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秀錦

父親兄弟五個,他排行老四。父親十七歲時爺爺去世,奶奶獨自帶著五個孩子,生活極其艱難。無奈之下,奶奶把五叔送了人,而我父親和二大伯則選擇去當兵。父親是最后一批志愿軍,幸運的是,他入伍后朝鮮戰爭宣告結束,所以他沒有上戰場,在連隊做了一名衛生員。這個經歷激發起他對醫學的濃厚興趣,盡管文化水平不高,他憑借刻苦學習的精神和較高的悟性逐漸掌握了一些基本醫學知識。
退伍后回到老家,在生產隊的衛生室做赤腳醫生。隱約記得那幾間簡陋的土坯房,分別是診室、治療室和庫房,配發的診療設備和藥品極其有限,卻承擔著附近幾個村莊老百姓日常診療和基層防疫任務。當時還處在計劃經濟時期,他的工作量是按“工分”記的,年幼的我也不知道這份工作一個月能記多少工分、兌多少工資、夠不夠維持一家六口的日常開支?而他的真正身份是個農民,卻沒時間干農活,也很少顧家,家里家外全靠母親操持,母親因此總在抱怨,我曾目睹父母很多次爭吵,嚴重時甚至還曾動過手。但這些都沒有改變他的選擇,依然固執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并堅持自學醫學知識。那時的生活條件、學習條件之艱苦可想而知,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下,他考入萊陽中醫學校系統學習專業知識,并且最終拿到了中專文憑。在那個年代,這個文憑的含金量是很高的!憑借這一紙文憑他至少可以進縣醫院謀得一份不錯的工作,可以把全家“農轉非”,在那時能吃上公糧可是令人向往的事!而他卻把文憑壓在箱底,回家繼續做赤腳醫生。后來我曾問他為何放棄進城的機會,他說基層更需要醫生,農村條件苦,城里的醫生不愿意到這里來,工作總要有人做,他也不喜歡按時上下班那種被約束的感覺,至于還有沒有其他原因就不知道了。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大大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作為公有制編制的村衛生室沒有了經濟支撐,但如果停掉衛生室會給鄉親們看病和孩子們預防接種帶來諸多不便,父親主動承包了下來,自負盈虧。人手突然減少了,父親身兼數職,看病、抓藥、治療、進藥,忙得不亦樂乎,開始時一到飯點母親就讓我們去診室叫他回家吃飯,而那個時間也是鄉親們下地回來方便看病的時候,其實老家的村子很小,回家也沒有幾步路,但他總是要把病人都打發走了才回家吃飯,后來為了生活方便,干脆把診所搬到了自己家里。家里老屋有四間,最大的一間騰出來,擺上了從村衛生室搬來的一些家當,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巨大的中藥柜,由很多小抽屜組成,每個抽屜又分內、中、外三格,每個格子里放著不同的中藥,抽屜外面在左、右及上緣分別貼著三個標簽,上面的藥名對應每個格子的藥材,柜子的最高層掛著一桿很小的秤,是用來抓藥的。調皮的我對這個中藥柜格外好奇,趁家里沒人的時候挨個拉開看,夠不著就踩到板凳上。我七歲上小學后開始學識字,藥柜上的標簽逐漸可以辨認了,“白術”“肉桂”“丁香”“蟬蛻”“五味子”等等,看到“山楂”時我流出了口水,這個可以吃的呀!之后不知道偷偷吃了多少入藥的山楂干!蟬蛻也常常拿出來幾個把玩,我想父親是察覺到的,但他從沒有追究過。此外還有一個西藥柜,是父親用舊柜子改做的,他是一個極聰明的人,很多事無師自通,在院子里擺上鋸子、鑿子、墨斗、錘子等各種工具,找了些剩余木料,沒幾天就把一個矮柜改成了多功能柜,下面儲物,上面設計成階梯型,有好幾層,分別放著大大小小的藥瓶或藥盒。除了這兩個藥柜,還有一個重要的“黑皮包”,也就是父親的出診箱,里面裝了些常用藥和急救藥,其中有地高辛和腎上腺素,外加一個手電筒。其他有限的診療工具還有一個聽診器、血壓計、號脈枕等。
診所開在家里,我家院子里一天到晚人來人往像趕集似的!有的是來看感冒發燒拉肚子,有的是外傷包扎,有的是婦女月經不調,還有孩子高熱驚厥,內外婦兒、男女老少,即便是對于經過系統培訓的全科醫師,這也是一個非常有挑戰的工作!我那時無法感受到父親承受著怎樣的壓力,只是觀察到他一絲不茍、不急不躁地診療病人。我看到父親給大多數病人開一些口服藥,按每頓服用的量用方形紙片一個一個包好,并向病人交代清楚服用方法。一部分發燒、拉肚子等情況也給予相應藥物肌肉注射,八十年代的村衛生室沒有一次性針頭、一次性注射器等醫用耗材,這些東西用過之后需要高溫蒸汽消毒,家里有一個蒸鍋是專門用來消毒的,每天晚上都要在蜂窩煤爐子上咕嘟咕嘟煮很久。后來有了一次性耗材,開始有病人在家里輸液治療,父親的床就成了病床,他從不嫌棄。父親的醫術算不上高明,但他判斷準確,自己從來不打腫臉充胖子,處理不了的病人及時轉診,從未發生過貽誤病情的情況。
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初見成效,村里不斷出現“萬元戶”,我們家雖然開著診所,并沒有先富起來。那時兩個姐姐待字閨中,哥哥和我還在上學,生活十分拮據,翻修房子連磚都買不起,父親決定自力更生——自己燒磚,他與人合伙建了個磚窯,帶著全家人脫土坯,也不知從哪里學來的技術,磚坯在窯里燒了半個月,掏出來有的燒焦了,有的卻是半生不熟,就用這樣的磚將就著修了房子。即便如此,父親從來不開大處方,藥都是按頓配,根據病人的反應隨時調整用藥,一粒藥也不浪費,一分冤枉錢也不讓病人花。隔一段時間父親要騎自行車去十幾里地外的地方進藥,回來再用算盤逐一計算藥品價格,嚴格按照物價局要求加成,有的甚至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數,比如“食母生”,好像每片是幾厘,母親和姐姐曾經勸他不要這么麻煩,湊個整也不為過,但他絲毫不為所動。有時病人拿完藥后發現沒帶錢,就先記在賬本上,方便時再還。所謂的賬本不過是幾個藥盒拆開后的硬紙板或是一張皺巴巴的紙,年中歲尾去大隊部的大喇叭里喊一下,有的來還,也有的沒來,有的送來一筐雞蛋,也有的拿來兩包紅糖,能抵賬的就抵了,我從沒見過他因為催賬與人結怨。因為他太了解農民了,一分一厘都是汗水換來的,還不上藥費就當是積德行善吧。他性格固執,親和力不強,但對待病人從不含糊,記得多少個夜晚,每當敲門聲響起,他都毫不遲疑地起床處理病人,有用板車拉來的老人,有抱在懷里的孩子,有時還要出診,無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那個年代,老家的村子還沒有通電,路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輛叮當響的舊自行車,父親帶上出診箱,打開手電筒,就是這樣在黑夜里、在風雨中趕到幾公里外病人的床旁。
父親這一干就是三十年,兒時的我真的無法理解是什么支撐著他從熱被窩里爬起來,穿過漆黑的夜,走到病人身邊?在我高考填報志愿時,父親建議我學醫,他說醫生可以在幫助他人的同時養活自己,但他并沒有告訴我行醫有多辛苦!畢業后我進入臨床一線,當從熟睡中被叫起來搶救病人時,才真切體會到父親的辛苦:他其實是做了三十年的一線醫生,值了一輩子的急診夜班!他雖然從軍時間不長,卻一生銘記“為人民服務”的初心,我想這正是支撐他用一己之力守護一方健康的信念吧!
父親對子女從沒有聲色俱厲的說教,但他用行動告訴我:學習要不怕困難,做事要一絲不茍,待人要寬容大度,做醫生要“急病人之所急”。他不懂哲學,卻深諳“舍”與“得”的道理,舍去金錢,得到人心和尊重;舍去名利,得到內心的平靜與坦蕩。在我從醫三十年后,親自領略了醫學的博大精深、親身經歷了醫者的勞碌辛苦之后,更為父親一生的堅守所感動。
赤腳醫生作為中國衛生史上的一個特殊產物,已經退出歷史舞臺。值得欣慰的是政府高度肯定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年代赤腳醫生為人民群眾做出的巨大貢獻。1981年,《國務院批轉衛生部關于合理解決赤腳醫生補助問題的報告的通知》中提出要根據當地實際情況給予適當補助。2015年底,山東省衛生計生委、財政廳、人社廳聯合印發了《關于解決老年鄉村醫生生活補助問題的實施意見》,自2015年1月1日起實行。這一系列政策的落實讓父親成了村里為數不多的幾個拿工資的人,他非常知足和感恩,時常感嘆自己趕上了好時代,享受到了政府的關懷!國家對他們這一代鄉村醫生辛勤工作的認可,對于父親而言,是至高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