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詩歌《記憶》是葉芝巔峰時的一首短詩,具有鮮明的意象主義詩歌特征。全詩寥寥數行,以山兔以及山兔行跡比喻生活中點點滴滴模糊的過往記憶,形象生動,意象獨特。全詩音韻顯意、措詞簡約、句式突顯、意象獨特,以恰當的音韻、日常詞語表述出一種難以言狀的抽象“記憶”之意,呈現出形象鮮明、特立的意象。因此,無論措詞、句式以及用意象等方面詩人都展現出對詩歌語言的極強操控能力和創新能力。本文旨在通過對其文本的細讀,從語言本身出發探究其中詩歌語言的無窮魅力。
關鍵詞:音韻 措詞 葉芝 意象
一.引言
詩歌《記憶》(Memory)是巴特勒·葉芝(W. B. Yeats)一九一九發表在詩集《柯爾莊園的野天鵝》中的一首小詩。其中,語言的簡約和富有特色的意象都體現了葉芝創作巔峰時期的風格。眾所周知,由于受當時整個歐洲創作之風的影響,葉芝一生的創作隨時間的流逝呈現出不同的風格和技法。其大約可以分三大階段:早期的唯美主義,中期的浪漫主義、意象主義以及晚期的現實主義。其中,1914-1928年間是他創作的黃光時期即:浪漫主義、意象主義以及現實主義相雜合的期間。而這些小詩正是這一時期的作品,現呈現如下:
Memory
One had a lovely face,
And two or three had charm,
But charm and face were in vain
Because the mountain grass
Cannot but keep the form
Where the mountain hare lain. (Yeats, 1997: 150)
這首小詩中所展現出簡約特色恰巧體現了葉芝當時在龐德的建議下逐步擺脫他早期詩歌語義朦朧、語言“夢囈”的特點,轉向清晰明了、具有民族化特征的口語和選用獨特的意象來展現詩歌豐富的內涵。
二.標題題解
標題——記憶(memory)為抽象類名詞,它是人類大腦對經驗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是一種思維、想象高級心理活動的基礎。作為詩歌的標題,其形式簡潔、明了、語義概括精煉。《現代漢語詞典》對其釋意為:“保持在腦子里的過去事情的印象”(2015: 612)。在標題中詩人僅選用了這一抽象名詞,沒有提供任何附加信息,如何時,何事,何地,何人等相關信息;也沒有表明是一種個體性記憶或集體性記憶;更沒有使用任何詞語如定冠詞,不定冠詞或形容詞等加以修飾。因此,從詞的范疇方面可以猜測,詩人可能會描寫一種集體性經驗結果即:一種對記憶的特征性、整體性描述。從語音學角度看,單詞“memory”由三個音節組成,前兩個音節的輔音為鼻輔音/m/重復,第三個輔音為流音/r/。根據利奇(G. Leech)的研究,輔音發音時由于氣流的強弱不同,讀者會感受到不同的語言的強弱效果和對所描寫事物產生不同的心理體驗(1969: 98)。并且李奇將這兩個輔音基本上化分為一類。這意味著單詞memory在發音時會讓讀者有一種相似的語流強弱的重復,一種復現,一種類似生活中事物重復出現的心理暗示。而單詞memory中的三個元音分別是前元音/e/、中元音/?藜/、前元音/i/。發元音時,由于開口度由大逐漸變小,氣流也漸漸減弱,這會對讀者產生一種心理感知上的暗示即: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漸漸消溶最終消失逝的認知印象。輔音與元音合在一起時,一種重復再現與一種漸次變弱相互影響直至結束,這與現實生活中人們的記憶經驗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因此從標題中,讀者能夠獲取如許的一種心理與認知上的暗示。這種暗示與龐德在其詩歌《在地鐵車站》(“In a Station of Metro”)所表述的那種模糊記憶相比,似有相似之風又似有迥異之處。
三.音形相合
統而觀之,全詩共六句短小詩行,每行均采用抑揚格三音步,押a/b/c//a/b/c韻。全詩形式上,詩人通過第一詩行,第二詩行的行尾二個逗號和第六詩行的行尾一個句號將整首詩從句式上間斷相連統一為一個完整的語篇。在詩行之間,詩人選用二個連接助詞(and, but)將前三詩行前后承接;第四詩行和第六詩行,詩人選用了二個連接副詞:一個表示因果關系的連接副詞(because)和一個表示地點關系連接副詞(where)連接語篇解釋前文;而在第一詩行、第二詩行與第三詩行之間,詩人又采用了詞匯復現(repetition)加強詩行間的銜接(第一詩行的face,第二詩行的 charm在第三詩行同時重現);最后,第四詩行與第六詩行中,詩人同樣采用詞匯重復的手法(mountain)使全詩緊密銜接在一起。因此,全詩無論在語義方面還是詞匯形式方面都完美銜接,渾然一體,使讀者產生一種整體感印象,即詩中所描述的經驗是整體性的體現,并非支離破碎的,是大多數人對生活體驗回憶的總體特征。在這一點上,顯然它與龐德的那首名詩是不同的。
四.句義相融
從句法角度看,其實原詩六行詩句寫成散文體行式僅一個完整的句子,但在詩中,作者將其拆寫為六行,詩行間韻步一致,前后押韻,使原本單獨的一個句子立刻呈現出一種三維語篇特性,使原本簡單明了的一個句子具有了多重可解空間。從體驗哲學觀講,它也暗示了一個看似十分明了的人生體驗,其實并非如此簡單明了,其中微妙之處,別有一番洞天。詩歌中,在第一詩行與第二詩行,詩人分別用“one”、“two or three”作為主語,但詩人并沒有說明它們分別指代什么。是有生命體還是無生命體,是動物還是人類,是指代一類,還是指代個體?這種不定所指從詩歌一開始就給讀者一種不確定的印象,或曰一種整體性確定中的不確定之感。這種在詩歌中使用約數的現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也經常出現,形式與所述雖各不相同但其中有著異曲同工之效,使人讀來即有一種熟悉之念,也有一種模糊不定之感。前兩詩行完結后,詩人突然筆鋒一轉意義相背“魅力、美顏皆徒勞”。何以出現這種境況呢?前三詩行中,詩人沒有做出任何只言片語的解釋,只是一個突兀的結果。一切顯得都那么唐突,費解,令人難以釋懷。這樣一開始就給讀者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讓讀者如跌入了思緒難解的深淵。美學上認為這樣的突兀可以緊緊地抓住讀者的心跳、讀者的眼球,令讀者渴望繼續追隨作者的言辭。開篇就直接表述所述之物,全無詩歌所謂起承轉合之詩法,有著青天霹靂,語出驚人之效果。而與太白之全詩一氣貫之,氣勢沖天不同,葉芝的這首小詩意在設懸,進而突轉,最后解釋。第四詩行一個連接副詞“because”詩歌順勢進入另番境界。如果說前三詩行是對生活體驗的實寫,那么后三詩行則是與其相對的虛寫。但第四詩行中,表面上詩人非但沒有解釋原因,而是將懸念進一步擴大化,他寫道山上的青草,從文字本身看與這似乎與前文毫無關系。在這里詩人第一次使用定冠詞“the”來修飾限定大山上的草。但從英語語法上講,定冠詞與不可數名詞連用可以表示一類之物,也就是說它表示的也是一種不確定的意義并非指某一特定山上的某一塊草地。因此意義并沒有變的明確化反而顯得更模糊不定。在第五詩行中,詩人繼續把懸念擴大化:“僅可存其形”。保存什么的形態?怎樣的形態?一系列的問題隨之而來。在此懸念達到最大化,全詩前后不一致也達到最大化。這一寫作特點無疑與龐德的《在地鐵車站》相似,從文字表面看都是前后所述不一,但在句法上都具有平行一致的關系。在此,詩人再次使用定冠詞“the”修飾抽象名詞“form”。在沒有下文語境的條件下,它的指向不定。最后一句詩行,詩人告訴了讀者一直以來懸而未解之問題。但答案并非直接與題相關,這里體現了意象派詩歌的特征。龐德(E. Pound)曾寫道:“一個人在一生中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呈現一個意象”,而意象是“理智和情感的復合物” (1986: 152)。葉芝在此使用特定的意象來展現詩歌的前三行中所表述的種種經驗體驗,一種普通語言難以言及至深至徹的人生體驗。葉芝理性地選用大山中的兔子作為一個意象,而它在山中草叢中留下的形跡類比人們腦海中可能存留的對渺如煙海的現實經驗的模糊記憶。在最后詩行中,這只兔子是確定的還是不確定的,是一只還是一類,雖然出現了定冠詞但意義卻是不定的。解讀起來,可謂仁者見人,智者見智。詩人一直把山兔這一意象留到詩歌最后表述出來,形式和意義上立時突顯出來,產生了一種形式主義學派所稱之為的“前景化”效果,給讀者以突顯且意猶未盡之余感。
從時態方面考究,全詩共有五處出現動詞分別為“had”、“had”、“were”、“cannot but keep”、“lain”。除了一處為一般現在時態,其余四處均是一般過去時態。一方面,一般過去時暗示所述之物、之事是過去的、記憶深處的,并非現實生活中的;一般現在時則表示現在之經驗體驗。另一方面,以一般過去時態為大背景突顯唯一一處一般現在時態,使人類的永恒的過去,與瞬間的現在的主題頓時躍然紙上。對于人類而言,記憶是現在對過去的印象,而過去又是每一秒前的現在,因此人生的記憶其實就是對每一分秒過去的現在的記憶,它如同一只渺小的山兔在綿綿群山中難以計數的草叢中每一秒前所留下的那一絲絲運動的軌跡。因此一切都存在于過去之中,而現在只是過去當中的一瞬而已,詩歌中時態的處理與人類永恒的哲學主題完美結合,并將人生之體驗以語言完美再現,使詩歌中以山兔之形跡喻過往之記憶的意象主題進一步深化。
詞匯方面,全詩共由32個單詞拼合而成,其中僅有五個單詞為多音節詞分別為:“lovely”、“because”、“mountain”、“cannot”、“mountain”。簡單的單音節詞配以簡短的詩句如若生活中的一朝一夕,平常又無奇,一切顯得都那么自然,突然跳躍出來的幾個多音節單詞如同群山中的山兔一樣,給平常帶來了一絲絲的異常,給統一的規則帶來一點點的破格,讓讀者在閱讀中感知語音的永恒的常態和突然的變異——抽象化表述:這就是記憶——恒定常態中的偶然變異。同時,這種詩語的簡單化和日常化展現了當時葉芝的寫作特點:以日常語取代后期浪漫主義之靡靡之語,這也印證了龐德所提出的意象主義三原則。
五.意象豐富
詩歌中,最富有特征性的是詩歌的意象:山兔與雜草。首先,山兔的特征是:行蹤不定,深藏草叢,快速跳躍著前進,極難捕捉。從認知的象似性(iconicity)看,這與人類的記憶有著相類似的一面——都具有不確定的,跳躍式的運動軌跡。山兔在草叢中跳躍時和短暫地停留時會踩到花草并留下印跡,其真實現場是清楚明了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則漸次變的模糊不清,并漸漸與周圍雜草混合一起,難以明確區分出它的行跡。與其相仿,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會經歷萬事萬物,其現場真實可見,但隨著時間推移,一切會變的模糊不清,模棱兩可。正因為如此,雖然人們常稱往事“歷歷在目”但總言說不清。而且人們所經歷事件數量之巨如同這難以計數的深山雜草一般,雖然每時每刻人們經歷但卻永遠不能清楚地記住。這一切正如雜草叢中的山兔,雖然每日生活其中恐怕它也無從知曉山草的數量。而山兔過往印跡也只有那種停留伏臥過的才會有模糊的印跡。這不也正是過往事件只有那些特別的才能在在人們內心深處留下印象也即記憶?
六.結語
綜上所分析,詩歌《記憶》(“memory”)無愧是葉芝的巔峰之作。從用詞、定音、裁句和選意象各個方面,詩人將看似平常無奇的一堆素材黏合成一首風格鮮明、意象新奇的小詩。詩語雖簡、詩行雖短以及語法雖平常但整體詩意卻豐富無限,將人類對記憶這一抽象的概念具體地體現出來,躍然紙上,如同附于其生命,并從語音、詞法、句法方面加以體現。中華先哲老子在描述道的最高境界時曾云:“大方無隅,大器無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里用它來描述葉芝在這首無窮小的詩行里表現無限多的意義的藝術家之才化是不為過分。筆者試將這首詩翻譯如下:
記 憶
那一個生的容貌美嬌
另兩三顯的魅力無比
然而魅力嬌顏都枉然
因為山上曠野的百草
僅能留存往昔的形姿
在此山兔曾經伏臥過。
參考文獻
[1]Leech, G. A Linguistic Guide to English Poetry[M]. London & New York: Longman Group UK Limited, 1969.
[2]Pound, E. 意象主義. 彼得·瓊斯 編. 意象派詩選[C]. 裘小龍 譯. 桂林: 漓江出版社, 1986: 150-152.
[3]Yeats, W. B. The Collected Works of W. B. Yeats (Vol.Ⅰ)[M]. R. J. Finneran (eds.). New York: Scribner, 1997.
[4]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 編. 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Z].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15.
(作者介紹:趙嘏,廣東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翻譯學博士,研究方向:詩歌翻譯、詩歌研究、翻譯學、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