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 榮
日落,夫人興沖沖地發給我一篇剛落筆的文章《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我有幸成為第一名讀者,看夫人眉宇之間盡顯一氣呵成的暢快感,不乏略顯稚氣的可愛,像一個拿著作業求表揚的孩子。文章由構圖的留白談及中庸哲學、道法自然、人生態度與當今疫情,文思泉涌,筆鋒流暢,談古論今,廣征博引,實為一篇佳作。讀罷“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感酒未醒透,茶未泡開。提筆刪改,又恐改了文意,招來嗔怪。遂撰以新文抒意,與之和鳴。
留白,是中國傳統藝術手法之一,同時更是古老東方哲學文化的特色體現。有人把留白理解為儒家的中庸、平衡,是“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未滿”。但我認為距離哲學中“留白”的本意而言,還不夠“空”。無論是佛家的“四大皆空”,還是道家的“有生于無”,相較于儒家的“入世”,均更追求“出世”的狀態。因此,我心中的“留白”不應是“未滿”,而是“未央”。
“未央”,意指未半,亦指無盡。生命的過程是生長、發展、衰落、歸藏。中點正是頂峰,稱之為央。未央,也就是未到中點,才剛剛開始。
萬事萬物,均應有理性的自我認知,那就是“渺小”。“有生于無”,相對于“無”而言,存在即為渺小。因為渺小,故對他人、對自然、對世界萬物應懂得謙卑、敬畏和尊重。
中國有個成語叫“望洋興嘆”。《莊子·秋水》記載,河伯(黃河神)自以為大得了不得,“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后來到了海邊,望見無邊無際的海洋,才感到自己的渺小,于是“望洋向若而嘆”。故“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所以,留白應該是更大比例的“空”,方可稱之為“未央”。看似空,實則有,有生于無。
莊子在《逍遙游》中多次描繪了世間的龐大。“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可鯤鵬讓人嘆為觀止,便足以傲視天下了嗎?“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那實際是因為水足夠深,風足夠強罷了。
對于聲音而言,靜是喧的留白。對于外形而言,天空是大地的留白。正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對于社會而言,容忍是自由的留白。容忍是一切自由的根本,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
對于地球而言,海洋是陸地的留白。世人只知珠穆朗瑪八千余米佇立世界之巔,卻不知馬里亞納深逾萬米溝壑可納百川。
對于光陰而言,夜晚是白日的留白。日光耀目,天空除太陽而無他,而日落西山,璀璨星空皆為萬千恒星。
對于生命而言,死亡是生存的留白。生命有長度,而死亡則意味著無盡的靜寂和虛無。
人類更是如此。如今社會中那些失序的人,探究起來均是因為心中丟失了敬畏與謙卑。而任何妄圖主宰一切的行為終將招致災難,持續膨脹的結果往往會指向自取滅亡。凡事皆有因果。資源耗竭、戰爭涂炭、環境污染、人口爆炸、疫情肆虐,自然正一步步讓人類通過教訓習得自我的認知。有時擁有正統宗教信仰的人,自己越是謙卑,反而越是會讓他人感到一種佛相的高光。為普度眾生,佛祖愿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為了全人類的罪,耶穌甘愿被釘死在十字架。圣人亦如此,何況凡人呢?“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有了自我認知,人才會懂得敬畏;有了敬畏,人才會懂得應有的節制和知足。
留白,不僅是獨立于世的文化符號,也是詩書畫樂坊的藝術脈絡。
詩詞中,留白往往意味著波瀾壯闊的美,讓人面前展現出一幅絕美的天地。在這樣的詩詞如畫中,人均是渺小未央的,大幅的是景致留白。例如王維《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和《使至塞上》“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杜甫《旅夜書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和《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李白《渡荊門送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韋應物《滁州西澗》“野渡無人舟自橫”……留白,是人在江山如畫中的仰望,是人在無際奔流中的長嘯。在那些時刻,人雖是孤寂的,卻同樣是為天地之壯美所陶醉的。未央,既是人的渺小,又是場景的無限。“詩宜白不宜直”,其實也是詩人心境的無限。
在書法中,字如其人,留白往往展現著書寫者的剛勁有力與自在灑脫。包世臣《藝舟雙楫》中云,“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笪重光在《書筏》中說“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書法的留白,包含有筆法的留白、章法的留白以及墨法的留白。筆法的留白,在于“筆斷意連”,是氣息運動的吐納連續以及結字主筆的突出,例如毛澤東在《卜算子·詠梅》中的“她在叢中笑”。章法的留白,在于“意前筆后”,是空間行列的承上啟下與貫通有序,例如王鐸《草書臨帖扇面》。墨法的留白,在于“意境虛實”,是胸懷寫意的激昂血脈與揮舞性情,例如毛澤東《采桑子·重陽》中的“寥廓江天萬里霜”。但無論是筆法、章法或墨法,其濃墨重筆的核心之處皆為未央,否則遍布目之所及的揮毫潑墨只會帶來飽腹脹滿、如鯁在喉的阻脹感。

在繪畫中,留白則為虛實相接。看似空,實為萬千遐想所在。清代蔣和在《學畫雜記》中說:“實處之妙皆因虛處而生”。黃賓虹先生說:“虛中之實,每在布置外之意境”。繪畫的留白也有三種,意境上的留白、構圖上的留白和色彩上的留白。著名的“馬一角、夏半邊”。馬遠作畫多偏于畫一角,畫面上常出現山之一角或水之一涯,其他景物人多略去不畫。《寒江獨釣圖》便是意境留白的典型代表,除一葉扁舟上漁人垂釣以外,只畫了寥寥幾筆水波,其余畫面全是空白。可看似空白,卻創造出一種遼遠空曠、荒涼冷漠的意境,以及煙波浩渺的想象空間。而夏圭則多做邊之景。《煙岫林居圖》則是構圖留白的典型代表,深居山林一隅,層林盡染,山隱浮現,云霧繚繞,暈染得宜。雖只畫了半邊,但畫中開合起伏,虛實相間,引人無盡遐想。中國畫多用水墨,極少使用西洋畫的豐富色彩,但黑白的濃淡轉換更能夠在歷史的長河中展現雋永的積淀。色彩的留白是墨色的蒼茫,而蒼蒼茫茫,不是視覺上的顏色,而是視覺極限的渺茫浩瀚。“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用未央的畫幅、濃淡的筆觸、極簡的線條,廣泛的留白,所展現的卻是“虛中有實”的深遠意境。
在樂律中,留白是靜,“大音希聲”。樂符之間均有間歇停頓,一段高亢的音調之后往往會有一個令人回味的靜寂。尤其是美國音樂家約翰·凱奇的《4分33秒》,則更是留白的經典。約翰·凱奇請鋼琴家上臺在鋼琴前坐下。觀眾們坐在燈光下安靜地等著。1分鐘,沒有動靜。2分鐘沒有動靜。3分鐘,人們開始騷動,左顧右盼,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到了4分33秒,鋼琴家站起來謝幕:“謝謝各位,剛才我已成功演奏了《4分33秒》。”《4分33秒》也頗符合中國古典留白文化中“無聲勝有聲”的意境,這首絕對無聲的有聲作品令藝術家和觀眾必須絕對“洗耳恭聽”。4分33秒,初衷并非是讓聽眾去享受安靜,而是讓聽眾去傾聽他們平時忽略的聲音,那些偶然的聲響:衣服的摩擦聲,某個人的咳嗽,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以及來自自己的聲音——高音和低音。高音是神經系統運作時的聲音,而低音則是血液的循環。這也正印證了“有生于無”的留白本色。

在建筑中,留白亦如作畫,只不過所持非筆,而是堆砌山石。梁思成在《中國古代建筑史》中說“中國園林(包括園林建筑)就是一幅幅立體的中國山水畫,這就是中國園林的最基本特點”。建筑留白的經典在蘇州,蘇州留白的經典在蘇博。貝聿銘的設計,將留白在建筑中的運用變得更具韻味并令人遐想。繼承蘇州傳統白墻黑瓦建筑風格的同時,將傳統與現代融合,運用點、線、面勾勒結構輪廓。“以壁為紙,以石為繪”,將水體、孤樹和光影,繪制水墨長卷。尤其是片石假山,源于米芾山水畫,將太湖石為原材料,切片而立,錯落疊嶂,化山川溝壑于方寸之間,將園林造園手法“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表現的淋漓盡致,也將建筑美學“山、水、樹、石、壁、波、光、映”的組圖與留白盡現高遠。
留白,不僅是哲學的、美學的,也是醫學的。而且醫學本身也是一門融合科學、哲學、美學、法學、倫理學的藝術。醫學的留白在于兩個方面。一方面,醫學本身真正掌握的知識是極少的,絕大多數的疾病尚未被真正了解并戰勝,是未知的,是廣闊的留白;另一方面,醫學的目的是為患者的生命留白,留白就是希望。有了醫學,患者便對明天有了希望。
在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一張隨手拍攝的“落日余暉”照片火爆了全網,讓無數人大呼“人間值得”。那是3月初,這位看夕陽的老先生病情嚴重,上海援鄂醫療隊員護送他做CT檢查。在途中,醫護人員把病床停在醫院大樓前,讓老先生欣賞了一次久違的日落。照片中大幅的“留白”是夕陽落幕,落霞漫天。老先生抬起羸弱的手臂,手指余暉,充滿了期待。醫護人員也不禁舉起手機拍照。正是這溫情的一瞬間,感動了無數人。
老先生曾是一位樂團小提琴手,剛住院時,病情較重,心情也格外低落。在醫療隊的細心診療照料下,逐漸開始康復,和醫護人員的關系也越發融洽,還恢復了音樂家的勁頭,每日唱歌。他說出院那天,要給醫生護士們唱《何日君再來》。3月30日,老先生得知醫療隊要回上海,為感謝這些醫者悉心的救治,專門讓家人送來一把小提琴,拉了一曲《沉思》作為臨別禮物。最終出院的那一刻,老先生百感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深情的擁抱與激動的淚水,是對這一段難以忘懷的日子無聲而有力的“留白”。

疾病的治療,“三分治,七分養”。尤其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沒有特效藥物,戰勝病毒的最終還是自己。與其說是醫學治好了老人的病,還不如說是那“留白”養好了老人的病。醫學最初的樣子并不是像今天一般冰冷的手術器械和沒有生命的化學藥物,而是那些圍繞在患者身邊的醫護人員去傳遞“信、望、愛”。《心術》的大結局有這樣一段話,“在這個世界上,對人類有三樣東西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信、望、愛。但是能把這三樣東西集中在一個地方表現的,就是醫院。”而“留白”的本質,在醫學中,便是“希望”。
一名腦瘤的女患者進行術前準備,非常擔憂手術風險,剃掉了長發成了“和尚”。
主管醫師來到床前,豎起大拇指:真帥!
患者:您可別逗了!還帥呢?
醫師:還會長出來啊!聽說你會做面條?
患者:誰說的?
醫師:別管聽誰說的,你就說會不會吧。
患者:還可以吧。
醫師:怎么樣,出院后請我一頓吧!我負責你這么多天,你不好好感謝一下我啊!
患者:那沒問題,甭說一頓,多少頓都行!
醫師:好,一言為定!你家住哪?
患者:方莊……
這是一臺風險很高的手術,誰也不能保證手術成功。相比告訴患者“不用怕,大多數手術都是安全的,成功率99.9%。也不用怕疼,手術是打麻醉的。麻醉完你就沒有意識了,也感覺不到疼……”而言,醫師其實是在用另一種方法給了患者“留白”。因為“回家請我吃面條”就意味著患者“能回家且能活動”,意味著“能順利出院”,意味著“能安全下手術臺”。一句彼此的約定,其實是許下了一個手術安全順利的美好祝愿,而這份沉甸甸的希望,比向患者如何認真講解手術麻醉步驟的安全性都來得更加有效、正向。就像電影《我愛你》的那句臺詞一樣,“希望和飯一樣,不吃不行”。
行醫,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叫治病救人,你能夠看好患者的疾病。這只能說明你是一個醫務工作者;第二重叫人文關懷,你不僅看好患者的病,你還有悲天憫人之心,對待患者要像親人一樣;第三重,那就是進入患者的靈魂,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有很多患者即使自己病情穩定也要定期來看醫生,哪怕只是見一面或是噓寒問暖幾句。就像《心術》里那個特別鮮活的患者角色——“十三姨”,每周二都要花錢掛號去給她口中的“阿拉平平”和“阿拉邈邈”兩位醫生送一份自己做的小食。糕點其實很難吃,但“十三姨”把這些當做寶貝,而醫生也都會吃一口、贊半天,然后趁不注意再偷偷吐掉。醫生們私下里雖然嘴上嫌棄著、厭惡著,但當最終再也見不到“十三姨”的時候,醫生們才發覺身邊缺少了那么重的一份溫暖和感動。劇中的“十三姨”是一個扮笑的丑角,但她明知道大家笑話她,也依然堅持著給醫生送完最后一頓點心,因為醫生就是她的希望。而我也相信,每一名醫生心中都有一個“十三姨”。因為她也是醫生們的希望,醫生們就是抱著爭取更多留白的心,才能在與病魔和死神的斗爭中、在諸多不理解和受傷害中“雖千萬人吾往矣”。希望,永遠不會嫌多;希望,永遠不會過滿;希望,永遠都是留白未央。
醫生們所有的努力,正是為了給患者“留白”,讓他們知道“未來可期”“指日可待”。患者們所有的努力,也是為了給醫生們“留白”,讓他們知道“守望相助”“一切值得”。
長路漫漫,留白未央。魚入蔚藍,天深似海。而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