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斌
小時候,父親告訴我,徐家臺是我的老屋,徐臺閘是老屋的地標。
出城東,過沙坑,沿一條小河走約一公里的路程就到了徐臺閘。簡易的徐臺閘三米多高,二米見方,一塊用鐵條加固的厚木板嵌入閘槽,中間吊著鐵鏈子,四根柱子撐著現澆的頂板,上面掛著一個起重的滑輪。我多次經過,閘門仿佛一直開著。下雨的時候,河水漸漲,閘旁有戴斗笠穿蓑衣的人搬罾捕魚,煙雨迷蒙中像詩詞里的隱者,等候賢明的不期而遇。再走一里路就到徐家臺。在江漢平原,埠頭、涵閘司空見慣,很少有人理會,若冠以姓氏就烙上了鄉愁的印痕,就為游子提供了故鄉的精準方位,經過的清流和盤桓的魚蝦就有了填寫籍貫的資格,就有了莊重的牽引感,仿佛閘柱上牢牢系著一根剪不斷的線。父親本姓徐,祖父入贅“吃老米”。盡管后來祖父回了戶,但因父親是老大,就一直隨祖母的姓氏。老屋即是祖居,就建在小河邊。順著小河邊走邊玩,小路林蔭,蟬鳥和鳴;水草蒼蒼,隨風搖曳;河水清幽,魚蝦嬉戲。四五里的路程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根本不覺得累。我記事時,老屋由五十來歲的叔祖撐門面,兩個堂叔三個堂姑。兩個堂叔一個當兵一個在離家幾十里的鎮上供銷社工作;三個堂姑待字閨中。還有二個比我小的堂弟、堂妹。老屋的宅子很大,坐北朝南的正房三間,兩邊的廂房各三間,像四合院在前面拆開了一個口子。據說,老屋以前本就是一個四合院,因曾祖輩吸食鴉片導致敗落,祖父賭氣出走做了上門女婿。
屋前是一塊寬敞的禾場,是我和堂弟滾鐵環、玩玻璃球的好場地。河對面有幾十戶徐姓人家分成幾排而建,只是規模不如老屋氣派。屋后有一片青翠的小竹林,雞鴨在里面往來穿梭樂得自在。遠處是綠浪翻滾的麥苗和金黃如錦緞的油菜花,濃郁的菜花把行人熏得暈暈乎乎,仿佛是專屬小鳥蝴蝶蜜蜂們淘氣撒歡的地兒。我倆坐在田埂上,堂弟綰著青草唱起歌謠:“油菜開花黃啊黃,高粱桿桿打張床,哥哥大火燒得旺,明日討個胖婆娘。”
屋后的土質較禾場濕潤蓬松,隨便用竹棍一挑,數個小紅蚯蚓就出來了,那是我和堂弟在門前河邊釣魚的餌料。魚鉤是彎曲而成的大頭針,魚線用叔祖母納鞋底的索子,魚漂是幾根翅膀上的雞毛剪成小段串在索子上,用牙膏皮做的鉛墜綁在靠近魚鉤處,魚竿就是屋后的翠竹。做釣竿得講點技巧,砍一根拇指粗的竹子做竿尾,再砍一根中指粗的下接尾竿上接竿稍,竿梢則選一根韌性好的,三節一般長短,便于攜帶。制作時,先斫去旁枝,彎曲的竹竿,需用煤油燈將竹節慢慢烤熱扳直,烤炙后竹節上留下的黑煙圈雅致得像街市上買的魚竿,美觀大方。將掛上蚯蚓的魚鉤甩到清澈的河里,能看見爭先恐后搶食的魚。魚漂不管是上浮還是往下拽都不會落空,只是魚類不同。上浮的是鯽魚或鳊魚,往下拽的是鰱魚或黑魚。釣到大魚千萬不能使勁硬拉,要像牽牛一樣慢慢地溜魚,消耗它的體力,待露出魚的白肚后再提出水面。
叔祖母燒魚不僅好吃,且花樣多。在父親帶我回老屋的日子里,我把叔祖母蒸煎炸煮的廚藝嘗遍了。“蒸鰱煮鱖煎家魚,春鯽秋鳊臘鯉魚”“魚死鹽棺材,鴨死嘴巴硬”的順口溜令人難以忘懷。叔祖母根據魚的大小、種類,采用不同的做法。魚頭、魚尾、魚肚、魚皮、魚籽、魚鰾各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配料。洗凈后小魚就用面粉裹上油炸,也叫“和骨吞”。到了晚上,我和堂弟一起把捉到的螢火蟲裝在瓶子里,捧一本小人書,把自己裝扮成“囊螢夜讀”的模樣,盡管字跡模糊不清,曠野的寂靜不時被樹上偶爾驚飛的鳥打破。有時候我捉弄堂弟,讓他快速重復念一段句子:“糍粑雞蛋我要吃,雞蛋糍粑我也要吃。”如果不出錯,我就給他一個玻璃球,但是他總是念錯,一念快就成“糍蛋……”自然遭到大人的訓斥,我卻躲在一旁偷笑。總角的情誼、無憂無慮的童年像清澈的河水。
徐臺閘的水來自城東河,控制著徐家臺及下游的生活用水及排灌。以前因為沒有工業污染,上下游水質區別不大。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進程加快,城東河水變質,下游也跟著遭殃。盡管通了自來水,但污染的河渠蚊蠅滋生異味難聞。村民們不得不“各自為戰”,河中堤壩多得像分田到戶的田塍。河流就像文友彭家洪在詩作《故鄉的河流》中寫的那樣:“她變得骯臟/她的液體/這剩余的水比變質的馬尿還臟/閃發出黝黑的光/她的臉/陷在散發臭氣的垃圾里/衛生紙巾、建筑廢料、避孕套、枯死的落葉/夏天里嗡嗡嗡亂飛的蒼蠅/水中偶爾冒起不知名的泡沫/讓人想起屎殼郎拱起糞堆的模樣”。下游的下游更是苦不堪言,擋污水的堤壩打了挖、挖了打,上游的青龍溝和下游的汪家巷日夜派人蹲守在河邊,原本沾親帶故的鄉鄰矛盾不斷。后來是堂叔出面才將事情擺平。堂叔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副師級干部,先將青龍溝和汪家巷的長輩請來單獨好好地招待,再把幾個扯皮的邀到一起,關在另一間屋子里大肉大魚、好煙好酒地伺候,但就是不許開門。待所有吃飽喝足的人都喊憋不住后,才將他們放出來,當著眾鄉鄰說,上下游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親戚,用不著你堵我、我堵你。河流排灌,就像幾個被關在屋子里的人一樣,吃飽了要消化要排泄,不然憋得慌。堂叔用樸素直觀的比喻化解了鄉鄰的糾紛。
后來,318國道擴建了復線,火車站也落戶此地,城市配套工程方興未艾。徐家臺、汪家巷、青龍溝周邊整體劃入了新城區。市城投公司斥巨資不僅將徐臺閘以下流域全面硬化,同時進行了亮化美化。城市開發沒有將鄉愁納入預算,只考量“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因果關系。徐家臺漸漸退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連手機導航也難找到。徐臺閘像一個飽經滄桑卻被廢棄的瞭望臺,涵閘的功能喪失殆盡,斑駁的姓氏也失去了往日的莊重與牽掛。孤獨寂寥的塔臺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香車包裹得嚴嚴實實。偶爾有散步的年輕人路經此地,總愛用疑惑的眼神打量兀自佇立在路邊的徐臺閘……