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屌絲男士》為例研究當代文化中的機智人物

張嘉琪 左勝男

內容摘要：網絡喜劇《屌絲男士》系列脫胎于傳統的機智人物故事，其中經典角色“大鵬”屬于民間文學中“機智人物”在當代的延續，兩者在身份地位，機智手段等方面具有傳承性;同時在當代文化激變的背景下，當代機智人物“大鵬”幽默與痞氣的性格，反抗與妥協的行為，施善與作惡的品質等諸多矛盾的特質呈現出與傳統機智人物不同的復雜新變;“大鵬”們所面臨的游民身份、職場困境與兩性沖突催生了這一龐大的“機智人物”群像，映射出當代大眾文化的深刻內涵。

關鍵詞：民間故事 機智人物 《屌絲男士》

《屌絲男士》作為一部席卷全國網絡熒幕，形成超高話題度并引起社會熱議的網絡喜劇，自2012年第一季開播到2015年第四季結束，不僅將“屌絲”及“屌絲文化”等關鍵詞引入日常生活，而且以嬉笑怒罵的機智手段揭開了社會矛盾交織背后潛藏的各類問題。陳思和先生認為民間是“藏污納垢”的①，身處政治權力控制的邊緣地位，呈現自由活潑的樣態;“屌絲文化”是植根于民間的文化生態，也是表征著民間文學的文化樣式。以民間文學的視角來審視“屌絲”人物形象并在社會學領域分析其特征及流行原因，勢必是對新時代民間故事內涵的豐富以及建構經典文學與現實人生，傳統文本與當代影視的聯系。同時以“機智人物”參照當代文化孕育下的“屌絲”這一人物群像，感受當代人的文化特征和心理現狀，體會大眾意識的生動性和復雜性，領悟我國詼諧文化傳統和“笑”的審美意識形態。

一.當代文化中的機智人物

機智人物故事是圍繞著特定機智人物展開的綜合性故事。傳統機智人物是幽默詼諧、充滿智慧、極具正義感的正面主人公，他（她）們用自己的卓越才智，巧妙地化解生活中種種突如其來的矛盾。從民間文學的角度來審視“屌絲”這一人物群像，發現以“屌絲”為代表的一類人，是民間文學“機智人物”在當代的延續，他們脫胎于中國傳統機智人物故事，并區別于中國傳統機智人物，具有了全新的內涵。

（一）傳統機智人物的內涵及特征

民間故事在學術界盛行的定義有兩種：廣義的民間故事是大眾口頭創作并流傳的散文體敘事作品，而狹義的是神話、傳說以外的散文體口頭敘事，包括生活故事等門類。②機智人物故事一般被認為是民間故事下屬的生活故事，它的題材大多是人情世俗，其主人公多為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在筆觸真實的基礎上，仍帶有虛構與想象的色彩。據劉守華先生《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以及祁連休、馮志華先生的《中外機智人物故事大鑒》等的研究、分析，將機智人物故事的特點歸納如下：1.某一機智人物作為主角編織成故事集，故事集收錄這一主角的奇聞軼事、笑話趣聞，數量不一;2.以寫實為主，現實性強，在濃郁的喜劇氛圍下，夸張人物特質和虛構故事情節，傳達底層民眾獨特的審美趣味和滑稽幽默的生活情調;3.它們誕生于階級斗爭與階級矛盾突出的年代，人民群眾反抗剝削與壓迫，追求正義與平等的熱切向往構成其豐富內核。③

因此，機智人物故事大多是以詼諧、多智、富有正義感的正面主人公貫穿而成的故事集，通過他（她）們的卓越才智，巧妙地化解生活中種種突如其來的矛盾，以此構成一個個極具幽默滑稽色彩的小故事。據統計，我國這類故事大約囊括了300個有名有姓的民間機智人物，其中較著名的有謊張三、韓老大、阿凡提（維吾爾族）、巴拉根倉（蒙古族）、阿古登巴（藏族）等。④其中一些人物在歷史上確有真實原型，但是在民間流傳的漫長過程中，他們大多剝離了真實的外殼，遠離了生活的原型。按照人物原有的人生經驗，敘說真實故事的傳說比例較小，大多數人物都被作為凝聚民眾智慧與幽默的“箭垛”來處理，原有故事都被涂上其他流行故事的色彩。我國傳統機智人物故事的文獻資料和口頭資料保存較為完整，故事群眾多，故事主人公類別也相當齊全，充分展現了各民族社會生活廣闊而豐富的面貌。

以往研究者更關注現實主義的層面，從階級斗爭與社會批評的角度來審視人物形象和故事群。因此，對于人物形象的看法也多為正面，甚至將他們視為民間草根英雄或是大眾中的智慧精英。解放區民間文學主要領導者周文在《再談搜集民間故事》⑤一文中，剖析了流傳于四川的張官甫故事群（屬于20世紀80年代學術界開始研究的“機智人物故事”），他在文章里列出了對張官甫趣聞軼事的各異說法，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可愛的張官甫，巧妙地諷刺、反抗嚴格的等級制度和虛偽的上流社會;一類就是可厭的張官甫，是下流無恥的流氓化身。在周文眼中，前者是人民的集體創作，而后者是統治者捏造出來的，通過將張官甫的反抗行為丑化，達成統治者陰暗的政治目的。由此可以看出，在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四十年代機智人物研究忽視人物性格中庸俗耍笑的一面，將人物平面化、簡單化，只突出其戲弄權貴的正面形象，對人物內在的雙面性和矛盾性重視不足。到了八十年代，在學術討論中，已經涉及到機智人物內在的“惡”因素，但一般作避重就輕的處理。

（二）當代機智人物的延續與新變

進入21世紀，我國傳統機智人物研究仍延續傳統，集中于相關資料的收集、整理。時至今日，通過對中國知網數據庫進行查找，發現以“機智人物”為主題的文獻搜索結果約135條，其中碩博士論文有12篇。從期刊層面來看，研究成果主要表現在如下幾方面：一是收集、整理少數民族中各類機智人物故事資料;二是對我國傳統的機智人物，如徐文長、劉伯溫等傳說的民間視野下的解讀;三是挖掘傳統機智人物形象的復雜面相，但論文數量較少。

互聯網時代瞬息萬變，傳統機智人物的定義也應該隨著時代的變化，不斷賦予其全新的內涵。2012年《屌絲男士》第一季橫空出世，在各大視頻網站的點播榜和下載榜上獨占鰲頭，隨后網劇《萬萬沒想到》、《極品女士》、《廢柴兄弟》等和網絡脫口秀《暴走大事件》引發坊間熱議，形成超高話題度，一時間“屌絲文化”刮遍全國。從2015年《煎餅俠》到2017年《縫紉機樂隊》，后“屌絲男士”時代的大鵬仍懷揣著對世態人情的關切和對底層黎民的熱忱，鏡頭仍聚焦著在時代縫隙里討生活的人們，他們仍運用著各色的機智手段，演繹著一地雞毛的人生鬧劇。目前來看，“屌絲文化”早已深入人心，成為大眾所接受的一種普通的文化現象。

同時，以民間文學的方法來研究這一文化現象時，網劇《屌絲男士》同樣屬于“生活故事”（又稱“世俗故事”或“寫實故事”）類別下的機智人物故事。從故事情節上來說，傳統機智人物故事情節兼具類型性和模糊性。所謂模糊性，它并非指向單個故事講述的混亂，而是縱觀系列故事，雷同、重復的部分非常之多，導致人物姓名、故事細節、發生淵源等等因素模糊，情節遂成為某一種類型。從人物形象上來說，傳統機智人物是平民主人公或者平民的代表，他們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獲得經史典籍外的經驗和認識，例如維吾爾族阿凡提和漢族徐文長。除卻民間智慧的集中代表形象外，部分人物身上顯現民間原生態的內容。正如美國學者丁乃通曾經對中國的傳統機智人物進行過如下分析，他認為中國傳統的機智人物中既存在著“尖酸刻薄（AT1305＼1704）、目光短淺和缺乏心計（AT1687）”之徒，也有如“小偷（AT1525）或徐文長式的不懷好意的缺德的惡作劇者”，而他們反擊的對象大多是“舊中國頗受尊重的人物”。⑥這些傳統的機智人物故事，巧妙諷刺了社會上的勢力小人和庸人昏官，在百姓中流傳甚廣。從機智人物手段上說，根據祁連休在《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一書的定義，“……他們經常采用各種絕妙的招數、高超的計策來與對手進行較量，往往左右逢源，應付裕如，立于不敗之地……各種應對手段，既是他們防身自衛的武器，又是他們扶危濟困、克敵制勝的法寶。”⑦從中可以得出，機智人物運用的各類手段是絕妙、高超的，而非狡猾、下流的，同時他們一般能獲得較量的勝利。根據祁連休的歸納，傳統機智人物的慣常手段有大約三十種，一般分為制造錯覺、假戲真做、裝傻賣呆、曲解原意、巧用諧音、故走極端、隨機應變、反難制勝、偷梁換柱、謊話欺哄等。

結合上述三點，稍加分析，便可以發現《屌絲男士》是新時代互聯網的產物，一集為一個敘事的獨立體，總體來說并沒有完整的敘事線索，只有男主人公貫穿故事的始終，集與集間存在相似和雷同情節，具有鮮明的傳統民間故事內核。其中的男主人公大鵬置身于現實性極強的社會生活中，他在每集故事中扮演著各行各業的底層角色，據本文統計，在《屌絲男士》第一季中，共出現由“大鵬”飾演的人物45個，其中人物職業如小飯店老板，洗腳工，洗車工，公司小職員，足底按摩師，發型師，餐廳服務員，保安，共有33人，在此大鵬化身為小人物底層掙扎的“箭垛”，演繹著人生百態。而從機智手段角度反觀“大鵬”，他在面對升職受阻、愛情不順和各種突如其來的小麻煩時，或是借助語氣聲調、節奏間隔，或是運用修辭雙關，構成諧音打岔、強詞奪理、答非所問、自相矛盾等語言手段和夸張詼諧的行為舉止。“大鵬”的機智手段一部分屬于傳統機智手段，即所謂“巧智手段”，借巧事、用巧言來應對敵手，但另有一部分是“狡智手段”，顯示出狡辯、狡詐的一面，常常運用喜劇性手法揶揄自身缺點，語言上帶有濃烈的反諷色彩，陷入自輕自賤的境地。同時在結局上，并非一味的光明，而是存在兩種趨向，一是向上晉升的正趨向，完成逆襲的人生蛻變或是改變人生現狀暫時脫離困境，但此類型在第一集90個故事中，只占不到15%;大部分呈現出自我貶低的逆趨向，遭受打擊或原地踏步。

根據上述分析歸納，發現《屌絲男士》系列脫胎于傳統的機智人物故事，在故事情節、人物塑造上存在著相似性，“屌絲”大鵬的底色仍是傳統的機智人物。但此類機智人物已非置身于階級斗爭尖銳的時代，他的反抗對象由傳統的地主、反動官僚轉變為模糊的對象，同時他（她）的聰明才智也并非總能順利化解矛盾，也存在著陷入更深困頓的情況。所以，以“屌絲”為代表的一類人，是民間文學“機智人物”在當代的廷續。他們脫胎于中國傳統機智人物故事，并區別于中國傳統機智人物，需要在新的語境下挖掘其新變。

二.機智人物“大鵬”的形象特征

從民間文學視野出發，以更深層次的社會學角度來對比傳統和當代的機智人物之異同時，發現激變的社會現實在當代機智人物“大鵬”們身上烙下了獨特的印記，其表征的社會特征也更為復雜。這種形象特征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在性格特征上，幽默與痞氣二者對立統一;二是在行為特征上，反抗與妥協相交織;三是在品質特征上，具有“箭垛式”性格的機智人物身上集施善與作惡為一體。上述的三個方面共同參與塑造集積極與消極于一體的機智人物形象的過程。

（一）性格特征——幽默與痞氣

幽默是中國機智人物的一個重要性格特征，顯示出底層勞動人民特有的頑強生命力。大多處于社會底層的“大鵬們”，是各行各業中的普通人，他們在社會的重壓下艱難生存，但是對于瑣碎不公的世俗生活，“大鵬們”努力用幽默的方式來減緩生活的重負，在這一點上幽默展現了這一群體樂觀向上、享受生活的精神面貌，表現出了底層人物特有的韌性和強大的民間生命力。

但是機智人物身上的幽默更多的是對現狀不滿的無奈發泄，表現出了對于主流價值觀和嚴肅文化的挑戰，同時機智人物的幽默中也帶有自我娛樂的調侃意味，這既是他們獨特的排遣壓力的方式，也是對自身不滿的自我解嘲。機智人物大鵬的幽默有兩大特色，一是率真、生活氣息濃厚，當下機智人物“大鵬”的社會地位決定了這個特點。他們的幽默是下層民眾對生活的自然表達，沒有矯揉造作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種自然流露。如《屌絲男士》中有一集大鵬作為一個小飯店的老板，面對兩位客人一位只點和黃瓜有關的菜肴，一位只點和西紅柿有關的菜肴，大鵬機智地提出了來一份“西紅柿炒黃瓜”的建議，順利地化解了點菜時的糾紛;二是表達幽默的方式較為曲折婉轉，有著較高的表現技巧，傳統機智人物手段如將計就計、故走極端、假戲真做、巧用諧音等，在當代機智人物大鵬手中得到了運用，如作為公司小職員的大鵬，面對老板的刁難，多次采用故走極端的方式來解決，這些機智手段大多具有較高的表現技巧，經得起人們的推敲和咀嚼，從而領悟其趣味內涵。

與此同時，機智人物的性格中也存在著消極墮落的成分，表現出流里流氣和痞里痞氣的特點，這是歷來不為學者所重視的層面。處于社會下層甚至是底層的機智人物，缺少立足于社會的資本，不為大眾所接受，縱使不甘于現狀并具有一定的反抗性，但卻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因無力改變而只得選擇逃避。他們面臨著人生的諸多困境，很多時候努力之后還是要回歸原點，人生很難發生正向的改變，那么幽默就成了一劑安慰的良藥，但與此同時，幽默又會變成一種虛幻的安慰，在這種虛幻的安慰中大鵬們逐漸墮落了，以墮落作為逃避現實的方式，在自我否定中走向消極。

這樣一群“大鵬”，他們看似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但實際上卻始終處于可以被隨時取代的不穩定狀態中，在經濟地位上晉升為穩定的中產階級也較為困難，時代的飛速發展加深了他們的焦慮感，他們不甘于現狀卻無力改變。另外，擁有知識的他們對社會有更清醒的認識，對生活有更刻骨的體會，所以表現出了清醒的絕望與嘲諷。他們用詼諧的機智手段來逃避現實，既看不清前路又尋不著退路，只能原地徘徊，躊躇凄苦的人用自黑自嘲的方式來化解生活中的諸多不順，來宣泄情感，或是用自我丑化的方式來排遣痛苦。

向望都市的美好生活，卻在現實中苦苦掙扎而不可得，處于都市之中，卻在情感上是無所寄托的漂泊者，在經濟地位上是主流生活中的局外人，這樣的生活現狀催生了“大鵬”這個具有“流民”意味的群體。

（二）職場困境

在《屌絲男士》營造的社會生活中，可知不同身份的主人公時時刻刻面臨著與周圍環境的沖突，但是和傳統機智人物故事相比，當代機智人物故事中的沖突與對抗并不尖銳，人物的反抗也顯示出虛弱的特點，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大鵬們”表現出了深深的無力感。職場作為社會人所處的重要場所，通過母題分類，發現在《屌絲男士》中，人物所面臨的沖突來自于家庭愛情、職場生活、日常生活和社會問題四大類，其中更集中于“職場生活”。

處于階級壓迫社會里的傳統機智人物，一直以來處于被剝削、受奴役的悲慘地位，他們身處社會底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是地主、奴隸主或官員的工具。面對如此不合理的現象，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巧妙運用自己的智慧，進行斗爭，以圖改善自己的生活現狀和勞動條件。但是，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生產資料的豐富，當代機智人物“大鵬”的生活境遇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們的反抗對象由傳統的地主、反動官僚轉變為模糊的對象，在《屌絲男士》中，作為小職員的大鵬雖然經常與老板發生沖突，但是和以往的機智人物故事相比，沖突和矛盾被淡化了，二者之間很少有劍拔弩張的絕對對立。在《屌絲男士》中，大鵬作為小公司的普通職員，他們長期面臨著老板的壓迫和失業的壓力，但是他們與老板進行對抗的手段是如此的荒誕滑稽，常常通過曲意逢迎、自我消解，甚至裝瘋賣傻等手段，來排遣難以擺脫的苦痛。

除了“小職員”的身份之外，在職場生活中，大鵬有時化身為小企業的小老板。作為“小老板”的大鵬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維護公司正常運營，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應對來自同行的壓力和大企業的擠壓，時刻都有破產的危險，另一方面在員工的管理上也是親歷親為，身心交瘁。在“小職員”與“小老板”的身份置換中，可以更為明確地發現，在職場生活中，這兩類人的行為都有其合理性，前者維持工作穩定，后者追求企業利益，他們都在追求美好的生活，但是他們簡單的愿望實現起來是如此的困難，向新階級的晉升已不可實現。

向上進階的通道難以突圍，使“大鵬”所代表的龐大社會群體被邊緣化，他們難以發聲，即便發出微弱的聲音，也會被很快淹沒。處于失語狀態的“大鵬們”，無法進行正面的反抗，在底層只能依靠詼諧的自我調侃、自我消解的手段來彌補現實的心理失衡，所以，詼諧變成一種對內的力量，變成機智人物寄寓自我追求的新方式。

（三）兩性沖突

整體觀照《屌絲男士》中大鵬形象時，極具矛盾性與復雜性的機智人物形象是極為突出的;同時，也需要關注到處于兩性關系中的“男士”獨異性，這種獨異性不僅表露在屌絲與精英之間，而且也彰顯在屌絲與女神之間。

美國學者康奈爾在《男性氣質》一書中，提出男性氣質具有多樣性，并將西方主流男性氣質模式劃分為四種類型：支配性、從屬性、共謀性和邊緣性。⑨德米特里在康奈爾的理論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男性氣質二分法，將支配性男性氣質分為兩種，即外在支配和內在支配，并認為“在男性氣質上，外在的支配性是使男性優越于女性的社會制度，內在的支配性是使一群男性優越于其他男性的社會優勢。”⑩而在《屌絲男士》中，可以發現身處中國當代社會的“大鵬”們，身上同樣攜帶著從屬性的男性氣質，他不僅在面對精英男性時不具優勢，頻頻落敗，甚至在強勢女性面前，喪失了男性外在的支配性，表現出性別身份的危機。

1.屌絲與精英。根據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擁有支配性男性氣質的男性，作為精英階層，他們各自的領域中占據著絕對領導地位，備受推崇，集中體現為主動、競爭、擁有權力、控制和主宰。而以大鵬為代表的“屌絲”們呈現出了極為不同的面貌，從外表來看，屌絲并非是強壯威猛的，他們外貌普通，甚至可能是瘦弱猥瑣的，應對社會競爭表現出消極懈怠、得過且過的一面，居于社會底層，為人所支配。在第一季第三集中，新郎大鵬在拍攝婚紗照時，被要求照出梁朝偉的酷勁，結果被戴上一張印有梁朝偉照片的面具。可以看出，屌絲們在與精英男性的較量中，難以憑借硬件實力取勝，他們只能使用自嘲、自黑的調侃性語言或是詼諧、惡搞的行為舉止，在自己歸屬的群體范圍內獲得慰藉，更進一步在社會范圍內找到歸屬，從而獲得身份認同感。

2.屌絲與女神。分析《屌絲男士》第一季的故事情節時，發現以兩性為內核而展開啼笑皆非的家庭愛情故事所占的比重為20%，此外，其中活躍的男性角色主要是其貌不揚，經濟困窘，行為詼諧搞怪的社會中下層人物;而他們搭檔的女性角色除了被模糊化處理的女朋友形象，占有較大比重的就是集智慧、金錢、美貌于一身，高度典型化的相親女神形象。相親女神基本由演員柳巖扮演，人物穿著打扮固定：精致妝容，貼身禮服，舉止高雅，代表了經濟獨立的上流社會女性;場合基本在露天或室內西餐廳，主要活動為吃西餐、聽古典音樂等，進行著高層次、高消費活動。在第一季第三集中，大鵬掏出戒指向柳巖求婚，問她嫁不嫁給他，柳巖喊“我嫁”，喊著“駕”，做出騎馬姿勢跑走了。可以看出，“白富美”女神在此巧用諧音，表示拒絕的同時也化解了尷尬，而屌絲們在愛而不得的現狀中，屢敗屢戰，呈現出婚戀市場中的邊緣化現象。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以柳巖為代表的相親女神，是大鵬為代表的男屌絲內心渴望但卻難以企及的白月光。當處于文化弱勢的男性遇上處于文化強勢的女性，當牙簽撞上刀叉，當流行音樂碰見古典音樂，當屌絲愛上女神，這種文化的沖撞下交織的內心矛盾顯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實際上，屌絲與女神之間顯示出了相當程度的格格不入，在相親活動中，大鵬裝醉來逃避埋單，用叉子來剔牙，甚至用錘子、電鋸來切牛排，有些存在著肆意惡搞的成分。與此同時，女神作為他者，作為占據話語優勢的強勢一方，能讓屌絲們清醒地認識到他們喪失了男性外在的支配性，他們無法擁有傳統的預設，即強勢的、支配性的男性形象，反而呈現出怯弱的、被動的一面。這種落差在屌絲們的心中沉淀，同時受到了社會根深蒂固的傳統男性觀念的影響，讓他們產生了強烈的性別危機，甚至是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

身處兩性矛盾中的“屌絲”們，無論是在與精英男性還是與強勢女性的矛盾斗爭中，都表現出了社會認同感的缺失，身份認定的迷惑和自我價值的游離。認同感是個人在社會中汲汲以求的歸屬感的重要組成部分，人的價值很大程度上由這種社會認同感所體現，同時在認同的基礎上，需要不斷認定自己的身份與價值。他們不甘于現狀卻又無力做出改變，兩性矛盾中，產生了強烈的性別危機。因此唯有通過自嘲和自我丑化來排遣痛苦，自我貶低也由此成為以大鵬為代表的機智人物們發泄、派遣壓力的唯一方式與途徑。

無論是居于“流民”的不穩定狀態，還是深陷職場困境或兩性矛盾之中，“屌絲”們面對當下社會的快節奏與高壓環境，都需要不斷突破自我以適應社會需求。個體會背負巨大的心理壓力，在與他人的比較與競爭中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感，甚至產生心理焦慮，如何消解這種焦慮便成為個人尋求自我保護的必經之路。在此基礎上，“屌絲”們丑化自我、輕賤自我，能夠降低姿態，機智人物們通過自我貶低為自己留有余地，預留臺階，從而建立一套自我防御機制。

“大鵬”是民間文學中傳統機智人物的延續，這一來自民間的“機智人物”形象在大眾生活中煥發勃勃生機，在民間社會里頑強生長。同時，來自當代社會的游民身份、職場沖突、兩性矛盾在“大鵬”身上打下了時代的烙印，使其表現出不同于傳統機智人物的諸多“新變”。這一誕生于傳統，生成于當代的機智人物“大鵬”具有龐大的受眾、豐富的內涵，是透析當代大眾文化的一面鏡子。

參考文獻

1.專著類

[1]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民間文學研究室：《笑的藝術》廣西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

[2]祁連休、馮志華：《中外機智人物故事大鑒》，知識出版社，1993年版.

[3]丁乃通著，陳建憲、黃永林等譯：《中西敘事文學比較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4]祁連休：《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5]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6]劉守華、陳建憲：《民間文學教程》（第二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7]周曉霞：《顛覆與順從——再讀中國機智人物故事》，上海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

[8]萬建中：《20世紀中國民間故事研究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9]周文：《周文選集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10]陳思和：《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

[11]R.W.康奈爾：《男性氣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12]方剛：《做全參與型好男人——男性氣質與男性參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

2.期刊類

[1]潛明茲：《機智人物故事獨特性漫筆》，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5期.

[2]蒙書翰：《試論機智人物故事的喜劇美學特征》，民族文學研究，1996年第3期.

[3]祁連休：《試論中國各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幽默情趣》，瓊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2期.

3.網絡類

[1]章羅儲林：《這些勞動者的傷口，也是整個社會的傷口》，http：//jiliuwang.net/archives/91445？from=singlemessage& isappinstalled=0.

注 釋

①陳思和：《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頁.

②劉守華、陳建憲主編：《民間文學教程》（第二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頁.

③參考周曉霞：《顛覆與順從——再讀中國機智人物故事》，華東師范大學2007年，第18頁.

④劉守華、陳建憲主編：《民間文學教程》（第二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頁.

⑤周文：《周文選集下》，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60頁.

⑥[美]丁乃通著，陳建憲、黃永林等譯：《中西敘事文學比較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47頁.

⑦祁連休：《智謀與妙趣——中國機智人物故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58頁.

⑧章羅儲林：《這些勞動者的傷口，也是整個社會的傷口》，http：//jiliuwang.net/archives/91445？from=singlemessage& isappinstalled=0.

⑨[美]R.W.康奈爾：《男性氣質》，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04-111頁.

⑩方剛：《做全參與型好男人——男性氣質與男性參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頁.

（作者介紹：張嘉琪，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新詩傳播與朱英誕詩歌研究;左勝男，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八十年代文學與當代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