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街88號(外一篇)

溫陵氏

西街88號位于福建省泉州市泉州西古樓腳肅清門前，右毗鄰新街左毗連究史巷，是我的祖父在二戰(zhàn)前從菲律賓怡郎市告老返鄉(xiāng)，仿南洋建筑風格結(jié)合祖家南安起厝傳統(tǒng)，前店用洋灰水泥鋼筋，后宅用杉木紅磚黑瓦，磚坪露臺和天井鐵(條)罩將前后兩幢樓連成一體的已有八十余年歷史的騎樓洋房古宅。三樓樓頂磚坪四面無遮無擋，一邊是時鐘樓，一邊是東西塔，千年古西街就在眼下一覽無遺，這兒就是我度過童年少年的老家。

三寸見方藍色的“西街88號”門牌貼在“版筑傳芳”門楣右下方，兩扇厚重的墨綠色鐵大門連接騎樓下的兩間店鋪，沉穩(wěn)大氣默默地見證千年老街的滄桑。穿過鐵門后的巷廊，石埕天井有一口古井，母親說古井里的水源自清源山，夏涼冬暖從不枯竭，供我們家?guī)状孙嬘谩⑾礈臁？嵯臅r母親把西瓜放入網(wǎng)袋，揪住繩頭慢慢放入井中，午飯后瓜分給家人解暑，清涼透心。天井旁邊有一座石磨，逢年過節(jié)用來磨米漿炊糕粿，夜半被母親叫醒吃剛出籠的燙手碗糕，睡眼惺忪的憨態(tài)永遠定格在童年的春節(jié)記憶里。“四房看廳”內(nèi)外廳堂用松木雕花屏板隔開，每逢年兜迎春敬祭祖先、正月初九敬天公，祭品總是擺滿后廳連前廳的兩張八仙桌，午夜凌晨時辰開始祭禮大放鞭炮，是童孩時最開心最期待的重大節(jié)日。五十年代初，海峽兩岸關系緊張，時有敵機飛越泉州上空，母親將半圓型西式樓梯下的樓梯間辟作防空間，四周鋼筋水泥安全無比。老宅后面有一間“私家?guī)保悄觐^啊，住家有廁所，就和現(xiàn)在有“私家轎車”一樣稀罕。市郊農(nóng)民定期進城挑糞便，秋收后會送來一兩袋剛收成的新米，冬至時還會送來幾床用干稻草綁扎而成的“草芯”，鋪墊在草席和床板之間溫暖過冬。這對于今日家家都有衛(wèi)生間的城里年輕人來說，有人無償幫你清理糞便還要送米送物，筒直就是天方夜譚般的神話。而現(xiàn)在戶戶都用自來水，古井的湮沒，淡薄了“吃水不忘挖井人”優(yōu)良傳統(tǒng)的觀念。

西街88號歷經(jīng)兩次劫難，第一次是五十年代末全民大煉鋼鐵運動，有人硬要把所有的鐵門、鐵窗、鐵欄桿、鐵天井鐵罩拆去，后經(jīng)母親苦苦央求才保留住一部分。恨鐵不成鋼啊，不知那些拆去的鐵門、鐵窗有沒有煉成鋼？第二次是六十年代中“破四舊”運動，有人硬要將面街陽臺壁上的浮雕和繪畫說是“封資修”的東西，無奈，鏟平浮雕，可壁畫挖不了，只好復蓋貼上一副對聯(lián)：“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橫眉：“風景這邊獨好”。不料竟惹怒了那些人，要拆對聯(lián)，我說拆不得，那是主席詩詞，拆了要坐牢的。終于逃過一劫，壁畫幸存。

是的，風景就是這邊獨好，因為這兒是生我養(yǎng)我育我的“烏籃血跡”，盡管我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但不管去多遠離多久，不管門牌號更換多少次，西街88號永遠長駐心間。

啊，我的西街，我的西街88號！

書櫥

居住在香港的妹妹傳來一張1968年在泉州西街88號我的書房兼寢室的老照片，泛黃照片里的那個書櫥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平民百姓家里能擁有一個五層玻璃門的座地式書櫥，是何等的豪華、何等的氣派，那是父親從南洋僑匯寄錢囑母親為我們建置的，是我心中永遠的圣地。書櫥的上層，陳列一些收集的小工藝精品，接下來幾層排列著古今中外名著。啃著書，我一天天長大。

六十年代中，一場浩劫席卷中華大地，在那個令人顫栗的瘋狂年代，我漏夜將這些“封資修”的書籍用油氈紙包好，悄悄地藏在三樓陽臺廢棄的用來腌醬瓜、浸豆豉面豉的大小缸內(nèi)，書櫥里只擺上一些紅色書籍。

七十年代初，我揮淚告別親人，筒單的行囊只帶一本書：《基督山恩仇記》，孤獨一人跨過羅湖橋，回望橋那頭手持沖鋒槍的邊防戰(zhàn)士，心中無聲地吶喊：別了，我的家國！別了，我的書櫥！別了，我的小藏書！

旅居香港的歲月里，心中渴望能有一個小小的書架，可嘆終究沒有，只好把書堆放在床頭床尾，與書共眠的日子終生難忘。在書堆中，我一天天成熟。

七十年代中，我出國南渡，帶著童孩時的番客夢走進童孩時夢中的南洋，歷經(jīng)滄桑飽嘗人間炎涼，幾經(jīng)奔波領略世情冷暖，始終帶著我摯愛的書《基督山恩仇記》，始終記得基督山伯爵說的一句話：“全人類的智慧只包括在四個字里面，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終于，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有了書櫥，只是和半個世紀前故鄉(xiāng)老宅樓里的那個“豪華氣派”的書櫥比較起來好像欠缺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