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娟


摘要:以英若誠所譯的《狗兒爺涅槃》漢英對照本為語料建立漢英平行語料庫,對該戲劇譯本中的物質文化、社會文化、語言文化這三類文化專有項進行翻譯策略的考察和統計分析,研究發現英若誠在文化翻譯中總體以語言翻譯策略和絕對世界化策略為主,其他策略為補充,但三類文化翻譯采取的策略存在明顯差異:按照物質文化、社會文化、語言文化的順序,語言翻譯策略的使用逐漸減少,絕對世界化策略的使用逐漸增多。分析英若誠戲劇譯本中的文化翻譯策略能為中國戲劇的外譯和傳播提供有價值的參考和借鑒。
關鍵詞:英若誠 文化翻譯 文化專有項 平行語料庫
中圖分類號:H3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7-0069-04
巴斯奈特(1985)認為戲劇翻譯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以演出為目的的戲劇翻譯,不僅要照顧一般語際翻譯中的語言因素,還要考慮其他非語言因素,如戲劇表演的時空限制及觀眾的接受度等[1]。成功的戲劇譯本,必定是經過演出實踐的打磨。集導演、演員、譯者于一身的英若誠在戲劇翻譯中具有天然優勢,他在戲劇翻譯和演出實踐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翻譯風格,翻譯了近20部劇本,出版了《英若誠名劇譯叢》,成為戲劇“演出本”翻譯的典范。
《狗兒爺涅槃》是《英若誠名劇譯叢》中的三部中國話劇之一,也是中國當代劇壇最成熟的劇作之一,講述了中國農村的變遷和一位普通農民——狗兒爺的命運。1995年英若誠將其譯成英語,在美國百老匯上演。該劇具有大量的中國文化元素,呈現了那個時代中國文化的特殊性。英若誠憑借扎實的語言功底和豐富的舞臺經驗,成功地翻譯了這些文化因素,并使其具備了舞臺所需的“可表演性”。
一、文化與翻譯
翻譯是一種跨文化的交際活動。譯者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將源語文化中獨有的元素傳遞到譯語文化中。1990年,翻譯的文化學派代表人物巴斯奈特和勒弗維爾首次提出了“翻譯的文化轉向”這一口號。文化學派的學者們認為翻譯既然是一種文化載體,就有必要擺脫語言層面的束縛,在文化層面上研究其在全球范圍內的流動與影響[2]。
文化有很多表現形式。尤金奈達(2001)把翻譯中的文化因素分為五類:(1)生態文化(Ecology);(2)物質文化(Material Culture);(3)社會文化(Social Culture);(4)宗教文化(Religious Culture);(5)語言文化(Linguistic Culture)[3]。奈達(1969)提出“動態對等”論(Dynamic Equivalence),指出翻譯中的“等值”是在各自文化里的含義、作用、范圍、感情、色彩等諸方面都相當,即內容和功能對等,而非形式對等。[4]在構成翻譯等值的諸多方面中,文化信息的對等往往是最難的。Aixelá(1996)定義了“文化專有項”,并提出了十一種翻譯策略,按“跨文化操縱”的程度分別是:重復、轉換拼寫法、語言(非文化)翻譯、文外解釋、文內解釋、使用同義詞、有限世界化、絕對世界化、同化、刪除、自創[5];邱懋如(1997)提出了直譯、移譯、音譯、音譯加類別詞、替換、解釋、譯出含義這七個“建立文化對等”的途徑[6]; 張南峰(2004)對Aixelá的框架做了改進,以“音譯”代替“轉換拼寫法”,刪去“使用同義詞”,以“引進譯語文化專有項”代替“自創”,加上“淡化”一項,總共也是十一種策略[7]。本研究將以此為理論框架對語料進行考察。
二、研究問題及方法
(一)研究問題
(1)英若誠在戲劇的外譯過程中采取了怎樣的文化翻譯策略?
(2)對不同的文化類別,采取的翻譯策略有無區別?
(二)研究方法
根據尤金奈達的文化分類,結合劇本《狗兒爺涅槃》的實際情況,重點考察物質文化、社會文化及語言文化三類文化專有項的翻譯策略。
首先,自建小型漢英平行語料庫,語料來自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9年出版的《狗兒爺涅槃》漢英對照本。其次,為了比較直觀地對語料進行觀察,筆者對漢語文本進行了文化標注,同時對其相應的英語翻譯進行了翻譯策略標注。結合文本實際情況及Aixelá、張南峰的翻譯策略,以下列九種翻譯策略對《狗兒爺涅槃》中文化專有項的英譯進行標注[①音譯②語言(非文化)翻譯③文內解釋④使用同義詞⑤有限世界化⑥絕對世界化⑦同化⑧刪除⑨淡化]。最后,用平行語料庫檢索軟件ParaConc對語料進行分類檢索,統計分析。
三、結果和討論
檢索顯示,戲劇《狗兒爺涅槃》中呈現的中國文化極為豐富,文化專有項總共出現386次,生動地展現了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國農村的面貌和中國典型農民的生活狀態。其中:
物質文化因素92次(33項):物質文化包括劇本中故事發生年代的衣、食、住、行等,如:門樓、洋火、炕、黏餑餑、地皮子等;社會文化因素149次(92項):社會文化包括社會習俗、價值觀念、規章制度、行為方式、社會方式、組織機構等,如:上廟、還鄉團、民兵小隊長、斗爭處理、子丑寅卯、財神爺、貼對聯等;語言文化145次(121項):語言文化包括方言、成語、俚語、慣用語、歇后語等,如:老少爺們兒、板上釘釘、里外不是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
(一)文化翻譯策略
研究發現,在《狗兒爺涅槃》的英譯本中,英若誠對9種翻譯策略的使用非常不均衡,如表1所示,語言翻譯和絕對世界化策略占絕大多數比例,而音譯和淡化策略使用得極少。
1.物質文化翻譯策略
利用ParaConc的Parallel Search功能,檢索到語言翻譯64處,絕對世界化25處,語言翻譯+文內解釋、絕對世界化+文內解釋、刪除各1處,使用同義詞(替代)3處。
物質文化翻譯中,語言翻譯策略占了絕對的優勢。語言翻譯也稱為非文化翻譯,盡量保留原文的指示意義,即譯出原文的基本意義或字面意義。在《狗兒爺涅槃》的物質文化專有項的英譯中這種策略最為常見,例如:
門樓 →arch
地皮子→the land
鞋窠拉兒里→the inside of shoes
油脂麻花→sesame oil
然而,中西方經濟發展水平和人們的生活方式是存在著較大差異的,因此當漢語文化中的事物在英語文化中并不存在,或者事物所帶來的聯想并不一致時,英若誠較多采取的是絕對世界化的策略,但這樣的策略有一個前提:往往信息本身并不是重點所在,使用絕對世界化的策略并不會影響觀眾的理解。例如:
狗兒爺:說咱狗兒爺上炕認得媳婦,下炕認得鞋,出門認得地——不對!
Uncle Doggie:They say that in bed I see only my wife,out of bed I see only my shoes,and outdoors I see only the good earth.Its not true!
“炕”是中國北方住宅里用磚或土坯砌成的臺子,上面鋪床,下有孔道和煙囪和鍋灶相通,可以燒火取暖。這種特殊的床在西方是不存在的,也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英語單詞。考慮到“炕”的特殊用途在這個語境中并不重要,英若誠只保留了“炕”的基本含義和用途,將其譯成常用語“bed”,觀眾一聽便懂。
不過,當語言翻譯或絕對世界化都無法達到翻譯的功能對等時,則需要“文內解釋”來加以補充說明。由于舞臺演出的局限性,英若誠往往把這個解釋恰如其分地融入有限的臺詞中,觀眾甚至不會察覺“文內解釋”的痕跡。例如:
祁小夢:爸爸,我給您烙的金銀餅,您瞧,銀子裹著金子。
Qi Xiaomeng:Dad,I made you some pancakes with wheat and corn-flour.I call them gold and silver pancakes.
劇中“金銀餅”也許是當時北方的一種面食,根據上下文我們知道是“烙”成的。若不考慮后面“銀子裹著金子”的形象描述,英語中的pancake在語義上已基本對等了。中國文化中,金銀等同于財富,祁小夢孝敬狗兒爺的這個餅還蘊含著一層美好的寓意:收成越來越好,生活越來越富裕。在一個農民看來,麥子、玉米就是他們的寶貴財富。通過“with wheat and corn-flour”,英若誠不僅解釋了這是一種什么餅,而且從顏色和寓意上對應了“gold and silver”,達到了功能上的對等。
2.社會文化翻譯策略
與物質文化的翻譯相比,社會文化翻譯的策略更為豐富,除了淡化策略,其他8種策略都有涉及。其中音譯+文內解釋1處,語言翻譯策略49處,語言翻譯+文內解釋4處,絕對世界化+文內解釋1處,使用同義詞1處,有限世界化3處,絕對世界化71處,同化16處,刪除7處。
我們觀察到絕對世界化策略的使用已經遠遠超過了語言翻譯的策略。社會文化包羅萬象,要使兩個信息不對等的文化在有限的時空限制下,在不打擾觀眾理解的條件下,實現即時有效的傳遞,需要在更多策略間做權衡。例如:
蘇連玉:老哥,麻煩就在這兒,你現在成分不干凈了。
Su Lianyu:Thats the trouble,my brother. Because of your association with the Qis,your‘class originis no longer pure and clean.
李萬江:……把土地文書匣子準備出來,聽候斗爭處理。
Li Wanjiang:…get the title-deeds of the land you own,and be ready for the struggle meeting and the peoples final verdict.
“成分”“斗爭處理”這些帶著時代烙印的詞,字面翻譯是無法讓人理解的,英若誠對舊社會的階級斗爭有著深刻理解,把“成分”譯成了class origin,為了照顧英語國家觀眾的認知,又以“Because of your association with the Qis”作為解釋,清楚地告訴觀眾為什么狗兒爺的農民身份會“no longer pure and clean”;同樣,“斗爭處理”也處理成了“struggle meeting”,即“斗爭大會”,并追加了文內解釋“the peoples final verdict”,是無產階級人民對地主階級的審判和批斗。這樣的翻譯策略為觀眾理解之后的情節發展掃除障礙。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社會文化翻譯中英若誠有2處使用了“有限世界化”的策略,即選用譯文讀者(這里指觀眾)較為熟悉的另一個源語文化專有項。而張南峰(2004)認為,“有限世界化”這種策略在英漢翻譯中是十分少見的。例如:
狗兒爺:你也屬狗?
馮金花:什么?
狗兒爺:(急數算)子丑寅卯……屬蛇,都屬蛇,你看我這記性。
Uncle Doggie:So you were also born in the year of the dog?
Feng Jinhua: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Uncle Doggie:(calculating in confusion)Rat,ox,tiger,rabbit…I,I mean snake… We are both snakes.
居中的“子丑寅卯”,屬于漢語文化中的十二地支,英語文化中沒有對應項,如果采取音譯+文內解釋的策略,三言兩語并不能解釋清楚,觀眾短時間內也無法理解。十二生肖其實是十二地支的形象化代表,這里狗兒爺數地支的目的就是為了算他的生肖,于是譯者直接用對應的生肖來取代“子丑寅卯”,雖說英語觀眾也未必熟知,但與十二地支相比,十二生肖更容易被普通觀眾理解,且在前一話輪中,譯者也用“born in the year of the dog”做了些鋪墊,可以說在舞臺的環境下,信息和文化傳遞已經做到最大化了。
3.語言文化翻譯策略
《狗兒爺涅槃》是一部充滿“農村鄉土味兒”的悲喜劇。源語中充滿了方言、俗語、歇后語等特殊的語言形式,語言生動靈活,但對于譯者來說也是巨大的挑戰。在9種翻譯策略中,絕對世界化策略是英若誠翻譯語言文化的主要策略,檢索到97項,此外,語言翻譯27項,語言翻譯+文內解釋1項,使用同義詞2項,同化策略15項,刪除7項,淡化1項。
Susan Bassnet(1980)認為,戲劇譯者關注的中心是劇本的可演出性和劇本與觀眾的關系[8]。漢語語言文化形式多樣,內涵又極為豐富,為了使譯入語讀者、觀眾更容易理解戲劇中的漢語語言文化,英若誠在處理語言文化時將絕對世界化作為翻譯的主導策略。例如:
蘇連玉:先不用,咱這是“周瑜打黃蓋”,兩相情愿的事——是兩相情愿吧?
狗兒爺:兩相情愿——“愿打愿挨”。
Su Lianyu:Theres no hurry.Ours is a case of mutual agreement,no dispute—it is mutual,isnt it?
Uncle Doggie:Sure,its mutual all right.
上述是典型的漢語歇后語,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這幾乎中國人人皆知的俗語,涉及歷史典故,在有限的臺詞中無法講述清楚,譯者只能舍其形而取其義,采取了mutual agreement這樣直截了當的絕對世界化策略。盡管無法保留語言文化的特色,但舞臺的效果和觀眾的理解得到了保證。
在語言文化翻譯中另一個使用較多的策略是同化。同化策略指的是選用譯語文化專有項來翻譯源語文化專有項,這需要譯者有強大的譯語文化語言功底。例如:
狗兒爺:熟掉地的糧食,眼瞅著不收,閻王爺都不饒你。
Uncle Doggie:To let such a ripe and heavy crop go to waste is a sin that has to be answered for on the day of reckoning.
句中的“閻王爺”是中國神話中統領陰間的神,他會根據人生前所做的善惡進行公正無私的裁決,雖然在英語文化中沒有完全對應項,但譯者把重點放在了這個俗語的內涵“行惡會受到審判和裁決”,以基督教中的sin(罪惡)必將在the day of reckoning(審判之日)受到懲罰來翻譯,以一種精神信仰譯另一種精神信仰,功能和意義都達到了對等。
(二)三種文化翻譯的策略比較
經過平行語料庫檢索和統計分析發現,英若誠在物質文化、社會文化、語言文化三種類型文化的翻譯策略選擇是有區別的。如圖1所示:
按照Aixelá的觀點,上圖橫坐標從左往右基本上是按照“文化操縱程度”由低到高排列的,越是往右,越是以目的語文化為歸宿。如果橫坐標最左邊代表著“異化”,最右邊代表著“歸化”,我們可以看到英若誠并不拘泥于一種譯法,而是在權衡了各方面因素后,選取最合適的策略。總體而言,無論是哪種文化的翻譯,英若誠都是以語言翻譯和絕對世界化兩種策略為主,其他策略為補充的。
如圖1所示,按照物質文化、社會文化、語言文化的順序,語言翻譯策略的使用逐漸減少,絕對世界化策略的使用逐漸增多。一方面意味著跨文化交際中源語的語言文化要植入到譯語文化的難度是最大的;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盡可能地忠實于源語文化,而當以“忠實”為原則的策略在以演出為目的的劇本翻譯中無法使源語信息順利通過演員傳達至目標觀眾時,就要做出果斷的取舍。
四、結語
巴斯奈特認為,戲劇翻譯的難點在于其雙重性:文學性和舞臺性,或者說可讀性和可表演性。話劇《狗兒爺涅槃》在美國的成功演出,證明了譯作的舞臺適用性。英若誠(1999)認為戲劇譯者應當努力“創造那個完整的、具體的、歷史的語言環境”[9],才能把觀眾帶進我們所希望的境界。因此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戲劇翻譯把劇本的可演出性放在首要的位置,但是英若誠在選擇翻譯策略時,并不是一味遷就譯入語觀眾,而是根據文化的差異度、臺詞的上口性、觀眾的接受度等反復權衡后采取最適合的策略,最終呈現給演員的是簡潔流暢,具備“上口性”的臺詞,呈現給觀眾的是通俗易懂,又有異國文化元素的“可欣賞”的戲劇表演。英若誠戲劇翻譯中對文化因素的處理方式和翻譯策略,為戲劇翻譯研究提供了可行的思路,也為中國戲劇的外譯和傳播提供了有價值的借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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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錦云.狗兒爺涅槃[M].英若誠,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9:7.
責任編輯:張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