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新
世間總是有一些不經意的往事,卻能深深刻在記憶里,揮之不去。流水經年,往往會以一種特殊的姿態藏在夢里,或喜悅,或灼痛。
登新縣南山的路上,常遇見初中時同桌的一個男同學,幾十年未見,依然可以喊出彼此的名字。同學老了許多,說話似乎不太利索。后來才知道,同學身體不太好,不由一陣惋惜同情。
對同學的記憶猶新源自南山烏龍潭。1981 年暑假,酷熱難耐。我去住在南山坡下的同學家玩,他要帶我去烏龍潭,那里涼快清爽。臨行前,他母親叮囑我們,山林僻靜,千萬別進烏龍潭洗澡,烏龍潭深不可測,直通大海。
果然,出門不久,便進入一片茂密的深林。樹木高大,松濤陣陣,色彩各異的蝴蝶盤旋在彎彎的小道上。一條澗谷蜿蜒在路邊,流淌著清澈的溪水,時不時有山鳥的叫聲回蕩在澗谷。拐過一塊巨大的巖石,一陣轟鳴聲撲面而來。聞聲而去,一汪浪花飛濺的潭水,一澗飛流直下的瀑布,伴著雷鳴聲豁然呈現在眼前。
同學說,這是大烏龍潭,前面還有小烏龍潭。是的,一汪水花四濺的潭水,山風徐來,涼意輕拂,好一個避暑的世外勝地。我和同學脫下鞋,卷起褲腳,站在清涼的潭水邊,立刻覺得清爽怡人,如臨初秋。潭水中央,泛著深綠的亮光,仿佛真是深不見底,難道真是直通大海?同學手指潭水右側一塊斜形巨石,說石頭上有新縣張家老秀才的石刻詩文。我好奇又詫異,跑過去仔細觀看,一首七言詩,一幅雋秀的楷書,雖經風雨浸染,盡顯滄桑,仍然厚重地鐫刻在深褐色的巖壁上。
隨同學繼續向上攀登百余米,一路溪水湍急,山花搖曳。到達同學所說的叫小烏龍潭的地方,怪石林立,犬牙交錯,時而鳥語聲聲,時而云煙氤氳。小烏龍潭的左側,一塊垂直聳立的碩大巖石出現在眼前,刻滿了古詩句。在詩文落款處,隱隱約約地顯出“新縣貢生張百川”幾個字。
回來后,我好奇地詢問家里的老人。老人說張百川又叫張克玠,尊稱“玠二爹”,大小烏龍潭上的石刻是他寫的詩文。后來,查閱家譜和地方志,才知道在大烏龍潭上刻的是《詠潭飛瀑》七言詩,在小烏龍潭上刻的是四首五言古體詩:
《詠潭飛瀑》張百川
金頂劃開青澗路,銀濤飛出碧峰巔。
浪翻倒海層崖吼,石破驚天匹練懸。
行入半山涼似雨,不妨倚樹聽流泉。
龍潭噴雪響涓涓,徹耳聲音萬谷傳。
《小烏龍潭》 張百川
極目南屏秀,天高峭壁摩。
奇峰添畫稿,歸路聽樵歌。
水落游魚少,山深啼鳴多。
龍潭新雨霽,絕磴起春波。
驟雨凌空洗,巖腰瀑布橫,
雪飛千丈落,月助一輪明。
澗險泉流壯,崖高水怒鳴,
有人欹石聽,松韻雜濤聲。
拔地群峰峙,蒼茫景色饒,
煙巒供酒碗,風月助詩瓢。
怪石迎人立,枯山野火燒,
半林霜落后,黃葉滿溪橋。
西風吹谷口,梅放滿寒溪,
雪積空山冷,云封舊路迷。
鳥尋深樹立,驢過小橋低,
凍筆呵開后,詩成掃石題。
因為愛,從此多了一份關心。聽鄉鄰老人說,烏龍潭自古神奇。在過去,每逢大雨或山上發大水前,大烏龍潭必會發出轟鳴聲,并從潭口涌出巨大的浪花。百姓聞聲而動,做好大雨前的準備,準確無誤。雨未來,潭中怎會涌起水浪?百姓相信烏龍潭定與大海相連。更有人傳言,看見大烏龍潭涌起的浪花中,若呈現一桌擺上鮮花的酒席,預示必是風調雨順的豐收年景。
“行入半山涼似雨,不妨倚樹聽流泉”。今天的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出詩人當時是以一種怎樣的喜悅和滿足沉醉在古城山水中。手執詩卷,攀石而上,與飛瀑對吟,與山花齊舞,與怪石相依。詩人拋下山下俗世行囊,鳥聲、泉聲、松濤聲,一段烏龍潭交響曲撫慰著詩人浪漫情懷。古城的烏龍潭如世外仙境,怎不讓詩人筆下生輝,詩興大發?
今天,再次沿著少年時的路,重游烏龍潭,像急切地趕赴一場約會。可惜,當年茂密的深林全部被砍伐成了果園,只剩下老同學家的老宅孤獨地立在那里。一片果園擋住了去路,拓荒而上,雜草叢生,每一步都是喜悅和忐忑的心情。
這是曾經的烏龍潭嗎?高聳的巖谷依然陡峭,只是不見了瀑布,曾經深不見底的烏龍潭成了一汪寂靜的死水,水面上漂著幾片不知何時落下的枯葉。這潭水還是深不見底嗎?扔進一塊小石塊試探,水面上泛起漣漪,一圈圈散去,像一片蒼老的皺紋。詩人筆下的“翻浪倒海層崖吼,石破驚天匹練懸”的瀑布哪去了?環顧四周,巖崖的上方,一座小水壩橫跨澗谷,攔住了所有的流水。只有水潭右側巖石上的詩人石刻還在,巖石上方滲出的依稀溪水流過詩文,像是悲涼的淚水。
我迫不及待地攀巖而上,前方的小烏龍潭是否會好一些?依舊是怪石林立,霜落黃葉,只是不見“澗險泉流壯,崖高水怒鳴”,又是一座小水壩橫在澗谷上方,又一次擋住了流淌的溪水。詩文石刻的巖石佇立在左側,爬滿了縱橫交錯的藤條,幾片頑強的枯葉在藤條上寂寞地搖曳著,隱約可見刻在巖崖上的文字。
“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情”。大烏龍潭,小烏龍潭,已是今非夕比,沒有聽到“山深啼鳴多”和“松韻雜濤聲”,沒有見到“巖腰瀑布橫”,只聽到自己一聲嘆息。
隨一陣冷冷的秋風聲爬出澗谷,點上一支煙,惆悵與煙霧一起彌漫。一個老人在不遠處曬著太陽,上去聊天,竟然是初中那同學的叔叔。老人自小在烏龍潭邊長大,談起大小烏龍潭自然是如數家珍。老人說,雖然沒見過烏龍潭顯出鮮花酒席,那是老輩人口口相傳,但在發大水前龍口噴浪,聲震山林,卻是確有其事,自從砍林建水壩,就再也沒有聽到烏龍潭的瀑布涌浪聲。當初在建水壩時,不知道大烏龍潭究竟有多深,光是一個潭口,就足足填進去十多車的石頭。我問,能恢復烏龍潭原貌嗎?老人啞然一笑,失去容易重現難啊,談何容易。
是啊,失去才知貴。今天,重回烏龍潭,踏著當年百川老人的腳步,誰曾想一切皆成背影?詩人是值得尊敬的,他給古城留下了美好的精神食糧,古城山水因他的詩文更熠熠生輝。改造山河,為民造福沒有錯,時代的進步也需要物質上的滿足,但今天我們更需要文化,需要環境,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一個地方的文化究竟有多大的影響,隨著現在各地大力挖掘保護地方文化而有了答案。在歲月流淌中,一處古跡,一座寺廟和隱藏于它們背后的故事,在風雨長河中,早就滲入地方百姓的血液,影響著他們的言行,并吸引更多的人來感悟回望,這是一個地方經久不衰的文化名片。
曾去過很多地方,雖不起眼,但總能讓人流連忘返。比如太湖西山島,桐城三尺巷,潼湖古鎮,僅僅是因為有了一座紅樓,一段故事,一棵古樹,吸引著南來北往的人去傾聽它們的風雨情懷。想想家鄉古城,假如興國禪寺,千年銀杏,東漢孝婦,依然以古老的姿態屹立在古城大地,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一方水土,能真正滋潤子孫的一定是它源遠流長的文化營養。
從烏龍潭回來,心境難平中,感覺烏龍潭溪水應是有靈性的。今天的古城怎能辜負千年潭水的一腔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