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自通型”設計培訓方式

姚愛強/Yao Aiqiang

“自通型”設計培訓方式，是指完全依靠自學、無師自通的設計人才造就范式。近代上海孕育了以下兩種形式的“自通型”設計人才。

一、工商式

黃楚九（1872—1931，圖1），小時候在鄉村私塾念書，15歲后短暫就讀于上海清心書院，不久即告退學。1890年，他在上海法租界創辦中法大藥房，并推出“艾羅補腦汁”鎮靜藥，設計了一整套品牌傳播策略：在品牌名稱上，以“中法”契合上海法租界特點，用“藥房”取代“堂”字結尾的傳統中藥鋪命名，并附加英文名“The Great Eastern Dispensary”，賦予品牌國際化想象，且在信紙、商標、宣傳畫、招貼、傳單、戶外廣告上統一使用，造成系列化、統一化的視覺形象；在廣告宣傳策略上，聘請鄭曼陀等商業美術家繪制公司月份牌，開創了“半裸體或裸體式”仕女廣告畫法以吸引市民社會的消費者；在公司總部建筑設計方面，制定《新樓建造基本綱要》（1928年），強調玻璃櫥窗設計以陳列商品吸引客戶，去掉大門入口處階梯以方便顧客尤其是老弱病殘孕購買藥品；還通過電臺廣播廣告，并專門印行期刊、畫報、報紙廣告廣為宣傳。由此助力該藥品每瓶銷售利潤高達400%，到1911年該藥房已成為上海第二大新式藥房。［1］另外，他還參與設計了百齡機滋補藥品的廣告標語“有意想不到之效力”［2］，風行全國。黃楚九重視設計，懂得設計經營并能有效管理人才。他看到謝之光早期畫的月份牌廣告《九美圖》，馬上花高價雇用他給自己畫廣告。看到杭穉英畫的月份牌廣告，問要多少錢，對方說定了兩百元，他馬上說：“這么好的畫怎么這樣便宜，給他四百元！”［3］由此看來，黃楚九不僅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還是一位出色的設計策劃、經營與管理人才（圖1）。

圖1 黃楚九像（圖片來源：海上名人傳編輯部《海上名人傳》，上海：文明書局，1930年，第62頁）

這類“工商式”設計人才，在上海近代設計史上還有學徒出身，策劃了“人造自來血”品牌的五洲大藥房總經理項松茂（從1911年接任此職到1932年去世）；畢業于上海商科大學，1926年創辦新亞制藥廠的許冠群，出身于裁縫鋪學徒，1916年創辦鴻翔服裝公司的金鴻翔；出身于半工半讀的清心義塾及美華書館十年學徒，1897年創設商務印書館的高鳳池等人；從未進過學校，16歲來上海做洋貨店學徒，1915年以美國奇異牌電風扇為樣本設計電風扇，1916年創設華生電器廠的楊濟川；1922年創辦康元花鐵印刷制罐廠，1933年改組為上海康元印刷制罐廠股份有限公司，1935年創設“碗箸”牌兒童鐵皮玩具的項康元；1908年創辦虎標永安堂，設計企業標志以及第一幅系列海報，1943年駐滬的胡文虎；1912年創辦上海國華電池廠的胡國光；1912年創辦中國化學工業社的方液仙；1925年10月開辦中華科學儀器館，1927年更名為大華科學儀器股份有限公司，生產“大華”牌電表的丁佐成；1876年在寧波創辦美華利鐘表行，1908年與1915年在上海建分行分廠的孫延源、孫梅堂父子；1911年創設中國精益眼鏡公司的張士德；1921年4月4日設計第一只中國生產的白熾燈，1923年成立中國亞浦耳電器廠的胡西園；1912年創辦上海三友實業社，設計“三角”品牌的沈九成、沈啟涌、陳萬運；1919年創辦上海協昌縫紉機機器制造廠，生產“無敵”牌家用縫紉機的沈玉山、高品章、張明生；1903年創辦的廣生行上海發行所，策劃雙姝牌花露水廣告的經理林煒南等。此外，專業性設計機構的創辦人也多屬此類，如：維羅廣告公司創辦者王梓濂，聯合廣告公司的創辦人張竹平，耀南廣告社的鄭耀南，榮昌祥廣告社創辦人王萬榮，首創美術紙扇并于1912年開設生生美術公司的孫雪泥等。上海市廣告商業同業公會所有27名理監事中（1948年），非院校出身者至少占四分之三。①

他們沒有學過設計專業，但是能夠從戰略上設計企業與產品的未來發展方向，從總體上把握品牌發展的趨向，擁有敏銳的市場感知力、深邃的社會洞察力、清晰的形勢判斷力、超強的生產組織力、堅決的實務執行力，對人性、生活有著深刻的體察和理解，率領設計師在有限的環境下設計產品與品牌，領導企業在殘酷的市場競爭和動蕩的社會環境中頑強生存、艱難發展，創造出一批名優迭見的本土品牌，凝聚并造就了一群優秀的設計師。這些工商式設計人才，詮釋了設計的管理、策劃、傳播、市場營銷、社會心理、商業經濟、工業科技的內在維度。

二、文藝式

魯迅畢業于南京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1902年），主修礦學，畢業后留學日本，改學醫學，之后轉學文藝。他沒有院校設計教育經歷，其在礦路學堂修習的繪圖課程，只是工程設計科目，而非藝術設計科目。但是魯迅先生留下了不少優秀設計作品，如1927年10月寓居上海后設計的《吶喊》（1928年10月，北新書局出版的第四版）、《朝花夕拾》（1928年）、《萌芽月刊》（1930年）、《引玉集》（1934年）等數十種書刊的封面設計、字體設計、插圖設計、木刻版畫設計以至版式編排、紙張選擇、印刷制作、裝訂工藝等環節在內的整體書刊設計。此外，他還開辟了引金石入設計的新路徑，探索了中國早期現代設計藝術的民族化道路。［4］最早在中國推廣現代構成主義藝術設計風格。［5］將西方現代木刻版畫藝術設計語言引入書籍、封面等設計領域，提倡蘇俄美術尤其是左翼的、革命現實主義藝術設計，以單純、質樸、強烈的風格語言表現中國社會的革命現實和大眾生活需要，為中國早期紅色設計注入旺盛的文化活力和戰斗能量。他還提攜、影響、造就了一批藝術設計人才，如江豐、力群、胡一川、陳煙橋、陶元慶、鄭川谷等等，可以說，魯迅先生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還是一位優秀的設計師、設計思想家與教育家。

出身于這種“文藝式”培育方式的近代上海設計人才還包括張愛玲、設計《猛虎集》（1931年）等書刊封面的文學家聞一多，以及葉圣陶、郭沫若、胡適、劉半農、巴金、沈從文、徐卓呆、邵洵美、郁達夫、胡風、艾青、卞之琳、陳士文、蕭紅、柔石等，還有1926年在山東齊魯大學醫學院就讀半年后退學、開拓中國畫報視覺新風格的《良友》畫報總編輯梁得所，26歲起自學英語、撰著《中國報學史》《中國圖案集》［6］的戈公振，開創了以擦筆淡彩的繪畫技法來表現時裝美女主題月份牌廣告新風格的鄭曼陀，乃至李叔同、劉海粟、汪亞塵、龐薰琹、常書鴻、蔣兆和、葉靈鳳、關良、陳抱一、江小鶼、孫雪泥、但杜宇、丘堤、張令濤、何志貞、段平佑、倪貽德、陳秋草和開創漫畫式書籍設計風格的豐子愷，《神州五日畫報》主編、《新聞報》插畫室主任馬星馳，創辦中國第一份漫畫專業刊物《上海潑克》月刊（1918年）的沈泊塵，1923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的王敦慶，《新聞報》記者兼編輯（1933年起）黃堯，還有張正宇、曹涵美、華君武、特偉等漫畫設計師，國民政府首任教育總長、提出“以美育代宗教”方針、長期在上海工作生活的蔡元培，曾任北洋政府農商部長、主持江蘇省教育會并影響上海設計教育發展的張謇、黃炎培，以及追隨孫中山并創辦《真相畫報》（1912年）的高劍父、高奇峰，被稱為“中國近代連環漫畫先聲”的錢病鶴，［7］國民革命軍海軍政治部藝術科科長、淞滬警察廳美術股股長黃文農，中華書局石印繪圖描樣工出身（16歲）、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宣傳處書畫股的魯少飛，國民革命軍政治部藝術股股長許敦谷，版畫家邰克萍、楊可楊……他們的“主業”是在文化、藝術和教育等領域，卻“跨界”從事書刊封面、插圖、版式、裝幀、文案、廣告、標識、服裝等方向的設計實踐以及理論研究，成果斐然。他們創作了大量的書刊封面、插畫、報刊、版面、招貼海報、宣傳冊頁、香煙牌子、商品包裝、時尚服飾、電影、廣告等視覺藝術設計，主辦多種設計文化機構，也留下不少設計藝術理論思考，從而豐富了設計的形式語匯、審美意趣、藝術內涵。

他們多才多藝，堪稱人文社會領域的通人、文化藝術領域的通才。他們大都具有中國傳統文化教育根底，同時又有現代西學背景，在文化立場上能夠兼采中西之長而又歸之于中華文化，設計立意、境界超群。他們往往超越了具體的設計言語、符號表現層面以及商業性、功利性價值層面，從文化認同的深層理解設計，以深厚宏闊的文化底蘊、文藝修養、美學造詣、世界眼光直指設計本體，處處洋溢著芬芳的東方詩情畫意而不是匠氣、洋氣、銅臭氣。他們賦予啟蒙階段的中國現代設計以濃郁的文化品質、東方格調、人文氣息，在世界現代設計史上獨樹一幟。他們展示了設計師知識構成中文化藝術因素的重要性。

以上兩種培訓形式所造就的設計人才，大多沒有設計藝術師承、派系，沒有邁進設計院校的大門，而是一種自發自為、自我更新、自學成才的自通型設計育才類型。他們多專多能，跨界從事設計，出現于專業細分之前，堪稱中國早期現代設計的奠基人物。

結語

近代上海“自通型”設計培訓方式的意義，是在院校設計教育之外，明確了自主為學的設計育才之道。

設計教育與傳承是個人自我組織、自主完善的活動，需要發揮人的主體性、能動性積極探求，任何他者無法代替。個人自主習得的知識、自我探索的問題、自行求解的方法、自主求得的智慧才是真正屬于學習者。

近代上海“自通型”設計培訓所造就的設計人才，是在國家危難、家庭困厄、生活寒迫的境遇中學習設計。龐薰琹、杭穉英等人因為國家落后挨打而立志從事設計事業，徐百益、丁浩等人一生執著于設計。主觀的意欲、內在的驅動是設計人才成長的根本動力。

發掘人的自我發育成長的動力，啟導個體進行自組織學習。設計院校出現之前，人們就是自主成才。只要有合適的資源、環境、方法等條件，人就能夠自主學習，成長為設計人才。正如種子需要合適的土壤、陽光等條件就會發芽生長。

設計教育與傳承是要培養思想獨立、精神自由、身心全面健康發展的創意人才，而不是技藝熟練、風格平穩而平庸從眾、情感蒼白的單面人；是讓受教育者具備自我發展、自主創新的思維和能力，而不是設計技能技法的填塞。在工業社會重效率的思維下，院校式設計教育從實踐和理論上不斷地強化了教，相對輕忽了學。過度的教，弱化了受教育者積極思考、能動認知、自主習得的能力，使受教育者過度依賴教而忽視自身的學，削弱了主動求學的內在意欲，遲滯了獨立思考能力，抑制了自主學習潛能。不考慮受教育者的興趣、習慣、學習方式，把某種設計藝術風格、積累的材料強加給受教育者，以統一的模板作為標準直接給予受教育者，它使人不思即知，阻滯了個體的學習本能，窒息了人的想象力發展過程，壓縮了其生命成長的時間和空間，造成自主學習能力的萎縮，心智的退化，殘酷地摧殘了人的心思活動機能，使得個人的自得自悟、自主學習、獨立探索、自主創新無從談起。

自主為學不排斥設計培訓者的教，而是少干預受設計培訓者的學習過程，不是不教，也不是放任散漫地教。近代上海“自通型”設計培訓與院校式設計教育互補共生，運行各異，相反相成。既不能過于強調設計傳承的功能性而一味強調院校式設計教育，也不能無限放大設計傳承的本體性而放任不管，任由個體隨意生長。受培訓者的學習愿望、方向、節奏，由培訓者引導、啟發，否則將費時費力，艱苦困頓。二者平衡包容，相互補償，相互促進，共同致力于設計文化傳承延續的完整性和統一性。

注釋：

①包括：聯華廣告公司總經理陸守倫（定海公學畢業）、企新廣告公司經理胡譚明（圣芳濟高中畢業）、協和廣告社經理胡雄飛（中學）、大東廣告公司經理陸東生（裕仁中學畢業）、中央廣告公司經理薛石生（中學）、聯營廣告社經理郁景夔（吳江中學）、國際廣告公司經理袁錦春（中學）、維新廣告社經理王中林（中學）、中南廣告社經理崔佳良（中學）、康泰廣告社經理康際堯（東吳第二中學）、中國廣告社經理錢浚川（舊學）、鼎盛廣告社經理鐘鼎臣（高中）、大合廣告社經理陳伯民（稽山中學）、遠東廣告公司經理朱守之（杭州宗文中學）、東南廣告社經理黃均甫（大學肄業）、亞細亞廣告公司經理崔泉聲（中學）、新新廣告社經理沈渭泉（私塾）、公益廣告社經理巫卓然（高中）、時代廣告社經理嚴頌芳（大夏大學肄業）。此外，尚有鴻昌廣告公司經理履歷未填寫，4人履歷籠統填寫為“大學”但未知詳細專業：柏高廣告社經理吳云夢、高風廣告社經理倪高風、國華廣告社經理孫道勝、世界廣告公司總經理沈秋雁。事實上，僅有3人是廣告相關院校畢業：聯合廣告公司總經理陸梅僧為紐約大學商學碩士，榮昌祥廣告公司經理鄭孝綸為滬江大學商學院畢業，藝聯廣告公司經理王守仁為杭州國立藝專。參見《上海市廣告商業同業公會理監事履歷表（194809—194810）》，上海檔案館（S315-1-3）：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