次:“右……高。”這次音量大些,意味著我偏得更多了。“媽的。”我又拿了兩個球時說道,“這么不順利的開場。”

嗶——我向左邊使勁兒一扔!——當(dāng)啷!“耶!”生活當(dāng)中,沒有什么比正中靶心發(fā)出的聲音更令人心滿意足了。它大約是中音C調(diào),有幾個泛音,就像用錘子敲打矮小敦實的教堂鐘的聲音。它是成功的聲音。

我又再投了7次,4次中靶。機器聲音說:“10投5中。平均擊靶時間,1.35秒。最快擊靶時間,1.84秒。”

拉蒙有時會在半秒或更短的時間內(nèi)擊靶。我需要聽到飽滿的嗶嗶聲,才能拉高平均分。我按下按鈕,準(zhǔn)備再進行一輪,四下又安靜了下來。嗶嗶,投球,嗶嗶,投球;努力使我的腳動得更快,跟進,根據(jù)我失手的信息來校正下一次目標(biāo),靶有時接近地板,或者天花板和我身后(我的弱點是低位擊靶;我好像根本無法準(zhǔn)確地低投)。身體熱起來之后,力氣也越來越大……使盡全身力氣投擲棒球本身就是一種樂趣。然后就是為了把鈴弄響!當(dāng)!你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充滿活力。

但當(dāng)我打完球沖了澡,站在柜子前伸手取下門頂?shù)膾煦^上的襯衫時,我的手指碰到了一根細(xì)小的金屬絲。它隱蔽地粘在門的上端內(nèi)角,就算是有視力的同伴們一般也碰不到那東西;我一拉,它就掉了下來。我用手指量了一下長度,還是不能確定是什么,心里懷疑了起來。所以我把它交給我的朋友詹姆斯·戈德,他在聲學(xué)工程系工作。我讓他悄悄幫我看一下這東西是什么。

“這是個小型遙控麥克風(fēng),好吧,”然后他開玩笑說,“誰在監(jiān)聽你呀,卡洛斯?”

當(dāng)我問他在哪里可以給自己也弄一套這樣的系統(tǒng)時,他變得嚴(yán)肅起來。

約翰·梅特卡夫(1717-1810),“克納斯伯勒的瞎子杰克”。六歲時,他因天花而失明;九歲時,他可以獨立生活;十四歲時,他宣布從此忽略掉自己的痛苦,在各方面都表現(xiàn)得很好,就像一個正常人。事實上,剛許下如此的雄心壯志的他,隨后就摔進了他正在搶劫的果園里的一個沙坑中,還在逃避追捕時受了重傷……幸運的是,這并沒有影響他的自立。他二十歲時就得到了拳擊手的美名。(!)

歐內(nèi)斯特·布拉馬,介紹,

《馬克斯·卡拉多斯的眼睛》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讀布拉馬寫的盲人偵探馬克斯·卡拉多斯的故事。卡拉多斯的聽覺、嗅覺和觸覺都非常靈敏,他巧妙的推理充滿了睿智;他在緊要關(guān)頭無所畏懼;而且,他非常富有,名下有一座豪宅,還有一位秘書、男仆和司機充當(dāng)他的眼睛。這些都很對富有想象力的年輕讀者的胃口,當(dāng)然對于我也是。我讀了每一本我能拿到的書;我對閱讀器的聲音比我對任何人類的聲音都要熟悉。

除開閱讀和我的數(shù)學(xué)研究工作之外,我本可以很容易地從我自己的經(jīng)驗中脫離出來,進入卡特斯沃斯的“語言不真實”世界,像海倫·凱勒一樣喋喋不休地談?wù)撛频男螤詈突ǖ念伾鹊取J澜缱兂闪艘幌盗械奈谋荆犉饋碛悬c像解構(gòu)主義,不是嗎?當(dāng)然,上個世紀(jì)的解構(gòu)主義者讓我著迷。世界就如文本:胡塞爾的《幾何的起源》有二十二頁,德里達(dá)的《幾何的起源》有一百五十三頁,你可以理解為什么它會吸引我。正如解構(gòu)主義者所說,如果世界只是各類文本的集合,而我有閱讀的能力,那我可不會因為失明就錯過任何東西。

年輕人很固執(zhí),很愚蠢。

“好吧,杰里米,讓我見見畫這些東西的神秘人物吧。”

“你想見她嗎?”他說,試圖掩飾自己的興奮。

“當(dāng)然,”我回答。在我見到她之前,我無法發(fā)現(xiàn)更多信息——這是我自己的潛臺詞,但我比杰里米更擅長隱藏這些東西。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些圖有什么含義嗎?”

“不多。你了解我的,杰里米,我不擅長繪圖。我寧愿讓她把圖做成模型,或者寫下來,或者口頭表述也行。如果你想讓我繼續(xù)下去,你就得帶她過來。”

“好吧,好吧。我看看我能做什么。不過,她幫不了什么忙。你會發(fā)現(xiàn)的。”他說著,面露喜色。

念高中的時候,我某天上完體育課,走出體育館,聽到我的一位教練(我曾經(jīng)有過的最好的老師之一)在他的辦公室里對一個人說(這個人一定是背對著我):“你知道,對大多數(shù)孩子來說,身體殘疾不是問題。障礙所帶來的情感問題才是真正的負(fù)擔(dān)。”

我在辦公室聽我的閱讀機。多年來,它以那種平直、毫不拐彎抹角的機械聲音(我的一些同事幾乎聽不懂)成了我無助的、愚蠢的朋友。我稱它為喬治,并一直在幫它編一套新的發(fā)音規(guī)則,想提升一下它拙劣的講話風(fēng)格,但基本無疾而終;喬治總是能找到新的方式來侮辱語言。我把書面朝下放在玻璃面板上:“尋找第一行。”機器里的掃描儀砰砰地響了起來,喬治也開始嘰嘰喳喳:它念起了羅伯托·托雷蒂對恩斯特·馬赫的引用和討論(用你能想象到的最跛腳、最笨拙、逐音節(jié)的錯誤發(fā)音來念上述內(nèi)容)。

“‘我們對空間的概念植根于我們的生理結(jié)構(gòu)”——(喬治提高音調(diào)表示斜體,這也大大減慢了他的速度)——“‘幾何概念是空間的物理經(jīng)驗的理想化產(chǎn)物。生理空間與經(jīng)典幾何學(xué)和物理學(xué)中的無限、各向同性、度量空間有很大不同。它至多可以被構(gòu)造成一個拓?fù)淇臻g。以這種方式觀察,它自然地分成幾個部分:視覺或視覺空間、觸覺或觸覺空間、聽覺空間等。視覺空間是各向異性的、有限的、受限的;觸覺空間或‘我們皮膚的空間對應(yīng)著二維、有盡頭、無限(封閉)的黎曼空間,這是胡說八道,因為黎曼空間是度量空間,而觸覺空間不是。我認(rèn)為馬赫的意思是,后者可以自然地看作是一個二維緊連通拓?fù)淇臻g。馬赫沒有充分強調(diào)觸覺與視覺空間的分離——”

門上響起四下短促的敲門聲。我按下喬治身上的停止按鈕:“請進!”

門開了。“卡洛斯!”

“杰里米,”我說,“你好嗎?”

“很好。我把瑪麗·安瑟帶來了——你知道,就是那個畫畫的人——”

我站著,感覺/聽到房間里有另一個人。有時候(比如這一次),你能察覺到有另一個人在,但察覺的方式較為奇怪、無法描述、有別過往,或者……(我們的語言確實不太能充分描述盲人的體驗。) “很高興認(rèn)識你。”

我說過我能區(qū)分黑暗和光亮,此言非虛;盡管這幾乎不是什么非常有用的信息。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我的“視線”上——因為這個女人比其他人更黑,她在房間里像是一團黑暗,而她的臉明顯比她身上其他地方更亮(或者,準(zhǔn)確地說,那是她的臉嗎?)。

長時間的沉默。然后,她說:“邊界上,站在我們多維空間。”剛聽完喬治念書的我,立馬就被其中某種相似性所打動:一個單詞接一個單詞的機械節(jié)奏;閱讀機的理解缺失……我的前臂起了雞皮疙瘩。

另一方面,她的聲音本身完勝喬治。雖然語調(diào)奇怪,但還是能感覺到是活生生的人發(fā)出來的,音色很厚重,帶著低音管或夾雜的古爾迪音調(diào),帶著習(xí)慣性夾雜鼻音者的甕聲甕氣;再與過度放松的聲帶相結(jié)合之后,語言病理學(xué)家稱之為聲門炸音。通常鼻音不好聽,但是音調(diào)足夠低的話……

她又說了一遍,語速更慢(肯定是喉音):“我們站在多維空間的邊界上。”

“嘿,”杰里米說,“很好!”他解釋道:“她的詞序通常不像那樣……正常。”

“我發(fā)現(xiàn)了,”我說,“瑪麗,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啊?”

“我——哦——”好似卡祖笛聲的痛叫傳來。我走近她,伸出一只手。我的手被她以握手一般的姿勢拿住了:一只和我差不多大的手,拇指根部的肌肉又窄又結(jié)實;明顯是在顫抖。

“我研究拓?fù)鋸?fù)雜空間的幾何,”我說,“我比大多數(shù)人更有可能理解你說的話。”

“里面從未見過我們指向我們。”

“沒錯。”但是有些不對勁,有一些我不喜歡的東西,盡管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和杰里米談過了嗎?她和我說話的時候卻看著他?黑暗中的一團黑暗……“但是為什么你的句子如此混亂,瑪麗?你的話沒有按你想的順序說出來。你肯定是知道這一點的,因為你理解我們。”

“被折疊——哦!——”又出現(xiàn)雙簧的吱吱聲,突然她開始哭起來,渾身發(fā)抖;我們讓她坐在我的訪客專座上,杰里米給她拿了一杯水,她的手在我手里顫抖。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短短的,松散卷曲的,野性的),并趁機進行了快速的顱相檢查:頭骨正常,據(jù)我判斷,沒有損壞;太陽穴寬,這一點很明顯;眼窩也很正常;鼻子是相當(dāng)普通的錐形,沒有鼻梁可言;臉頰狹窄,被淚水打濕。她握住我的右手用力捏著,頻率三短、三長;期間一直抽泣著,還打著嗝式地說:“痛,它,站臺。我,哦,折疊末端,光明,光線,空間折疊,哦,哦哦……”

好吧,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栴}并非總能管用。杰里米拿著一杯水回來了,喝了一些水之后她似乎平靜了下來。杰里米說:“也許我們可以稍后再試。盡管……”他似乎并不十分驚訝。

“當(dāng)然,”我說。“聽著,瑪麗,等你感覺好些了,我會再和你談的。”

杰里米把瑪麗帶出辦公室并安置了她之后(怎么處理的?和誰?)回到了七樓。

“她到底怎么了?”我生氣地問道,“她為什么像那樣?”

“我們不能完全確定,”他緩緩說道,“原因是這樣。她是齊奧爾科夫斯基五號基地的科學(xué)家之一,在月球背面的山上,你知道的。她既是天文學(xué)家也是宇宙學(xué)家。嗯——我必須請你保密——有一天,五號基地停止了所有的廣播,等他們過去查看出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電臺里只有她一個人在,而且處于緊張性癥狀中。沒有其他科學(xué)家或空間站工作人員的蹤跡——18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沒有任何能解釋這一情況的異常出現(xiàn)。”

我哼哼著:“他們認(rèn)為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還不太確定。很明顯,該地區(qū)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什么人曾經(jīng)去過。失蹤十人的俄羅斯方面認(rèn)為,這可能就是第一次接觸——你知道,外星人帶走了失蹤的人,以某種方式擾亂了瑪麗的大腦,留下她作為一個無法正常工作的信使。她的腦部掃描很奇怪。我是說,這聽起來不太可能……”

“是啊。”

“但這是解釋那里情況的唯一理論。部分情況他們不會告訴我。所以,我們正在盡力從瑪麗那里獲得信息,但是正如你所看到的,這很難。她似乎就喜歡畫圖。”

“下次我們將從圖開始。”

“好的。還有其他想法嗎?”

“沒有了,”我撒了謊,“你什么時候能把她帶回來?”

不要以為我是盲人,就覺得我好騙!我憤怒地捏緊拳頭。哦,他們犯了個錯誤,好吧。他們不知道聲音能透露多少信息。聲音的秘密表現(xiàn)力能揭示的信息可不少!——語言確實不足以表達(dá)它;我們需要情感數(shù)學(xué)……在我曾短暫參加的一些盲人高中課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新老師被立即討厭的情況,就是因為他或她的聲音要么虛偽,要么傲慢、憐憫或自命不凡。而老師(以及他們的上級)則認(rèn)為完全隱藏了這些自己可能都沒有覺察的特征。但這對學(xué)生來說是昭然若揭的,因為聲音(如果我聽到的是真的)比面部表情更能說明問題,你沒辦法控制它。這就是大多數(shù)表演讓我如此不滿意的原因:表演時發(fā)出的聲音是如此程式化,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音質(zhì)大相徑庭……

而此刻,我想,我“看”到的也是一場表演。

奧利維亞·梅西安的《阿門視景》中有這么一個場景:一架鋼琴彈奏著一系列傳統(tǒng)、和諧的大調(diào)和弦,而另一架鋼琴卻重重地敲著幾對高音和弦,破壞了整體和諧,像是在大聲呼喊:“出問題了!出問題了!

我坐在辦公桌前,左右晃動,陷入了那一刻。出問題了。

當(dāng)我鎮(zhèn)定下來后,我給部門秘書打了電話,她可以看到面對電梯的大廳。“德爾菲娜,杰里米離開了嗎?”

“是的,卡洛斯。你想讓我叫住他嗎?”

“不,我只需要他留在辦公室的一本書。我能借萬能鑰匙去拿嗎?”

“可以的。”

我拿了鑰匙,走進杰里米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詹姆斯·戈爾德給我的一個小拾音器正好可以放在電話線的卡扣式插頭下面,又在桌子下面的抽屜后端放了一個麥克風(fēng),然后就趕緊離開了。(你看,我每天都要大膽,才能勉強度日。但是他們不知道。)

回到辦公室,我關(guān)上門上好鎖,開始翻箱倒柜。我的辦公室很大:兩張沙發(fā)、幾個高書架、一個辦公桌、一個文件柜、一張咖啡桌……為了騰出更多的空間,蓋爾曼圖書館七樓的隔斷被重新設(shè)置,德爾菲娜和當(dāng)年的主席喬治·漢普頓緊張地來找我說:“卡洛斯,你不會介意沒有窗戶的辦公室吧?”

我笑了。所有的正教授都享受這層樓外面那圈兒帶窗戶的辦公室。

“你看,”喬治說,“反正這棟樓里沒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你不會錯過任何微風(fēng)。如果你的房間設(shè)置在大樓的中間位置,那么我們就有足夠的空間來弄一個舒服的教師休息室了。”

“那好吧。”我說,并沒有提到我能看見陽光,分辨光明和黑暗。他們沒有記住,沒有想過要問,這讓我很生氣。所以我給我的辦公室起了個綽號“保險柜”。我有很多空間,但是沒有窗戶。大廳也沒有窗戶,所以我真的沒有陽光,但我沒有抱怨。

現(xiàn)在我手腳趴在地上,繼續(xù)搜索,幾乎感覺好像找不到什么了。但就在這時候,我在沙發(fā)底部找到了一個玩意兒;電話里還有一個。被竊聽著。我把它們留在原地,然后回了家。

我住在靠近21號街和N街的一個小頂樓公寓,我猜也被裝了竊聽器。我把斯托克豪森的電視音樂調(diào)到我能忍受的最大音量,希望能讓我的聽眾進入一種自殺般的恍惚狀態(tài),或者至少讓他們頭疼。然后我匆匆做了一個三明治,憤怒地把它吃了下去。

我想象自己是一艘海軍帆船的船長(就像霍雷肖·霍恩布洛爾),由于我對風(fēng)有著敏銳的感知,所以我會是海上最好的船長。整座城市不得不進行撤離,所有我認(rèn)識的人都已上船、都得靠我。但是我們在背風(fēng)岸被兩艘大船擋住了去路,在隨后的舷炮齊發(fā)之下(大炮的轟鳴聲,火藥和鮮血的氣味,還有受傷者像海鷗尖叫一般的哀嚎),我認(rèn)識的每個人都倒下了——被切成兩半,被巨大的碎片刺穿,被炮彈炸爆腦袋,等等。然后,當(dāng)他們都變成尸體,躺在滿是沙子的破碎甲板上時,我感覺到最后一輪舷炮的發(fā)射。每發(fā)炮彈都向我飛了過來,就好像我是指向0點的時針。瞬間爆發(fā),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我從想象中脫離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令人惡心。這樣的幻想是通過消滅那些攻擊我自尊的人來積極捍衛(wèi)我的“自我”意識。卡斯沃斯說這種幻想對盲人來說是有益、健康的(至少對十四歲的孩子是如此)。所以就這樣吧。為健康干杯。你們都去死吧。

幾何學(xué)是一種語言,它的詞匯和語法被人類賦予了盡可能多的清晰和精確。在許多情況下,術(shù)語和操作的定義被明確地闡明,以幫助實現(xiàn)這種清晰性。例如,人們可以說:

(括號)表示推論。

[方括號]表示原因。

{大括號}表示……

但對另一種心靈的語言來說,也是如此嗎?

第二天下午,我和我的隊伍賽了場嗶嗶球。太陽炙熱地照在我的臉和手臂上,春天的花粉和濕草的氣味撲鼻而來。雷蒙在我投球前獲得了六次全壘打(嗶嗶球是一種板球/壘球混合運動,用壘球設(shè)備玩[ “這證明你可以玩盲板球。”一個盎格魯波貝人{(lán)她是愛爾蘭人}對我說過一次])。到我上場時,我擊中兩個,然后三振出局。揮得太用力了。我認(rèn)為我更喜歡外場。球飛了出去,以短弧騰空而起,狠狠被球拍擊中,球飛了起來——向我飛了過來!——一陣恐懼感襲來;球接近時,我舉起手套擋住臉,擋開它,球掉在地上繼續(xù)滾動,我追在后面,撿起來——雷蒙的聲音清晰地呼喚著:“這里!這里!”——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氣扔出去。接下來我能聽到嗶嗶球飛到遠(yuǎn)處,撞在雷蒙的手套上。太棒了。完全不像外場。

接下來的一局我打了一個好球,很棒。那種感覺會直上你的手臂,傳遍你全身。

回家的路上,我沉思著盲人偵探馬克斯·卡拉多斯,又延伸到視力正常的海軍上校霍雷肖·霍恩布洛爾,然后再到俄克拉荷馬州的盲人參議員托馬斯·戈爾。小時候,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參議員。他閱讀國會記錄,加入辯論小組——他的一生都是為了這個計劃。他成了參議員。我知道那種幻想,也知道逆反的青少年白日夢:整個青年時代,我都夢想著成為一名數(shù)學(xué)家。我現(xiàn)在也實現(xiàn)了這個夢想。所以白日夢是可以實現(xiàn)的,只要想著做某事,然后去做。

不過,這意味著,你得先想象一些可能的事情。人們不能總在嘗試之前就先行想象這事可能還是不可能。即使人們想象了一些可能的事情,也不能保證計劃能夠成功實施。

我們的球隊叫海倫·凱勒玩笑隊(也有一些更好聽的名字,[來源{當(dāng)然}于澳大利亞],但我不是很感冒)。可悲的是,海倫①這樣一個聰明的女人,受到如此錯置的教育——與其說是被莎莉文所誤,倒不如說都得怪她所處的時代:所有那些甜蜜的維多利亞時代的感傷,涌上了她的心頭:“無論是從海灘還是從山頂上看,康沃爾的漁村都美麗如畫,所有的船只,或駛向停泊處,或在港口航行。碩大、恬靜的一彎明月浮上天空,在水中撒下一道長長的光輝,就像犁將銀色的土壤打碎一樣。我只能感嘆我的狂喜。”——來吧,海倫。那就是生活在文本世界里的樣子。

但是,我的大部分(全部?)生活,不正是在文本中度過的嗎?對我來說,這就像月光對海倫·凱勒一樣不真實?這些n維流形…我在其中能力的基礎(chǔ),我覺得來自于觸覺空間的現(xiàn)實生活;不過,它仍舊與我的實際經(jīng)驗有很大的差距。我現(xiàn)在面臨的情況也是如此,杰里米和瑪麗表演了一些我不理解的戲碼……我的應(yīng)對計劃也是。言語……文字vs現(xiàn)實。

我撫摸著我的手套,感受著球拍對嗶嗶球的撞擊。沉思于我的計劃。

下一次杰里米把瑪麗·安瑟帶到我的辦公室時,我沒說什么話。我拿出訪客專用的紙和鉛筆,讓她在咖啡桌旁坐下。我?guī)砹宋业哪P停簛喸恿W釉谝皇饘俳z中分裂,就像淋浴噴頭里噴出的水一樣;用來制作模型的吸管式泰勒棒;各種多面體塊。然后我坐了下來,挨著以她之前圖紙所制成的脊面圖,加上我嘗試制作的模型,提出非常有限的問題:“這條線是什么意思?它在前面還是后面?這是R還是R素數(shù)?這里我理解得對嗎?”

她會發(fā)出一種笑聲,或者說,“不,不,不,不。”(沒有語序問題),然后瘋狂地畫畫。她完成后,我拿起紙頁,放在我的施樂打印機里,拿出隆起的、凹凸不平的紙頁,讓她引導(dǎo)我的手指去觸摸。盡管如此,還是很難理解。她沮喪地走到吸管模型前,拼成三角形、平行線等。這很容易,但最終她也達(dá)到了極限。“得畫在這之外。”她說。

“好吧。想要什么就寫下來吧。”

她寫了下來,然后大聲讀給我聽,或者我通過打印機給翻譯成盲文。我們繼續(xù),杰里米則一直在我們身后看著我們。

最終,我們循著亞原子粒子進入微觀維度,在那里它們看起來像是在“跳躍”,情況也變得越來越向我的工作范疇靠攏。我提出一個n維拓?fù)淞餍危渲?

我嘆了口氣。我們已經(jīng)談了兩三個小時。我坐回到沙發(fā)上,握著瑪麗的手,給了她一個安慰的擁抱。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累了。”

“我感覺好多了,”她說,“用方式更容易交談——用這種方式。”

“啊。”我說。我拿起一個正電子撞擊“靜止”μ子的模型:一棵金屬絲樹,樹干突然爆裂成一團卷曲的樹枝。所以關(guān)鍵點就在這里:一系列事件,一大堆解釋。盡管如此,大部分粒子還是朝一個方向射出(觸覺空間的真相)。

她放開我的手,畫了最后一張圖。然后,她給我打印了一份,并引導(dǎo)我的手去摸那份棱紋的副本。

這又是德薩格斯定理。

瑪麗這時說道:“布拉辛加姆先生,我想喝水。”他走到大廳的飲水機旁,她迅速用手指和拇指夾住我的食指(用不適當(dāng)?shù)膲毫Π盐业闹父箟浩剑盐业氖种付寂戳耍罅藘上拢缓蟀盐业氖种赶却恋剿耐壬希缓蟠恋綀D上,畫出一個三角形。她重復(fù)了這個動作,然后戳了戳我的腿,畫出了另一個三角形。然后她沿著這條線一直畫到一邊,這條線是由兩個三角形一次又一次的投影產(chǎn)生的。她是什么意思?

杰里米回來了,她放開了我的手。過了一會兒,在完成一切禮儀之后(有力地握手,顫抖的手),杰里米把她帶走了。

當(dāng)他回來時,我說:“杰里米,我有沒有可能單獨和她談?wù)劊课艺J(rèn)為你的出現(xiàn)讓她變得緊張——你知道,這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她對n維流形確實有一個有趣的視角,但是當(dāng)她停下來和你互動時,她會感到困惑。你知道,我只是想帶她去散步——沿著河,或者潮汐湖,和她好好談?wù)劇_@樣可能會得到您想要的結(jié)果。”

“我看看他們會怎么說。”杰里米面無表情道。

那天晚上,我戴上一副耳塞,播放了杰里米的電話錄音。某次電話接通時,他說道:“他現(xiàn)在想和她單獨談?wù)劇!?/p>

“很好,”一個男高音說道,“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這周末?”

“如果他同意。”掛斷電話。

我喜歡聽音樂。我最喜歡聽20世紀(jì)的作曲家的作品,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通過我們當(dāng)前世界里的聲音來創(chuàng)作音樂。這個世界充滿了噴氣式飛機、警報器和工業(yè)機械,還有鳥鳴、木刻和人聲。梅西安、帕奇、賴克、格拉斯、夏皮羅、蘇博蒂尼克、利蓋蒂、潘德雷茨基——這些第一批離開管弦樂隊和古典傳統(tǒng)的探索者,對我來說仍是我們時代的聲音,他們和我能夠產(chǎn)生共鳴。事實上,他們?yōu)槲掖?在他們的不和諧、困惑和憤怒中,我聽到自己被表達(dá)了出來。所以我會聽他們費解而復(fù)雜的音樂,因為我理解它,這給我?guī)砹丝鞓贰2⑶遥斫獾倪^程讓我充分參與到其中,我感到有一種超越的感覺,沒有人能比我做出更多的演繹。一切盡在我掌控之中。

我聽起了音樂。

你看,這些n維流形……如果我們足夠了解它們,能夠操縱它們,利用它們的能量……是啊,這些粒子中包含了大量的能量。那種能量意味著權(quán)力,而權(quán)力……吸引著有權(quán)力的人。或者那些不擇手段地追求權(quán)力的人。我開始感覺到這將是多么危險的事情。

當(dāng)我們穿過購物中心走向林肯紀(jì)念堂時,她很安靜。我想,如果我說了任何重要的事情,她都會阻止我的。但我知道得夠多了,所以什么也沒說。我想她猜到我已經(jīng)知道她被監(jiān)聽了。我的左手松松地握著她的上臂,讓她引導(dǎo)我。晴朗多風(fēng)的一天,偶爾有云遮住太陽一兩分鐘。在購物中心的湖邊,潮濕的海藻發(fā)出的、略微停滯澀的氣味,攜裹著其他各種各樣的氣味:青草、灰塵、木炭和烤肉的雙重味道……越南紀(jì)念碑周圍,纏繞著一片黑暗。鴿子咕咕地叫著,聲音怪異、嘹亮得超出了身體的承載力。我們走過時,它們喧鬧地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我們坐在剛剛修剪過的草地上,手指拂過堅硬的葉片。

這場對話的過程很奇怪。對我而言,沒有視效;或許我們也被監(jiān)視著。(這是盲人常見的焦慮,害怕被注視——真是這樣。)我們不能自由交談,盡管同時我們又必須要說些什么,以防止布拉辛加姆和他的朋友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覺察出了端倪。“天氣真好。”“是啊,像這樣的一天,我很想出去沿著河走走。”“真的嗎?”“是的。”

她的兩根手指一直握著我的一根手指。我的手是我的眼睛,一直都是。現(xiàn)在它們像聲音一樣富有表現(xiàn)力,觸覺變得前所未有地敏感,我們在觸覺空間投射了一場罕見的對話。你還好嗎?我沒事。你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不完全知道,解釋不了。

“那么,我們?nèi)潣沁叞伞H缓髲暮蟿澇鋈ァ!?/p>

我說:“你今天的言語順序好多了。”

她用力捏了我的手三次。錯誤信息?“我……被……電擊。”她的聲音打滑,含糊不清,有點失控。

“散步似乎有點用。”

“是的。有時候。”

“那數(shù)學(xué)思維的順序呢?”

帶著嗡嗡的笑聲,沙啞的聲音。“我不知道——也許更混亂——補充性的流程?你自己判斷吧。”

"作為一名宇宙學(xué)家,你研究過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嗎?"

“微觀維度的拓?fù)浣Y(jié)構(gòu),顯然決定了引力和弱相互作用,對此你不會反對吧?”

“我說不上來。我算不上什么物理學(xué)家。”

又捏了三次。“但是你一定有一兩個想法?”

“真沒有。你呢?”

“也許……有一次。但在我看來,你的工作與此直接相關(guān)。”

“據(jù)我所知沒有。”

陷入僵局(似乎?)我對這個女人越來越好奇,她給我的信號是如此復(fù)雜……她又一次像是白天的一團黑暗,一個除了頭部以外所有光亮都消失的漩渦。(我“看到的”一切都會通過想象來實現(xiàn),始終為觸覺影像。)

“你穿的是深色衣服嗎?”

“不完全是。紅色、米色……”

我們?nèi)耘f走著,我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緊了。她和我差不多高,手臂上的肌肉清晰可見,胸肌從肋骨處凸出。“你平時一定游泳吧。”

“我做力量訓(xùn)練。在月球上,他們讓我們練。”

“在月球上。”我重復(fù)道。

“是的。”她說完就沉默了。

這真的不可能。我并不完全認(rèn)為她是我這邊的——事實上我認(rèn)為她在撒謊——但我從她那里感受到了一種潛在的同情,以及一種與她合謀的感覺,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越長,這種感覺就越強烈。問題是,那種感覺是什么意思?由于沒有自由交談的能力,我很難去了解更多的東西;在她反常的行為中,我只能猜她在想什么,以及我們的聽眾是如何看待我們倆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沉默的談話的。

我們劃到潮汐湖,不時地談?wù)撝車木吧N蚁矚g在水上的感覺——感受到小船在其他船只的尾流上輕輕搖擺,聞到周圍散發(fā)出的潮濕陳腐的氣味。“櫻桃樹還在開花嗎?”

“哦,是的。但不是盛開,剛開過。太美了。這里”——她探出頭來——“這里有一朵花快枯萎了。”她把它放在我手里,我聞了聞。“香嗎?”

“不,沒什么味道。”我說,“人們說花越漂亮,香氣就越少。你覺得呢?”

“我想是吧。我喜歡玫瑰的香味。”

“雖然氣味很淡,但我想這些花一定很漂亮——所以聞起來一點也不香。”

“總的來說,它們很可愛。我真希望你能看得見他們。”

我聳聳肩。“我真希望能把觸摸花瓣的感覺分享給你,或是這種我能感受到的、隨著小船上下起浮的感覺。我有足夠的感官數(shù)據(jù)來娛樂自己。”

“是的……我相信你可以。”她用手捂住了我的手。

“我想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了。”我說。這樣岸上的人就看不清楚我們了。

“至少從碼頭上看不清楚了。實際上,我們幾乎都在湖的另一邊了。”

我把手從她的手下面抽出來,扶住她的肩膀。她的鎖骨十分明顯。這種接觸,這種通過觸摸進行的對話……牽手最能表達(dá)彼此的心意,所以我再次握住她的手,我們的手指隨意糾纏,探索。孩子們大喊大叫,然后在我們左邊的船上大笑,聲音充滿了興奮。這種興奮,應(yīng)該如何用觸摸的語言表達(dá)呢?

我們都知道。指尖劃過手掌的線條;弄亂了手腕后面的細(xì)毛;手指互相按壓:這些當(dāng)然是句子。這是一種很難掌握的語言。在我輕撫的指尖下,那像貓一樣的性感伸展……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前面水域沒人。”她的聲音充滿了嗡嗡的弦外之音。

“給爐子加燃料,”我喊道,“該死的魚雷!”伴隨著咯咯的笑聲,我們劃著槳,穿過水池,進入清新潮濕的風(fēng)中,陽光灑在我們的臉上。我們笑著看著緊張氣氛的釋放(巴松管和男中音),用詼諧的語調(diào)喊著“馬克·吐溫!”或者“前面有障礙!”我們越蹬越用力,纏繞在一起的手互相摁壓…“順著波多馬克河走!”“穿過大海!”“穿過赫拉克勒斯的大門!”“尋找金羊毛!”直到一陣帶著寒意的微風(fēng)撲來——

她停止踩踏板,我們向左急轉(zhuǎn)彎。

“我們得返回了。”她低聲說。

我們劃船漂進港口,一聲不吭。

通過竊聽器,我知道有兩個、可能是三個人闖入過我的辦公室。只有一個人說過話——一個男人,低聲說:“文件柜找找。”文件柜抽屜被拉了出來(滾珠軸承上的滑道發(fā)出熟悉的咔嗒聲),書桌抽屜也被拉出來了,然后傳來了翻動紙張的聲音,還有打翻東西的聲音。

我還聽到了杰里米的一段有趣的電話錄音,是別人打給他的。杰里米說:“有什么事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之前打給杰里米的聲音一樣)說,“她說他不愿意透露任何細(xì)節(jié)。”

“意料中事。”杰里米說,“但我肯定他已經(jīng)——”

“是的,我知道。繼續(xù)按我們討論過的計劃進行。”

我猜就是指入室盜竊。

“好的。”掛斷電話。

毫無疑問,他們甚至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可能會反其道而行之,或者開始對付他們,或者覺察出端倪。這讓我憤怒。

與此同時,我感到害怕,感受到了生活在華盛頓特區(qū)的力量;感受圍繞官方政府的神秘團體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我讀過不了了之的謀殺案,神秘的被殺者有著不為人所知的工作……作為一個盲人,我常因身患?xì)埣捕杏X自己遠(yuǎn)離神秘的世界和隱藏的力量之外,生活在邊緣地帶。(“沒有人會傷害盲人。”)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也身處其中,只能靠我自己。這太可怕了。

一天晚上,我正沉浸在哈利·帕奇的《云室音樂》中,漂浮在那些巨大的玻璃狀音符中,門鈴?fù)蝗豁懥恕N夷闷鹂梢曤娫挘骸拔梗俊?/p>

“我是瑪麗·安瑟。我可以上來嗎?”

“當(dāng)然。”我按下按鈕,走上樓梯平臺。

她一個人上了樓。“不請自來,打擾啦,”她氣喘吁吁地說,“我在電話簿上查了你的地址。我不應(yīng)該……”

她站在我面前,摸著我的右臂。我舉起我的手,握住她的手肘:“有什么事嗎?”

她發(fā)出一陣緊張而響亮的笑聲:“我不應(yīng)該在這里。”

那你可能很快就會有麻煩了,我想說。但她肯定知道我的公寓會被竊聽吧?所以她其實應(yīng)該在這里嗎?她劇烈地顫抖著,我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你沒事吧?”

“沒事。哦不,有事。”雙簧管落下的音調(diào),似笑非笑……她似乎在害怕,非常害怕。我想,如果她是在演戲的話,那她演得太好了。

“進屋吧。”我說著,把她帶了進去。我走到音響前,調(diào)低了音量——然后想了想,又調(diào)高了音量。“請坐——沙發(fā)不錯。”我自己也很緊張,“你想喝點什么嗎?”突然間,這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就像是我的一個夢,一個幻想。《云室音樂》和周圍的東西之間,我怎么知道什么是真實的?

“不用,哦不,還是來點吧。”她又笑了,但又不是真的笑。

“我有一些啤酒。”我去冰箱,拿了幾瓶,打開瓶蓋。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我在她身邊坐下時說道。當(dāng)她說話時,我喝著啤酒,她不時停下來咽下一大口。

“嗯,我覺得我越理解你所說的n維流形之間的能量轉(zhuǎn)移,我就越能理解……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她的聲音變了——泛音消失了,不那么響亮,不那么鼻音了。

我說:“我不知道能告訴你什么。這不是我可以談?wù)摗⑸踔翆懴聛淼氖虑椤N夷鼙磉_(dá)的,我已經(jīng)發(fā)表了,你知道的。在論文上。”我說得更加大聲,這樣竊聽器那邊能聽得見(如果有人的話)。

“嗯……”她的手,在我的手下面,再度開始顫抖。

我們在那里坐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們通過那兩只手在交談,說一些我現(xiàn)在幾乎記不起的事情,因為我們沒有語言可以來表達(dá)。但是它們?nèi)匀皇侵匾臇|西。過了一會兒我說:“來,跟我來。我住在頂層,所以在屋頂上有一個門廊。把這些啤酒喝完,今晚你就暢快多了,到屋外的話感覺會更好。”我?guī)┻^廚房,來到餐具室,那里有通向上面的樓梯。“上去吧。”我回去音響那邊,播放了杰瑞特的科隆音樂會,聲音足夠大,我們在樓頂都能聽得見。然后我爬上樓梯上了屋頂,嘎吱嘎吱地踩著柏油碎石。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建筑物的側(cè)面一直延伸到屋頂邊緣的中上部,兩側(cè)長著大柳樹,樹枝搭在上面,形成了一個避風(fēng)港。我在外面放了一個舊沙發(fā)。有些夜晚,當(dāng)刮起風(fēng)、空氣涼爽的時候,我會躺在上面,手里拿著一個凹凸不平的盲文平面圖,聽著斯科爾斯的《星云圖》,通過這些投影圖感覺仰望夜空的樣子。

“真好。”她說。

“是呀。”我從沙發(fā)上拉下塑料布,然后我們坐下。

“卡洛斯?”

“什么事?”

“我——我——”

我一只手摟著她。“忍住,”我說,突然感到心煩意亂,“別是現(xiàn)在,別是現(xiàn)在,放松,忍住。”她轉(zhuǎn)向了我,將頭靠在我的肩上,顫抖著。我把手指伸進她的頭發(fā)里,慢慢地穿過她那纏結(jié)的發(fā)絲。她的頭發(fā)剛好齊肩。我撫摸她的耳朵,撫摸她的脖子。她平靜了下來。

時間流逝,我只是愛撫著瑪麗。沒有其他想法,沒有其他感知。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多長時間我說不上來——也許半個小時?也許更久。她發(fā)出一種咕嚕咕嚕的卡祖笛聲,我俯下身子吻了她。賈勒特的聲音,在流暢的鋼琴音符中短暫地呼喊著。她把我一把拉過去;她的呼吸屏住,又一下子迸發(fā)了出來。我們吻得更加激烈。我們的舌頭跳動著,靈肉交融。這種感覺穿過我的脈輪、脖子、脊柱、腹部、腹股溝。只是親吻而已。我沒有絲毫的企圖或抵抗,深陷其中。

我記得一位大學(xué)朋友曾經(jīng)問我,支支吾吾地,我的愛情生活有沒有什么困難。“很難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想要?”我笑了。我想說的是,整個過程非常簡單。盲人對觸摸的依賴讓他們總是先人一步。可以這么說:用手看臉,被手牽著(依賴),一個人已經(jīng)跨越了拉斯所謂的非性世界和性世界的邊界;一旦越過邊界(且另一半有受保護的感覺)……

我的手摩挲著她的身體。我第一次了解她的身體——在整個過程中,這是一個非常讓人激動興奮的時刻。我一直認(rèn)為臉窄的人應(yīng)該臀也是窄的(你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情況確實是這樣的)。但她卻并非如此——她的臀部呈現(xiàn)出姣好的女性曲線(難以相信,就像另一個人的另一種感覺)。我的手指不自主地滑進了她的衣服下面,滑動在她的紐扣之間,像小老鼠一樣靈巧聰明、精力充沛。我解開她的襯衫的扣子,然后把手伸到后面解開了她的內(nèi)衣。她聳動著肩,脫下文胸,伸手去拉扯我的皮帶,這時我感覺到了她柔軟的乳房。我移了移,把耳朵放在她堅硬的胸骨上,在乳房緊貼著我的臉時親吻了她的胸部,感受那快速的心跳……她把我往后推,拉開了我的拉鏈。我們停頓了一下,迅速把剩下的衣服都脫下,直到脫得精光。裸露的肌膚貼在一起,在一個單一的觸覺空間里充滿能量地摩擦著,不停地愛撫著,嘴對嘴,十指交握,身體對身體,乳房和勃起的陰莖被擠壓著,就好像是在兩個肌肉的脈動壁之間。

皮膚是終極的聲音。

我們翻云覆雨。我們做愛時(我的腳戳著沙發(fā)的一端,沙發(fā)很寬,但有點太短),我弓起身子,讓微風(fēng)吹進我們身體的縫隙(吹著汗水感到?jīng)鏊┫律碜樱人蔽贿吶轭^,然后吮吸另一邊——

(這讓我在某種意義上變得像是無助的、需要幫助的嬰兒,完全依賴著她[因為對一出生就失明的人來說,母愛的重要性更勝其他人;盲人幾乎在所有事情上都依賴于他們的母親,依賴于對事物永恒性的感知,依賴于區(qū)分自我和世界的教育,依賴于語言的開端,也依賴于建立一種個性化的語言來彌補失明{如果你的母親不知道,用手來回掃動意味著“我想要”的話},并架起通向通用語言的橋梁——只有母親才能給予這一切,如果沒有這些,失明的嬰兒就迷失了;沒有母愛之上的母愛,失明的孩子很可能會發(fā)瘋]所以吮吸愛人的乳頭會帶回最初的信任和需要感,我確信這一點)

——即使在那時,當(dāng)我和這個陌生的另一個瑪麗·安瑟做愛時,我也確信這一點。這個女人對我來說,和其他所有與我對話的人一樣陌生。至少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隨著每次插入她的身體(圓柱體被圓錐體覆蓋,通過圓柱體滑入粗糙的球體,神經(jīng)元與神經(jīng)元之間,數(shù)百萬個神經(jīng)元融合在一起,所以我無法分辨我在哪里停下來,她又是在哪里開始的),我對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她的形狀、她的節(jié)奏、她的整個神經(jīng)現(xiàn)實,都在運動和觸摸中對我說話(張開的手握住我的背、側(cè)腹、屁股)。在那些破碎的低音管音調(diào)中,就像有人在短暫地、不由自主地哼唱一樣。“啊,”我對所有這些感覺、所有這些新知識高興地說。我感覺到所有的皮膚和所有的神經(jīng)像一陣風(fēng)一樣卷進我的脊椎、睪丸的背部,把我的全部都拋向她——

當(dāng)我們結(jié)束時(雙簧管吱吱地響),我從她身上滑了下來,我的膝蓋彎曲著,讓腳翹在空中。我在微風(fēng)中扭動腳趾。微弱的交通噪音,伴隨著公寓里的鋼琴演奏了一種城市音樂。從通風(fēng)井傳來一群鴿子的合唱聲,聽起來像緊閉著嘴想要說話的猴子。瑪麗的皮膚濕濕的,我舔了舔,愛上了這咸味。在我模糊的視野中有一片黑暗,里面束縛著黑暗……她滾動到了一邊,我的手在她身上游弋。她的二頭肌突出,光滑結(jié)實。她背上有幾顆痣,像半埋在皮膚里的小葡萄干。我把它們按下去,用手指摸她的脊椎。她背部的肌肉使她的脊椎陷入了深深的肉槽中。

我記得有一天,我們被帶到一個博物館去上盲人科學(xué)課,那里的人允許我們?nèi)ビ|摸一具骷髏。所有這些堅硬的骨骼,剛好長在正確的地方;完全合乎邏輯,摸起來就跟隔著皮膚摸一樣,真的——沒有什么大的驚喜。但我記得,感受骨骼的經(jīng)歷讓我非常沮喪,我不得不走到外面,坐在博物館的臺階上透氣。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如此震驚,但我想(且不說那些堅硬的骨骼)大概是因為:知道自己有多真實令人恐懼!

現(xiàn)在我輕輕地拉拉她:“你是誰?”

“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我想再說話時,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上(散發(fā)著我們的氣味):“一個朋友。”嗡嗡的鼻音,像音叉,像我開始喜愛的聲音(這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我還不了解她):“一個朋友……”

在幾何思維的某一點上,視覺只是一個障礙。那些習(xí)慣于可視化定理(如在歐幾里得幾何中)的人會發(fā)現(xiàn),到某一個特定點的時候,概念根本不能被可視化,在n維流形或其他地方都是如此;強行可視化只會導(dǎo)致混亂和誤解。除此之外,由一種運動美學(xué)來引導(dǎo)的內(nèi)部幾何學(xué)、一種觸覺幾何學(xué),可能是我們最好的感官類比;所以我是有優(yōu)勢。

但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在心臟的幾何形狀中,我有過任何類似的優(yōu)勢嗎?存在任何只能感覺到,而永遠(yuǎn)看不到的東西嗎?

對于每個關(guān)心幾何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關(guān)系的人來說,關(guān)鍵問題在于,一個人如何從感官世界不可交流的印象(模糊的力場、危險場)轉(zhuǎn)移到普遍認(rèn)同的數(shù)學(xué)抽象概念(解釋)的問題。或者,正如埃德蒙德·胡塞爾在《幾何的起源》中所說的那樣(在這個特別的早晨,喬治極其笨拙地為我闡述了這段話):“幾何的理想性(就像所有科學(xué)一樣)是如何從它最初的內(nèi)在起源——它是第一個發(fā)明家靈魂意識空間中的一個結(jié)構(gòu)——發(fā)展到它理想的客觀性的?”

這時,杰里米敲響了我的門:快速敲了四下。“進來吧,杰里米。”我說,我的脈搏加快了。

他探頭探腦地打開門。“我煮了一壺咖啡,”他說,“下來喝點吧。”

于是我來到他的辦公室,那里散發(fā)著濃郁的法式烤肉的味道。我坐在杰里米桌旁的一把長毛絨扶手椅上,接了一個小釉面杯,啜飲著。杰里米不安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喋喋不休地談?wù)撝鞣N雞毛蒜皮的小事,顯然有意避開瑪麗和所有相關(guān)的話題。咖啡讓我渾身發(fā)熱——甚至我的腳都被熱氣熏得躁動起來。因為天花板空調(diào)通風(fēng)口直對著我,我并沒有開始流汗。起初,這是一種舒適,甚至愉快的感覺。咖啡苦澀而混濁的味道沖刷著我的上顎,穿過我的上顎,進入我的鼻竇,再通過鼻竇到達(dá)我的眼睛后面,穿過我的大腦,一直到我的喉嚨,進入我的肺部:我呼吸著咖啡的氣味,我的血液溫暖地歌唱著。

……我們一直在談?wù)撘恍┦虑椤=芾锩椎穆曇魪奈业恼戏胶颓胺絺鱽恚幸环N噼里啪啦、微弱的感覺,就像是由一個舊的碳麥克風(fēng)發(fā)出的:“如果這個流形的Q能量通過這些矢量維度被引導(dǎo)到宏觀維度的流形中,會發(fā)生什么?”

我高興地嘀咕起來:“這樣的,給n維可微流形M的每個P點一個切平面的模擬,也就是一個n維向量空間Tp(M),稱為P處的切空間。現(xiàn)在我們可以在流形M中定義一條路徑,作為R到M的開區(qū)間的可微映射。沿著這條路徑,我們可以擬合所有定義M的子流形K的力,這必將是巨大的能量。”我一邊寫一邊說著,這時候,藥物不僅對我的意識、還對我的身體開始產(chǎn)生作用,我意識到不對勁。(“現(xiàn)在的特制新藥真是五花八門……”)杰里米的呼吸變得不流暢,他抬起頭來,想看看我怎么停筆了;與此同時,我感到輕微的惡心,這更多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被下藥了,而不是因為化學(xué)物質(zhì)本身。它們幾乎沒有對我產(chǎn)生什么“噪音”。我跟他都說了些什么啊?我的天啊,為什么?至于嗎?

“對不起,”我喃喃自語的聲音穿過換氣扇的轟鳴聲,“有點頭疼。”

“沒事吧?”杰里米說,聲音和喬治的一模一樣,“你的臉好像都發(fā)白了。”

“有點難受。”我說,試圖掩飾我的憤怒。(后來,聽了這段對話的錄音,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的聲音充滿困惑。)(而且我也沒怎么談?wù)撐业墓ぷ鳌f的主要是定義類的東西。)“很抱歉我得走了,我真的很不舒服。”

我站起身來。有那么一會兒,我恐慌了;房間門的位置——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費力記住的最基本的方位點——我怎么也想不起來。如果我向杰里米·布拉辛加姆問起這種事,或者在他面前跌跌撞撞,那我就慘了。我有意識地努力去回憶:桌子對著門,椅子對著桌子,所以門應(yīng)該就在身后……

“讓我送你回辦公室吧。”杰里米拉著我的胳膊說,“也許我可以送你回家?”

“沒事。”我說,甩開他的手。我似乎是偶然發(fā)現(xiàn)了門,然后離開了。我不知道是否能找對自己辦公室的門。我的血液滿是熱土耳其咖啡,我感到頭暈?zāi)垦!h€匙插進門鎖,門開了。我進去把門反鎖,躺在了沙發(fā)上,卻仍舊沒有舒服一些。但我已經(jīng)動彈不得了。我無助地躺著,忍受著頭暈的感覺。我曾讀到過,這樣的特制藥幾乎不會有副作用,但也許不是對所有人——否則,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反應(yīng)?我感到十分恐懼。或者杰里米還給我下了其他藥。一個警告?抗議?突然,我意識到我的理解是有嚴(yán)格的界限的,在這之外還有我不理解的各種各樣的行為——后者有完全淹沒前者的威脅,如果這樣的話我就什么也無法理解了。這樣的情況讓我害怕。

一段時間后——可能長達(dá)一個小時——我覺得我必須回家。身體上我感覺好多了,只是當(dāng)我走出去站在風(fēng)中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種藥物對我神經(jīng)的影響仍然存在。罕見地,我聞到飄散在空氣中那沉重的柴油廢氣,穿著舊汗衫的人的味道:這些氣味讓我無法通過鼻子找到雷蒙的推車。我的手杖感覺異常的長,我的聲吶眼鏡的升降口哨聲構(gòu)成了一部音樂作品,像出自梅西安的《東方目錄》。我被這種效果迷糊住了。汽車帶著電呼呼的聲音飛馳而過,風(fēng)發(fā)出的聲音太大,我根本無法處理。我找不到雷蒙,也決定放棄嘗試;不管怎么說,讓他卷進來不是什么好事。雷蒙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沃倫玩投球的那些時間里,當(dāng)我們在他的公寓里玩嗶嗶乒乓球時,我們有時會笑到腳都站不穩(wěn)——畢竟,除此之外,友誼還能是什么呢?

被這樣的想法、奇怪的風(fēng)和交通的音樂分散了注意力之后,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過地是哪條街了。當(dāng)我站上路邊臺階時,一輛汽車的嗖嗖聲幾乎與我擦身而過。我迷路了。“請問,這是賓夕法尼亞大街還是國王大街呀?”該死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著,時不時會硌到腳的碎玻璃,人行道上木板上伸出的小釘子,托著樹枝或路標(biāo)的低懸的電線,路邊的狗屎像香蕉皮一樣等著把我絆倒在路上,被公共車碾壓;從街角飚出的無聲電動馬達(dá)汽車,不在乎我是否失明或殘疾的搶劫犯,人行道上沒蓋子的檢查井,患有狂犬病的狗,從柵欄的縫隙中露出尖牙利齒,隨時準(zhǔn)備咬上一口……哦,是的,我擊退了所有這些還有其他更多的危險。我看起來一定像個瘋子,踮著腳走在人行道上,像與魔鬼戰(zhàn)斗一樣揮舞著我的手杖。

當(dāng)我回到公寓時,已經(jīng)氣得直發(fā)抖了。我打開史蒂夫·賴克的《出來》(書里的短語“出來讓他們瞧瞧”被循環(huán)了無數(shù)次)以我能忍受的最大聲音播放。在音樂的掩護下,我在家來回踱步,咒罵和哭泣交織(眼睛都覺得刺痛了)。我制定了一百個不可能的計劃來報復(fù)杰里米·布拉辛加姆和他神秘的幕后老板。我刷了十五分鐘的牙,想把咖啡的味道從嘴里弄掉。

第二天早上,我有了一個可行的計劃:是時候進行一些對抗了。那是一個星期六,我得以在辦公室不受干擾地工作。我進入辦公室,打開了一個公文包,又打開了我的文件柜,制造出將文件從公文包轉(zhuǎn)移到文件柜的聲音。然后我輕手輕腳地拿出了那天早上買的一個大型捕鼠器。在背面我寫道:“抓住你了”。第二個陷阱極具殺傷性。我把陷阱設(shè)置好,并將其小心地放置在我放到柜子里的新文件后面。當(dāng)然,這完全是出于我青春期的憤怒幻想之一,但我不在乎。這是我想到的最好方法,既懲罰了他們又隔空警告。一旦文件從機柜中取出,陷阱就會夾住拉出文件的手,并且還會以只有我能感覺到的方式破壞錄音帶。因此,如果陷阱被觸發(fā),我就會知道。

第一步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在彭德列奇的《廣島受難者》中,一剎那致命的寂靜,弦樂在整個世界的等待中嗡嗡作響。

切削;血腥味。

在馬路對面,一個木匠在屋頂上釘釘子,每組敲七次,聲音漸強: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在情感數(shù)學(xué)中,壓力計算可以用來衡量一個人的緊張感:剛好我們可以拿來用。也許所有類型的數(shù)學(xué)都可以繪制出意識狀態(tài),表達(dá)存在的當(dāng)下。

她深夜又來找我,風(fēng)通過門廊從她身邊擦過灌進屋來。天色已晚,狂風(fēng)驟雨,晴雨表跌落。暴風(fēng)雨來了。

她說:“我想見你。”

我有些恐懼,又感到高興。我不知道哪種感情占上風(fēng),或者一段時間后留下的到底是哪種感情。

“好。”我們進了廚房,我給了她一杯水,不安定地圍著她打轉(zhuǎn)。我們開始有地沒地聊起來,我的聲音也平靜了下來。幾分鐘之后,我非常堅定地抓住了她。“跟我來。”我把她帶進廚房,走上狹窄的發(fā)霉的樓梯,走出屋頂?shù)拈T,走進風(fēng)中。一陣大雨點撲向我們。 “卡洛斯——”“沒關(guān)系!”狂風(fēng)伴隨著濕漉漉的灰塵和熱瀝青裹挾在雨水中的氣味,還有空氣中的靜電。遠(yuǎn)處向南,一陣低沉的雷聲讓空氣也顫抖。

“要下雨了。”她對著風(fēng)喊道。

“小聲點。”我告訴她,緊緊拽著她的手。風(fēng)吹過我們的衣服,和我的憤怒及恐懼交織在一起。我感到暴風(fēng)雨在我心中升起。風(fēng)吹過來,我的頭發(fā)被頭皮拉住。我握住她的手,等待著。“聽著,”我說,“看,感受風(fēng)暴”。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不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束驟然綻開的光線,就是閃電。 “啊!”我大聲說,指著自己。大約十秒鐘后,雷聲將我們推開。閃電只有幾英里之遙。

我命令的口吻說:“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我在自己的聲音里聽到了無法否認(rèn)的活力。

“那是——那是一場雷暴雨。”她回答說,對我的新情緒感到困惑。 “云很黑,壓得很低,但是有些地方被一些較大的縫隙撕碎了。有點像巨石在頭頂上碾壓過去。閃電——那兒!你注意到了嗎?”

我跳了起來。 “我可以看到閃電。”我咧嘴笑著說,“我能基本區(qū)分光明與黑暗,還有瞬時閃爍的光線。就好像太陽出來又消失。”

“是的,差不多是那樣。只有光像是鋸齒狀的白線,從云層延伸到地面。像你的那個亞原子粒子破裂的模型——一種斷線雕塑,像太陽一樣白,將地球分叉了一瞬間,像雷聲響亮般的明亮。”她的聲音滿是激動,我們的手也感受到這種情緒,還有恐懼,好奇,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電閃……轟,雷聲像拳頭一樣襲來,她跳了起來。我笑了出來。 “只打到了我們旁邊!”她害怕地說。 “差點劈到我們!”

我控制不住地笑了。 “再來!”我大喊,“快一點!”好像我是一個天氣販子一樣,閃電掠過了我們周圍的黑暗,嘩啦——轟……嘩啦——轟……嘩啦——轟!!

“我們該蹲下來!”瑪麗在仿佛要撕裂一切的狂風(fēng)中大喊大叫,雷聲回蕩。我來回?fù)u頭,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力度足以把她抓疼。

“不!這是我的視覺世界,你明白嗎?這是最美麗的——“電閃——撕裂——轟”。

“卡洛斯——”

“不!閉嘴!” 嘩啦——嘩啦——嘩啦——轟!滾雷,此刻如像山一樣大的空心桶,滾過水泥地面。

“我害怕。”她痛苦地說,從我身邊推開。

“你有赤條條暴露的感覺了,嗯?”我沖著她大喊,閃電劃過,風(fēng)吹向我們,雨點敲打著屋頂,濺起一股柏油味,與閃電的臭氧混合在一起。“你感覺到無助地站在一個能殺死你的力量面前是什么感覺了,對嗎?”

在間歇性的雷鳴中,她絕望地說,“是的!”

“現(xiàn)在你知道我在你們這些人身邊的感受了!”我喊道。轟!轟!!“該死的,”我說,疼痛感劃過我的聲音,就像閃電劃破空氣一樣,“我可以和毒品販子、流浪漢和瘋子一起坐在公園的角落里,我知道我會很安全。因為即使是那些人也仍然認(rèn)為傷害一個盲人是不對的。但是你們這些人!”我無法說下去了。我把她從我身邊推開,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回憶起這一切。嘩啦——轟!嘩啦——轟!

“卡洛斯——”手拉著我。

“什么?”

“我沒有——”

“你他媽的沒有!你走進來,給我講了那個關(guān)于月亮的故事,顛三倒四地說話,畫東西,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偷我的作品——你怎么能這樣做?你怎么能這樣做呢?”

“我沒有,卡洛斯,我沒有!”我甩開她的手,但就好像一座大壩已經(jīng)決堤了,好像只是現(xiàn)在,在暴風(fēng)雨中沖向它,她才能夠說出來:“聽我說!” 嘩啦——轟。“我和你一樣。他們讓我做的。他們讓我來是因為我有一些數(shù)學(xué)背景。我想,他們給我植入了我無法詳數(shù)的記憶。”現(xiàn)在,她那充滿激情、嗡嗡作響的絕望聲音直接掠過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你知道他們用那些藥物和植入物能做什么。他們可以像機器一樣給你編程。你可以按自己的步調(diào)行走,你可以看著自己,卻什么都不能做。”轟!“他們給我編了程序。我根據(jù)提示將所有要傳遞的信息都給了你。但是你知道”——轟——“我在努力,你知道的,我腦中的某些部分他們是無法觸及的。我在努力與他們戰(zhàn)斗,你不明白嗎?”

嘩啦——轟。炙熱的空氣,臭氧,耳鳴。這個閃電差點真打上我們。

“我服用了TNPP-50,”她說,現(xiàn)在平靜多了,“還有MDMA①。我在來見你的路上還偷偷溜進了一家藥店。我用了一個我保存的空白處方箋,拿到了這些藥。我們?nèi)コ毕臅r候,我被下了藥,走路都很困難。但這藥幫助我說話,幫助我對抗編程。”

“你被下藥了?”我驚訝地說(我知道,馬克斯·卡拉多斯一定能夠想到。但是我……)。

“是的!”轟。“那次以后我每次見你都被下藥。而且每次效果都更好。但為了保護我們倆,我不得不假裝還在做你的工作。上次我們在這里的時候”——轟——“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時的一切反應(yīng),卡洛斯,你認(rèn)為我會假裝嗎?”

蓋爾曼圖書館有一個奇怪的特點:除了從外面鎖住的防火梯之外,沒有通往第六層和第七層的樓梯(圖書館正上方的辦公室)。要去辦公室的話,你不得不去坐唯一的那部電梯,這是我以前多次抱怨的事實——我更喜歡走樓梯。現(xiàn)在我卻謝天謝地,因為這樣的設(shè)置反倒給我爭取了時間。電梯在七樓打開時,我走了出來,伸手進去,按下了所有七個樓層的按鈕,然后跑向我的辦公室,一邊伸手去鑰匙串兒里找鑰匙。

我找不到鑰匙了。

我慢了下來。一把把鑰匙地查看。找到鑰匙、打開門鎖、把門猛地一推,門打在門檔上。我奔到文件柜前,打開中間的抽屜,小心翼翼地將一只手探到那份文件旁邊。

捕鼠器不見了。露餡兒了。

我不知道我愣在那里了多久;雖然我的思緒瘋狂地在幾十個計劃中打轉(zhuǎn),但應(yīng)該沒花很長時間。然后我走到書桌前,從最上面的抽屜里拿出剪刀。我順著臺式電腦的電源線找到了文件柜旁邊的墻插。我拔出那里的插頭,把剪刀大大打開,把一個尖頭插進插座,塞進去,用力擰。

噼啪。電流讓我痙攣了一會兒——強烈的疼痛隨著脈沖穿過我的身體——我被打到一邊,背對著文件柜跪倒在地。

(當(dāng)我還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對諾沃卡因過敏。我的牙醫(yī)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鉆開了我的牙齒。非常難受,但與正常的疼痛完全不同:是超越疼痛之痛。疼痛伴隨著電流的感覺。后來,我問我的哥哥,他是一名電工,他說神經(jīng)系統(tǒng)確實能夠感覺到每秒60個周期的交流電:“當(dāng)你觸電時,你總是感覺到那樣的電流跳動,非常快,但感覺仍然很明顯。”他還說,如果我穿著濕鞋,那可能就會沒命。“電流使肌肉抽筋,從而使你和電源套牢,這可能會讓你一命嗚呼。你很幸運。你在腳底發(fā)現(xiàn)水泡了嗎?”我有。)

我掙扎著站起來,左臂劇烈疼痛,耳邊嗡嗡作響。我返回到辦公桌。我的眼鏡發(fā)出相當(dāng)大的嗶嗶聲,所以我摘下眼鏡,把它們放在面向門的書架上。我測試了收音機——還沒有連接電源。我不知道是不是整層樓都斷電了,于是我很快地到大廳看了看天花板上的燈。沒亮。回到辦公桌后,我拿起訂書機和水杯,把它們放在文件柜旁邊。走到書架前,收集所有的塑料多面體形狀(這個球體就像一個大母球),并把它們放到文件柜里。然后我找回了地板上的剪刀。

大廳里的電梯門開了。“好黑呀”——“噓”猶豫的腳步聲走進大廳。我踮著腳尖走到門口。可以肯定地說,只有三個人。電梯里會有燈光,我回憶道;被照到可不行。我退了回去。

(有一次,馬克斯·卡拉多斯陷入了和我相似的境地。他干脆向襲擊他的人宣布,他有槍指著他們,會將向第一個移動的人開槍。在他的情況下,這是有效的;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這個計劃風(fēng)險極大。)

“在這下面,”一個人小聲說,“散開,保持安靜。”沙沙聲,安靜的腳步聲,三聲小小的咔嗒聲(槍的保險?)。我退到辦公室,躲在文件柜的后面。我屏住呼吸,保持一種他們永遠(yuǎn)無法做到的沉默。如果他們聽到了什么,那只會是我的眼鏡……

“在這里,”第一個聲音小聲說,“門開著,小心點。”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傳來。他們堆在門外,其中一個說:“嘿,我有打火機。”所以我把拉開的剪刀扔了出去。

“啊!啊——”當(dāng)啷一聲,重重地撞在大廳的墻上,各種聲音的碰撞。“什么——”“扔刀子——”“啊——”

我用盡全力地把訂書機扔了出去,砰——我猜是落到了上面的墻——等他們跳回來時,我把十二面體扔了出去。我不知道我打中了什么。我?guī)缀跆搅碎T口,聽到一個聲音低語:“嘿。”我把母球扔向了那個聲音。啪。聽起來像是——我從未聽過的聲音。(盡管偶爾會有外野手腦袋被嗶嗶球打中,聲音有點像這個,木頭和空心的聲音。)受害者倒在大廳地板上,發(fā)出關(guān)車門一般的沉重聲音;一聲金屬撞擊聲標(biāo)明他的槍在地板上滑了出去。磅!磅!磅!另一個人對著辦公室開槍。我蜷縮在地板上,迅速爬回文件柜,耳朵痛苦地嗡嗡響著;聽覺消失了,恐懼充斥著我,就像火藥味充斥在房間里一樣。我無法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混凝土地板上鋪著地毯,所以沒有振動可言。我張著嘴,試圖把聽力集中在眼鏡的聲音上。如果人們很快進入房間,眼鏡會發(fā)出聲音,也許(再一次)比他們自己的聲音更響亮。眼鏡仍在發(fā)出輕微的嗶嗶聲,現(xiàn)在通過脈沖式的噪音聽到了槍聲在我耳朵里響起。

我舉起了水杯——圓筒狀厚玻璃水杯,底很重。哨聲越來越響,然后,在大廳里,打火機的打火石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我把玻璃杯用力扔了出去。咣當(dāng),玻璃掉落的聲音。一個男人進了辦公室。我撿起五面體,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了遠(yuǎn)處的墻上。我找不到其他任何多面體了——不知何故,已經(jīng)不在柜子旁邊了。我蹲下身子,脫下一只鞋。

他把我的眼鏡掃到一邊,我扔出了鞋子。我想是擊中了,但完全不管用。我一個人,沒有武器,極度脆弱,暴露在一個該死的打火機的光亮中…

當(dāng)槍聲響起的時候,我以為他們沒打中,或者我被打中,只是感覺不到;然后我意識到有些槍聲是從門口發(fā)出的,有些是從書架這邊發(fā)出的。身體撞擊的聲音,搖晃的聲音,墜落的聲音,扭打的聲音——而我一直蜷縮在角落里,顫抖著。

然后,我聽到大廳里傳來一聲鼻音呻吟,像一把被銼刀弄彎了的中提琴。“瑪麗!”我喊著,跑到走廊里找她,被她絆倒。她靠墻坐著——“瑪麗!”她身上有血。“卡洛斯?”她痛苦地尖叫著,聽起來很驚訝。

幸運的是,她只是略微受了傷;子彈剛好從肩膀下方射入,肩膀被打傷了,但沒有造成致命傷害。

我是后來在醫(yī)院才了解到了這些。我們到達(dá)一個多小時后,醫(yī)生走出來告訴我的。我膈肌里令人作嘔的緊張結(jié)一下子就解開了,讓我感到另一種惡心、頭暈,但是如釋重負(fù),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的緩解。

之后我和警察進行了一次談話,瑪麗和她的老板們也進行了很多次談話。我們也都回答了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很多問題(事實上,這個過程花了好幾天時間)。這些刺客死了兩個(一個被槍擊中,另一個被球擊中太陽穴),第三個被刺傷:怎么回事?第一天晚上,我徹夜未眠,解釋、追溯和播放我的錄音帶等等,直到黎明。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杰里米;那時他已經(jīng)了無蹤影。

最后,我和瑪麗單獨待了一會兒,大約是第二天早上十點。

“你沒留在家里。”我說。

“沒有。我以為你要去布拉辛加姆的公寓;我開車去了,但一個人都沒有。所以我開車去了你的辦公室,然后上樓。槍響的時候,電梯剛好打開了。所以我趴倒在地,匍匐著摸到一把槍。但是后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誰在哪里。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啊。”

“所以我違背了我的諾言。”

“我很高興。”

“我也是。”

我們的手找到了彼此,我們擁抱在一起。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我的額頭碰到了她的肩膀(沒傷到的那一邊),就這樣歇下了。

幾天后,我問她:“那些德薩格定理的圖又是關(guān)于什么的呢?”

她笑了,豐富的音色穿透了我,就像是我墻上插座電流的縮影:“嗯,他們給我編了所有這些幾何問題的程序,而我當(dāng)時正在機械地解決所有這些問題。你知道,我在這些問題下面掙扎著去理解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想要什么。后來,又在想該如何提醒你。實話告訴你,德薩格斯定理是我唯一記得的大學(xué)幾何。我是一名統(tǒng)計學(xué)家,你知道,我的大部分訓(xùn)練都是在統(tǒng)計學(xué)和分析方面……所以我一直在畫它,試圖引起你對我的注意。你看,我在里面留了言。你是第一個平面上的三角形,我是第二個平面上的三角形,但我們都受投影點的控制——”

“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嚷道。

“是嗎?但是我也用我的拇指甲在投影點上畫了一個小J,這樣你就知道是杰里米在背后做手腳。你感覺到了嗎?”

“沒有。我復(fù)印了你的畫,這樣的印記體現(xiàn)不出來。”所以,諷刺的是,我的縮排拷貝漏掉了關(guān)鍵的縮排。

“我知道,但我希望你會刷它什么的。真是愚蠢。好吧,不管怎樣,在我們所有人之間,我們把三個共線的點移到一邊,這就是他們想要的。你看,在這種情況下,是由點J和他的投影決定的……”

我笑了。“我從來沒想過,”我說,又笑了起來,“但我確實喜歡你的思維方式!”

然而,這個圖有著比那更清晰的象征意義。

當(dāng)我告訴雷蒙這件事時,他也笑了,“你是數(shù)學(xué)家,卻沒發(fā)現(xiàn)其中的關(guān)竅!難道是太簡單了!”

“我可不覺得是因為太簡單了——”

“等等——等等——你說你告訴你的這個女朋友留在你家,而你知道你會在辦公室碰到那些暴徒?”

“嗯,我不知道他們會在那里。但是……”

“這就是超級鏈接。”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太笨了,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那時我突然意識到,在思考、分析和計劃的領(lǐng)域,我一直都敗得一塌涂地。然而,在連續(xù)的物理動作上,我做得相當(dāng)好(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我并不想記起——球體砸碎頭骨的聲音,和我在打火機的光線下畏縮不前的情形)。雖然這很令人不安,但最終這種反映讓我很高興。總之,在那里的一段時間里,我?guī)缀鯏[脫了文本的世界。

自然,瑪麗過了一段時間才恢復(fù)健康;綁架、行為編程、槍擊,以及最重要的是,綁架者和她自己反復(fù)給自己下藥。這些讓她病得很重,她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星期。我每天都去看她,一聊就是幾個小時。

很自然,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理清頭緒。不僅跟當(dāng)局,更是跟我倆彼此。我們之間真實而永恒的東西,以及我們相遇時奇怪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誰也說不清哪個是哪個。

也許我們從來沒有理清這些頭緒。一段關(guān)系的起點也永遠(yuǎn)成為這段關(guān)系的一部分;就我們而言,為了自己的利益,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我們可能永遠(yuǎn)不會擁有的東西。我知道幾年后,當(dāng)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時,我仍會感覺到她的第一次觸摸帶給我的那種原始的恐懼和興奮。在未知的另一個人的神秘影響下,我會再次顫抖……有時,手挽著手,那種感覺讓我深深地感到,在一場充斥著巨大的麻煩和威脅的風(fēng)暴中,我們是緊緊團結(jié)在一起的。因此,現(xiàn)在對我來說很清楚的一點是,在緊張和危險的環(huán)境中鍛造出來的愛也必定是最熾熱的愛。

而對這句話的佐證,就要留給讀者身體力行地去完成了。

【責(zé)任編輯:龍 飛】

①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和國家加速器實驗室(SLAC)的縮寫。

①瑪塔·哈麗是巴黎一位紅得發(fā)紫的脫衣舞女,其真實身份為歷史上最著名的“十大超級間諜”之一,周旋在法、德兩國之間的“雙料美女間諜”。

①海倫·凱勒(1880-1968),美國著名的女作家、教育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代表作《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她在出生的第十九個月時因患急性胃充血、腦充血而被奪去視力和聽力。1887年與莎莉文老師相遇。1899年6月考入哈佛大學(xué)拉德克利夫女子學(xué)院。

①TNPP-50,抗氧劑的一種;MDMA,搖頭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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