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場嘆,一生為此聲。
——題記
上了年紀的老城里,往往隱居著上了年紀的高人。我們不會注意到他們,一如我們從未關注家旁古樹是否抽了新芽。
老城的老人們有著和年輕一輩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六點半準時起床,不用早餐,牽了家里的狗,慢悠悠地在公園繞上一圈。到了八點半,最遲九點,遇上老友,寒暄一陣,便要去老街東頭的綠楊茶館品茶,吃早點,聽說書了。
茶館設在一間老屋里。沒人知道茶館開了多少年,也沒聽人談起過,仿佛從有老街時起,便有了這家老茶館。茶館鋪面不大,進門左轉進去便是茶廳。茶廳門口擺著老式的落地自鳴鐘——每一刻鐘敲一下。正中央是二十來套木桌椅,舊是舊了點,卻挺干凈的。沿著茶廳縱軸走到底,便是說書人的三尺舞臺。
這說書人,不知姓甚名誰,何方人士,只知他日日在這茶館說書,一說便是三十六年。他總是一身整潔無補丁的墨色長袍,腰間墜一把紙扇,手背在身后,踏著鐘點,一面向老客們點頭致意, 一面不急不緩地走上那屬于他的三尺天地。站在臺上,任憑你千般催促,他必是不會立即開口的。要先斟一盞新沏的碧螺春,淺抿一口,緩緩放下后,向各方觀眾們團團地作一個揖,待臺下掌聲過后,撫尺聲響——好戲,這才開始。
說什么呢?說漢將出塞,唐人遠征;說盛世長安,亂世臨安;說二十四橋湖心冷月芍藥新開;說東君又至樓頭獨立不見良人歸來。他或長歌一曲,或淺唱低吟,或仰天大笑,或掩面而泣——一俯一仰之間,便有古意盎然。在屬于他的這三刻半時間里,無人飲茶——因為忘記自己身在茶館,無人交談——因為怕漏聽哪怕只言片語,甚至無人喝彩——因為怕驚擾了臺上的說書人,和那些仿佛依附在他身上的古人。唯有三刻半后,撫尺又響,“下回分解”說畢,說書人飄然而去時,才有掌聲響起——卻也只趕得上歡送說書人,因為往往觀眾們回過神時,說書人已近廳門了。
老城的歲月就這樣在撫尺聲里一點點地流去,連挽留的機會都不曾給予眾人。說書人的老客慢慢減少了——大半是去了另一個世界;新顧客卻也沒怎么增加——世道紛亂,無此閑心。聽人說,說書人依舊長衫折扇地守在那兒,除了長衫上多了補丁,折扇失了扇套,看起來別無兩樣。又聽人說,說書人不再那么精神了,再也作不出團團的揖了。后來又聽人說,有人好心勸他改行,卻被他一頓白眼,甚至還挨了一折扇……再后來,人們便不談他了。
沒人知道說書人當時是怎么想的,也沒人知道他從何而來的勇氣——哪怕在那件事發生幾十年后的現在,也沒人說得清。
那天,他在一個本不該出現的時刻——午時三刻,出現在一個他本不該出現的地方——老城另一頭的菜市口,穿著件破破爛爛的蓑衣,拿著他的破折扇,在綿綿細雨中,一言不發地在菜市中央的老井勞,一站便是幾個時辰。他明顯瘦了,瘦到仿佛脫了人形。人們嘀咕著,指指點點著,繞開他,快步離去。人來人往,人至人離。幾個時辰里,一動不動的,便只有他,和他身旁那口老井。
忽然,他著了魔一般,將驚堂木重重地敲在井沿上,眾目睽睽之下,他一把扯下頭上的斗笠,狠狠地摜在地上,激起滿地的塵埃。他向著人群,仿佛全身上下一齊用力似的,高吼著他白日未講完的辛棄疾。霎時間,仿佛連時間都凝滯了,只有他的嘶吼,還在灰白的畫面里奔涌。他手舞足蹈起來,蓑衣翻動著,不時露出底下滿是補丁的舊墨袍。他說稼軒挑燈看劍沙場點兵,說稼軒斷鴻聲里不知歸處,說稼軒欄桿拍遍終不得所求。
他說,他也一樣。
漸漸地,他落下淚來,聲音變得模糊了,手腳也舞不動了。但他還在說著,燃燒生命般地說著,比之前任何一次說得都久,說得都好。
但人們不耐煩了。他們將這視為瘋子的偶然發病,再無人問津——時間重又流動起來,重又變得五彩斑斕,熱鬧非凡。
一片喧囂中,沒有人注意到說書的聲音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也沒有人注意到說書人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古井依然是那口古井,幽寂,深邃,令人不寒而栗。
幾天后,綠楊茶館貼布告招聘新說書人。
幾年后,綠楊茶館也關了,變成了綠楊咖啡館。
李昊東:江蘇省泰州市泰州中學高二(8)班學生
指導老師:王靜
編輯???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