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飛想象讀古詩

胡均華

內容摘要：古詩詞是中華文化寶庫中的瑰寶。如何更好地解讀古詩詞，通過放飛想象，進入古詩詞作品營造的意境，從中獲得美好的藝術享受，領略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意蘊，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本文以李白《靜夜思》和白居易《問劉十九》兩首古詩為例，馳騁想象，發微探幽，盡量貼近詩人的心靈，還原作品的場景與意境，在如何入情入境解讀古詩詞方面，作了有益的嘗試與示范，獨辟蹊徑，別開生面，對讀者有一定啟示。

關鍵詞：想象 古詩詞解讀 《靜夜思》 《問劉十九》

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看到題目，恐怕很多人會對我的故作高深嗤之以鼻。是的。我們都會說這首詩太簡單了太好懂了！就是四句二十個字，而且沒有一個難認難寫的字。意思也好懂，都是大白話。

現行語文課本小學一年級第一冊就有這首詩。甚至更早，剛剛牙牙學語之時，恐怕媽媽教的第一首唐詩就是它！

然而，我還是想多說幾句話。李白這首20個字的絕句精品，之所以成為千古流傳的名篇，就在于其字少意多，余味無窮，留給讀者以巨大的想象空間，給讀者提供了藝術再創造的廣闊的余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二句前后，是省略了很多內容的。需要讀者根據詩人已提供的場景、情景、意境，依據對作者身世經歷及生活習性的了解，并結合讀者自己的人生閱歷、生活經歷經驗以及常識，加以補充的。

我們要補充詩人看到“床前明月光”之前的情景：比如睡前李白會不會飲酒？我看答案是肯定的。會不會喝醉后進入夢鄉？我看答案也是肯定的。為什么會看到月光呢？為什么會在“靜夜”的時候看到月光呢？想想蘇軾的詞：“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月亮只有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在上升的過程中，才有可能照進窗戶落到床前的地上，照到床上的詩人，才有可能把詩人“照”得醒過來——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詩人睡得并不安穩。王維有詩：“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夜靜得出奇，自然界的一點點變化就會引起生物如鳥的反應。人乃萬物之靈，當然也會有反應。月出能驚“鳥”，自然也能驚“人”。從我們今天的生活經驗來說，當一個人睡在漆黑的房間里，突然有人打開電燈，睡者的視覺受到燈光的刺激，他是很可能驚醒的，特別是當他睡得不夠安穩的時候。

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詩人當時的睡姿。為什么開頭一句是“床前明月光”？如果仰面躺在床上，睜眼看到的是屋頂，稍側一點，那也應該看到“窗外”或“天上”的明月光，不會是“床前”。如果是側臥，睜眼看到的就是“墻上”的明月光，也不會是“床前”。可以想見，詩人其時是和衣俯臥也就是趴著睡在床上的！只有這樣的睡姿，才會一睜開眼便看到“床前明月光”！宿醉初醒，短夢初回，迷糊中才會“疑是地上霜”;屋子里怎么會有霜呢？天真爛漫的詩人也許會伸手去摸，伸手就會見到影子，就會順著光影的流向“舉頭”望明月;在這個過程中，詩人就漸至清醒，這才有“低頭思故鄉”。從（睜眼）看到“床前”，到“疑”，到“舉頭”，到“低頭”，此時此夜，其情其景，不是活生生地呈現在我們面前么！目前見到的鑒賞文字，都從“疑”句講起，忽略了第一句所帶來的信息，影響了對全詩通透的理解。

再接著想象：李白被突然照進的明月光驚醒之后會怎樣？還會躺在床上？他會不會翻身坐起？答案也應該是肯定的吧？既然坐起了，“舉頭”有何難？“低頭”又有何難？有的學者標新立異，說睡在床上無法舉頭抬頭，并據此將“床”字解讀為“胡床（即馬扎）”或“井欄”之類，真乃無稽之談！李白一生愛月，寫了400多首關于月亮的詩歌，甚至他的兒女也不是叫“明月奴”，就是叫“玻璃”！月亮，寄托著李白多少豐富深厚的情感啊！那么，客居他鄉之靜夜，見到明亮的月亮，偉大的詩人李白的胸中該會涌起何等洶涌的情感之潮哦！他會想到遠方的家鄉的山山水水，想到此時此刻同樣在明月映照下的家鄉、家鄉的親人、家鄉的鄉親們，想到自己在家鄉時的生活、留在家鄉的情感——他還睡得著嗎？他還不寫詩？很可能再斟滿一杯思鄉的酒，舉杯向月，一飲而盡，然后抓筆鋪紙，甚至連紙都用不著了，徑直在客舍的墻上，揮舞如椽巨筆，寫下：靜夜思……古人不是常常這樣做的嗎！

白居易《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重讀這首小詩，還得從一次回鄉之旅說起。記得是在一個冬天，我回到鄂東大別山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自然要與一幫“發小”聚一聚。其時已至黃昏，有點“晚來天欲雪”的意思。國福、小明、德任、佐斌、細萍、學漢……等等少時伙伴陸續聚齊，正七嘴八舌挑選“喝酒敘舊”的地方。只聽“做東”的國福說道：這么個天氣，干脆走遠一點，到盤龍崗那邊一個土菜館去，喝東山頭的老米酒，搞幾個火爐，菜不得冷。眾口齊聲道好。遂往。幾大壺燒熱的老米酒，一番好喝;滿桌農家土菜都用“紅泥小火爐”燉煮，自始至終熱熱乎乎。一眾發小，酒菜酣然盡興而歸。而我卻自然吟起白居易的那首小詩《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當時就感覺到關于這首詩的所有注解闡釋，似乎都沒有把這個“紅泥小火爐”講落實。又恐記憶有誤，便在心里作了回去查證的打算。

一回到家，我便翻出書架上所有關于唐詩解析的本子，一一查看起來。果不其然，查遍從幾個版本的《鑒賞辭典》到各種詩詞賞析的讀物，竟然沒有一個本子一個專家把這“紅泥小火爐”解釋清楚解說到位的。幾乎都是源自某一個權威版本，照抄照搬，不敢越雷池一步。其結果是一人隔靴搔癢，人人都跟著隔靴搔癢，沒一個人脫下靴子，搔到皮肉上。

僅以兩種權威性的有代表性的相關解析為例：

（一）《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酒是新釀的酒（未濾清時，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綠，細如蟻，稱為“綠蟻”），爐火又正燒得通紅。這新酒紅火，大約已經擺在席上了，泥爐既小巧又樸素;嫣紅的火，映著浮動泡沫的綠酒，是那樣地誘人，那樣地叫人口饞，正宜于跟一二摯友小飲一場。

……但備下這酒與爐火，卻又與天氣有關。……除了圍爐對酒，還有什么更適合于消度這欲雪的黃昏呢？

（二）《百度》查《古詩文網》（參考資料：《元稹白居易詩選譯》巴蜀書社1991年版）：

譯文：我家新釀的米酒還未過濾，酒面上泛起一層綠泡，香氣撲鼻。用紅泥燒制成的燙酒用的小火爐也已準備好了。天色陰沉，看樣子晚上即將要下雪，能否留下與我共飲一杯？

賞析：次句“紅泥小火爐”，粗拙小巧的火爐樸素溫馨，爐火正燒得通紅，詩人圍爐而坐，熊熊火光照亮了暮色降臨的屋子，照亮了浮動著綠色泡沫的家酒。“紅泥小火爐”對飲酒環境起到了渲染色彩、烘托氣氛的作用。酒已經很誘人了，而爐火又增添了溫暖的情調。詩歌一、二兩句選用“家酒”和“小火爐”兩個極具生發性和暗示性的意象，容易喚起讀者對質樸地道的農村生活的情境聯想。

其次是色彩的合理搭配。詩畫相通貴在情意相契，詩人雖然不能像雕塑家、畫家那樣直觀地再現色彩，但是可以通過富有創意的語言運用，喚起讀者相應的聯想和情緒體驗。這首小詩在色彩的配置上是很有特色的，清新樸實，溫熱明麗，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悅目怡神之感。詩歌首句“綠蟻”二字繪酒色摹酒狀，酒色流香，令人嘖嘖稱美，酒態活現讓讀者心向“目”往。次句中的“紅”字猶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溫暖了人的身子，也溫熱了人的心窩。“火”字表現出炭火熊熊、光影躍動的情境，更是能夠給寒冬里的人增加無限的熱量。“紅”“綠”相映，色味兼香，氣氛熱烈，情調歡快。第三句中不用摹色詞語，但“晚”“雪”兩字告訴讀者黑色的夜幕已經降落，而紛紛揚揚的白雪即將到來。在風雪黑夜的無邊背景下，小屋內的“綠”酒“紅”爐和諧配置，異常醒目，也格外溫暖。

讀著這些若即若離的解析文字，可真要把人急死！就好比是看咱們國家足球隊踢球，那皮球就在那球門跟前周圍轉呀轉呀滾呀滾呀，就是不進去！真真急煞人也！

你看，都已經接近真相了，已經解析到“新酒紅火”、“圍爐對酒”，講到那小火爐“小巧又樸素”，爐火正“燒得通紅”，“嫣紅的火”映著綠色的酒，講到“紅泥小火爐”對飲酒環境起到了渲染色彩、烘托氣氛的作用，講到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溫暖了人的身子，也溫熱了人的心窩”，“炭火熊熊”、“光影躍動”，紅綠相映，“異常醒目，也格外溫暖”。就是寧死也不講那“紅泥小火爐”上還架著鍋，那鍋里面還燒著菜！

也許有人會說，詩人沒說，詩里沒寫。的確，詩里只寫到“紅泥小火爐”為止，但我們對詩意的理解，對詩情的體味，卻絕不能止步于此。其實很簡單，這里用的是“借代”的修辭格。以工具代本體，以“紅泥小火爐”借代“以紅泥小火爐的烹飪方式烹煮的食物”。當然這“紅泥小火爐”也可用來溫酒。但絕不是只用來取暖，用來烘托熱烈而溫暖的氣氛。這是從文理上來講。

從事理上來講，既是飲酒，豈能沒有下酒菜？就兩個人烤著火，干喝？我想假如有機會，再去一趟大別山麓的盤龍崗，去那家土菜館，向店家喊一聲：來幾壺老米酒，再來幾個紅泥小火爐！立馬就會有十幾個紅泥小火爐擺上桌子;但每個燒得通紅的小火爐上一定架上了鐵的或陶的鍋或缽，里面烹煮著雞鴨魚肉、蘿卜土豆豆腐香菇木耳等等美味佳肴！那“紅泥小火爐”一定不會是僅供烤火取暖的。悠悠大別山，古風猶存。那里至今隨處可見的“紅泥小火爐”，與白居易詩中所言的“紅泥小火爐”當相去不遠。

回到對白居易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的理解，無非就是說：劉十九呀，我這里備好了新釀的好酒，還用紅泥小火爐烹煮著美味的下酒菜;眼看天晚了好像要下雪的樣子，是否咱哥倆一起喝上幾杯呢？這不是很好講通的么！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哪有喝酒不吃菜的呢？

胡均華，詩人，現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