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黃金屏

這是個很偏僻的村子。以前村里人給小孩取名，都喜歡用動植物的名字，男孩叫狗娃、冬瓜的多，女孩叫桃花、喜鵲的多。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叫瓠子。九歲。三年級學生。

他今天早上起來不肯吃飯，他爸葫蘆就問怎么回事，他果斷地說，我不叫這個名字了，不跟我改過來，我就不吃飯！葫蘆四十多歲了，就這一個寶貝兒子，寶貝不吃飯，那該多心疼。于是就答應一定改，隨手拿起桌上的筷子遞給兒子，說先吃飯，明天去跟老師商量，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不行！現在就改！兒子回答得斬釘截鐵。

瓠子同學突然提出這個要求，源于他昨晚到村頭去聽一群人講往事。桑樹大爺說，我們村的那個畜生，早就該雷打死，至今還活的爽歪歪，真是老天無眼。槐樹大伯解釋道：不是老天無眼，是讓他遭報應，等他的兒子也來虐待他，這是屋檐滴水，點點滴進舊窩里。

有些年輕人就問究竟是怎么回事，桑樹大爺就講：村里的這個畜生，是二十年前結婚的。結婚時他老子就把房子修好了交給他，因為年紀大了，再無能力另外建房，就要求跟兒子一起過，只求有一口吃的，能穿暖和就行了。誰知這點要求也不能滿足，一件穿了多年的舊棉襖，已經不能御寒，他老子提出做件棉襖，他的答復是：你七老八十了，還要新衣服，跟誰講好看？他老子哀求說，不是講好看，穿暖和了出門幫你做點事也免得吃閑飯，再說我穿的太破了出去，你也沒面子。他看到他的老子還敢狡辯，就是一掌，將老人推到地下，老人一時爬不起來，他說老人騙死，就把老人的雙手扳到身子后面綁起來，系到老人的小房里餓了一天直到天黑才解開。老人趁天黑偷偷地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家要點吃的，我老伴趕緊炒了一碗現飯，打了一碗蛋湯，才救了他老子一條命。可憐他老子臨走時反復叮囑我們，千萬不要說他兒子，說了更要遭罪。唉！

桑樹大爺講不下去了，槐樹大伯接著講。槐樹大伯的脾氣暴躁，開口就罵那個狗雜種，完全不是人養的東西。那天他老子胃疼很厲害，勾著腰跑到我家，要我借點錢去看病。我當時身上有錢，就帶老人家急忙往鄉醫院趕，那時候沒有這么方便的車，只能走。在路上我問老人家怎么沒有找兒子要錢，老人家當時就眼淚嘩嘩，直搖頭，說不出話來。好一會了才說，等開春了自己去釣鱔魚換錢還給我。其實那時候看病不貴，止了痛，開了藥，也就幾塊錢。誰知吃藥時被兒子看見，問買藥的錢是哪里來的。老人家顫顫巍巍地說是借的，他就認定他老子是有意敗壞他名聲，立馬上前把老人家按在床上，用手卡住喉嚨，直到老人家臉色蒼白不動彈了才放手。那次摧殘之后，身體再沒有恢復過來，郁郁寡歡地過了不久，就過世了。槐樹大伯講完，沒有像桑樹大爺那樣嘆氣，只是補充了一句：都像這個畜生一樣，天下誰還養兒子？

分田到戶之后，人人都在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交談，這次聚會是一個在部隊提干的年輕軍官回鄉，給父母帶回吃的穿的用的，還給鄰居老人們也送些糕點水果。一片孝親敬老之心，激起老人們想到這段不堪的往事。在場一個毛頭小伙子憤憤地問，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是誰呀？我去揍他一頓。另一個說，應該把他趕走，免得壞了我們家鄉的鄉風。講往事的兩位老人見在場的人太多，沒有回答，卻有一個年輕的媳婦出來對問話的小伙子們說，管他是誰，這種人是要遭報應的，他的兒子長大了肯定照葫蘆畫瓢，用他的方式對他。

九歲的小瓠子這時就站在這位年輕媳婦的旁邊，聽到葫蘆兩個字，心里一驚：葫蘆不是我爸嗎？剛才講的是不是我爸呢？在他幼小的心靈里，曾經有一片陰影，那是他媽跟鄰居的婦女吵架時，那個婦女說，你們一對豬狗不如的東西，不夠資格跟我說話，你們要遭報應的。說著就回家關上門不出來了。今天又聽人們幾次提到“遭報應”這句話，不覺害怕起來。晚上回到家，爸媽都睡了。他關進自己的房里，從書包里找出詞典，查出了“報應”和“照葫蘆畫瓢”是什么意思。原來瓢就是葫蘆做的，瓢的樣子就是葫蘆的樣子。再查“瓠子”，原來跟葫蘆是一個品種，瓠子同學更害怕了……

他怎么不害怕呀？怎么不逼他爸改名字呢？一夜沒睡好，早上起來不改名字他是不能安心吃飯的。他爸反復問他為什么突然提出這個怪問題，他被逼急了反問他爸，我爺爺是不是你掐死的？這個四十多歲男人頓時臉色刷白，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是病……病死的。瓠子追問，是被掐之后不久病死的，是嗎？他爸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哪知這個經常受老師表揚的兒子，還只讀三年級，就會把他老子逼進死角。這個快要“知天命”的男人想起了父親被掐的慘狀，恍惚間覺得眼前的兒子突然高大起來，正用手對著自己的脖子……更要命的是，兒子緊追不舍地說出了一句讓他站立不穩的話：你能告訴我是什么理由掐爺爺嗎？我長大了也好照葫蘆畫瓢呀。他身子開始晃動，急忙扶著飯桌，順勢坐在了板凳上。睜大眼睛望著兒子。兒子見他這樣，語氣緩和了，說，我不會跟你一樣的。老師教育我們，要好好學習，將來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做一個有道德的人。

畢竟是不滿十歲的孩子，發起凌厲攻勢之后，又回到了孩子的天性：爸，我知道了瓠子就是葫蘆，要是我照你畫瓢，我的兒子也照我畫瓢，那我跟我兒子都要坐牢的，老師講過，虐待老人是犯罪的。我堅決不叫這個名字了，你知道我改名字的原因了嗎？

（作者單位：湖北省洪湖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