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金花
一
“二叔病重了”,母親說。“他三高,還有痔瘡,膽管結石”。
“心臟也不好,已經有半月沒來坐他那把椅子了”。母親又說。
我沒有接她的話。因為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她要我去看看二叔。我不想去,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像一部老電影,已經烙在我腦海里。
十月一號,接到母親的通知,二叔去世了。我沒有太多的悲傷。
“父親去看二叔了?”我平靜地問。
“沒有,他一直堅信你二叔他沒有病,沒有死。他死不瞑目,他欠你父親,要求他能去見他最后一面,但你父親說他不去,二叔活得好好的。”母親啜泣著說。
我到二叔的棺材前燒了紙。二嬸交給了我一本筆記,說二叔交代過,要等他咽氣了才能把本子交給我,也包括我的母親。他死之前,只想親自告訴我,當年跟我家換房子,純粹是怕我父親住著嫌棄屋基地窄,無限制地往外擴占,造成不良影響,他不好管理,所以在他剛要結婚時就主動提出要調換房子,以杜絕后患。我聽著二嬸的話,就又想起那一年的事。
翻開本子,上面記載著二叔給幾戶當年甘蔗被嚴重燒傷農戶的補償費。每一筆的還款日期都不同,有的甚至相隔四五年,雖然筆跡已經陳舊,但是賬目清楚。
這個賬本證明我們自己還錢的都是燒傷輕微的農戶。最后一頁是他病重時寫的:侄女,我已經沒有幾天的活頭了,在我臨死前,我特別想見見你和你父親,我不奢望你能理解,原諒,但作為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我和我的祖國一起成長,一起進步。明天就是十月一號,我在建國的這一年生,那么我的生命里就有一種使命,那是黨的使命。國家強大了,我們自己才會強大。我希望你能記住,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們身邊待過,足矣”。最后那句我記得村上春樹也這樣說過。難道是二叔看過他的作品,還是二叔對人生的感悟?
當一個死結被打開,塵封的故事就會在陽光下溶化,涌動,甚至噴發。
二
二叔,父親唯一的兄弟,我骨子里流著和他同樣至親的血液,但他卻一直在我記憶深處留下一道致命的坎,這些年我總在這坎里來來回回地跨越……
小時候,家里很窮。父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子。二叔卻是一個帥氣機智的退伍軍人。二叔退伍后在生產隊做隊長,人緣好,走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憨厚本分的父親跟他在一起是沒法相比較的。
那是一個特別冷的早晨。太陽像沒有睡醒,睜著疲憊的眼睛,無精打采地從湛藍色的天空中慵懶地拋灑著如絲般的光線,日光所及之處,都是病態的暗黃。我和姐姐一左一右地拽著母親,頭緊貼在她的肚子上。母親懷里抱著三妹,邊走邊抽噎著跟父親吵:“他退伍軍人怎么了?我又不犯法,我怎么就不能說了,房子是老父親分家時給的,憑什么他要結婚就要我們跟他換房子?當初可是他認的,我們孩子現在還那么小,他沒有把你當兄弟。”嗚嗚,母親邊說邊哭。
“你少說兩句,這不是人家媳婦要求換的嗎?他也沒有辦法,反正都是自己家,住哪都是住,咱都有三個孩子,爹也去了,這世上就只有你們這么幾個親人。”父親肩上挑著補得像卡通人物畫似的被褥,嘴里叼著煙鍋,濃濃的煙霧從嘴里噴出來,把那張還算英俊的臉隱藏了去。煙鍋桿上吊著的小煙袋隨著他的腳步不停地左右擺動,像我和姐姐的秋千。
“呸,你個憨雜種。”母親跺跺腳,卻還是跟著父親,無可奈何地走。我和姐姐仰著頭,望著母親不停地抹著眼淚。
“媽,我們為什么要去住二叔家的房子?”我不識時務地問。
“記住了,傻丫頭,長大了爭口氣,掙錢了蓋瓦房給他們看看。”母親把妹妹抱緊,冷風吹得更大了些,我和姐姐拽著母親的破棉襖,臉更緊地貼著她的肚子讓她帶著走。
“娃娃都還小,你跟她們說那些話干什么?她們兩個都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說那么多干什么?”父親皺著眉頭抱怨著。
“正因為這樣,我才要說,這么冷的天,我的孩子還這么小,她們就要跟著你個不中用的爹,連個固定的窩都沒有。嗚,嗚嗚……”母親越說越氣,掩飾不住地哭出聲來。
三
我們搬進去住的房子是一層四格的土掌房,屋子里的墻面上有許多深深淺淺的裂縫,用粗粗細細櫟樹鋪成的天花板,被蟲蛀蝕的木灰時不時地往頭上掉。
二叔結婚后,一直都是村里的一把手。父親每天出工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把掛在煙鍋桿上的煙袋解下來,倒一半煙絲在二叔衣袋里,然后扛著鋤頭,叼著煙鍋,目光堅定地向田間小道走去。他不會去看二叔的表情,也不聽他嘴里在說什么,只是徑直地走。
“嗨,你兄弟多沒有意思啊,你是他親哥,應該把肥一些的地分一點給你家。”
“你看看你家分的這些土地,那一塊是好的,不是在桉樹林下面,就是在大路邊上,小孩過路也要踩一腳的。”村里幾個和父親要好一些的男人們看著父親說。
“就是,這算什么兄弟?別人不要的,就一聲‘哥,你要了這塊地吧,我看挺好的。于是你又應下了。你不傻啊?”
“他是共產黨員,要做好群眾工作,我是他哥,就憑我是他哥,我也該聽他的話,我都不聽他的話了,你們能聽他的?”父親蹲在墻角,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那幾個和他閑聊的男人也都把話給噎住了。
那個冬天的田野特別的綠。豌豆花點綴著季節的心事,有些囂張地在冷風中演繹著并不是特別美艷曼妙的舞姿。父親在田里放黃豆苗的水,我在溝埂上采摘著那些零星散落生長在溝兩旁的藍花花、白花花。忽然,一股黑色的濃煙從甘蔗園的上空像妖怪一樣張牙舞爪地鉆出來。
啪啪啪,隨著甘蔗葉子燃燒的脆響,兩根高壓線被一根桉樹枝掛扭到了一起,頓時火光四射。整個村莊都沸騰了,雞鳴狗吠,孩子的驚嚇聲,大人們的嘈雜聲,風的怪叫聲,噼里啪啦的火焰聲,鳥兒驚惶飛離的哀鳴聲,聲聲不絕于耳,整個村莊都被焦急與恐懼籠罩。
父親看見火苗在枯燥的甘蔗葉片中像淘氣的壞小孩一樣逃竄并且迅速蔓延,再看出事的位置,眼珠子突得快要從眼眶里爆出來。
“丫頭,我闖禍了,一定是我們今天早上修的桉樹枝,掛在了高壓線上,快跑,救火,叫你二叔關電,快,甘蔗園著火了。”
“爹,我怕。”
“快跑,我們闖禍了,救火。”
父親當時的速度,快得驚人,才一會兒工夫,他在我的視線里就縮成了一個點。
四
晚上,村里的大喇叭里響著二叔低沉有力的聲音。
“各位村民請注意,今天晚上我們村開群眾大會,就今天發生的火災作討論。我知道今天大家都打了一天的火,累了,但還是希望大家要準時參加會議。”
父親低著頭,扒拉了兩口,把碗筷放下。
“不管怎樣,你要吃飯啊。”母親看著父親說。
“我吃飽了,你們吃。”父親低著頭,從褲腰帶里抽出煙鍋,裝滿了煙,拼命地吸。然后是他劇烈的咳嗽聲。
“你兄弟說火是因為你去修理甘蔗地邊上的桉樹林,一根被隱藏在枝丫中的樹枝,當時沒有掉下來,后來被風吹下落到高壓線上,引起了碰火,導致甘蔗園著火。但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再說如果不是你兄弟他把我們家的土地都分在路邊,要么就是樹下,我們不修樹枝莊稼它能長得好嗎?”母親搶過父親的煙鍋抹著眼淚說。
“我知道你們跟著我過日子的確不舒心,可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他是黨員,是干部,我能不支持他啊?現在咱們也把土掌房蓋成了茅草房,我想我在礦山上再苦干幾年,一定要給你們蓋上大瓦房。可是,現在的日子過得一團糟,我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的,如果我被處理,要去勞改十幾年的話,你就帶著三個丫頭改嫁吧。”父親又在咂著煙鍋,一臉茫然而愁苦地說。
“我呸,你個大憨豬,你沒有死,我改什么嫁?你給我聽著,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們商量,你進去了我和丫頭片子們一起去給你送被子,只要你活著就好。”母親忍不住哭出聲來。那一頓晚飯我是再也不想去回憶。空氣中除了嘆息,還是嘆息,再就是驚恐和橫飛的眼淚。
五
會議結束后,二叔跟在父親身后進了家。堂屋里的老式電燈昏暗地眨著眼睛,燈泡應該是十五瓦的。因為母親總說燈泡瓦數大了費電。他們兄弟兩個都低頭吸水煙筒,兩股火煙在他們兩個人的頭頂上交匯形成一塊烏云。
“哥,依照今天會議的預算,你可能要賠償農戶甘蔗損失費1800元左右。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啊?修樹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這桉樹能遮住你多少地,啊?”二叔有些打著官腔的聲音在這個場合有些生疏和生硬。
“她二叔,你手摸良心說話,我們地里的甘蔗有一半的都長不大,地下是桉樹粗壯的根須,上面是桉樹肥厚的葉片。一放水,一上肥吸收的是樹,不是莊稼。人家賣了甘蔗給孩子買件衣服,做一雙鞋子,我們家的能賣多少錢?莊稼怎么長?”母親又忍不住地哭。
“住嘴,女人家的,男人們說話別插嘴,帶著丫頭們睡去。”父親低沉的聲音從煙霧里傳出來,隨后一聲酸楚的嘆息撞擊著這還帶著泥土氣息的新屋子。
“哥,我已經盡力了,沒有辦法,燒了這么多的甘蔗,幸好發現及時,村上的變壓器沒有影響,要不然,那后果是無法想象的。這年頭,一千八的確是天文數字,可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兒你得承擔責任的。”二叔狠狠地吐著煙圈。
“你說如果我去坐牢能不能就不用賠償債務了?不管十年二十年,只要不用賠償,我心甘情愿。”父親沉重的聲音疼痛而絕望地從煙霧里掙脫出來。
“不,不可以,我們可以借,可以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可以不要房子,但是不可以沒有你,丫頭還那么小。”母親絕望地訴說著,啜泣著,她想用她的疼痛與絕望,真情與掙扎來感動現狀,改變現實。
“不可能,哥,咱們一起想辦法。這剛包產到戶,就鬧了那么大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能逃不逃得脫牢獄之災。”二叔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在昏黃燈光下的臉,是那么的冷漠、殘暴、丑陋。我當時就想,我從來沒有這么一個二叔,他是我們的克星,是帶給我們災難的瘟神。我的生命里再不會有他的位置。
“我們的三丫頭這一段時間總是反反復復地發燒,如果我真的進去了,你得替我照顧好孩子們。孩子他娘,如果我進去時間長了,你就勸她改嫁了吧!”父親雙手抱著腦袋低沉地說。我想二叔一定會說父親不會有事的,不用賠償,不用坐牢,有他在,他就是我們的靠山。可是,沒有,事情沒有向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
“哥,你放心,如果你真的進去了,你也別灰心,一定要面對現實,日子會慢慢過去,家里孩子我會幫忙照看的。大不過法律,由上面的領導班子討論決定吧。”
“你滾,滾出去,你不是我的親人,你是瘟神,是魔鬼。我再也不會叫你一聲二叔了。”我狂怒地咆哮著。
父親怔住了,母親抱著發燒的三妹,手里拿著為三妹抹身子退燒的半瓶酒呆在房間門口,大姐驚嚇得蒙住我的嘴。二叔低著頭走出了我們的堂屋,把大門關上,同時也把我們屋里的所有驚恐、焦慮、煩悶、無奈、愁苦都關在了門里,這里面的一切注定和門外無關。
六
這一夜的月光特別清亮。光線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劍,直刷刷地從狹小的窗子外面射進來,照著床上三妹蒼白而蠟黃的臉。她氣息有些不穩,一會急促,一會平緩。我用手摸了摸她瘦得皮包骨的小臉。她一驚,然后虛弱地問一句,“二姐,現在幾點了?”
聽著她細若游絲的聲音,鼻子酸得我直流淚。
“應該兩點多了吧?聽母親說今天是冬月十六。”
“哦哦,今天是十六了啊?我說母親今天怎么給我煮了一個雞蛋,還用紅紙包紅了,原來是我明天過生日了。”
“啊?明天是你生日了?三丫頭六歲了?”我一高興忘了一切,一轱轆翻身下床,想要告訴母親。當我雙手拉著門,從移開的縫隙里,我看見,干凈而慘白的月光下,父母坐在院子里,母親從層層包裹的白布里,一張一張地拿著錢,那月光過于慘白,把所有的票面,紅的,綠的和著母親粗糙的手,父親臉上的眼淚,都清晰地照射出來。
“就這些了,家里值錢的都在這里,我們明天早上去跟親戚借,還有上銀行貸款,再不行就把我們家的房子賣了,反正我們家院子比較大,跟你兄弟商量賣給村上做幼兒園是最好不過的。”
“哎,這錢是要留著明天給三丫頭看病的,她病了這么久,這個丫頭能忍,換作二丫頭早就哭了。孩子病著,我卻無能為力,心里難受啊!還攤上這一檔子事情,這年頭是怎么了?”
“別想那么多,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就去借錢,只要你還在,我們的天就塌不了。”母親重新包好錢,用粗糙的雙手拍了拍父親肩頭從棉襖里蹦出來的棉花球。
“讓你們跟著我受苦了,如果我進去了,你就嫁人吧,但是要帶上三個孩子,拜托你了。”父親出乎意料地從凳子上滑了下來,雙膝跪地立在母親面前。他把頭深深地埋在母親的懷里,哭得像一個孩子。
“我們不能賣了房子,以后孩子們去哪里睡?你跟我一場總不能讓你睡在荒野里吧?我這是怎么了?把日子過得一團糟,我都做錯了什么?我想給你們一個家的。”
“嗚,嗚嗚……”母親也從凳子上滑下來,和父親面對面地跪著,抱在一起,低沉的哭聲撞擊著夜的肺腑,撕扯著夢的衣裳。我把手從門上抽回來,緩慢地走到床前。月光下,三妹的臉在扭曲,再一度的蒼白,她左手無力地晃了晃,鼻翼急速地擴展收縮,氣息急速得似乎看得到她心臟的狂跳。
“你怎么了?三丫頭你想跟我說什么?你要好好的,明年你就可以上幼兒園了,我把我的花裙子送你穿。那是我在幼兒園主持節目老師特意買了送我的。所以我舍不得穿,平時也舍不得給你穿了試試看。”我爬上床用稚嫩的手臂摟著妹妹的頭說。
“姐,我等不到了,我胸口有一個大石頭壓著,我推不開,我,我快要死了,我,我看見了死去的爺爺,他來接我走了,雞蛋,雞蛋,雞……”
“啪”一個耳光抽在了妹妹慘白的臉上。我的手熱辣辣的,妹妹的臉卻是冰涼冰涼的。妹妹的左手倔強地伸過來,在我的眼前慢慢松開,一個紅彤彤的紅喜蛋在她只剩下骨頭的手掌上,在強烈的月光照耀下,灼痛了我的目光。
三丫頭的手垂了下來。頭靠在了我的懷里。手里的雞蛋還散發著她的體溫,熱乎乎地落在我的胸口上。她真的走了,被爺爺接走了,她最終沒有被我的一巴掌打好,還是帶著她剛六歲的靈魂輕飄飄地踏過了奈何橋,去那沒有蘭花花、白花花的天堂重復她的輪回和再生。
我沒有叫父親和母親,就這樣抱著妹妹的遺體,沒有恐懼,沒有哭泣,默默地聽著院子里的風聲,它拂過酸角樹,鉆過石榴樹,再從扯著脖子打更的老公雞的羽毛上蹦過,一個激靈轉身從狹窄的窗戶里躍進來,嗚咽著,撫摸著妹妹的身體,從頭上、身上、腳上,游了過去。
七
第二天,我推開父母的房間,我是想告訴她們,妹妹死了,昨天晚上四點半左右就死的。當我推開門,看見父親腳前的農藥瓶像一尾死魚一樣地躺在地上,空氣中嗆人的臭味,我忘記了妹妹的死,驚呼著母親。
母親哭天搶地地沖進來,摸著父親還有呼吸的鼻孔,哭罵著,你個沒良心的壞東西,我都挺著你就想撒手人寰,我們孤兒寡母怎么過啊?”我不想聽,箭一樣地射向鄉村醫生的家,號叫著把醫生拖到了父親面前。
父親喝了當時的劇毒農藥敵敵畏,命是保住了,可整個人精神萎靡不振,時常自言自語,發呆成了他的常態。后來他就經常到妹妹小小的墳塋前,絮絮叨叨地說著話。父親從此崩潰了。母親帶著我和姐姐,挨家挨戶地寫欠條,跟每一戶鄉親保證:“我這一輩子還不了你們的錢,那就還有我的女兒繼續還,你們放心,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我們一定會還。”
許多村民都當著母親的面,撕掉了那些欠條。這些畫面像人用烙鐵,燒得通紅,深深地,烙在了我童年的回憶里。
有些事,讓我們領教了世界是何等的兇險,同時又得知世界也可以變得溫存和美好。我們節衣縮食,一年年地履行著我們的承諾,有一點節余就給人家送過去。鄉親們被母親的人品感動了,看著我們身上的衣服已經補得看不見原來的樣子,就把錢塞還母親。輕輕說,這錢就讓你的孩子買雙鞋,好好讀書。她們都摸著我的頭,抹著眼淚。
母親就白天盡量幫助別人家做農活,我們家的活計她就晚上通宵地做。月光下插秧的水聲,挑著豬草摸索行走的腳步聲總會在夜的酣夢中不合時宜地回響。現在回想起來,我就特別喜歡村上春樹的名句,白晝之光,豈知道夜色之深。這應該是當時最真實的寫照吧。
二叔經常會在路口接過父親肩膀上的擔子,然后給父親點上一根煙。
“哥。”
“哎,哎,你叫我?你是二狗?”
“哥,我們都老了,不叫乳名吧。”
“啊!是是是,你帶我去還錢。”
“哥,早過去了。你不是故意的,再說領導也來看了,甘蔗只是燒了葉子,里面的甘蔗還是可以賣到糖廠榨汁,做成糖的。”
“哦哦!我不用坐牢房了。”
“是。”
這些年二叔就一直和父親說著這千篇一律的話。父親頭發長了,他就來給父親理發,父親身上臟了,他會告訴他,該洗澡了。
父親很聽他的話。
我卻一直不待見二叔。他一進大門,我就往外跑,他叫我,我裝沒聽見,他給我東西,我會一轉身就扔給姐姐。
二叔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就死在了我的記憶里,我跨越不了這道坎。這些年,他們兩兄弟有時候在一起一兩個小時,也可以不說一句話。在他們這里,也許語言就是蒼白的,刺痛的,忌諱的,更是多余的。這是我自己的理解與感知。
母親很堅強,她從父親出事后,從來不收二叔的一分錢,也不去他家吃一頓飯。二叔到家里,她會給他們續茶,給他在屋檐下端一把凳子。久而久之,我家的屋檐下總是放著一條凳子,好像那是他一生不變的位置。下雨了,他們兩個在聽雨聲,太陽好了,就理理發,洗洗澡,天陰,悶熱了,他們就吹吹笛子,拉拉二胡。
母親不慍不怒,客氣有加。二叔建蓋了小洋樓,父親羨慕得不得了。三年以后,我們也建起了樓房。有父親想要的大陽臺,落地窗。父親在最好的位置,陽臺的一簾幽夢下,為二叔置放了椅子。他一來就在那里坐著,一簾幽夢的須條在他頭上安靜地垂著,像人千絲萬縷的愁緒。陽光會從葉子的縫隙里細碎地投射下來,砸在他們蒼老的脖頸上。于是他們的頭發就愈顯蒼白。這一刻,忽然間明白,原來,人是可以在一瞬間變老的,也許一個轉身,就已經是兩個世界。
八
我接過了二嬸遞過來的孝布,把它認真地包在頭上,深深地給二叔鞠了三個躬。
“把棺材板打開,我最后看他一眼。”我說。
二嬸照辦了。我看見躺在棺木里的二叔,他的表情很坦然,沒有痛苦,沒有內疚,頭旁邊,平平整整地放著一套舊軍裝,帽子上用紅絲線繡的五角星,特別鮮紅,搶眼。
“二叔,死并非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大聲地對著棺木說,我相信他能聽到,聽到他沒有看過的,村上春樹的這段話,我想他會高興和喜歡的,因為這是我這么多年來,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